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邦文
下午四点,秦小岭端坐主席台C位,只等省、市电视电话会议结束,他即代表县委县政府作重要指示,部署落实全县安全生产大检查大整改。
昨夜,本省所辖江南市一家大型化工企业发生爆燃,造成四死九伤的重大安全生产事故。事故一出,全省震惊。秦小岭作为常务副县长,安全生产属其主管,又兼县安委会常务副主任,自然首当其冲。
手机再次振动,号码还是尾数四个8,日月集团董事长胡明刚。半小时内,这已是他第四次来电。掐掉电话,顺便瞟一眼微信,胡明刚名下竟有八条未读。“多大的事?天要塌下来不成!”秦小岭忍不住点开看。
“朱笑天失踪!!!”盯着手机屏幕,秦小岭有点蒙。回头再看,五个字,三只惊叹号,便如同八枚小炸弹,次第起爆。“嗡”的一下,秦小岭脑子里瞬间空白。
坐在旁边的副县长、公安局长徐为民,着崭新警服,坐相端庄,毕竟搞过多年刑事侦查,还是觉察到身边异常。他悄悄侧过头,凑近半个身位,低声问:“怎么啦?”秦小岭赶紧回过神,道:“没有没有,感觉有点热。”
接下来的时间,分分秒秒皆难挨。幸而,省市会议相继结束,随着视频信号关闭,秦小岭长长吁出一口氣。
到了县里这一块,徐为民主持,秦小岭主讲。原本有个讲稿,应急保障局拿初稿,政府办副主任丛立国修改,无非依着惯例,程式套话而已,念下来怎么也得四十分钟。眼下,他已无心照本宣科,而是扬着稿子,严肃而庄重地强调:
“我要讲的内容,刚才省市领导都有明确指示,这上边也印得清清楚楚,大家回去一边学习领会,一边抓紧贯彻落实。我要着重强调的是,这次全县拉网式排查,该关的关,应停的停,整改不及时不到位的坚决不允许开工。谁砸了江北县的牌子,别怪我摘他的乌纱帽,砸他的饭碗!”
会议结束,秦小岭起身离开。徐为民紧赶两步,直直盯着,又问:“真没事?”“真没事!”秦小岭口气笃定,笑得自然舒展。
两个副县长,一个江北土生土长,一个去年刚由江城市里下派,却有十年交集,两人私下关系密切,表面则不事张扬,鲜少人知。
离开会议室,秦小岭回到办公室,吩咐紧随身后的丛立国:“任何人,不见!”在政府办,丛立国分工服务秦副县长,相当于从前的贴身秘书。关上门,秦小岭拨通胡明刚电话,只响一声,马上传来熟悉的粗大嗓音:“秦县长,不好了——”“慢慢说,什么情况?”秦小岭压低声音。胡明刚三言两语大体说清了事情原委:
朱笑天,是京华咨询公司董事长,江北历史文化民俗馆主要投资商,已经十天联系不上。刚开始,电话还通,只是不接。最近这几天,直接关机,微信、短信都不回复。电话打到京城总部,总是忙音。询问几个相熟者,都说联系不上。
“这个人,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秦县长,朱笑天看来是出什么事了呀?”胡明刚的声音明显有点抖。“他能出什么事?”秦小岭心里慌,语气却轻松镇定。“会不会被、被什么部门……或者,会不会他、他本来就是……”胡明刚吞吞吐吐。
“行了!别瞎猜,别多想,更加不要胡说!”秦小岭果断制止胡明刚把那句话说完整,问:“你都和谁说过?县里还有什么人知道?”
“除了你,我没和其他任何人说过,县里也没别的人知道。你吩咐过,有关朱笑天的事,我只向你一人汇报。”胡明刚情绪稍稍稳定。“好。这两天,你继续联系,别人问起来,就说有重要业务要找朱总。但是,切记,内紧外松,动静要小,千万不要弄得满城风雨。有情况,第一时间联系我!”秦小岭叮嘱。
胡明刚是秦小岭一起长大的发小,大学毕业之后,秦小岭选择从政,由乡镇文书起步,凭借一支笔、一张嘴、一副灵脑瓜,步步上行,四十出头便做到常务副县长,可谓顺风顺水。胡明刚从父亲手上接过几十人的建筑工程队,短短十来年,弄成了二三千人规模的建筑安装工程公司,成为资产、纳税进入江北前二十的老板,资产早已过亿。
秦小岭与胡明刚,一政一商,同志加兄弟,既要相互支持,彼此帮衬,又要说得清楚,摆得上台面。这两年,秦小岭之所以将朱笑天的事交给胡明刚打理,一方面因为发小关系,另一方面考虑到丛立国是胡明刚的姑家表弟,好多事处理起来方便且放心。
放下电话,秦小岭试着拨打朱笑天的手机。果然,关机。点开微信,熟悉的头像,网名“天外客”,朋友圈里还是原来那寥寥几条,两三个月没更新。
朱笑天在微信里,几乎从不露面发声,其人少言寡语,说不上高傲还是神秘。江北官商两界中人,包括县里几个主要领导在内,大多对朱笑天信任且敬重。当然,背后还另有原因。
在江北县,秦小岭是第一个真正结识朱笑天的人,也是交往最为频繁的主要联络人。突然间,这个人却失踪了,这让他感觉大为不妙。
刚才看到胡明刚微信的瞬间,秦小岭心底的那种反应,完全出自本能与直觉。
秦小岭想起,五年前与朱笑天的相识,那时,他还是县委办主任,刚刚晋了常委。时值即将换届,市县班子面临大幅调整。敬老节前夕,县里照例组织赴省市慰问老干部。县委书记杨华、县长仇健康、县委副书记马海东带队到省城,最后集中到汪老省长家。
汪老省长是江北县西乡人,早年在任过江北县委书记,后来一路做到常务副省长。他有个外甥女婿陆光灿,曾任省委组织部市县干部处处长,去年提为副部长,主管着包括江北县党政一把手在内的众多地方官。
汪老省长的一对儿女都在国外,家里雇了两个保姆,其中一个是江北老家乡亲,人称张姐;还有一个王姐,是家政公司委派。县一行在汪老省长家,恰好撞见朱笑天,正与汪老省长和杨姨夫妇喝茶聊天。
朱笑天言语不多,举止文雅。见来了客人,反客为主,赶紧起身帮忙端茶倒水,忙前跑后,亲热周到,不卑不亢。县里一行人坐下,不便打听什么关系。趁着主要领导与汪老拉家常,秦小岭悄悄与朱笑天相互递了名片,加了微信,才知道对方是京华咨询公司老总,办公地点在京城中关村。
回程途中,秦小岭点开朱笑天微信朋友圈,看到不少照片,除了汪老、杨姨、陆处长,还有不少省城京城的熟悉面孔,要么官职显赫,要么身家惊人。
第二年,县里班子换届,杨华升任江城市副市长,仇健康接任书记,马海东任县长,秦小岭提了副县长,常委还兼着。
班子调整之后,照例要在省城、京城活动,名为招商推介,实质新班子亮相,笼络各种关系。省里规模空前,效果甚佳。接着,赴京城,规格更高,规模更大。偏偏,原先订好的宾馆,突然客满。可是,所有的请柬都已印好,临时改动显然不妥。
万般无奈,秦小岭想到朱笑天。一个电话,对方满口应承,不过大半天时间便解决了。会议圆满举行,宾主尽欢。这期间,朱笑天亲自参与会务,出力颇多。会后,书记县长指示秦小岭:“设个便宴感谢一下朱总。另外,你再代表县里包个红包。”
谁知,朱笑天拒绝,说:“汪伯杨姨的乡亲,就是我的亲人。由我款待家乡父母官才是。”私下里,朱笑天悄悄告诉秦小岭:“汪伯杨姨认我做了干儿子。这事,千万保密。”
朱笑天并非嘴上客气。白天,他将县里领导请到公司参观,出行全是加长林肯,让江北官员们很是长了一番见识。在京华咨询公司,秦小岭一行除目睹办公环境的豪华气派,每人还获赠一本诗集,名曰《泥土集》,作者正是朱笑天。人手一本诗集,大家都很惊喜,对朱笑天的好印象不免加深一层。
晚上正式盛宴招待,是在一家会所,坐落在京郊一处密林深处,外观不起眼,内部装饰却是顶级奢华。饭局安排了两桌,分隔两处,一桌是江北县客人,一桌是朱笑天朋友。私下里,朱笑天介绍了朋友的身份,那几个人,貌似不张扬,却都是京城公子哥儿,什么前部长的孙子,现上将的外甥,某商会总会长的表侄,等等。
敬酒时,那几个高干子弟表面客气,骨子里却掩不住贵气与傲气。不过,他们对朱笑天却毕恭毕敬,一口一个天哥。
“在京城,有朱总和京华公司这么好的资源,要好好联络,充分利用。”县委书记仇健康当众表态。“朱总是人才,京华是大公司,要引进江北,加强合作,实现共赢。”县长马海东热烈附议。
两位领导发表重要指示时,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秦小岭身上,语气、神色里都充满无限信任与期待。紧跟着,半年之内,秦小岭带人三上京城,又邀请朱笑天两赴江北,一来二去,双方关系越处越融洽。在江北县主要领导心里,则把朱笑天视作一个桥梁、一根纽带,将原本贫弱偏僻的江北县,与省城、京城联系起来,拉近了距离。
秦小岭是聪明人,当然知道县里主要领导的心思。作为最早联系人,又受主要领导托付,他自然也要当好朱笑天与江北县的桥梁与纽带。
没想到,这个朱笑天,竟突然消失了!
秦小嶺今天白天三个会,晚上两个接待,中午有三个小时空当。他带着丛立国,悄悄避到日月集团,商量朱笑天失踪的事。
日月集团租用了江北县境内最高的广电大楼顶部三层。胡明刚的总裁办公室,位于最顶端二十八层东南角,坐在宽大柔软的真皮老板椅上,轻转一圈,可以望尽半个县城。
对于胡明刚,秦小岭最清楚,读书不灵,智商一般,从老爹那儿接手工程队,也继承了经商做生意的人脉与本领,眼下竟成了江北县有名在榜的大款。
可是,胡明刚的雄心,是要跻身江北富豪前三甲,在县城老护城河内圈,也就是江北人说的六桥之内,建造属于自己的办公楼。
早先,胡明刚一心埋头生意,不怎么关心政治,尤其对官场没什么兴趣。后来,随着秦小岭在江北官场步步高升,好多事似乎突然好办起来,与他套近乎的人也越来越多。胡明刚的商人嗅觉本就灵敏,追逐利益以及与利益相关的一切,是其本能。
当然,他也知道秦小岭的性格,有些底线绝不可逾越。不过,小小县城,人际关系几近透明,两个人关系明摆在那儿,加上有丛立国从旁相助。缘此,胡明刚对秦小岭看似随意,实质更多是尊崇、敬畏、巴结。
“来吧,凑凑情况吧。”秦小岭说道。“又是三四天过去了,打了无数次电话,发了整百条微信,还是关机,不回复。唉——”胡明刚叹气。“一个大活人,到底会去哪里呢?”“问题出在哪里呢?”反反复复,胡明刚老是这几句车轱辘话。丛立国话少,嘴里却总在咝咝啦啦抽冷气。
“你们两个,不要一脸的苦大仇深。不就一个朱笑天暂时联系不上了,有什么大不了?天没有塌下来嘛。我们现在先理一理,朱笑天与咱们这边到底有多少往来,牵扯面多大,程度有多深,万一,我是说万一出现意外情况,对江北县的影响和损失有多大?”
秦小岭故作轻松,语带调侃。但他说的万一和意外情况,面前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好,我先说说项目的事。”胡明刚连连点头。胡明刚说的项目,是江北历史文化民俗馆,由京城咨询公司与日月集团共同投资。
四年前,朱笑天初来江北,看了史志,在几个不同方言区走了一圈,马上发出一个倡议——设立江北历史文化民俗馆,打造一个极具吸引力的旅游景点。建议一经提出,随即赢得满堂喝彩。一个外来商人,不看中地皮、税收优惠,不抱着捞一笔就走的功利心态,而是投资设立历史文化民俗馆这种根本看不到回报的公益项目!仅此一点,朱笑天在江北稳稳立足。
很快,政府办公会、县委常委会形成决议,项目落地。按照朱笑天的规划,这个馆内容以历史为主,呈现方式则完全现代,里面设施全部采用数字化多媒体技术,呈现出国内同类建筑的领先水平。因此,项目体量虽然不大,却被列入本届县委县政府重点工程,县长马海东亲自挂帅督办,常务副县长秦小岭主管,被称作县长工程。
“这个项目,由我们集团与京华公司共同投资。前期项目启动资金,朱笑天的五百万元按时打来。今年初,开始考察设备,最终决定从德国进口。三个月前,我和朱总在北京与德方大中华区总裁谈判,选择的是目前国际上最先进的一套设备,签约后预付四千万元定金,我们两家各出二千万。我们日月集团的钱,已在一个月前打到京华公司账上,由他们再统一打给德方。总体上看,项目进展顺利,账目往来清清爽爽。”胡明刚的汇报简明扼要。
秦小岭听到这里,心里有了数。在这个项目上,两千万减去五百万,最多不过一千五百万的差距,不是大问题。“你那边呢?”秦小岭示意丛立国。
在江北,除了胡明刚,丛立国是与朱笑天接触最多的人。“我和朱总的接触,主要是他每次来江北的接待安排。另外,市里几次在京城搞活动,有些需要朱总支持的,也是我和他对接。还有,就是有关领导和亲属,在京城出差、上学或办事,请朱总关照接待,多数是我出的面。一般情况下,我都向秦县长您事先请示或事后汇报过。”
丛立国语气轻松,表情却绷得紧,尤其目光游离飘忽,不与人正视。显然,他内心并不如表面轻松。
“一般情况,请示汇报都没问题,但是,有没有二般情况呢?回忆回忆,具体说说。”秦小岭依然态度温和,循循善誘。丛立国见状,不再扭捏,干脆掏出一本笔记本,递给秦小岭。上面详细记载了经他出面联系,朱笑天在京城接待、帮助过的人员名单,时间、地点、姓名、联系过程一应俱全。从墨迹上看,有些明显是这几天的追忆与补记。不难看出,对于失笑天的失踪,丛立国内心里的紧张。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短短三四年,通过丛立国中介,以各种方式在京城与朱笑天打过交道者,竟有五十多人,涉及江城市副市长杨华、县委书记仇健康、县长马海东等十几位官员,花样也是繁复多样:杨副市长儿子京城读研,需找靠近学校的单人宿舍;仇健康父亲北京看病,挂专家号,给专家送礼;马海东亲家从美国回来,路过京城招待,等等。一本账,潜藏于背后者非钱即物,不难猜测。幸而, 里面没有与秦小岭相关的任何记载。他把笔记本还给丛立国,装出很不在意的样子,说:“这上面倒也没什么,收起来吧。记住,不要再给别人看了。”
一时沉静,三个人都闷头想着心思。“有个问题”,秦小岭似乎忽然想起,问:“你们两个,与朱笑天打了好几年交道,对这个人的情况是否有基本了解?”
这一问,倒把两个人给问愣住了。“这个——”胡明刚想了半天,说:“咦,你这一问,我和他在一起时间不算少,可不论是吃饭、坐车还是喝茶闲聊,他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我们也不好意思随便乱问。”
“是啊,就是身份证、护照之类,我们也从来没看到过。他每次来江北住宿,都是我帮他提前开好房,不用他出示任何证件。”丛立国附和。“说到身份证、护照,是否可以跟公安那边联系一下,通过特殊手段和渠道查一查?”胡明刚问。
动用公安的想法,秦小岭不是没有想过。他明白,公安讲究程序合法,一旦进入程序,就要有名目,要有人出面报警立案,否则就是公权滥用。事情一旦捅开,就会满城风雨,好多事情就没有回旋余地了。
秦小岭猜测,胡明刚和丛立国或许已经私下联系过公安。细察他们的语气与神色——面前这二位,似乎还有事没说,而且不是小事。
眼看时间不早,秦小岭要赶会议,说:“你们两个抓紧先跑一趟省城和京城,悄悄摸摸朱笑天情况,首先要弄清一个问题,这个朱笑天,到底是谁?从哪里来?”
(原文刊载于《北京文学》2022年第12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