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
王志清教授应“中华文脉”之邀,做成了这部《坐看云起—王维的三十二相》(河南人民出版社2023年2月版),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他站到自己肩膀上了。他在书的前言里说:
哲学家伽达默尔认为,阅读文本就是和文本对话,一个答案就意味着一个新的问题,答案无穷,问题无穷,文本的意义也无穷。我们在这种阅读文本及和文本对话中,实现了对文本对象化的重新确认和问题化的意识重构。30年来读王维,与王维对话,不断有新问题,而又不断地有新答案。
王志清研究王维已30年,发表了60多篇文章,出版了五六本专著,而新著《坐看云起》侧重研究人,把王维放在特定的历史环境里研究,把王维放在与同类型人的比较中研究,把王维放在对其诗细读的基础上研究,诗与人兼写,人与诗互证,侧重写其人,重在写其人的人品人格人情与人性,写他的人际关系,写他的人德修养,写他至简的崇尚与生活方式,写他灵活而不失真诚的待人接物的行举风度与生存智慧。因此,他也研究出了一个不同于我们以往印象的王维来。
我与王志清尚未谋面,原先对他的了解,也只是读过他的几本书,也只是几次隔空对话。这次审读《坐看云起》书稿,我才真正走近了他,感受到他的率真性情与不凡才华。他以追星赶月般的速度,写就这本《坐看云起》,笔端融入了他对高人王维的挚爱。而他对王维的精深研究,以及其研究的独特视角,也缘于他的这种挚爱。因为挚爱,其《坐看云起》的理论逻辑也就建筑在了“正本清源”的思想基础上,其著的字里行间里,让人清晰地看到作者“正本清源”的自觉与坚定。用志清先生的话来说,王维长期被误读,被污名化,蒙垢含冤甚矣。因此,他也使尽浑身解数而为王维正名。王志清炼取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诗意,形成了“坐看云起”这个聚光的书眼,并以《坐看云起》为题。“坐看云起”也是王维诗的核心思想,是其诗的一个共同主题,也是其人的核心价值观。王维其人随缘虚静,反对偏执,道法自然,也文法自然,他以“坐看云起”的超逸,强化了“随缘任运”的自由性,不滞于物的超乎尘俗,消弭了仕与隐、禅与诗、人生与艺术的两极对抗的形态,将生命的本能和效价提升到审美的品位,而显示其合情合理的生命意义,展示其人性的全部瑰丽。
姚鼐说王摩诘有“三十二相”,顾随教授也认同这个观点。全书借“王维的三十二相”做副题,是因为感受到王维特别的博大高深,譬如一颗32个切面的钻石,晶莹璀璨,而为王维作全方位的造像。全书共八章,每章四节,前有导入,后有归结,中间八章,分别从“大雅风仪”“少年精神”“生存智慧”“人性自觉”“君子情怀”“仁者柔德”“闲极状态”与“虚静境界”八个方面开展,从仁德方面来概括也就是:雅、侠、和、简、仁、让、闲、静, 对王维的“三十二相”以具体而微的动态考察与立体展示,以事实说话,对王维的道德文章以面面观,重点考察与阐述了王维的家国情怀、道德品性与生存智慧,引领我们走近王维,走入王维内心,走入其诗的幽深极玄处,探秘王维成为高人、雅人和超人的文化脉络。《坐看云起》一书,最重要的作法,应该说是对比,作者始终有一种对比的自觉,书中也清晰看到对比存在于始终,作者拿王维与历史上其他名人比较,主要是与唐代诗人比较,与李白杜甫比,与韩愈白居易比,在比较中定优劣,不惜冒犯众怒,不怕引火上身,这是需要有点学者的勇气与智慧的。比如关于写酒的话题,与李白杜甫白居易比,还与陶渊明比,王维“相逢意气为君饮”,更能够体现大唐气象,这也突出了王维特有的“少年精神”。
第八章谈静,写王维“我已无我的虚静境界”,志清先生认为,王维笔下的静所以不同于其他诗人,是因为其静乃“没有牢骚语的真静”(闻一多语),静之极致。作者专门比较了柳宗元、李白、杜甫对“静”的书写。柳宗元《江雪》看似写静,其内心迫切希望得到别人的欣赏,希望改变现状,因此而不可能真静。李白的心不静,故而写不好“恬淡自适之趣的诗歌”。杜甫更是静不下心来。《登高》,开篇一句“风急天高猿啸哀”就不是静景。王维心静,写的是静美的岁月、静美的天道,故而诗多静气,亦是静美。第五章《仁人爱物的恻悯情怀》,其实是写王维诗的“人民性”。第一节以王维《杂诗》(问梅)为例展开,矫正王维“不问百姓疾苦”的偏见。第二节则是细读王维《白鼋涡》诗,来阐释王维“不网不钓”的仁德观。第三节把《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与《诗经·陟岵》对比,突出王维思乡念亲的孝悌情怀。第四节阐释王维的《赠房卢氏琯》《送李判官府江东》《请回前任司职田粟施贫人粥状》等诗文,以确证其“忘己爱苍生”的思想。最后的结论是:“王维是一个很有悯情也很有爱心的人。”而我们所以误读王维与其诗,“基本上来自文学史的洗脑”,因为“思想深处还是以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划线”的“思维惯性”。我们不能因为王维诗中没有出现“朱门酒肉臭”,就认为他不问政治,不关心现实。王维的诗,非常讲究诗的艺术,多含蓄婉曲的笔法,不习惯于直接反映现实,更不屑于对自然实物作写生性模仿。
王维是中华民族璀璨文化沃土中塑造出来的中华英灵,书的第四章《至简崇尚的人性自觉》,写王维的节俭。王维一生为官,晚年更是高官厚禄,而他的衣食住行,一切从简,节俭到不能再节俭,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根本谈不上还有什么财富占有欲。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指出:
唐时士大夫大抵留连酒色歌舞,寻求快乐,相习成风,不足为怪。像杜甫那样穷困,晚年似乎还有一个小妻,其余士大夫通常有一二个歌妓,大官僚甚至有家妓成群。(《中国通史简编》)
因此,这一章的导入里追问道:王维何以节俭如斯?为什么他在有能力、有条件把生活过得好一点的情况下,却自苛而取此形同“苦行僧”的生活方式呢?日本汉学家儿岛献吉郎在《中国文学通史》里这样解释说,王维“不希富贵,不厌贫穷,以人生为乐观,而忘却了生老病死的苦患,这实在是信奉佛教,修养佛教的结果”。王志清在书中则认为,这或者与其学佛有关,但主要原因并不是学佛,白居易也“酷好佛”,称“香山居士”,但在生活上并不“节俭”,而非常懂得享受,养鹤养马养妓,诗天酒地,且每饮必有丝竹僮妓之奉。因此,王志清认为,王维生活极简,主要是其生性淡泊,是其“去奢去泰”而养性养德的人性自觉。而“这种极简的生活态度,亦是其生命大智慧,生存大智慧”;王维“把简朴变成了美德来追求,作为一种美学境界来追求”。
学术之重,重在一家之言,而不是综合百家,学舌他人。法国象征派诗歌先驱波特莱尔曾经说:
公正的批评,有其存在理由的批评,应该是有所偏袒的,富于激情的,帶有政治性的,也就是说,这种批评是根据一种排他性的观点作出的,而这种观点又能打开最广阔的视野。
应该说,王志清的文字是有所“偏袒”的,他“偏袒”王维,正像我们研究李白、研究杜甫的人也难免不“偏袒”一样。而他的“偏袒”,是极富激情的,还具有强烈的论争精神。整个一部《坐看云起》,充满了“正本清源”的辨析,甚至就是在论战。这不是说志清先生容不得别人对王维的半点亵渎与不敬,而是他有一种敢于质疑的精神,不信邪,不泥古,不迷信权威,不拿香跟拜,不做人云亦云的学舌文字。因此,他的文字中甚至还有些火药味,对王维的评论出现不公正与谬误时,他都要理论一番。任谁都不行,哪怕是一个极有权威之人,哪怕你是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哪怕你是著名文学史大家刘大杰,他都会要与你争得面红耳赤,不依不饶。 读过王志清学术著作的人,都说他的文字美,我在审读《坐看云起》时,也有同感,果然名不虚传。全书具有特别的美感,王维的人美诗美,志清先生的解读也美,而让我们作为美文来读。书中对王维诗的解读,单独分列出来都可以是一篇美文,让读者获得一种豪华美的享受,获得一种奢侈的精神消费;而每一章的结尾,总有一首绝句来收束,也可以充分满足广大诗词老饕者的欣赏需求。我们则在这些美文阅读中,沉浸于他的美学分析,悄悄地改变了我们对王维其人其诗的片面看法与单一认知,而情不自禁地爱上了王维。龚鹏程先生说过:“历来我们对王维及其诗之认识是偏颇的。”那是因为王维有“三十二相”。《坐看云起》对王维全新的立体的考察,王维呼之欲出,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形神兼备、血肉丰满而气度非凡的王维,真个是才过宋玉,貌胜潘安。难怪他被杜甫呼作“高人”。王维是中华传统优秀文化的自觉传承者与传播者,其诗与其高人品德、悲悯情怀及内外兼修的自觉,都是我们非常需要珍重的精神遗产。因此,王志清在多种场合里说:“盛世读王维”;因此,他认为:“身逢盛世的人才有这份阅读闲情,才能有这种审美接受的趣味,也才能真正懂得享受这份福慧。”
(作者系河南人民出版社编审、副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