李汉桥 张丹仪
摘要:从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来看,冰心与丰子恺是儿童文学创作的突出代表,由于受当时社会环境以及作家自身思想因素的影响,彼此存在着许多相似之处,都受到“五四”运动的影响而发现儿童,并怀着真心去礼赞儿童。然而在具体创作实践中,他们各自具有鲜明的创作风格,冰心聚焦于“儿童引导”,丰子恺则侧重于“儿童崇拜”,形成“天使”与“真人”的创作特色。本论文聚焦两位作家创作的人物形象、创作思想和创作成因展开分析和比较,以此来探索现代作家的儿童观念与创作观念。
关键词:冰心 丰子恺 天使 真人 儿童观
李汉桥,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副教授;张丹仪,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学生。
经过“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的洗礼,冰心与丰子恺作为主动发现儿童、赞美儿童的代表作家,挖掘出儿童与生俱来的宝贵品质。所不同的是,受到基督教文化熏陶的冰心将儿童看作是解救人间苦难的“天使”,用儿童的纯真来洗刷世间的黑暗;丰子恺则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在看惯成人世界的虚伪之后,将视野投向儿童世界,发现儿童才是“真人”。透过两位的儿童形象塑造,笔者探究出二者文学创作观念的不同,而观念的表现离不开他们各自儿童观形成的内因。由此,本文从冰心与丰子恺的创作作品出发,关照两位大师在上世纪早期儿童观的差异。
一、冰心与丰子恺文学创作中的儿童形象
(一)冰心眼中的“天使”
在冰心的笔下,天使的化身就是儿童,孩童本真的人格力量,在解决世俗困惑、慰藉时代病患者方面,有其独特的功能。比如散文《笑》,它把天使和孩子连在一起,“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的笑”“她的笑容里充满了希望,她的声音是亲切的、甜美的”“我看见了她的微笑,看到了她的声音”。并由此联想到五年前古道边的一个孩子,“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的笑。”这孩子是天使,也是一个善良、真诚和充满爱心的人。就像《超人》里的禄儿一样,“芬芳依旧,白衣人儿依旧”,也是白衣天使般深入人心,以唤起人们对于母爱的念想,来挽救郁郁痛苦的何彬。于《最后的使者》一文末尾,“最后的使者”出现,给人类带来希望,天使从天边飞来,手持金斧,带领着人们冲破黑暗、赶走忧伤、消灭痛苦。天使照亮了少年的前途,把老人引向再世的路上,所有人都满载着希望,前进着,直至尽头。孩子一样的天使,天使一样的孩子,他们为时代病患青年提供了希望,安慰他们内心郁积之痛苦。《世界上有的是快乐……光明》中,身着白衣,脸上挂着神圣的微笑,顶着天使般的圆光,儿童启示即将自杀身亡的年轻人,别走黑暗悲惨之路,因为“世界上充满了光和爱”,这些“天使儿童,是人类灵魂的化身!”冰心在塑造这些“天使儿童”形象时,虽过于美化和夸张,但其理想化的一面对读者而言,依然具有净化人心的功效。
(二)丰子恺笔下的“真人”
丰子恺在佛教的指引下参透了人生的无常,看透了儿童的初心之真,发觉儿童就是“真人”。在《给我的孩子们》中,丰子恺面对五岁的瞻瞻大加赞赏:“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在丰子恺的眼中,经历世俗的大人,早已失去了孩子般的赤诚和真性,孩子率真之性、自然之真,皆极其可贵,孩子的“真”,是他们最可贵的天性与品质。
丰子恺以漫画闻名于世,其儿童漫画中蕴含着他独特的儿童观,他站在儿童的视角看世界,将儿童的赤诚与率真一览无余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如孩子们的言语直率:在漫画《“要!”》中表现出了孩子对世间万物的好奇,想把天上的月亮捧在手里当作玩具,全图渗透了儿童的天真与稚气,言简意赅而又传神,一个感叹号,凸现出孩子欲望的浓烈,急切地想要得到的情态呼之欲出。再如孩子们的想法天真:在漫画《“教太阳不要下去!”》,在小孩子的认知里,太阳出来意味着一天的开始,自己就可以开始玩耍了,太阳落下意味着一天的结束,自己就得回家睡觉了。所以图中的小孩子哭喊着让爸爸留住太阳,不要让它下去。在大人的世界里,经过长年累月的经验积累,知道太阳的东升西落是不可人为改变的,而在儿童的世界里则没有这些概念。他们会和月亮比高低,和鸟儿比歌唱,和动物比赛跑……他们奇思妙想、异想天开。还有孩子们创造力极强,如丰子恺的《瞻瞻的脚踏车》,看见大人的脚踏车骑起来比走路快多了,自己也想有一辆,于是照葫芦画瓢地用两个大蒲扇当作车的两个轱辘,放在裆下,也假装可以骑的样子,充满了童趣。无论是儿童的言语表达、思维方式还是实践创造,在丰子恺眼中都是“真人”的表现。
在冰心眼中,儿童是“天使”,是上帝的使者,是来拯救人间疾苦,给人们带来希望与力量,鼓舞着人们向着光明前进。而丰子恺于世界的无常之中寻找本相,观察儿童的习性,发现儿童世界里的“真人”,在童真童趣之外发掘出儿童的赤诚率真,并以此來对抗成人世界的虚伪冷漠,他期望成人能够主动向儿童学习,回归人类最初的本性。
二、冰心与丰子恺儿童文学创作观念
(一)“天使”与儿童引导
冰心执着地用她的真心与柔情感染小读者,说“我若不是在童心来复的一刹那顷拿起笔来,我决不敢以成人烦杂之心,来写这通讯”,但创作中,我们不难发现,她依然以成人的而不是儿童的视角来观察和判断生命,这决定冰心只能站在“大姐姐”的角度进行创作,与孩子们对话,以和蔼可亲的方式,一视同仁地对待孩子的诚恳热情、温婉细腻,才能赢得几代孩子们的青睐。
站在“非儿童化等”立场上,冰心始终不忘给孩子导引,播撒爱心。在《寄小读者·通讯二》里,她从童心出发,将一只小老鼠人格化,对于不经意间给其造成的损害深深忏悔,毫无疑问,这是对孩子珍惜生命,富有同情心的教育。在《寄小读者·通讯十七》中对比蒲公英与雏菊,教育儿童正确看待平凡与非凡,认清自己的价值,活出自己的精彩。在《童年杂忆》里,她用温情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一个个温馨而又充满爱心的家庭生活故事。她教育孩子要爱母亲,爱一切人,爱一切事。她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践行“做一个对国家和民族有贡献的人”这个人生理想,用自己的人格魅力感化孩子,影响孩子,使其健康成长。她也用笔尖描绘绚烂多姿的自然风物,使儿童体会到美之魅力,使他们体会到祖国之伟大,培养其爱国情怀等。她的恳切至诚,深深感染了几代小读者,潜移默化地将真、善、美的种子播撒到儿童的心田。王炳根老师曾指出,冰心散文功利性很强,即不忘本用自然之知识、异国他乡之风情对孩子进行知识的灌输与心灵的熏陶,其实,正是因为她心直口快,心地善良,让正在苦难中奋斗的中国儿童看到了希望和慰藉。
(二)“真人”与儿童崇拜
跟冰心的苦心孤诣对儿童教育引导不同,丰子恺强烈反对大人干预教化孩子。他认为儿童是一个有灵性的人,应该让他们自由地呼吸、思考和表达,而不是强制地灌输知识、说教道德。在他看来,童心若受世俗礼仪教条之规训,那么,它将成为功名利禄和人生的奴隶。在《给我的孩子们》中,对比瞻瞻的“真率、自然与热情”,成人世界所谓的“成熟”的表现,那些所谓的美德,“全是不自然的、病的、伪的!”在丰子恺看来,丧失了天性的大人,就如同手足麻痹半身不遂的残废者,而儿童则是心智眼明的健全者,残废者要求健全者的举止同他自己一样,这是荒诞不经的。他曾把孩子比喻为一个“被遗忘的人”,孩子的天性被扼杀掉了。言外之意,成人没有资格教育孩子。
丰子恺内心深处是拒绝孩子长大的,在《送阿宝出黄金时代》一文中,当他看到那个吃鸡蛋一味“要黄”的阿宝不知不觉地长成了少女的时候,当从前那个“唯我独尊”的宝姊姊开始学会抑制自己的欲望而谋他人之幸福的时候,当阿宝不再为父亲远行而故意阻拦的时候,丰子恺意识到自己与女儿“之间似乎筑起一堵很高,很坚,很厚的无影的墙”,深深地为她“即将走出黄金时代”而感到悲哀。他甚至偏激地认为未来世界的阿难才是“完全的天真、自然、清白、明净的生命”[1]。他认为,孩子的成长过程,就是他的心灵世界被逐渐遮蔽和扭曲的过程,是被成人世界所压抑的过程,也是人的天性受到伤害后自我修复的过程。因此丰子恺的儿童崇拜,是杜绝功利性的儿童崇拜,是对人的天性的绝缘守护。
冰心与丰子恺笔下的儿童大都是世间美好的化身,不同的是冰心是一位引导者,以平等的姿态与儿童交谈,教会儿童感受母爱,懂得欣赏各种平凡事物,引导儿童向善向美,给儿童输入正确的价值观;丰子恺则是一位学习者,呼唤成人返璞归真,向孩子学习人的本性的真善美,他赞美着孩子的纯洁善良,讴歌着孩子们的美好世界。
三、冰心与丰子恺儿童观的内在成因
(一)“天使”儿童观的形成
1.开明温馨的家庭教育
冰心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里长大,母亲出身书香门第,虽接受封建文化教育却拥有先进思想,给予孩子很大的成长空间,较少批评苛责孩子,而是耐心地引导孩子去发现去感知世界。在《关于女人》里,冰心直言自己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的其中之一,母亲有现代的头脑,对快速发展的社会有着极强的适应能力;母亲有知人之明,具有极高的鉴赏力,总能提出独到的见解;母亲关心时政,爱看报纸,还帮忙传送当时的禁书……冰心的父亲是一名中国军人,接受过西方教育,思想通达开明,没有男尊女卑的旧思想,还教冰心打枪。作为一名战士,她的父亲是爱国的血性汉子,在《童年杂记》中,冰心与父亲在海边散步,父亲望着远处的灯塔,“只有烟台是我们的,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一个不冻港!”谈及他参加过的甲午海战,他无比期待祖國强大,可以抵御外敌,保护人民。这些从小就给冰心灌输爱国精神,培养冰心的独立人格,“我有快乐美满的家庭”,这使得她能够心智健全地成长,为冰心的个性发展打下了良好基础。
2.博爱善良的宗教洗礼
由贝满女子学校到协和女子大学预科,再转入燕京大学学习,后赴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进修,冰心一直深受美国基督教新教的熏陶。贝满女子学校是由美国卫理公会创办的,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是美国基督教新教南长老会的传教士。[2]由此她对基督教新教有深刻的了解和信仰。“以真理得自由而服务”是燕京大学校训,是由基督耶稣的话“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约翰福音》第1章)转化而来。[3]此校训在塑造冰心的人格方面,颇为关键。冰心虽不信世间有神灵,但是她认同基督教教义的人人平等和关爱他人的方面。“因受着基督教义的影响,潜隐的形成了我自己的爱的哲学”[4]。冰心正是化用了这一观念,形成了其独特的“爱的哲学”。
(二)“真人”儿童观的形成
1.幸福无忧的家庭环境
丰子恺从小生活在一个传统文化氛围浓厚的家庭中,生活较富裕。他拥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家里每年大规模地养蚕,清明扫墓抢鸡蛋,中秋夜吃蟹,春节放花炮,与王囡囡钓鱼,与五哥哥玩儿游戏……丰子恺每每回忆起童年趣事总是感慨自己黄金时代的易逝。他的祖母是受过教育的人,一边经营着一家店铺,一边教他父亲读书。父亲后来中了举人,丰子恺也跟随父亲习读传统文化的书籍,因而深受传统文化思想的熏陶。在自己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人扛起全家生活的重担,虽然家计困难,仍让丰子恺入亲戚家的私塾读书,这也为他后来进入杭州第一师范,遇见他的恩师打下了基础。
2.慈悲仁爱的良师益友
丰子恺在自己十七岁时去杭州第一师范读书,在这里结识了影响他一生的良师益友。他十分崇拜李叔同先生,作为一名教师,李叔同先生是真正喜爱教师这个职业,是真正做到“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从不贪图名利。他为了当好一名教师,广泛地学习各类知识,以期做到触类旁通。虽然他只是一名图画老师,但他用各种学问来滋养这门学科,以达到更好的教学效果。在为人的方面,“他从来不责备人,态度谦恭,同出家后完全一样”[5],其人格为同学们所折服。李叔同对丰子恺的影响更体现在宗教上。丰子恺认为人的生活,可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6]在他看来,弘一法师这三层都做到了,他也希望自己可以达到弘一法师的境界,去体会宗教的精神,从而促进艺术的进步。
丰子恺的另一位恩师夏丏尊先生,与李叔同先生一样,具有同样的才调,同样的胸怀。他做教师以身作则,令学生心悦臣服。夏丏尊先生任教时,正是“五四”将近时期,他积极宣扬民主与科学的进步思想,支持文学革命,在国文课上他主张同学们作白话文,讲真话勿夸大。这也为丰子恺灌注了不少进步思想。不同于李叔同先生“爸爸的教育”,夏丏尊先生是“妈妈的教育”,学生的学习、为人以及生活起居方面他都要管,同母亲一样细致入微。丰子恺也是在夏丏尊先生的鼓励之下开始写文的,他同夏丏尊和叶圣陶都是后来“开明派”的代表人物,曾出版《中学生》杂志,深受青年学生喜爱。
因此,丰子恺受到了李叔同“爸爸”般的慈爱和夏丏尊“妈妈”般的仁爱,对其儿童观念产生了很大影响,形成了其对儿童世界的独特视角。
综上,愿世间所有的儿童都能健康快乐地成长,像“天使”一样纯洁无瑕,这正是冰心创作儿童文学作品的初衷。她不仅用爱来滋养儿童,时时关注儿童的身心发展,更体现出对未来成人的关怀。丰子恺可谓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史上的一朵奇葩,他为了能更好地观察了解儿童,把自己也变成一个儿童。深受中华传统文化熏陶的他视儿童为“真人”,他呼唤着大人们的童心,守护着孩子们的童真。两位儿童文学大师以各自独特的儿童观,拓宽了儿童文学题材的发展之路,丰富了中国儿童文学作品的多样性,同时对推动教育、宗教文化等相关领域的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
参考文献:
[1]丰子恺.阿难:缘缘堂随笔[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社,2020:192.
[2][3]盛英.冰心和宗教文化[J].江苏社会科学,2004(04):142-149.
[4]冰心.冰心全集[M].北京:北新书局,1933:63.
[5][6]丰子恺.我与弘一法师:缘缘堂随笔[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社,2020:191,192.
[课题项目:2021年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21Y253);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教研项目“基于‘应用型教学改革的中文专业‘CWP核心素质培养研究”(X2018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