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晓波
五代时的开平元年(公元907年),钱镠接受梁太祖册封为吴越王,衣锦回乡,半道遇见一老媪。此老媪站在钱镠的马前说:“钱婆留,宁馨长进!”
钱婆留,是钱镠的小名。五十五年前,钱镠出生那日,天上突然出现不祥之兆。钱家爹娘畏惧恐惶,想抛弃这个刚出生的婴儿,邻媪怜惜,好说歹说,留了下来。为此,取名“婆留”。路边老媪,正是那邻居。
“钱婆留,宁馨长进!”此话若按当时的河洛官话,也就是汴河、洛河一带的汴梁京片子,即“钱婆留,恁地长进”。若按如今说法:“钱婆留,你这么长进啊!”
“宁馨”是越语,后来一直留存在南宋官话中。如今,老杭州话说某人走得好快,“宁馨快啊!”说小孩很有出息,“宁馨出息!”不过,这“宁馨”,也已有了语音的变异,发音近似“nin/xie”。
钱镠为此置酒款待八十岁以上老人,喝高了,举杯高唱:“三节还乡挂锦衣,碧天朗朗兮爱日晖……斗牛无孛兮民无欺,吴越一王兮驷马归。”这是一首很让老人感叹的歌曲,在座的老人居然“多不解”,无动于衷。为啥,走南闯北的钱镠唱的是雅歌,以官话说词,乡人不懂。钱镠见此,昂脖“吴音以歌”,一歌唱完,“举座赓之,叫笑振席”。“赓”,也就是连续。全场连续的欢呼、大笑。可见当时的河洛官话,在吴越区块,受众极小。
南宋建都杭城,官宦贵人、文士艺人、绅士商贾大量涌入,钱镠的“腰鼓城”一下子成了“水桶城”。以河洛官话为主,揉和了吴越语(主要是越语)的“杭普话”,由此而生,大势所趋地成了近一百五十年的“国语”。
不过,最初的本著语言,排外意识极强,让北来人“头晕”的口语经常参杂其中。杭州人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余》中就有记载,譬如,把“茄子”说成“落苏”,“朴实曰艮头”,“莫言为稀调”,“讳低物为靸”等等。这些语言,后来参杂官话,倒也有沉淀下来的。
其中,“莫言为稀调”稍有变化,如今变为了“稀调钵头”。此语不仅指寡言少语,往往还指那人会琢磨出一些旁人所想象不到的“景”来。好比别人端的是碗,他突然端出的是一只大钵头。当然,词意也在扩展:认准一个理撞到南墙不回头;以及不做则已,一做就没完没了,杭州话都称“稀调钵头”。
“讳低物为靸”的“靸”,有两个读音,其中一个“xi”音,也就是田汝成所说的“讳低物为靸,以其足下物也”的“靸”。要是说白话,即低劣之物,只配踩在脚下。这个“靸”,杭州人现在还是在说。比如卖者说:“东西不靸的,价格好还的。”这一种便宜的“靸”货,杭州话也称“气泡货”。
脾气不好的人,老杭州话也说“靸”。当然,靸并不一定是坏,大致有三类:一是借钱不及时归还;二是毒头兮兮,也就是“稀调钵头”;三是见了年轻女人挪不开步,话语极多。对穷困潦倒者,杭州话不会以“靸”相称,这也是杭州人内在的人文精神。
在《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五中,还有将“邂逅”说成“豆凑”的,如今杭州话中有一个俚语“豆进豆凑”,应该是它的变音。不过,“豆进豆凑”已完全演变成为“邂逅”的反义词了。譬如,您去见某人,晚到了一步,没遇上,就称“豆进豆凑”。当然,这只是音译,本字是否如此,还是值得推敲。
称爽约为“蹉西”,出自该卷中的一首诗:“约郎约到月上时,看看等到月蹉西;不知奴处山低月出早,还是郎处山高月出遲?”听这诗境,很有一点丰子恺先生的画作“月上柳梢头”的意思。“月上柳梢头”的对句是“人约黄昏后”,出于欧阳修诗句。不过,“等到月蹉西”,那就是对方爽约了,很让人突兀伤感。
“蹉西”,在如今老杭州话中是一句口语。遇到爽约时这么说,遇到着急事这么说,遇到棘手事也这么说。哪怕猝不及防的开心,还是这么说:“哎呀,我女朋友来了,蹉西的!”当然,杭州人总以为“蹉西”是一个不雅的俚语,并不会理解有如此的内涵。
有关该卷中的“暗换易物曰搠包儿”,极合华君武先生的一幅画:俩生意人,在茶馆谈买卖,双方的手在对方宽大的袖管里互相捏着,这就是“暗换易物”的“搠包儿”。“易”,是买卖,口上不便说的价位,或者不想让旁人知晓,尽在十个指头的拿捏之中。
要是俩人的手久捏不放,十有八九是谈不顺。不顺也得“手谈”下去啊,手指张合伸缩,价位涨涨减减,更放不开了。放不开手称什么?称“屏包儿”。
“搠包儿”现在听不到了,“屏包儿”却在老杭州话中经常出现,语意虽然已经超出谈生意的范围,但体现的仍是“搠包儿”时互不买账的“胶着”。如此推演开去,两人互不让步、认软,也是“屏包儿”的一种。譬如夫妻之间的冷战,互不开口,等待对方给“台阶”,也叫“屏包儿”。
当然,“搠包儿”不一定是本著人的有意排外,其中也有买卖的需要。但要是“手谈”不成,故意说一些“隐语”,那就是存心“以欺外方”,是对外来人的排斥了。
譬如,该卷中说到的“一为忆多娇,二为耳边风,三为散秋香……”即是。也就是使用本著人或本圈人的特定“方言”“隐语”,将“一”说成“忆多娇”,即用“忆”的声母与“娇”的韵母以反切法称“一”。这个“一”音,读“yao”。以“yao”代替“一”,杭州人至今依然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