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敞十七岁,家住光华路一座五层高的老式单元楼的第三层。20世纪70年代末,李敞的爺爷分到了这栋62平方米的两居室。那时李敞的爸爸李德生已经在老家上初中。从此,两代人一直居住在这栋房子里,哪怕是李德生结婚,仍然与父母一起住。那时北京的房价还不高,但仍是一大笔开销。他们迟迟下不定决心,直到再也买不起。大部分人都没有先见之明,他们后悔,也无可奈何,日子还要继续过。
李德生要孩子很晚,四十多岁才有了李敞,这也跟房子局促有一定关系。跟父亲同住已经很拥挤了,不敢想象再加一个孩子。然而,终于还是有了孩子了。那几年四口人过得像打仗。
李敞的爷爷独住次卧,主卧则住另外三口人。爷爷身材瘦削,到了晚年可以说是皮包骨头了,又因为个头高,走起来像是一支竹竿。那时李敞年纪小,总是暗中观察这位朝夕相处却陌生的亲人。他很奇怪,为何爷爷整日都沉默着。老人坐在床沿,倚靠窗台,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的大榆树。间或咳嗽、上厕所,然后再回屋里看树。树有什么好看的呢?李敞曾趁着爷爷如厕时,溜进小屋。大榆树高大挺拔,密实的树叶组成绿色华盖,阳光充足时每片叶子似乎都在闪耀。湛蓝的天空在它的背面,映衬着天更蓝、叶更绿。但是,这仍是司空见惯的场景,李敞还是困惑于究竟什么吸引了爷爷。
在老人回乡前,这间小屋李敞很少进来。毕竟沉默的老人总是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让他有些惧怕。另外,房间里终日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他后来才知道那就是老年人的味道,有种腐朽之气,令他不安。现在想到爷爷,他印象最深的是老人的胳膊——极瘦,黝黑,像是熏鸡爪。他担忧,这细肢早晚一日会断掉。那时他还没听爸爸说起老人的故事,不知道这细肢当年是如何握枪,如何渡过长江,射杀敌军。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老人的头发几乎掉光了。然而他并不很想就这样光着头,仿佛这样便是不礼貌,有伤自尊,他整日戴着一顶类似瓜皮帽的小帽子。李敞看来,这帽子比光头还滑稽,但老人并不介意,除了睡觉,终日都戴着。李敞对老人的兴趣都集中在了帽子上,不知为何,他很想看看老人的光头,也许是越遮掩的东西反而越引人遐想。终于有一天,老人仍在扭头看树,李敞悄悄来到他身后,抓走了帽子。老人立刻回过头——那敏捷的动作令李敞也吓了一跳。他抓着帽子往过道跑,老人跌跌撞撞追出来,面露惊恐。他不敢再造次,将帽子还给老人。当老人重新戴上帽子,才又恢复了平日沉默寡言的模样。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口的是——失去了帽子的光头老人,椭圆形的头颅跟灯泡的形状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头顶偏左的位置上有一处不规则的疤痕,肉往里凹着,像是被挤瘪的肚脐眼。由于没有头发遮挡,那伤疤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李敞上初中的时候,老人回到了家乡,不久去世。他没有去参加葬礼,爸爸李德生请了两天假,回去了一趟。他听说这事时,并没有太大感触。虽然他从小就跟爷爷生活在一起,但他实在没有太多记忆,没有记忆便缺少感情。他甚至不记得跟爷爷说过什么话。爷爷在他的印象里只是一个漆黑的影子。后来爸爸告诉他,老人气管做过手术,说话费事,久而久之就成了哑巴。他这才意识到原来爷爷是哑巴。如果早早知道这事,他可能会对老人更多一分同情——他向来觉得哑巴可怜,仅次于瞎子。那写呢?他问爸爸,爷爷平时会写字交流吗?李德生笑了起来,说,你爷爷年轻时写字乡里一绝,后来出了那件事,就再也不写了。
李敞想:那么,在他的晚年,这个老人是处于完全失语的状态了。
后来,李敞知道他家这种模式的楼,被称为“赫鲁晓夫楼”。是仿照苏式风格,一种严格控制建筑面积、压缩了“非必要”部分的小户型住宅,典型计划经济产物。这种楼设计时精确到了每平方厘米,因此除了保证住户必要的居住条件外,如卫生间、客厅、厨房的面积能减则减,也没有电梯。因此,李敞家的户型犹如一个哑铃:两端是主卧和次卧,中间是一条走廊,辟出的空间勉强可当客厅。
父亲死后,李德生重新装修了家。以前光裸的石灰墙、水泥地,如今刷上油漆、铺了地板,看起来确实焕然一新了。这是李敞初二暑假时候的事,那个暑假他住在外公家里,再次回来,家中大变。李德生穿着深蓝色工装,上面全是斑斑点点。他不放心装修工人,每天都做监工,跟工人们一起干。他站在空荡荡的、粉刷一新的主卧,环顾四周,满意地去阳台抽了根烟。阳台对面,有五六只鸟立在电线上,纹丝不动如雕塑。李敞想起放生鹦鹉那天,李德生打开笼子,轻轻地拍了拍,说了声“去!”可那只肥嘟嘟的鹦鹉机警而犹豫地望着笼外的人,好像充满了困惑。笼门开了,它竟不挪脚,只是站在笼子里的横栏上。李德生又晃了晃笼子,还将笼门朝下,像是要把鹦鹉当液体倒出来。这招果真灵验,鹦鹉扑腾了几下翅膀,飞出笼子,落在阳台栏杆上又不走了。
“去!”李德生挥手赶它。
这只鹦鹉老人养了很多年了,李德生不知道鹦鹉年龄,但也看得出它也老迈了。黄绿相间的羽毛不再靓丽,显得粗糙,如同年轻人染的一头杂毛。它的喙是鲜红色的,又长又弯,下端快要插进喉咙。
“再不磨的话它会被自己戳死。”李德生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听众是儿子,觉得不妥,笑着补充道:“当然也没那么严重。”
他还记得父亲将鹦鹉带回家的那天。一个小小的笼子,那时它还没长现在这么大,喙也短短的并不凶险,最吸引他的是羽毛,那么柔顺美丽。估计是从哪个街边小贩处买来的吧,李德生猜测。他买了更大的笼子,放在阳台的折叠桌上。那年李敞还没出生。
鹦鹉便成了这个家的一员。阳台在主卧,自从有了鹦鹉,父亲过来的次数多了许多。以前,父亲总是喜欢待在自己的屋子里,或者披上衣服出门。从小他对父亲的印象就是这样:一个孤僻的中年人,后来变成孤僻的老头。李德生甚至觉得父亲晚年切除气管手术愈合不佳,与他不爱说话有直接关系。他又早已不再写字,像是彻底把自己封锁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沟通,当然,他也知道自己那一代人都是这样。
有了鹦鹉,事情便有了些许变化。父亲经常无声地走进来,对李德生点点头,然后去阳台逗鹦鹉玩儿。如果李德生有空闲,甚至会父子俩一起观察鹦鹉。鹦鹉羽毛脱落,他拾起那枚羽毛,递到喙下,看着这没头脑的小东西啃食自己的羽毛。他回头看向父亲,讶异地发现父亲面露煦融的微笑。
李德生曾试图教鹦鹉说话,以失败告终。这小东西只会嘎嘎乱叫,吵得妻子苏云切齿。
这些事他都跟李敞讲过,但往往开了头,就看出对方兴致不高,于是草草作罢。父亲死后,他决定放生这只鹦鹉。去吧,去吧,他对鹦鹉说。鹦鹉凝视他。有一瞬,他觉得鹦鹉会突然冲他开口说:去了,去了。但它仍只是嘎嘎乱叫几声,不情不愿地扑腾翅膀飞掉。他不知道它还是否保有生存技能,能否在水泥丛林中顺利活下去。
暑假结束,李敞就置身于新世界。他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死去的爷爷的那间小屋,如今已修葺完毕,归给他住。四面均是崭新洁白的墙壁,那张总是担负一个老人沉思的木板床也换成了席梦思。新铺就的地板走上去会发出轻微响动。家具统统换了,连纱窗都是新的——不变的只有外面的风景。那株大榆树,柔软的树冠轻轻飘舞,仿佛不是经受风的吹拂,而是风从里面钻出来。
李敞一直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他初二前一直与父母同睡。主卧的床倒是很大,容纳三人之外,哪怕再加一个李德生也无问题。可是,那毕竟是与他人同床而眠,即使是父母。他总是睡在靠墙那一侧,面朝坑洼的壁面,想象自己独自睡在自己的床上,忽略掉背后的世界。很多次,他必须假装入睡,对床上父母发出奇怪声音充耳不闻。他们尽量动作轻柔,不使床有太大躁动,为不吵醒儿子;李敞尽量呼吸自然,为不使他们发现他的假寐。
如今,他忽然获得了一大片属于自己的空间,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像是一个甫获自由的囚徒,因习惯了禁锢生涯,面对大把自由心生恐慌。他眼前浮现出那只不情愿飞走的鹦鹉,觉得此时自己与它无异。他坐在床沿,随即又躺在床上。天花板也粉刷过了,之前暗淡的灯泡换成了有点欧式风格的吊灯。
他不觉睡着了。醒来时,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跨栏背心的老人正背对着自己坐在床头,眨眼间就倏地消失不见。李敞知道自己产生了幻觉,可那幻象如此逼真,他甚至感觉到了人的重量压在床上而产生的轻微凹陷。毫无疑问,那个一闪而逝的老人是刚刚死去的爷爷。他并不害怕,因确信爷爷不会伤害自己。
不过,这也使他想到房间原是属于爷爷的。自己像是一个强盗,霸占了这间屋子。刚入住的那段日子,他搜寻着爷爷过往在此留下的痕迹,却一无所获。就连爷爷的味道,那股难闻的腐朽气息,也丝毫不存了。爷爷真的消失了,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
仅剩的,似乎只有窗外的大树,还有一小块方方正正的天空。大榆树并不属于爷爷,但如今是唯一与爷爷生前还保持原状的事物。它不会消失,更没人能挪走。李敞走到窗边,凝视大树,仿佛要找到爷爷近乎终日凝望的缘由。风过时,叶片相磨,似喁喁低语,有孩子绕着粗壮树干大呼小叫,家长站在旁侧,互相攀谈,偶尔还会有老人在地砖上用水写字。树的年岁据说很大了,有两百岁之龄。可它终究只是一株普普通通的榆树。
最初的日子,他满怀愧疚,并将这愧疚告知了李德生,后者以讶异和戏谑作回应。
“这房子是你爷爷留给我的,以后也会留给你,”李德生说,“老子留给儿子,天经地义,别瞎想这有的没的。”
他看着儿子紧抿的嘴唇,心里无端端着急起来。他知道儿子心地善良,有时还表现出多愁善感的倾向,这种性格日后进入社会必定吃亏。他的目光由讶异转为怜悯,又从怜悯中带出了些许轻蔑。
李敞紧闭双唇,这是他进入青春期以后的常用表情。以前不是这样,以前他总是嘴微张着,露出一部分牙齿。后来学校合影,他看到自己这副表情,觉得太傻,就像扔掉小学时候的铅笔盒一般弃之不用。他换上了一副更严肃的面容,为保有莫名滋生而出的某种过剩的自尊。
对于爷爷的愧疚很快就平息了。他渐渐习惯了自己独居一屋,不再去回忆小屋曾经的模样,就好像他生来就拥有这间屋子。他悄无声息地在这间屋子里生长,双腿变得细且硬,胳膊上生出了并不明显的小块肌肉。
李德生开起滴滴后,总觉得兜兜转转又干起了老本行,心里不知该作何感想。三十多年前,他开出租时还是个头发乌黑的年轻人,那时私家车还未普及,出租车也是稀少,司机师傅们往往都在固定的地点“趴活”——比如酒店、商场、火车站。有的老师傅甚至还有固定的乘客,当然身份都不一般。但是车少,供不应求,卖方市场,那些有身份者也得看司机师傅脸色行事,隔三岔五送烟送酒,以示感谢。
当时他还年轻,入行不久,没有固定乘客。有一次他去酒店“趴活”,上来一位文质彬彬的英俊男子,穿时髦的进口皮夹克,大皮鞋,戴墨鏡,打扮得像是电视里的美国大兵。也许是刚从海边回来,男子的脸晒得黝黑,因此车开出去五六分钟,直到他摘下墨镜,李德生才认出对方是个演员,刚主演过一部大火的电视剧,在里面演末代皇帝溥仪。不过,李德生只是从后视镜多看了两眼,依旧保持沉默。他还未像那些老师傅般与顾客谈笑自如。
那位演员的目的地是 “老莫”(莫斯科餐厅),可是行至半途,他忽然招手让李德生停下,说等他几分钟,然后走进一家商场。李德生候在商场门口的停车场,过了一会儿,他下车用毛巾擦了擦挡风玻璃上的脏污,重新回到车上,看了眼传呼机上的信息(天气预报),又喝了几口当时女朋友(一年后分手)泡的铁观音,冲窗外吐了几口茶沫子。演员迟迟不回来,他看了眼手表,过去快一刻钟了。又等了十来分钟,他再次下车,走进商场,找寻演员的身影。由于太过显眼,他立刻就发现了站在柜台前的黑色皮夹克。旁边还围着三个漂亮的女售货员,发出阵阵笑声。演员意犹未尽,还准备继续说下去,这时李德生走到他身边,问他什么时候上车。
“你计价就好了嘛。”演员愣了愣,有点不耐烦。
“我也有自己的事情,”李德生说,“要不我把你放在这儿,你再叫一辆得了。”
售货员们止住了笑。即使晒得很黑,李德生仍可清楚看到演员的脸发红了,不过后者一声不吭,重又戴上墨镜,像个被家长领走的犯错孩子,跟他回到车上。
——这件事李德生不知讲过多少回,最早跟其他师傅讲,收到一致讪笑。这算什么!还有更大牌的明星呢,那个什么刘××,还不是在风里等了我半小时!他们回车队常聚在一处,回顾自己的“英雄事迹”。然而时代很快就变了,李德生并不怀恋。他深知如今是常态,当初才不正常。你能想象曾经的国营商场里会贴着“禁止打骂顾客”的告示吗?他不指望回到过去,只喜欢讲这些小故事,似乎这是他与他人,或者说与世界亲近的方式。
他靠着这些小故事分辨与自己脾气相投的人,就像小动物靠气味辨认同类。他能看出谁是真觉得有意思,谁则是敷衍了事。就这样,他在九十年代中期,与一名听他的故事时毫无造作哈哈大笑的乘客(后来两人成为朋友)一起做皮鞋生意。做了两三年不见起色,这期间倒与一个经常一起抽烟聊天的商场管理人员混熟,生意黄了之后,他被推荐,摇身成了商场的行政人员,一干就是二十年。他又积攒了不知多少故事,像凑齐了一副扑克,等着给对家发牌。
李敞出生时,李德生已至中年。他哄孩子睡觉的方式不是唱摇篮曲,是讲故事。大夏天,他光着膀子,抱着孩子喋喋不休地一边讲一边在屋子里转悠,最后双双捂出了痱子。妻子苏云嘲他“可算逮着个不会逃跑的听众了”,李德生听了,嘿嘿一笑。有时他凝视孩子熟睡中平静的面庞,竟然真觉得,这是上天赐给他最忠实,也是最重要的听众。
从小,李敞就喜欢听李德生讲故事,那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比起苏云,他更爱跟李德生待在一起。父子俩晚饭后总会一起在家旁边遛弯,经过嘉里中心,转到国贸,有时还会走出去更远,直至日坛公园的使馆区附近。一路上,李德生讲各种故事,有些是真的,有些添油加醋,有的干脆是编的。李敞牵着爸爸的手,懵懵懂懂地听着,如果快到家时故事还未讲完,他就指着嘉里中心的方向说:“咱们再绕一圈吧!”
周末,他们会去更远的地方,比如西单、王府井。路过西单图书大厦时,李德生总会硬拉着李敞进去,告诉他多读书有好处。李敞则一心往漫画区钻,每每被李德生揪出来。每次他都会给李敞买一两本书,大多是些寓言故事或人生哲理之类。他自己却看不进去,他讲的那些故事全是从生活里得来的,但他知道读书的好处。
走出图书大厦,就到了中午。李德生总是换着样在附近找好吃的,这是李敞除了听故事另一件最令他期待的事。从爸爸口中,他知道了不要在王府井步行街吃所谓北京小吃,都是蒙外地人的;也知道了李德生小時候曾为爷爷到这里买酒,结果一路走一路喝,到家便大醉了。那时李德生很少讲关于李敞爷爷的事,就算提到也是一笔带过。虽然他们住同一屋檐下,平时却像是陌生人。
那是李敞与李德生最亲近的一段时光。后来李敞渐渐长大了,李德生的故事翻来覆去不知讲了多少遍,往往李德生刚开口,李敞便已想出下文。李德生浑然不觉,仍不时喊李敞下楼遛弯,却没注意到李敞的不情愿。他依旧讲起那些翻来覆去的故事,偶尔也会增添几个新故事,可不知为何,李敞总觉得即使是新故事也了无趣味。是爸爸讲故事的能力减弱了吗?他不得而知,只是感觉以前很享受的遛弯时间,如今却仿佛例行公事,跟出早操没两样。因此,走到半途就没了力气。
李德生仍沉浸在讲故事的愉悦中。
是从什么时候,李敞不再享受爸爸的讲述了呢?他自己也不明白。那时他会时常讲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比如学校里的事,比如喜欢的歌手,比如跟自己要好的同学。
“他演过什么?”李德生问。
“不是演员,是唱歌的。”李敞说。他之前已经讲过一次了,可李德生总将他与一个演员搞混。
“小鲜肉……”李德生冷笑。
“他很有实力的,之前他在……”
“现在这些歌手、演员,我真是看不懂了,国家就应该管管……”
“对,哪有陈××牛。”李敞故意调侃道。陈××就是李德生故事里那个被他噎得没话说的著名演员。
“他也就那么回事吧,演什么都一个样。”李德生点点头说。
李敞闭了口,李德生也沉默下来。两个人像有默契似的,一路无语地回了家。
“你以后少跟徐江玩。”
“为什么?”
“那孩子心眼儿太多,你太老实,得吃亏。”
这栋中国版“赫鲁晓夫楼”也经历过些许变化。奥运会那年,李敞刚上小学,有天放学回家时看到几个工人绑着绳索,从顶层顺楼而下,每人腰间还挎着染料桶,给楼层粉刷。这是市容市貌改建的一部分。李敞只觉粉刷后的楼犹如新盖出来一般,原本灰暗破旧的红砖外表刷成了崭新的鹅黄色,像是图画书上那种建在山林里的小房子。再次走进单元楼内,心情都与以往不同,尽管楼栋内仍是灯不亮,垃圾随处丢,栏杆落满尘的景象,但毕竟是有什么不一样了。最初那几天,李敞都是横跨几阶台阶上下,脚步格外有力。
又过了两三年,楼里开始有人动员装电梯。老楼老人多,走上走下不便,居委会的人员挨个敲门,让业主签字同意。那天家里只有李敞和爷爷,李德生与苏云都上班未归。李敞还记得爷爷站在门口,听那个穿社区工作服的阿姨费力解释装电梯之事项,手里拿着表格夹和圆珠笔。爷爷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听到要签字时,他忽然从那种梦游般的含混中清醒,冲工作人员递过来的圆珠笔摆了摆手,又指了指李敞,意思是让他签。李敞正跃跃欲试,社区阿姨苦笑说,孩子不行哦,得业主签字。又僵持了一小会儿,阿姨说以后再来,便关上了门,但李敞印象里再未来过。
电梯的事终究不了了之。后来李德生没事就会骂几句,这栋楼里的人屁事都办不成,不就心疼要自己出钱,这下好,继续爬楼梯吧。
电梯没装成,倒是换上了电子门,需要刷卡才能进,名为确保安全,但没多久门就被人暴力地拉开几次后彻底报废了。
2014年,李敞记得清楚,又开始有传言说楼要拆迁,要在此盖国贸四期。那段时间李德生每晚吃完饭就急不可耐披衣服出门。那时李敞早就不愿与他遛弯了,他更喜欢找附近的同学去滑冰或打篮球,父子俩各玩各的。李德生出去后,李敞问苏云,爸爸去干吗?苏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嘲讽,又跟他们做美梦去了。
一天晚上,李敞从国贸内的滑冰场出来,快到家时,看到昏暗的路灯下聚着一群中年男女,正大声抽烟聊天。他听出里面有李德生的声音,便在旁边的自行车棚前停下,听他们说话。原来都是一些街坊邻居,正在商量拆迁款的事。那夜雾气弥漫,是北京雾霾最严重的时候。李敞隐没在黑暗中,分明看到李德生在灯光与雾气中的笑脸,使他想到他们曾经一起遛弯的日子。有些快乐一旦失去就无法再回来。他并未与李德生打招呼,自行回了家。
从那晚起,李敞也有了隐隐的期待,说不定之后就会换个环境。至于什么样的环境,比现在是孬是好,他都不在意,只是想离开这里。每当李德生提起拆迁的话题,就像往他心里扔进一块松木,令期待的小火苗猛地一蹿。他并不表现出来。
苏云从不搭理这种话题。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捕风捉影。兴致好的时候,她就会在一旁冷嘲热讽,说天底下居然还有李德生这么天真烂漫的人,这个地段拆得起吗?要拆为什么十多年前北京房价还未暴涨时不拆?李德生说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李敞这才知道,十多年前,自己还在襁褓中时也说要拆,不同的是那时苏云也相信會拆,周围都拆了,没理由不拆这栋。可最后它居然真的屹立到今天,被包围在国贸商区、嘉里中心和万达广场的缝隙中,像是一座挺过拆迁大潮轰炸的碉堡。人人都盼着它倒下去,直到最后不得不承认:它会比他们中很多人活得更久。
事实证明苏云是对的。不知从何时起,李德生吃完晚饭就打开电视,不再像以前那样下楼“鬼扯”(苏云语)。流言蜚语终会散去,这栋并不高大但异常坚固(始建于唐山大地震三年后,据说可防十级地震)的楼将继续矗立不倒。
升入高中,李敞个头猛蹿。初中还不显,现在筋骨像是得了释放,一个劲儿伸展开来。他在班级的座位和出操的位次一再退后,直退到最后排。原本李德生在他那一辈人里个子不矮,上回单位体检量得一米七六,回家抱怨说以前是一米七八,不知因何短了两厘米。苏云说你这是老了,人老就会变矮。李德生反驳,那我爸呢?李敞爷爷个子比李德生还高一点,年老时背驼了,但跟李德生站一起时仍大致一边高。李德生不止一次说过,如果不是生下来正赶上那三年困难时期,营养跟不上,自己至少得一米八往上。他家里人都高,李敞爷爷不用提,还有他三叔、四叔……全是大高个儿。李德生总爱讲,老李家以前是大户人家,我爸小时候吃得比我精多了。苏云便不失时机接上一句,大户人家怎么现在住得这么紧?李德生说,两码事。
李敞短短两年,个子就追上了李德生,且大有超越之势。以前不觉得,现在李敞每次进出卧室,必得弯腰低首,否则总感觉会碰到额头。他还专门研究过,主卧的门框似乎确实比次卧高出几厘米,不知是当初设计疏忽,还是为了节省材料。
这扇屋门爷爷在世时经常关着,到了李敞住,屋门便约定俗成般整日开启。主卧和次卧彼此相对,隔着不长的过道,从那屋可以直接望穿这屋。有时,李德生会瞅一眼那屋,看到李敞伏案写作业的背影,觉得心里稳妥,又有种幸福。李德生碰了碰同歪在沙发看电视的苏云,说瞅瞅孩子,能坐得住,准保成绩有进步。苏云也倾身望去,点了点头,说眼睛离书本太近了。
有时,李德生削好水果,走进小屋,将盘子放在李敞的书桌上,嘱咐他适当休息,吃点水果,注意眼睛。李敞含混地“嗯”了一声,将一块水果投入嘴里,继续作业。李德生想摸摸他的后脑勺,但一来怕打断思路,二来孩子大了,亲昵的举动多少有些难为情,便放轻脚步,转身离开。
苏云偶尔也会过来,跟李敞聊聊天。问问学校情况,午饭吃了什么,与同学相处怎样。她的教育理念是需要了解孩子的情况,但不过多干涉。现在孩子都有主见,最重要的是倾听孩子的情感需求。苏云愿意做一个开明的妈妈,成为自己孩子心灵的朋友和后盾。
这些都是从一些情感公众号上看来的。苏云退休时正赶上疫情,哪里也去不了,每天的娱乐就是看公众号文章、直播和电视剧。从年轻时,她就为如何打发时间苦恼。舞厅兴起那会儿,她白天在一家机关闲坐,晚上就去舞厅。那时她苗条、漂亮,机关里围在她身边的小伙儿不少,但她偏偏看上了会讲故事的李德生,当然,顺便还可以享受专车接送的待遇。他们是在舞厅认识的,只有李德生有将同样的笑话逗笑她两遍的功夫。有一次,她在舞厅里见到一群人围住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孩,有人还拿着纸和笔,似乎在索要签名。那是谁?苏云望向那边。王靖雯,一个唱歌的,你认识吗?李德生说。我知道!苏云叫起来,我喜欢那首《天空》。你等等,李德生说着,径直走过去,挤开人群。片刻后,他回来,将一张纸片递给苏云,上面签着“苏云你好 王靖雯”七个字。
李德生解释说,有次王靖雯回北京,是他送去的酒店,俩人侃了一路,下车时还要给他10块钱小费,说是香港习惯,他没收。“她还记得我。”
李敞烦透了。首先是这门。
进出时,就觉得要受门楣的袭击,尽管并没有一次真的撞到。视觉的误差每每令他心惊胆战,而他厌恶每次通过时的这种小小的偷袭,小小的不得已。当然,并不是什么大事,然而每次都造成他情绪的些许波动。平静时还好,如若心情暗淡,就开始憎恨这门,心想不如再低一点,这样自己定会更加注意,或是高大一点,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如今不上不下、不宽不窄,真像一把钝刀悬于顶上。
不幸的是,进入高中以来,心情暗淡的状况已成常态。他被学习跟不上、与同学处不好关系所困扰。他紧闭双唇,并不想以此获取任何安慰或同情,相信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重获内心的安静。
可是,安静亦不可得。李敞正苦思冥想某些问题时,忽然就会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一盘水果端至面前。有时,他正偷偷玩手机,那脚步声简直要把他的心脏惊吓出来,不得不时刻防备脚步声的突然袭击。他想,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拥有对方敲门的权利呢?进而又想到,门根本就没关过。
怎么就想不到关门呢?于是,他首次关上了门。最开始还无异样,不过十分钟后,门就被打开了。当然,这也在李敞的预料之中——他虽是背对主卧,但背脊时常能感受到来自李德生和苏云的目光之灼。现在,他用一道原本痛恨的门阻隔了窥探的目光,心中涌出几分小小的得意。
“怎么关门了还?”李德生狐疑地推门而入,四处打量,好像儿子的屋里藏进了什么秘密。没有秘密,李敞想,所有的秘密都已经在你刚刚穿过的门上了。
“为什么不能关?”李敞反问。
李德生露出一副不明情况的呆样,“呃,不通风啊。”
“可以开窗。”
李德生歪着头想了想,有些苦恼似的退下。李敞再次将门关严。他将手放在实木门扇上,之前爷爷还在时,这是一扇铁栏和纱窗组成的弹簧门。他好像第一次认识了这门,它不再是苦恼的来源,而成了朋友,成了武器。
又写了大约一刻钟作业,门把手再次转动,苏云走了进来。她坐在床沿,亲切地问他学校的情况,中午的伙食,跟同学相处是否融洽。他仍然是老一套:用最快的语速和最简洁的词语,说明一切都好。最后,苏云说:“门别关了。”
“为什么?”
“我们的门也是开着嘛,这样通透。”
“爷爷在的时候,不也经常关吗?”
苏云显然有些生气了,而强压怒火,“爷爷是爷爷,你是你!”
“我不知道关门有什么问题?”
“那开门又有什么问题?”
两人互不相让。苏云忽然想到自己读到的那些公众号,此时才是真正的考验。她的表情缓和下来,走之前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为这句既没有放弃立场,又留有余地的话感到满意。
“这熊孩子就是没事找事儿。”李德生看到门再次关闭,滞后的怒气才开始翻滚。
“这是青春期。”苏云冷静地说,“青春期的孩子需要有自己的空间,隐私。”
“什么隐私?”李德生冷哼一声,“偷偷玩手机还是看课外书?隐私就是不想让咱们监督他学习呗!”
“也不能这么绝对。”苏云虽然觉得此话有理,但她知道李德生的脾性,就像他讲故事一样,如果有支持他的听众,一定会做得更加起劲。公众号里说,不要跟青春期的孩子硬碰硬,结果只会两败俱伤。
只是关上一扇薄薄的门,就好像重新获得了自己的世界。李敞在并不大的屋子里来回走动,如同国王巡视新的领土。不过,冷静下来之后,他又有些莫名难过。他看着放在书桌上还未来得及吃的苹果,已经迅速氧化变锈了。他还想到了爷爷,上高中以后,他就很少再想到他了。此时,他想到爷爷在此屋住了三十多年,想到他每次通行时都要低下头,在这扇狭窄的门前。
苏云有时从梦中醒来,犹似身在舞厅。她并不常做舞厅的梦,对那段岁月亦不算多么怀念。蓬勃是蓬勃,年轻是年轻,可如果让她再回去,重做回那个傻乎乎的姑娘,她是不大乐意的,因为她并不认为能比现在过得更平安;回去,就意味着她要把遭遇过的波折甚或危险再重历一遍,她不认为自己能比现在的选择更好。
十岁那年的发烧,她差点一命呜呼;十五岁,她跟早恋的男孩一起去废弃工厂后的平房,在走进那间黑乎乎的屋门前,她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拉着一样,自行跑掉;上班后,她在舞厅莫名被人用酒瓶砸了头,缝了七针,进派出所才知道是对方认错了人,此后她再未去过舞厅;生李敞的前几年,下岗潮强劲,社会治安不好,她好几次下班都看到有陌生男子在附近徘徊;更别提生李敞时,作为大龄产妇遭的罪,以及由此而来的长期漏尿和脱发。她知道自己的一生未遭遇过大起大落,可但凡哪一步踏错,都有可能是致命结果。由此想来,现在的生活兴许已是最佳选择。
奇怪的是,她的梦却一直停留在结婚以前,结婚以后的生活也只会偶尔梦见李敞。梦中的李敞永远是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模样,需要她拉着手,或背或抱,穿过一条条马路。她看见李敞在舞厅斑驳陆离的光线和众多大腿间艰难爬行,她呼喊,发不出声。她轻盈地旋转,跳得多么好,引起所有人注目。彩色灯球,梦中也五彩缤纷。
她把梦和一些胡思乱想都记在了日记本里。数十年如一日,她保持着记日记的习惯。以前是记在本子上,用抽屉锁好,现在则直接用电脑写。她记日记,却很少往回看,这于她更多是一种倾诉的方式,记录功能则次之。
2019年11月3日 晴
儿子的屋门关着。不是什么大不了,他爸反应有点过度。孩子长大了,不想被父母看管是正常的。虽然还是要看管,但需要换种方式。文章里说,叛逆期每个人都有。可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其实也有,比如说跟那个我爸工友的二儿子早恋,我居然还记得他长什么样。爸妈不知道,叛逆了,如果没人知道,是不是就等于没有叛逆过?
2019年11月17日 下午出太阳
孩子写作业的时候我又看了一眼,忘了门关着,只看到一堵门。居然有点悲伤了。有点可笑。他爸又跟孩子吵架了,跟他说了多少次都没用,唉。德生也挺固执的,父子俩固执到一起去了,不错。
2019年12月25日 晴
今天差點跟孩子发火。我进去聊天,一脸不耐烦。难道跟妈妈聊天是负担吗?平等的交流也做不到吗?人都说男孩跟妈妈亲,但敞敞从小就爱跟他爸说话。可能物极必反吧,现在他俩吵得最厉害。好多事都莫名其妙的,想想真可笑,究竟在吵什么呢?生什么气呢?我讨厌情绪化的人,以前爸爸就是这样,情绪不稳定,不知道什么就惹了他了。德生虽然也情绪化,但他简单,至少能看出原因。敞敞不知道随谁了。
2020年1月22日
疫情真的好可怕,不会真的又是“非典”吧?敞敞就是“非典”那年生的,没想到快高考了又……流言满天飞。敞敞也主动出来看电视了,看的是新闻。还记得以前,敞敞爷爷还在那会儿,我们都是在敞敞写完作业以后才看电视,写得晚就不看。敞敞那会儿最喜欢跟我们一起看电视剧了,三个人坐在沙发上,真幸福。当然了,那个时候三人挤一间房里也挺辛苦。敞敞爷爷去世后,好像偶尔敞敞也会过来看,忘了什么时候起就再也没一起看过电视了。现在孩子都喜欢在手机上看,眼睛都坏了。今天一起看了会儿新闻,感觉又回到了以前,虽然大家都很紧张。也不怪敞敞,这几年电视剧确实越来越没看头了。
李德生在群里说,开滴滴是“权宜之计”,瞅准机会他还会“做点正事”。原本想发“东山再起”,但他觉得这词过于郑重,夸张里又透着点滑稽,还是算了。商场的前员工群依然活跃,老哥几个不时就在里面耍嘴逗贫,或者发一些疫情有关的新闻。李德生属于沉默的一员,很少参与谈话,这与现实中的他判若两人。在这方面,他觉得自己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不习惯用手机打字聊天。
有天晚上,苏云已睡下,李德生毫无困意,盯着手机屏幕。群里原本在讨论新发地疫情,不觉间就成了倾诉大会。家家都有经念,16人的群很快被一条条留言刷屏。商场倒闭后,大家各奔东西,为生计操劳,人人都攒了一肚子话,就等着触发。看着那些久已默然的头像纷纷闪现,李德生却感到疲惫。即使群里有几条@他的提醒,他也懒得说些什么。“眼睛不要了?”苏云睡意蒙眬地嘀咕着,翻了个身。李德生关掉手机,左脸压进枕头。一股头皮味。
早上,他跟李敞又吵一架。他觉得儿子越来越不可理喻,好像一点点小事都会惹怒他。这个个头已然快超越李德生的瘦高男孩,内里像积攒了大量易燃品。自己只是借由擦地,打开了那扇紧闭的屋门,甚至都没有抬头,只是盯着地板上的污渍,一句质问便劈头而来:“干吗不敲门?”
“我在自己家里,用得着敲门?”李德生不准备再退让。
“这是最起码的礼貌吧?”
“你是说我不懂礼貌?”
两个人有来有往,直到苏云过来,果断截住争执。
“你跟孩子较什么劲呢?”
他知道自己不是较劲。直到坐回沙发上怄完气,听完苏云的数落,逐渐冷静下来后,李德生才意识到自己想要吵架,至少那是一种真实的交流。他已经很久没有和李敞真正聊过天了,不是那种“嗯嗯啊啊”的日常对话,而是真正的交流,很久不曾有过。他知道儿子已没有耐心再多听自己哪怕多说一句。
不仅是李敞,李德生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身边已没有可以听他“鬼扯”的人。一切都是何时有了变化?他不甚了了。他觉得自己确实迟钝,就像房价便宜的时候从未有过买房的打算,直到再也买不起才追悔莫及。正如他不记得自己的故事何时再也逗不笑苏云,也不记得李敞是从哪一天起拒绝再与自己遛弯。他醒悟到自己的后知后觉。
开上滴滴后,李德生似乎又回到了青年时代,那个骄傲的出租车司机。他跟乘客聊交通状况,聊疫情,聊国际局势,聊过去的故事。如果有乘客搭腔,他便更兴致勃勃,不间断直聊到下车。即使对方沉默不语,他也有能力毫不尴尬地说下去,因此大多数时候,他更像是自言自语,不奢求回应。他喜欢司机的身份,不论对方是愉悦抑或不耐,都只是一段短暂的路程,下车后一拍两散。因此,他偶尔会说些跟现实相熟的人从不会多说的内容。
“小时候我特别想跟我爸说话。那会儿我爸刚恢复身份,还没调回北京,也没有工作。我在老家上学。他整天都不苟言笑,活得像一个影子。我肚子里攒了一堆有趣的事,可一站到他面前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他自己的故事我倒是从周围亲戚那里听了个七七八八。有一次春节,他领我去集市,一路上我都跟他讲从一本小人书上读到的笑话。我从没见过像那天那样,他含着笑,像是醉醺醺的样子。那天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成功的人,我把我爸逗笑了。后来回到家,他关起门,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态,告诫我要‘勤看路,少说话。我低着头,说‘爸,我知道错了。我爸说‘你错哪儿了?这把我急得,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哪儿了。我偷偷抬头看他,見他也是一脸迷茫,不像是质问,甚至有点伤感。那会儿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认个错还把我爸说伤感了。”
李德生的多话对他也不是全无影响。有时,他会发现不知哪个乘客又给了他一个差评。
李敞觉得自己家这栋单元楼像是一个补丁,不合时宜地钉在周边富丽堂皇的高楼大厦中,被那些玻璃幕墙和钢筋水泥所遮掩。如果是过路人,从马路上是看不到这栋老式单元楼的。不熟悉的人不会想到,各种“贸易”“金融”“国际”的招牌背后,还有这样一片杂乱破旧的住宅区。
李敞觉得自己住在一块大补丁的小补丁里,而这个小补丁也不属于自己。自从关上屋门以来,李德生总是用各种办法闯入,比之前来得更起劲。名目很多:送水果,打扫卫生,找东西,询问无意义的小事,等等。尤其是疫情以后,李德生更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消毒。每天晚上他都会拿着一小瓶喷雾酒精,走进李敞的房间,冲着桌面、书柜、衣柜等就是一顿喷,然后用抹布细细擦拭。李敞耐着性子说可以自己来,李德生说学习要紧,这等小事就不劳烦他了。
如果平时还好,心烦时李敞就会更加心烦,父子俩总为这种事陆陆续续拌嘴吵架。有一次,学校连线上网课,李德生又来消毒,两人不免争执。李敞忘了关话筒,这事让他在全班面前好一番丢脸。
下一回,刚听见李德生那熟悉的脚步声(左右力道不一,右脚相对有力),李敞便守在门口,一脸严肃:“我自己会消。”
“你弄不干净。”李德生说着就往里进,但被高大的儿子死死挡住。
“在你眼里我什么都做不好。”李敞冷笑,“什么都不放心。”
“想多了。”李德生再次试图突入,但被李敞防着,不得进入半分。
“这是我的屋子!”李敞的音调不觉间拔高了,“‘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
“什么乱七八糟的。”李德生觉得耳熟。
“这是以前你跟我讲的故事,你忘啦?说是从前有位国王,想要进一个穷人的屋子……”
“故事是故事,生活是生活。”
“那假如现在就有外人要闯进来,你会怎么做?就恭恭敬敬请他进门吗?”李敞指着玄关处质问道。
李德生愣了愣,他听说过在美国如果私闯民宅,可以就地击毙。但国情不一样嘛,美国枪击案还严重呢。可他又立刻意识到儿子话里真正的漏洞。
“我又不是外人!”李德生也不禁提高了嗓门,“哪个故事里说过,也不让父亲进门了?”
李敞语塞。他确实不知该如何作答。故事里从来没讲过,如果是自己的父母非要闯进来该怎么办?他没想到故事里的义正词严,到了现实层面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毕竟是孩子,还是嫩了点儿,李德生得意地想。他以获胜者的姿态推开儿子,在屋子里“吱吱”地喷洒起来,故意做得极细致。很快浓郁的酒精味就充斥了屋子。
坐在屋子里,李敞逐渐冷静下来。消毒液的味道久久不散。此前他无意中在网上看到别人分享的一篇外国小说,是名字吸引了他,叫《被占的宅子》,讲的是兄妹俩住在一间大宅子中,被不可名状的东西一间间屋、一条条走廊地占据。这间屋子本不属于他,原本是爷爷的,由此而言他自己也是占据者。李敞扭过脸,看向窗外的大榆树。夜已深,榆树只能看到被路灯照耀的一小部分,其余隐入黑暗。
李德生再次转动门把手时,感受到的力道与以往不同。往常他只要轻轻往下一压,门就像自动弹开般开启了,而今天,把手却像冻住,纹丝不动。他还以为出了什么毛病,又往下压了几下,还是动不得分毫。这才意识到,门是从里面反锁了。
拿着酸奶的手止不住地抖。仿佛儿子锁住的不仅是一扇门,更是对身为父亲的他的拒絕。李德生的话是从后槽牙里钻出来的:“开开。”
“敲门。”屋里说道。
“开开。”
“敲门就开。”
随着“砰”的一声闷响,酸奶被掷在门上,开裂了,留下一小块白渍。苏云被惊动了,连忙走过来,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得知事情原委后,苏云气得想笑。她敲了敲门,说:“敞敞,开门吧。”李德生大声道:“有本事就永远别开,不惯这臭毛病!”苏云白了他一眼,看出对方正在气头上,没再多说。一门之隔的屋子里,一片寂静。
我只是想要敲门。李敞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想,这要求很过分吗?难道一个人只要是另一个人的老子,就可以不讲道理了吗?李敞想不通,更不愿意多想。愤怒、绝望还有某种挥之不去的苦涩,使他昏昏欲睡。他不知睡了多久,只模糊中听到劲很大的拍门声,仿佛要破门而入。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苏云敲门说:“开开吧,别惹你爸生气了。”紧接着是李德生气急败坏的吼声:“别理他,就是揍少了。”然后还有门铃声,可能是快递。
李德生从没打过李敞。从小到大,他都想和儿子成为朋友,不至于无话不谈吧,至少能分享彼此的故事。然而,这扇锁上的门象征着他期望的彻底落空。他整整一天没有出车,反思着自己的教育理念。李敞的爷爷为人严格,秉持着老一辈的传统,动不动就打他手板。两指宽的藤条,打在手掌钻心的疼。后来,很多人都夸李德生字写得好,他都会说,这是从小打出来的。李敞的爷爷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字如其人”,因此只要李德生不好好写字,就会挨板子。在老家上学时,他知道父亲的字曾备受乡人称誉,只可惜那件事后,他再没见过父亲写字了,像签名、写信之类事务,都由他或旁人代劳。
写字好有什么用呢?父亲不就是因为写字才遭了那无妄之灾?小时候李德生也这般想过。可是,父亲仍然仔细教导他写字,而他也秉着父亲的教导,不敢丝毫马虎。
对比起来,李敞的字简直像涂鸦,歪七扭八。李德生为此不止一次说过他,要求李敞把字练好,但每次都被敷衍了事。这代孩子生于网络时代,话还说不利落就已学会打字,除了应付考试,确实也没人会在意字写得好不好看了。李德生有点后悔没教儿子练字了,他莫名地想,字写好了,说不定人也会变得懂事。
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幸好是周末,李敞虚弱得连手机都懒得动。他从来没有这么饿过,就好像浑身上下只剩下了那个嗷嗷待哺的胃,内部敞开的黑洞。他晕晕乎乎躺在床上,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拍打窗玻璃。他艰难爬起来,看见窗外落着一只鹦鹉,喙出奇地长且弯,张开嘴叫唤着。他认出了它,想要打开窗子让它进来,又怕惊走了它。鹦鹉一直叫唤着,好像在说“去了,去了”。李敞不解其意。他想到李德生讲过关于鹦鹉的事,这是爷爷收留的鹦鹉,爷爷是不是教它说过什么话,如今要说给我听?李敞猛地起身,想要听得更真切些。
他再次醒来时,是在社区医院昏暗的走廊上,两侧是上白下绿的墙壁。也许是灯光的照射效果,绿色的部分显得绿得过分。他发现自己正吊着葡萄糖,李德生和苏云一左一右坐在两旁的椅子上,热切地注视着他。对面的椅子上,也有人在打吊瓶。
这是李敞第一次犯低血糖而晕厥。从医院回来,李德生乐呵呵地说,现在的孩子太娇气,饿一天就成这样了。他小时候挨饿是家常便饭,平时吃的也不过是红薯和小米,要是那时吃好点……苏云接话说,是是是,要是你吃好点就没姚明什么事儿了。李敞的身子还有些虚弱,被父母左右搀扶着走,感觉害羞。他轻轻地说,没关系,我可以自己走。李德生说,能行?李敞点了点头。于是,两个人同时放开了手。李敞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但并不饿。他又想到了那只鹦鹉,连忙回过头说,鹦鹉!李德生一头雾水,什么鹦鹉?李敞记得在晕过去之前,听到了鹦鹉的话,但现在一个字都记不住了。
回到家,玄关的鞋柜前放着一只风尘仆仆的大旅行包。李德生说,这是李敞爷爷留在老家的遗物。老房子要拆迁了,很多旧东西没地儿搁。
“里面有什么?”李敞问。
“你想看?”李德生似乎有些诧异。见李敞点了头,便费力地拉开旅行包拉链,将里面的物品一一取出。苏云也停下正准备做饭的手,走了出来。房间里一时间很静,只有往外拿东西的窸窸窣窣。
几件衣物,两张旧相册,一副老花镜,一顶瓜皮小帽,还有一卷轴临摹的字帖。李德生将发黄变脆的纸放在桌上小心展开,一个一个漆黑的汉字在不断延伸开来的纸张上浮现。李德生仔细辨认,认出写的是《岳阳楼记》。
“赵孟頫的书。”李德生确定地点点头,露出笑容,“你爷爷从小就喜欢摹赵体书帖。”
李敞拿起相册,其中一张是爷爷和奶奶年轻时的合影,另一张是个小男孩与一个儒雅白净的年轻男子的合影。李德生拿过来看了看,说:“这应该是你爷爷的大哥,你曾祖父死得早,你爷爷是被大哥带大的。”
“我第一次听说。”李敞说。
“你伯公死得早嘛,那会儿你爷爷比你现在还小呢。”
吃晚饭时,没有人提及上午发生的事,好像之前的争执都暂时被默契地遗忘了。这个家太小了,那些遗物都暂时放在了主卧的阳台上,和那块结石放在一起——李敞的爷爷火化后,李德生将老人留下的肾结石放在一只陶罐里。由于年纪太大不能做手术,这块石头使老人的晚年备受折磨。
吃完饭,李德生照例准备看电视剧,苏云则插上耳机,看那些唱歌跳舞的主播。李敞默默穿好衣服,探头对李德生说:“爸,想不想下楼转转?”
李德生愣了愣,看了眼苏云,好像一时拿不定主意。
“那我自己去了。”
“等我两分钟!”李德生喊着,匆忙关掉电视,从床上下来找拖鞋。
他们沿着当初一起遛弯的路线,从家里出来,路过嘉里中心,之后转入一条小路。他们都不愿意走在主路旁,那里车来车往,人也很多,太过吵闹了。那时李德生总是滔滔不绝地讲各种故事和见闻,大多是商场里的事,有一部分是往事,剩下的是他从书里读到或干脆自己编的小故事。走一路,他就讲一路,但是人多的时候他就会停下来,直到人群过去,好像这些故事只留给儿子,不足为外人道。
跟那时比起来,除了过往的行人都戴着口罩,这条路几乎没什么大变化,只有一些店铺在不停更换。李德生路过一家便利店时说,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这里是一家咖啡厅。李敞说,不对,应该是酒吧。李德生说,咖啡厅吧,我记得每次路过都有一股香味。李敞说,可是我记得摆在外面的招牌上有啤酒的照片。李德生说,时间过去太久了,都搞不清了。李敞说,是的,过去有点久了。
李德生一路上都沉默着,他在想之前李敞走在旁边时,个头只到自己胸口,现在都快超过自己了。年轻人往上长,老年人往回缩。再过几年,就真的是老年人了,连滴滴司机也做不成了。那会儿他的故事又说给谁听呢?
他感到有人碰了碰自己的手肘,扭過脸,见李敞笑着。
“怎么不说话,想啥呢?”
“想我还有几年拿退休金。”
“面包总会有的。”李敞说,“跟我讲讲爷爷的事吧。”
“你想听?”
“讲呗。”
“你爷爷啊……”
从小就写得一手好字。他的大哥上过洋学堂,从小教他读书认字,背唐诗,临字帖。大哥三十岁那年秋天,考上黄埔军校,写信说春节回家,结果从此音信全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人们都说是被土匪给杀了,那年头不少见。他继续练字,参军后,没纸就在地上写。后来有人托他帮忙写信,一纸工整的小楷,让他的名声很快传遍。找他写信的人越来越多,他也乐得如此,分文不收。解放后,他分配至重型机械厂工作,没几年就结婚生子,业余时间仍以代人写信为乐。
事情也就坏在这上面。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调查组,说查出有位乡人解放前曾为“蓝衣社”工作,其中一封寄去的信件怀疑是接头暗号。不用说,信是他帮忙写的。他以敌特罪名被带走,一去五年。这期间,他的妻子去世,儿子李德生辗转寄养在亲戚家,上了小学。直到一架远方的飞机坠毁那年,他才回来,在家待业。没人知道这五年间他经历了什么,他也从不对人诉说。事实上,他变得沉默寡言,几乎不怎么跟人说话了。还有就是,他开始拒绝写字,成了一个埋头不语的农民。又过了五年,他恢复身份,带着刚上初中的儿子重新回到北京,分了一间63平米的房子,他住主卧,儿子住次卧。
“所以我比你幸运,从小就有自己独立的房间,羡慕不?”李德生说。
“但早就没有了。”
“这倒是。”李德生摸了摸下巴。
“后悔了?”
“你这熊孩子。”
他们走回家门口,李敞指着嘉里中心的方向说:“咱们再绕一圈吧!”于是,他们过家门而不入,继续往前走。
“爷爷的故事讲完了?”李敞问。
“差不多吧,”李德生说,“这些都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你爷爷从不跟我提起。以后想起别的再跟你讲。”
李敞没说话。
“想啥呢?”李德生说。
“我在想……如果以后我有了孩子,也会跟他/她讲讲他/她爷爷的故事。”
“真的?”
“保证。”
秋天了,走一路,叶子就掉一路。李德生盯住其中一片飞旋的叶子,看着它掉到自己脚背上。他久久凝视那枚叶子。
“先别感动,我是说‘如果,我还没想好以后要不要孩子。”
“……”
李敞站住,恢复了严肃的神情,说:“爸,有件事想跟你说。填报志愿,我不打算报北京的大学了。”
“可是……”
“我已经考虑很久了。”李敞说。
李德生吸了一口气,瞪着站在路灯下的儿子。从李敞出生,李德生身边的人就说儿子长得像爸爸,但他自己却没看出几分相像来,倒是越长越像他妈了。也许是儿子整日在自己眼前转悠,就像总盯着一个汉字看,反而认不得了。过了很久,他才说:“能行?”
李敞点点头。
在写作业的空隙,李敞总会抬头望望大榆树,看着它柔软茂密的叶丛,阳光从不同的角度穿透,叶片也会呈现出不同的绿意。又是一个深秋,窗外那棵大榆树的叶子仍然翠绿,好像它高大粗壮的身躯足以抵挡季节的入侵。
小区解封后,刚刚上完网课,李敞下楼,坐在大榆树前的长椅上歇息。这段时间,没有人修剪的树木比之前更加茁壮,几乎连成一片。他坐在大树的阴影里,听着风过时郁郁葱葱的响动,树影也随之起舞。他看着那个在旁边空地上用地书笔蘸水写字的老人,一个一个工整的汉字出现在地砖上,但不出片刻笔画就开始走形,变成一摊水迹,直至消失。他看着老人不厌其烦地写,消失,继续写。风,影子,慢慢干涸的笔画,让他在长椅上昏昏欲睡。那个老人走过来,坐在他身边。
“你是敞敞吧?”
李敞直了直快要出溜下去的腰身。
“都长这么高啦。”
“您认识我?”
“我认识你爷爷。之前总见你和你爸一起遛弯儿……可能你没啥印象了。”
李敞想起来,当初确实偶尔会遇到一个老人,李德生每次都跟老人点头打招呼。
“您的字真好看。”
老人笑着摆手,“没你爷爷的好。”
“您见过我爷爷写字?”
“有时他会用我的笔在地上写两笔。”老人说着看向那块空地,李敞也跟着看过去:地上的水迹已消失殆尽。“那字可真好,我从没见过现实中有人写那么好。”
“都写什么?”
“一般是唐诗,你爷爷总反复写一句诗。”
“什么诗?”
“就是我刚才写的那句。”老人站起身,重新站在那块空地上,拿起巨大的地书笔,在水桶里蘸了蘸,抬头看了眼李敞。有一瞬,李敞觉得站在那里的是爷爷。
老人一笔一画地写下去,全无滞碍。李敞站在旁边,每写完一个字就默默收进心里,怕它下一秒便湮没无闻。这是一句他从小就熟背的诗,可是今天他仿佛才第一次认識了它。他在心中诵读——
李唐,1992年生于北京;高中写诗,大学开始小说创作。著有小说集《菜市场里的老虎》《热带》,长篇小说《上京》《身外之海》等。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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