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西去

2023-05-26 16:41胡海阳
读者 2023年9期
关键词:大江健三郎鲁迅作家

胡海阳

大江健三郎

大江健三郎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大师。

作为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他的文风独树一帜,道德感和责任感极强。通过提炼自己的生活,他以诗的力度构筑了一个浓缩了现实与寓言的幻想世界。

他是一位坚定的和平人士。

自小经历了战争灾难的他,一辈子都在呼吁和平。他用文章批判日本人畏强凌弱的民族性,主张深刻反省日本在“二战”时带给亚洲各国人民的痛苦。他积极参加“护宪”“反核”的集会与游行,即便受到日本右翼分子的多番纠缠,也从不掩饰自己对日本战后政治状况的担忧。

他也是一位有耐心的好父亲。

27岁的时候,因为智障儿子的出生,他的人生发生了巨大变化。他挣扎过,痛苦过,但最终并未选择逃避。他给孩子起名为“光”,努力承担起照顾儿子的责任。渐渐地,他的文字中愤世嫉俗的东西少了,更多地呈现出救赎自己和世人的力量。

在大江健三郎的身上,有很多个标签。尽管他的“批日”行为,并不讨一些本国国民的喜欢,他的作品也曾引起广泛争议,但谁也无法否认,他是一位个性独立,且熠熠生辉的人。

2023年3月3日凌晨,这位晚年仍笔耕不辍的作家,走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刻,享年88岁。

回首大江健三郎的一生,他与很多名人有过交集,其中最为中国人所熟知的莫过于鲁迅。鲁迅也是对大江健三郎影响最大的作家。

2009年,大江健三郎来到中国,特意去北京鲁迅博物馆参观。

当访问团的成员准备在鲁迅的大理石坐像前合影留念时,却发现找不到大江健三郎了。仔细寻找后,大家才发现他蹲在石像的另一侧,泪流满面。

在参观过程中,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拿出一份鲁迅的手稿给他看。大江健三郎戴好手套,低头看了几页,就赶紧将手稿还给工作人员。他后来表示:“如果继续看下去,我一定会痛哭流涕,泪水如果滴在手稿上,将会对手稿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坏。”

大江健三郎对鲁迅的感情之浓烈,可见一斑。

说是“交集”,其实他并没有和鲁迅见过面,只能算是神交已久,且是大江健三郎单方面的。这个缘起,要从他的母亲说起。

1935年,大江健三郎出生时,他的母亲收到一本好友送的《鲁迅选集》的日译本。从此,母亲就成了鲁迅的铁杆书迷。母亲总是称呼鲁迅为“鲁迅先生”,以至大江健三郎在很小的时候,就从母亲的口中得知“中国有位大作家,叫鲁迅先生”。

大江健三郎12岁的时候,母亲将那本《鲁迅选集》作为中学的入学贺礼送给了他,希望他向鲁迅学习写作。大江健三郎这才在真正意义上开始接触鲁迅的作品。

他最喜欢的鲁迅的作品是《故乡》。大江健三郎在自述中说,他用铅笔在笔记本上摘抄过《故乡》的结尾:“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大江健三郎的短篇小说《奇妙的工作》,发表在东京大学的报纸上。他仿照鲁迅小说集《呐喊》中《白光》一文的风格,虚构了一位内心苦闷的青年,希望也能呈现心中“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

但当他兴冲冲地拿着文章给母亲看的时候,母亲并不买账,觉得远不如《故乡》那般动人。其实直到大江健三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母亲依然会对前来祝贺的宾客说,“离鲁迅先生还差得远”。

不过大江健三郎本人倒并不在意,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一生都把鲁迅当作精神导师”,“我最高兴的事情就是人家说我像鲁迅”。

不过要说对他的后期写作风格影响更大的,恐怕是欧洲文学。他在领取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讲中曾说,他从母国(日本)获得的文学养分很少,更多的是来自法国的文学作品以及瑞典的《尼尔斯骑鹅旅行记》。

这些养料在他的作品中就表现为,相较于大多数日本作家所写的“日本的世界”,大江健三郎的视角更像“世界的日本”,时常处于很边缘的暗黑地带。这种独特且具有批判性的反思,几乎贯穿他的一生。

就这一点而言,大江健三郎与曾无数次鞭辟入里地批判国民劣根性的鲁迅,确实很像。

日本的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曾做过一次题为《美丽的日本之我》的演讲。同样是在瑞典皇家文学院的颁奖台,大江健三郎做了一次名字极为相像,但内容截然不同的演讲——《暧昧的日本之我》。

在1994年的这场演讲中,大江健三郎直截了当地指出,持续了120年近代化过程的日本已被撕裂成暧昧的两极,一边向西欧学习,一边守着古老的糟粕。这种暧昧的进程,使日本在亚洲扮演了侵略者的角色,最终使得它不仅在政治方面,也在社会和文化方面越发处于孤立的境地。

大江健三郎夫妇和幼时的大江光

他表示,被历史打上痛苦烙印的日本人,是无法和川端康成一同喊出“美丽的日本之我”的。

这种强烈的批判性,在他获得芥川文学奖的作品《饲育》中有着非常明显的体现。

这部小说讲的是,在太平洋战争末期,一架美国飞机坠毁于日本的某片森林,村民们俘虏了跳伞求生的黑人飞行员,将他关在地窖里,并每日给他喂食。于是,一种荒诞的“饲养”关系形成了。村民们对黑人士兵的态度从恐惧渐渐变成接受,但最终,黑人还是因为劫持了孩子而被杀掉。后来日本投降,村民们因为谋杀战胜国士兵的行为感到恐慌,而孩子则把大人们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

这部作品带有强烈的人道主义思想,文章对善良朴素的人性转变成残忍的动物性进行强烈的批判,从而呼吁人性的回归。

但这种充满锐气的“大道理”,在大江健三郎中后期的作品中出现得越来越少。之所以出现这样的转变,与大江健三郎的儿子光的出生有很大关系。

1960年2月,大江健三郎和同学的妹妹结婚,生下一个有先天缺陷的孩子。因多次手术后孩子仍无法完全恢复,大江健三郎甚至曾去江之岛试图赴水自尽。

后来,他把养育智障儿的经历,加以提炼和创作,全部融汇到自己的作品中。在《个人的体验》《空中怪物阿古伊》等作品中,都能明显看到他真实生活的影子。

《个人的体验》中,主人公鸟不停地纠结,要不要抛弃自己生下的残障婴儿;《空中怪物阿古伊》中,主人公D杀死了自己的孩子,能在空中看到一个类似大袋鼠的怪物。

洗澡,喂食,哄睡,盖被,陪学,陪伴……常人恐怕很难体会一名家里有智障儿的家长的心情,但大江健三郎以近乎真实到残忍的心理素描,把他在养儿这条路上的艰难苦楚在文学作品中展示出来。

虽然多聚焦于苦难,但他的作品中多了一股温柔且坚韧的力量。

在后来的文学创作中,大江健三郎常常着力描写一些特殊群体:精神障碍者、智力障碍者、残疾人。这种远离中心、关注边缘的主题选择,使他的作品更能引发人们的深思和共鸣。

不像一些文学大家的作品读起来晦涩,大江健三郎的书好读且细腻,很容易一口气读到底。它通常不会讲什么让人醍醐灌顶的大道理,但经常通过一些细节引起读者的共鸣,而作品中人物的抉择又会不自觉地引发人们的思考。唏嘘不已,是我读大江健三郎的作品时最常有的感受。

拿那本最著名的小说《万延元年的足球队》来说,初读时你会感到仿佛被闷在水底,难以呼吸,但又有一股劲儿推着你往后读,让你随主人公一起茫然失措、痛苦不已。你的情绪将会不断累积,直到最后爆发。看到结尾,你便如同从泳池里探出头,终于可以畅快地呼吸。

后来无论是政治、核能危机,还是死亡与再生,甚至包括宇宙论,皆呈现在他的创作中,而勤于阅读与写作的习惯,使得壮年期的他几乎隔段时间就有长短篇小说及文学评论出版、发表。

相较于村上春树、东野圭吾、太宰治等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中国的人气并不算高。他曾经在公开演讲中半开玩笑地说:“一辈子也没有感觉到忌妒的我,对于村上春树在中国的人气,我感到很忌妒。”

一位作家的离世,无疑是令人惋惜的,但对他的作品而言,很可能是一次焕发新生的机会。

(洛 浦摘自微信公众号“南风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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