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西·王玲花
老家的新房里摆放着一台老式缝纫机,机头装在机舱里,黄色的板面漆皮斑驳,却被母亲擦拭得一尘不染。它像一面镜子,映照着母亲的脸庞、忙碌的身影,以及那些摇摇晃晃的日子。
打我记事起,这台缝纫机就一直伴随着母亲,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上世纪七十年代,物资匮乏,村里没有正儿八经的裁缝店,二妞心灵手巧,会裁会缝。过年大家要添置新衣,就到供销社扯一块布,找她裁剪缝制。那时候,一件衣服大的孩子穿过后,翻新或改制后让小的孩子接着穿,穿了一水又一水,补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再也无法可补。在那个笑破不笑补的年代,谁的身上没有几块补丁?
年根的一日夜晚,母亲坐在炕上,头凑近煤油灯,神情专注,一针一线地给我们缝制新衣。她突然说:“要是有一台缝纫机,该多好啊!”这话像是自言自语,更像是说给坐在炕头的父亲。灯光闪闪,如同母亲的愿望一样跳跃。
日子捉襟见肘,父亲不发一言,猛抽几口旱烟,然后是一连串的叹气。第二天,母亲从箱底的木匣子里拿出一对玉镯,反复摩挲、犹豫不决。最后咬咬牙,狠狠心,她把娘家给的唯一的陪嫁品卖了。在供销社工作的姑父费尽周折,弄到了一张供应票。父亲赶着马车,终于从镇里的供销社拉回来一台缝纫机。
缝纫机崭新、锃亮,母亲看着它满脸欢喜,别提有多高兴。自那以后,母亲精神陡增,走路都带着风,人也似乎年轻了好几岁。母亲每天精心地擦拭缝纫机,不让它有一丝灰尘;每次用完,母亲都会小心翼翼地把机头放进机舱,就像抱着婴儿躺下一般,然后把布套罩在上面,弄得平平整整。做完这一切,她才会安心地去做别的家务。
母亲再三叮咛我们,不能靠近缝纫机,更不能随意玩弄。奈何青春的叛逆和掩不住的好奇心总是怂恿着我。有一次,趁母亲不在家,我踩着板凳,费了好大劲儿把机头取出装好,然后学着母亲的样子,把布条放于针下,双脚踩着踏板。当“哒哒”声响起时,我吓了一跳,原来自己忘了扳动阀门,布条怎么也拽不动。母亲回来后,对我好一顿臭骂。我委屈地哇哇大哭,觉得在母亲的心中,自己竟不如一台缝纫机重要。
母亲没有专业的缝纫技术,总是自个儿琢磨。她把新衣拆开,制成样纸,然后把布铺在炕上,上面放好样纸,再用粉块画线,然后依线裁剪布料。缝了又拆,拆了又缝,反复试穿,不断调整,一件新衣终于做好。看着新衣服穿在我们身上,母亲的倦怠神情里漾着自豪、满足和愉悦的涟漪。
这样依葫芦画瓢,费时又呆板,显然满足不了要强的母亲。闲暇时,母亲便拜二妞为师,像模像样地学起了裁缝。母亲常拿我当模特儿,她拿尺子不停地在我身上测量、比画,炕上到处放着纸样。母亲有时把衣领上反,有时把衣袖错缝,但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次次的实践,她缝制好的新衣变得很合身,引来了不少羡慕的目光。
母亲很少为自己做一件新衣。过年时,家里老老少少都穿着新衣,唯独她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外套。父亲让她给自己做一件,她总推托说等明年日子松动了就做。每一件衣服的缝制,母亲都要付出时间和精力,缜密的针脚里缝进了她的缕缕爱意和浓浓关怀,也缝进了母亲对生活的热爱。
遇上农忙时节,母亲白天没空,只能在晚上做针线活。灯光摇曳,母亲埋头,左手拽布头,右手握转盘,双脚有节奏地踩着踏板。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心无旁骛。我惊叹昏暗的灯光下母亲仍能明察秋毫,也在“哒哒哒”的缝纫声中入眠。很多时候,半夜醒来,睡眼朦胧中仍能看到母亲在忙碌。
日子好起来了,衣服的款式五花八门、琳琅满目。母亲自知她的缝纫技术已满足不了我们,便不再做衣服,但她的缝纫机并未闲置,缝制一些零碎的东西:衣服针脚开了,裤腿长了,床单需要锁边……再后来,连这些零碎,我们也不愿意惊扰母亲了。直至母亲老眼昏花,实在看不清针线,缝纫机才真正的闲置下来。
如今,缝纫机放在新房里,如同一件过时的家具,与整体装修显得格格不入。弟弟执意要扔掉伴随了母亲半辈子的缝纫机,母亲坚决不同意,但弟弟还要坚持,最终被我及时制止。
于母亲,那不仅仅是一台缝纫机,更是她过往生活的见证。于我们,它不仅能缝制出裹体的衣物,也缝住了母亲对家庭和子女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