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甲申
按他的想法,想接父亲和母亲到城里住,不说享福,至少在身边能有个照应。父亲说不,以他的身体,再劳动十年不成问题,与其上城里背着手等死,不如拿个锄头种点儿地。他想再劝,父亲却来一句:“人挪活树挪死,自己如今就是一棵树!”言下之意,到城里生活等于要了他的老命。
一晃十年过去,除了偶尔来城里小住,父亲和母亲生活在老家,他们将院子收拾得干净利落,喂了几只鸡,酿酒做醋,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每次回家,如同度假。
父亲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走过地头看看庄稼长势。有一次他们坐在山脚上,父亲指着一片地说:“百年之后,我的安身之所就在这了。”听到这一句,他没怎么吃惊,这块地附近葬着他的祖父祖母,父亲选了这个地方,大约是想着团聚。
他想安慰父亲,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于是,他表了决心说:“等我将来死了,睡在你边上。”父亲愣了一下说:“等你成了老骨头,得留给你的儿子才对!”
他们笑了起来。
生死的话匣,自从这次打开之后,再也没有合上。父亲送别了许多同龄人,感慨就多起来,但并不悲观。之前总是不肯请木匠做棺,最终还是默默请人做了,说是怕措手不及。说完,父亲还幽默地说:“进棺之前,得挠挠我的脚板心,看我还笑不笑!”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他平均每年回家陪父母两回,夏天一回,过年一回。虽说来回奔波很疲惫,但心情总是好的。
前年冬天,父亲忽然来电话,要来城里过年,他高兴得欢天喜地。他驱车千里赶回家,父亲母亲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临行之前,父亲请左邻右舍来家里喝酒,喝酒之前还嘱咐邻居,说是回头要在城里待着,满足儿子的心愿,家里几间老房还要有劳乡邻照看……
年夜饭,他要在饭店订,母亲不同意,因为她有一手好厨艺要展示;父亲则支持他在饭店订一桌,并且要喝瓶好酒!
那次年夜饭,父亲吃得尽兴,甚至还唱了几句小曲。母亲最先发现父亲的异常,从酒店回家,父亲冲进卫生间,剧烈呕吐。他以为父亲喝醉了,母亲悄悄跟他说,父亲这样的呕吐有一段时间了。
他一下紧张了,问父亲,父亲指着养胃丸说,这药管用。他也就没怎么在意。
春节过后,上班,下班,转眼春天来了。
有天深夜,他在书房,父亲悄悄走进来说,他在街边看到花圈店,上头写着殡葬一条龙服务,顺藤摸瓜去墓地看了,城里的墓地真大。
他愣在那里,父亲像个孩子似的说:“我一下就喜欢上那个地方,好多树、好多花,城里到底是好,我想着回头走了,当一回城里人,你看行不行?”
他惊在那里没吱声,父亲又说:“花不了多少钱,我问了有一种树葬,感觉挺好的,没事的时候去看一眼,那树就像是我,长高、长粗了……”他认认真真地点头,心里有了几分伤感。
半月之后,父亲央着母亲做了一桌子好菜,等着他和妻儿回来。吃完饭,父亲咳嗽了两声,看着他们说:“我怕是不行了。”父亲说,他的病跟村里去世的那几个人一样……父亲拉了拉他的手说:“你妈就交给你了。”又把他的手放在念高中的孙子手里说:“我把儿子交给你啦!”
他带父亲去了医院,已是胃癌晚期。父亲放弃治疗,原因是治与不治是一样的,拿村里的患者对比,理由很充分。他不坚持,因为医生也建议不动手术、不化疗,让保守治疗。
虽然常常要吐,父亲依然努力吃饭,可分明是吃不下去了……父亲日渐消瘦,真的如同“纸老虎”了。
父亲的生命进入倒计时。都说落叶归根,他问父亲回不回?父亲摇头,母亲欲言又止……按照父亲的遗愿,父亲在一棵雪松树下长眠了。
很多周末,他和母亲一起去墓园坐一会儿,松树还小,父亲的名字刻在小石块上,只有三个字,没有生平,但父亲分明在那里,这让他感觉到心里踏实。
他问母亲,父亲怎么突然想当个“城里人”,舍得那一口好棺?母亲流着眼泪说:“你爸想着让你安心,说是你在城里没根儿,他埋在城里,你就有了。又说,你回老家扫墓太远,不回去好像看不过眼,他在这儿,你少跑路……”
听罢,我才明白,为啥父亲突然要来城里过年。那是父亲来城里过的第一个年,也是父亲生命旅程的最后一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