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

卢三鑫

落日颂

远山渐远，如一块被风吹起的

蓝色画布一角。落日从天空中俯冲而下

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如果风停了

它就像一枚将要落在大地尽头的印章

是谁想要占有这张传承了亿万年的画卷呢

——西北的风总是刮个不停

而那双虚空中伸出的手，每一次

都把印章盖在了群山的背面

每一次，都在夜色中

抚平画布卷起的边角

化工厂

细雨淋湿的化工厂，地面喷射着热气

高处，蒸汽排放口用一个夏天学会的隐身术

被秋天一眼看穿

夜色笼罩的化工厂，正在把雨水倒回天空

穿行其中，如果不抓紧护栏

有被倾倒进星空的危险

秋风吹拂的化工厂，钢铁的双手

紧紧按压着，宁夏东部一座小镇的胸脯

如果风再大一点，不排除它会被吹到内蒙古

比邻而居的化工厂，常常能听见自内蒙古传来的

风声、马蹄声，以及挤马奶的姑娘们

咯咯的笑声，我爱这笑声

更爱机器的轰鸣

风

站在化工厂的最高处，追问落日

什么是风？放空管线里喷涌而出的氮气

发出刺耳的惨叫声

这类似于向哑巴问路的问题

得到了盲人指出的路

更高的烟囱里，风戏耍着浓烟

远处燃烧废气的高压火炬，施展的秘法

戏耍着风：任其吹也吹不灭

直到最冷的那个晚上

风把蒸汽吹成了雪，把雪吹成了雪花

把雪花吹成了雪原和雪山

——其实不是雪，是冷对风的呈现

晚来天欲雪

小寒不寒，一轮红日仍在天空中

加班。我坐在窗前读书

翻开的小说里，雪越下越大

林冲就快要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草场里，燃起的火光

惊出了他体内的冷汗

我合上书，也合上了一场大火

合上了林冲内心的冲动与愤怒

最后，合上了窗户，看乌云与夜色

自天边奔涌而来

想必是，晚来天欲雪

是时候，扫干净屋顶的月光

亮出干净的瓦片

迎接新年的第一群

白鸽子归巢

垂钓记

早晨用光骗醒熟睡的人

在床上，扭动的躯体里

一定还藏有一条鱼。小河边的垂钓者

甩出长长的线，用鱼饵诱发鱼群

为自由进行抢夺。最幸运的那一条

也是最不幸的那一条，被钓离水之后

获得过短暂的自由，又被自由扼住了喉咙

而湖水荡起的涟漪

把水推向岸，把落日推下山

——水总是占据着鱼的生命

——水就是鱼的自由

哭

沉入海底的船，运不走一片海

云层中穿行的飞机，飞不出一片天

破土而出的灌木，长不出参天大树的枝干

二十六岁的我，走完了人生路的三分之一

却因走不出回忆的迷宫

失声痛哭时，模仿过鸟鸣和虎啸

但我没有一副好嗓子

鸟鸣之哭和虎啸之哭，哭的都是鸟的悲伤

和虎的悲伤。而我想起我们分别的那晚

回家途中听到，大雪压断树枝时

那嘎嘣的一声，刚好代替我哭出了

那羞愧的一声

走夜路的时候

走夜路的时候，每走一步都能发现惊喜

草丛里突然跳出来的猫和天边划过的流星

它们既让我害怕

又勾起我的好奇心

而我总是在走夜路时

想起小时候，和母亲从外婆家返回的途中

月亮不亮，星星都玩起了捉迷藏

我举着手电筒对着天空照射

并骄傲地告诉母亲

我把一束光揳进了黑暗中

为了得到一片属于自己的黑夜

我将手电筒握在手里

使出了很大的劲，才将那片夜空带回家中

在赵家庙狭窄的天空中

从那一夜开始，只有我们家

拥有过更黑的黑夜

和更亮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