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在渊 腾必九天
——锦龙堂蜡笺试笔随感*

2023-05-22 13:39高春明
非遗传承研究 2023年3期

高春明

有件事特别奇怪:我们国家取得的发明创造和文化成就,往往不是由我们自己来认定,而须经外国专家、权威来认定才能算数。事实上,那些外国权威对我们国家的了解往往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有些还很片面,甚至是错误的。可因为他们是外国权威,所以即便是片面错误的结论,也被有些国人奉为圭臬,行之天下。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丝绸之路”的提出。这个概念是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提出来的,他从1868 年开始到中国旅行了几次,于1877年写了一部名为《中国》的书。书中首次提出了“丝绸之路”一名,把古代中国连接亚洲、非洲和欧洲的商业贸易路线命名为“丝绸之路”。根据他的观察和考证,这条通道主要是用来运输丝绸的,故名“丝绸之路”。其实这个提法是不正确的,自西汉张骞和东汉班超开通这条通道以来,中国运往西方的不仅有丝,还有茶叶、陶瓷、漆器等,中原地区的金属铸造、凿井技术也被引入西域;与此同时,外国商队也顺着这条通道从西方运来珍稀动物、植物、药材、香料和珠宝。这是一条物流承载内容宽泛的商贸之路,也是中国联结地中海各国的经济纽带,将这样一条特殊的通道命名为“丝绸之路”是很狭隘的。事实上李希霍芬本人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偏颇,他的《中国》一书共有五卷,“丝绸之路”只在第一卷中被提及,后面几卷都被“通道”“道路”“主干道”“贸易路线”等说法替代。可是现在国内的教科书、工具书在讲到这条通道时还是习惯沿用着“丝绸之路”这个名称。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大部分教材还以讹传讹、添油加醋,说“成群结队的骆驼,驮着大批精美的中国丝绸,运往世界各地”。殊不知在汉代,中国虽然有了丝,但还没有出现“丝绸”,作为高级丝织物的一个品种,绸的出现是唐代以后的事情。汉魏时期的文献如《说文》《释名》《急就篇》《古今注》几乎囊括了当时所有织物名称,但都未提到“绸”,只有一个和“绸”字读音相同的“䌷”字,那是专指粗丝乱绪纺织成的劣质平纹织物。可见,外国人当年信口提出一个概念,影响了我们几代人的认知。

另一个例子是“四大发明”。关于中国的“四大发明”,最早是由英国人提出来的。1838年,英国传教士麦都思在他的著作《中国的现状与传教展望》中提到了中国的三大发明:印刷术、指南针和火药,不包括造纸术。二十年后,曾协助麦都思在中国传教的另一位英国传教士艾约瑟在他的《中国的宗教》一书中做了补充:中国人值得夸耀的非凡发明与发现为印刷术、造纸术、指南针和火药。这就是所谓“四大发明”的最早出处。

其实,是谁第一次提出“四大发明”并不是今天我们要深究的问题。我们关注的重点是:“四大发明”的提法究竟概括得是否全面、准确、典型?答案是否定的。纵观华夏五千年文明史,我们的先人取得了多少举世无双的伟大成就?为世界提供了多少灿烂辉煌的发明创造?这绝不是所谓“四大发明”所能概括的。随便盘点一下就会发现,诸如制茶、酿酒、髹漆、琢玉、陶瓷烧制、养蚕缫丝、榫卯结构、水利灌溉、水稻栽培、家畜驯化、中医针灸、经脉学说、阴阳合历、小孔成像、珠算算筹、勾股容圆、天象记录、二十四节气、线性方程组及解法以及地动仪、青铜弩机、火箭技术、人痘接种等,哪一项不是伟大的发明?

一百多年前的外国学者以及传教士以他们对中国的有限认知,从当时的传教、航海、殖民地扩张等意图出发,将中国历史贡献归纳为“四大发明”,简直是片面至极。

不过即便外国人总结的“四大发明”挂一漏万,造纸术在其中仍占有一席之地。当然,也有人根据埃及博物馆保留的五千年前书画介质纸莎草来否定造纸术是中国的发明,那完全是一种误解。纸莎草是一种莎草科植物,有粗壮的根茎,其根茎表皮被割下碾平后纤维会黏成一体,这种宽阔的天然材料常常被古埃及人用来编织篮子、草席、草鞋和漏勺等日用品,当然也可在其表面书写或画画,这和中国纸前时代用竹简木牍书写记事是一个道理,不能和纸浆造纸同日而语。

中国人对文字记载和书写材料的探索,经历了甲骨、金石、竹帛等漫长的发展过程。殷商时期的人们,已经在龟腹甲片、牛肩胛骨上刻写占卜文字,称卜辞。商周时青铜器上也出现了为王公贵族歌功颂德的长篇铭文,那是用陶范刻成后浇铸成型的,称为金文。商代的甲骨文中,常出现几竖并列、中间有横线串联的字符,正像两根带子缚了一排竹木简,那就是“册”字的象形。和“册”字相关联的古文字还有“典”字,像人双手捧册、毕恭毕敬地放在几案上面。可见竹简木牍在商代已经被广泛采用。《尚书·多士》:“惟殷先人,有册有典。”说明当时人们已经普遍用竹木简做成书籍。古时形容一个人看的书多,知识渊博,往往称其为“学富五车”,那可不是溢美之词,估计一本大部头的著作,确实可以装满几车。

大约到了春秋战国之际,中国出现了写在丝织品上的书,称帛书。帛是本色丝织物,汉代将丝织品统称为帛或缯,合称缯帛,所以帛书也叫缯书。《国语·越语》:“越王以册书帛。”汉代典籍中也出现了“帛书”一词,如《汉书·苏武传》:“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现存最早的完整帛书1942 年发现于湖南省长沙子弹库楚墓,那是春秋战国时期的遗物,发现不久就流失海外。整个帛书共900多字,内容极为丰富,包括四时、天象、月忌、创世神话等,对研究楚文字以及当时的思想文化有重要价值。帛书比竹木简轻便,且易于书写。不过丝织物珍稀昂贵,所以帛书不及竹木简普及。

东汉时期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纸。史籍记载这是由当时掌管皇宫制造业的尚方令蔡伦所发明的,因此被尊称为“蔡侯纸”。《后汉书·蔡伦传》:“蔡伦,字敬仲,桂阳人也。永兴九年,监作秘剑及诸器械,莫不精工坚密,为后世法。自古书契多编以竹简,其用缣帛者谓之为纸。缣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伦乃造意用树肤、麻头及敝布、鱼网以为纸。元兴元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从用焉,故天下咸称‘蔡侯纸’。”《东观汉记·蔡伦传》中也有类似的记载。综合史籍记载,蔡伦监掌的造纸工艺可以归纳为“剉、沤、煮、捣、抄”五大步骤。“剉”就是将树皮、破麻布、旧渔网等纤维剪断切碎。“沤”是用发酵方法脱去原料中的果胶、木素等非纤维素物质。“煮”是在原料中添加部分药物加热蒸煮,促使其快速转化。“捣”是把浸泡蒸煮过的原料放入石臼中舂捣搅拌使之成为纸浆。“抄”是将舂捣后悬浮于水中的纸浆纤维用一种特殊的工具抄纸帘过滤形成湿纸层,再将其晾在墙上,干燥后即成纸张。这种古法造纸术一直沿用至今,2006 年被列入我国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9 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成为享誉世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造纸术发明之后,仍在不断发展进步。两晋南北朝在原有的树皮、麻纤维基础上,又开发出藤皮、竹、草等材质,当时浙江剡溪出产的藤皮纸驰名天下。东晋发明了染黄技术,用黄檗染过的纸不仅更加坚固,而且能防虫蛀。这个时期纸的新品种也不断丰富,比较著名的有竹纸、桑根纸、侧理纸、蚕茧纸、藤角纸、凝霜纸等。相传王羲之书写就喜欢用凝霜纸。晋代还掌握了纸面处理技术,如涂布、砑平等。到了唐代,迎来了造纸技术的辉煌期,纸的用途从书写扩展到绘画、拓印、摹榻、裱褙和印刷,吸水的粉笺和防水的蜡笺也应运而生。根据不同的用途,纸被分出生纸和熟纸,笺纸也大行其道,出现了彩笺、花笺、金花笺、水纹笺、鱼子笺、七香笺等。唐代女诗人、书法家薛涛还发明了一种特殊笺纸:“以芙蓉皮为料煮糜,入芙蓉花汁”,制成的笺纸不仅色美,而且芳香扑鼻,人称“薛涛笺”。宋代造纸技术达到高峰,由于皇帝的推崇及翰林院的推波助澜,朝野对书画的鉴赏描榻之风盛行,出现了蔡襄、米芾、苏轼、黄庭坚等一大批书画名家。唐代盛行的绢本书画逐渐被纸本替代;碧纸、鸦青纸、瓷青纸、澄心堂纸、金粟山藏经纸等名贵优质的书画用纸名扬四海。民间纸制品也层出不穷,如纸伞、纸扇、纸帐、纸灯、纸瓦以及裱糊窗格的窗纸等。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纸钞在这个时期也得到了广泛的运用,作为主要货币取代了铜钱的流通,给以后全世界商业贸易带来极大的便利。明清时期,造纸业仍高速发展,明宣德皇帝从全国征调能工巧匠入官纸局,精心研制各种名贵官笺,时称“宣德官笺”,其中的“宣德羊脑笺”“宣德素馨笺”“宣德细密洒金笺”等都是珍贵难得的皇家贡纸。清代康乾盛世一百多年,科举制度兴盛,文化教育昌明,图书出版繁荣,刺激了造纸业的发展。清代纸业发达兴旺的一个标志是被誉为“纸寿千年”的宣纸生产达到巅峰,名品有棉连、扎花、罗纹、龟纹、蝉翼、玉版、云母、虎皮、槟榔、珊瑚等,品种多达一百多种。传统的澄心堂纸、金粟山藏经纸在清代也得到发扬光大,乾隆皇帝还亲自作诗给予评价。

除了国内市场,中国的名贵纸笺及造纸技艺也被传播到世界各地。从公元三世纪开始,造纸术分三路输出:一路东传日本、朝鲜;一路南传印度、越南及东南亚地区;一路即沿着上述所谓的“丝绸之路”西传中亚、西亚、北非、欧洲、美洲。日本在此基础上发展出和纸,朝鲜发展出高丽纸,西方国家则将造纸工序发展为机械化,发明了造纸机,通过工业化方式大规模生产生活用纸。鸦片战争后,中国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西方列强对中国实行全面侵略,洋货洋纸乘虚而入,充斥中国市场,国货日益衰败,具有辉煌历史的传统手工纸业一蹶不振,陷入困境。

本人长期从事田野考古及学术研究,积年累月,有五十多部著作问世,其中不少被印制成精美的画册。在和出版社的交往中,每每为了寻找到品质优良的纸张而煞费苦心。记得十年前,我编撰的一部书稿《锦绣文章》被出版社定为重点图书,得到了国家出版资金的资助。整部书稿收录了我几十年间从世界各地收集的中国纺织、刺绣文物图照两千余幅。为了印制好这批弥足珍贵的图像,出版社不惜工本,从全国调来上好的纸张,无奈都达不到要求。该书的装帧设计师袁银昌先生要求纸质必须密致,因为如果纸基太松会导致吸墨,印出的丝织品图像缺乏光泽。但涂布又不能过厚,过厚容易出现反光,无法表现古代纺织品如绫罗纱绉的疏松机理。更为严苛的是书籍开本较大,为大8 开,书籍页数达700 多页,总厚度超过10 厘米,因此对纸张重量的控制也有特殊要求,否则不便提取阅读。几经周折,在全国没有找到合适的纸张。于是将眼光投向全球,在全世界范围寻求。为了觅得一张好纸,出版社花费了近半年时光,成卷成捆的洋纸从世界各地汇集到印刷厂,经过反复试印比对,最后选中了欧洲一家造纸厂的产品。这本画册出版之后,得到了空前的赞赏和荣誉,先后获“政府图书奖特等奖”“国家图书奖金奖”“世界图书印制金奖”,还被国际书协评为“世界最美的书”。2006 年4 月21 日,时任国家主席胡锦涛访美,郑重地将这部画册作为国礼赠送给美国耶鲁大学校长。作为这部书的作者,我在收获荣誉之时,心情却格外沉重。一个中国学者的专著,在一个造纸业曾经辉煌至极的国度,却找不到一张合适的纸来印刷,这真是中国造纸业的悲哀,也是中国文化的悲哀!

书画用纸也风光不再。我从6 岁开始跟随沪上名家习工笔画,掐指算来已有一个甲子,在书画领域虽无特别成就,但也小有收获,我的工笔画不仅被国内外博物馆、美术馆收藏,还被中国邮政和香港邮政印制成邮票。在长期的绘画实践中,常常为选择一张合适的纸而四处奔波。三十年前在敦煌莫高窟临摹壁画,第一次接触到高丽纸。那是采用中国传统造纸技艺衍生出来的书画用纸,以棉、茧、楮树皮等为主要原料,纤维较长,颜色略黄,纸质厚实平滑,韧如皮革,表面毛茨四起,比国产宣纸更适合表现壁画的机理,在物资稀缺的年代,一时间被炒成天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受香港商务印书馆之约,编撰《中国服饰五千年》一书,书稿采用的一百多幅古代服装展示图全部要求手绘完成,画幅为四开大小,一幅画少则一至两月,多者耗时半年,对纸的要求特别高,最后采用的是日本和纸。几十年过去,现在打开画卷,底色还是洁白如初,没有任何斑点霉痕,不得不佩服日本工匠在抄纸时加入的纸药——植物黏液控制得当,技术水平高超。

舞文弄墨几十年,对国产纸业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有幸结识了俞存荣先生,由此激发起我对传统造纸技艺重振雄风复原光大的期望和信心。

2016 年,我在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主持全市的非遗保护管理工作,听朋友说上海有一位造纸工匠,带着两个助手,在自己的工坊里成功复原出古代宫廷蜡笺,希望我能抽出时间去看看。也许是我对传统造纸已心存偏见,延宕了半年才登门造访。没想到一踏进俞大师工作室之门,立即感到满壁生辉,目不暇接。墙上挂满了名家字画,程十发、陈佩秋、高式熊、童衍方、周慧珺、韩天衡……每一位都是举足轻重的魁首翘楚。一个共同的特点是,这些名人字画,采用的都是俞大师制作的蜡笺。难怪周慧珺有感而发,信笔题联:“锦上添花九龙笺,纸醉金迷第一人!”

交谈中俞大师捧出一摞摞五彩斑斓的仿古蜡笺,让助手一一展开,古朴凝重的画面扑面而来,俞大师在旁如数家珍:这是大繎红描金云龙蜡笺;这是洛神珠雪花金蜡笺;这是美人祭鱼籽金蜡笺……令人由衷折服的是,俞大师每介绍到一种笺纸,都会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两件古董文玩,证明蜡笺上的所有颜色都有出处,无不取自于传世文物,如:天青取自于宋徽宗朝的汝窑梅瓶,扁青取自于南宋龙泉青瓷六角净瓶,石绿取自于明成化朝不倒翁杯,珊瑚红取自于清雍正朝盖碗。临别时俞大师赠送我一沓蜡笺纸样,让我试笔感受。回来后我迫不及待地展开,只见笔墨所到之处,平滑流畅,收放自如,润墨性、渗透性、吸附性俱佳,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一代文化人多年的纠结遗憾终于得到了慰藉!

2017 年,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布,俞存荣申报的蜡笺制作技艺被列入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名录。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2018 年,俞存荣被评为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同年在澳门举行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暨古代艺术国际博览会上,俞存荣的九龙描金八尺蜡笺拔得头筹,荣获金奖。2019 年,俞存荣的六龙云纹蜡笺入选第三届上海国际进口博览会,并为上海档案馆永久收藏。2021 年,在国家文旅部和上海市人民政府联合举办的“百年百艺薪火相传——中国传统工艺邀请展”上,俞存荣的蜡笺贡扇再度引起中外嘉宾的关注,中央电视台等主流媒体做了重点报道。2022 年,俞存荣的蜡笺经过激烈角逐,被上海市文旅局和商联会列为“上海礼物”。

如今,俞存荣先生在爱女俞灵麟的配合下,潜心著述,寻踪觅影,追本溯源,将中国书画用纸的来龙去脉一一敷陈,举凡历史渊源、传承谱系、代际关系、核心技艺、材料加工、制作流程以及创新发展无不涉及,相信读者读完此书,对传统蜡笺这一古老技艺的前世今生一定会有清晰完整的认识,如果有幸得到俞大师手作的蜡笺实物,信笔感悟,将会有更多的心领神会。

祝福俞存荣先生和他的传人继往开来、迭创佳绩,祈望我们国家对这门技艺加强保护永不失传,企盼这一古老的工艺永葆青春、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