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多萝西·帕克
穿崭新蓝西装的年轻人终于设法把闪亮的行李箱挤进了卧铺车厢的小角落里。火车逢弯道跳跃,走直道颠簸,因此能保持身体平衡也成为值得称道的成就。年轻人全神贯注地将行李箱又推又提、又塞又挪。但就两个手提箱和一个帽盒来说,花八分钟才把它们安置好也算是很久了。
他坐下来,对面坐着一个穿米色衣服的女孩。她看起来焕然一新,像刚剥了皮的鸡蛋一样。她的帽子、皮衣、连衣裙和手套光滑而挺括,明显都是新上身的。
她一直全神贯注地望着窗外。年轻人坐下时,她礼貌地自窗户那边转过身来,迎着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露出笑脸。
“好吧!”年轻人说。
“嗯!”她说。
“哎呀,我们结婚了。”他说。
“我们结婚了,不是吗?”
“哎呀!”他说,“作为已婚的年长女士,你感觉怎样?”
“哦,现在问我还为时过早。我的意思是,天哪,我们结婚才三个小时,不是吗?”
年轻人仔细研究着手表,好像刚学会看表一样。“我们已经结婚——”他说,“准确地说,是两小时二十六分钟。”
“我的天哪,”她说,“我觉得好像比这要久。”
“不,”他说,“现在还不到六点半呢。”
“我根本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她说,“一切都乱套了,我有点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所有这些是怎么回事。天哪,我真搞不清人们怎么能每天都做这件事。”
“做什么?”他问。
“结婚呀,”她说,“你想想,全世界所有的人,结起婚来若无其事。”
“哎呀,我们管不着全世界的人,”他说,“我的意思是——好吧,他们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我知道,”她说,“但我只是不由自主地想,所有的地方,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结婚,而且它——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件大事。他们怎么知道结婚后会发生什么事呢?”
“让他们自己去操心吧,”他说,“我们没有必要替他们担心。我们非常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是说——呃,我们都知道婚后的生活会很棒的,对不对?”
“哦,当然,”她说,“只是,你一想到那些人,就会不受控制地一路想下去。很多人结了婚,但婚后并不幸福。我想他们婚前也一定都对婚后的幸福生活充满信心。”
“行了行了,”他说,“我们刚开始度蜜月,不要总想着这些。看看我们——结婚了,事事顺利。比如说,婚礼都圆满结束了。”
“啊,婚礼很成功,对不对?”她说,“你真的喜欢我的面纱吗?”
“你当时看上去真漂亮,真漂亮。”
“哦,我真开心,”她说,“伊利和路易丝看上去很可爱,不是吗?我特别高兴,因为她们最终决定穿粉色的伴娘服。”
“听着,”他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当我站在那座古老的教堂里等你过来时,我看到了那两个伴娘,我暗自想:哟,我从来不知道路易丝能这么好看!”
“哦,真的吗?”她说,“有趣。当然大家都认为她的裙子和帽子很可爱,但有不少人认为她似乎有点憔悴。他们背后这样说她真是太刻薄了。我让他们别忘了路易丝已经不年轻了,有那种状态是很正常的。”
“哎呀,可她在婚礼上的确光彩照人,”他说,“天哪!”
“我真高兴你能这么想,”她说,“我高兴得不得了。你觉得伊利看起来怎样?”
“哎呀,老实说我一眼都没看她。”他说。
“哦,真的吗?”她说,“哎呀,虽说我不该偏心地夸自己的妹妹,但你甚至都没看她,这让我心情很不好。你不喜欢我妹妹,我很难过。”
“我很喜欢她!”他说,“我非常爱伊利。我觉得她是个很棒的孩子。”“你喜不喜欢她无所谓!”她说,“迷上伊利的人多了。别自以为她会在乎!唯一的问题是,你不喜欢她会让我难过。我一直在想,我们度蜜月回来后住进公寓,你却不想让我的亲妹妹来家里看我。你永远不会想让我的家人过来,这太冷酷无情了。我知道你怎么想我家里人,别以为我没看出来!”
“哦,得了吧!”他说,“这从何说起?哎呀,你知道你家里人在我心里的地位。我认为你家老太太——我认为你妈妈很了不起。伊利和你爸爸也是。你为什么会说这种话?”
“嗯,”她说,“别当我傻。很多人结婚时认为未来会一帆风顺,结果因为不喜欢对方的家人而分手。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
“亲爱的,”他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嗨,看哪,我们在度蜜月。你为什么要跟我吵架?啊,我猜你有点紧张。”
“我?”她说,“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天哪,我不紧张。”
“我的意思是,有人说女孩一般会因为胡思乱想而紧张。我是说——好吧,就像你说的,现在所有事都乱成一团,但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亲爱的,你看起来不太舒服。把帽子摘下来好不好?我们永远别吵架,好不好?”
“啊,抱歉我发脾气了,”她说,“真是可笑。先是一切都乱了套,接着我想到全世界的人,然后想到要远离这里,只有你陪伴。这跟我之前的生活完全不同。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大事。你不会因为这些想法怪我,对吗?是的,我们永远、永远别吵架。我们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对吗?”
“我们绝对不会,我可以用生命打赌。”他说。
“我要把这顶该死的旧帽子摘下来,”她说,“帮我把它挂在架子上好吗,亲爱的?你喜欢它吗,甜心?”
“你戴着它时,它很好看。”他说。
“不,我的意思是,你真的喜欢它吗?”
“好吧,这么说吧,我知道这是新款或者类似的什么款,可能很棒。但我对时尚一无所知。不过我喜欢你戴过的那顶蓝帽子。哎呀,我喜欢那顶帽子。”
“哦,真的吗?”她说,“很好,你真体贴。婚后你对妻子说的第一件事就是你认为她挑帽子的品位很差。真好,不是吗?”
“亲爱的,我从来没有说过那样的话。我只是说——”
“你好像还不知道,这顶帽子要二十二美元。而那个你喜欢的、可怕的蓝色旧玩意儿只值三美元九十五美分。”
“我根本不在乎价格,”他说,“我只是说——我喜欢那顶蓝帽子。一旦我看习惯你的这顶帽子,我也会喜欢它的。只是它不太像你其他的帽子。”
“太糟了,”她说,“你没能娶一个对帽子的品位与你相同的女人。你为什么不娶路易丝?你认为她很漂亮。你会认可她选帽子的品位。你为什么不娶她呢?”
“啊,行了,亲爱的!”
“自从我们上了车,你就一直谈论路易丝。你为什么不向她求婚呢?我肯定她会抓住这个机会,她的求婚者可没那么多。你没娶她真是太遗憾了。我相信你本可以更幸福的。”
“听着,宝贝,要这么说,那你怎么不嫁给乔·布鲁克斯呢?你要是嫁给他,他会把你想要的所有值二十二美元的帽子都买给你的!”
“哎呀,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后悔。乔·布鲁克斯不会等到我孤立无援时再来嘲笑我的品位。乔·布鲁克斯永远不会伤害我的感情。乔·布鲁克斯会一直喜欢我。我把话放这儿!”
“是,他太喜欢你了,喜欢到连结婚礼物都没送。他就是这样喜欢你的。”
“我碰巧知道他出差了,他一回来就会把我想要的任何东西送给我,让我装饰那套公寓。”
“听着,我不想在我们的公寓里看到他送的任何东西。他要是送给你,我就把它扔出窗外。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呢?他一直在给你写信吗?”
“我的朋友可以和我通信,我从没听说过这犯法。”
“哎呀,我想今后他不能再写了!”他说,“我可不会让一个穷光蛋旅行推销员老是给我妻子写信!”
“乔·布鲁克斯可不是穷光蛋旅行推销员!他挣了很多钱。”
“哦,是吗?你听谁说的?”
“他亲口告诉我的。”
“哦,我明白了。这是他亲口告诉你的。”
“你完全有权利谈论乔·布鲁克斯,”她说,“你和你的朋友路易丝都有权谈论他。你的话题总离不开她。”
“天哪!我跟路易丝能有什么关系?我还以为她是你的朋友呢,就是这样。因为你,我才注意到她。”
“今天你一直盯着她,就在我们结婚当天!你说自己站在教堂里时一直在想她。你满脑子都是路易丝。”
“听着,亲爱的,我不该那么说。男人们站在那里等婚礼开始时,谁知道他们脑子里会想些什么疯狂的事情呢?我告诉你是因为我还以为这能把你逗笑呢。”
“我知道,我的脑子今天也有点儿乱。一切都那么奇怪,一切。所以我知道你的脑子也乱了套。但我觉得,你不停地说路易丝很漂亮是怀着恶意的,你是有意这么说的。”
“我做什么事都不会心怀恶意,也不会事先有预谋。我提起路易丝,是因为我以为这能让你笑一笑。”
“唉,这并没能让我笑。”她说。
“是的,现在我知道了。你当然不会因为这个笑。啊,宝贝,我们也该笑一笑了。这是我们的蜜月啊。我们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们结婚了,我却觉得很奇怪,还觉得有点儿孤单。”
“你是知道的,亲爱的,我们还没有真正结合。我是说——好吧,以后就会大不一样。我的意思是,我们结婚还没多久。”
“是的。”她说。
“我们大约二十分钟后就到纽约了。然后我们可以吃晚饭,之后看看要做什么。你今晚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吗?”
“什么事?”她说。
“我的意思是说,你想去看演出吗?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
“啊,随你吧,我觉得人们一般不会在这天去看演出——我有几封信必须得写。”
“哦,你今晚要写信吗?”
“嗯,你看,我一直太兴奋,把所有的事搞得一团糟。我还没感谢过斯普拉格老太太送来的浆果汤匙,也没对麦克马斯特斯家送的书立做过任何表示。真是太不应该了。我今天晚上就得给他们写信。”
“你写完信以后,也许我可以给你拿一本杂志或一包花生。”
“什么?”
“我的意思是,好让你不觉得无聊。”
“真傻!我们不是结婚了吗?怎么会无聊!”
“我是想,到纽约后我们可以直接去比特摩尔酒店,先放下行李,也许在房间里吃点东西,休息一下,然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是说——好吧,我们下了火车就直接过去吧。”
“哦,是的,好的。我很喜欢比特摩尔酒店。我就是喜欢它。爸爸、妈妈、伊利和我去过两次纽约,总是住在那儿,我非常喜欢它。我在那儿总是睡得很好。”
“哦,是吗?”他说。
“至少住高楼层时是这样。高楼层很安静。”
“我们明天晚上可能去看演出,而不是今晚,这样是不是更好?”
“是的,我想是的。”
他站起身来,花几秒钟找了一下平衡,然后走到对面坐在她身旁。
“你今晚真得写那些信吗?”他说。
“嗯,我想无论明天写还是今天写,他们收到信的时间应该是一样的。”
静谧笼罩车厢。平静的水面下,有情欲的暗流在深处温柔涌动。
“我们再也不吵架了,好吗?”他说。
“哦,好的。我们再也不吵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每时每刻都有人结婚,但他们关我什么事呢?有很多人的婚姻因为打架或别的原因毁掉了。我一想到他们就心烦意乱。哦,我不愿意和他们一样。我们不会落到他们那样的下场,对不对?”
“当然不会。”他说。
“我们不会搞得一地鸡毛,”她说,“一切都会很美好。把我的帽子拿下来,好吗,甜心?我该戴上它了。谢谢。啊,你不喜欢它,真是遗憾。”
“我真的非常喜欢它!”他说。
“你说你不喜欢,说它太可怕了。”
“我从来没这么说过。你疯了。”
“好吧,我可能是疯了,”她说,“劳您指出。但你就是这么说的。这并不重要——小事罢了。但是,一想到我嫁的人认为我选帽子的品位差,我就觉得非常可笑。然后他还说我疯了。”
“行了,没人说过这种话。我喜欢那顶帽子。我越看越喜欢。”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亲爱的,到此为止,好吗?我喜欢这顶该死的帽子。我是说,我喜欢你的帽子。你穿的戴的我都喜欢。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嗯,我不希望你这样说。”
“我说我觉得它很棒。这是我的原话。”
“真的吗?你说的是实话吗?啊,我真高兴。要是你不喜欢我的帽子,我会难过的。这会——我不知道,这会是个糟糕的开始。”
“好啦,我爱死它了。就让这件事到此为止吧。啊,亲爱的,小羊羔,我们肯定会有个好的开始。看看我们,我们正在度蜜月。很快我们就会像结婚好久的老夫老妻一样。我是说,再过几分钟我们就要到纽约了,接下来我们要去酒店,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是说——看看我们哪!我们结婚啦!”
“是的,我们结婚啦,”她说,“不是吗?”
(擅飞行摘自中信出版集团《缝衣曲,1941》一书,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