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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开始,儿子的成绩亮起了红灯。班上六十余名学生,他的名次几乎垫底,尤其是物理,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境地,试卷上那些少得可怜的分数,简直让人触目惊心。而他的一些同学,动不动就考满分。短短的几年里,他们修炼成了学习上的大神,手握着一把无孔不入的钥匙,于变幻莫测的试题中游走自如,并毫不费力地打开密室,找到想要的标准答案。他们耀眼的锋芒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周遭所有同龄人的自信。有时,我好奇他们的家长究竟长什么样子。
班主任打了几次电话来跟我说这个事,那语气里既有关爱,又满是警告。我唯唯诺诺,十分虚心。作为一个老师,一个担任多年班主任的一线老师,我跟家长沟通的机会太多了。违反纪律的、学习掉队的、心理问题的,还有留守的孩子,我跟各式各样的家长打电话或者现场交流过,有的现在还成了好朋友。我与一些家长也有过激烈的言语交锋。通常,我总是怀揣教书育人的使命,扮演着教育者的角色,向家长兜售一大堆道理,语气里多少有些居高临下。现在身份换了,我变成了那个点头哈腰的家长。其实,孩子的班主任是挺和善的一个人,但是每一次接她电话我都感到心惊肉跳。因为儿子的成绩,在班主任面前,我总感觉自己有些抬不起头。
作为我这根青藤上唯一的硕果,我常常为儿子能有这副长相感到庆幸,明亮的眼睛,眉毛就像描画的,真的,比他老子强多了。而今,我还希望他在学习上出类拔萃,顺利考上一所满意的高校。我不认为这是一种贪心。自高中以来,我的心情总是随着儿子的成绩起伏不定。在那几年里,我发现自己的担心与焦虑将鬓边的一缕头发染白了。与关心我们的人聊起时,他们打死不相信儿子的表现,在他们看来,我只是太低调了。言下之意,老师的孩子,成绩能差到哪里去呢?
大约是成绩不够优秀,我感觉儿子或多或少有些自卑。自从到省城读书后,他就变得不太爱说话,也不愿意跟我們谈论成绩。以前那个活泼开朗的男孩子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想当初,为了给儿子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我把他送到了这所学校的实验班。有传言,进入这个实验班,等于一只脚踏进了重点大学,我一直相信这是真的。事实证明,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妻子也为了此事跟我发了几次牢骚,指责我当初草率的决定。
有一段时间,我为自己的选择感到懊悔不已。
那时候,追过一部叫《小欢喜》的电视剧,真的感同身受。三户人家的子女都进入了高考备战期,三个家庭陷入了无比焦灼的备战状态。剧名都是骗人的,就像《欢乐颂》里的“五美”,过得其实并不欢乐,而《小欢喜》里,三个家庭也没见着什么欢喜的地方。我相信,面对高考,没有一个家庭是从容的。
有一次,我追问儿子的成绩时,他的眼泪一下就滚下来了,藏在他心里的不安、不甘,还有委屈,全都化成了一汪泪水。他大颗的眼泪迅速击中我脆弱的心,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里也随之刮起了一阵冷风,接着下起一场寒雨。所以,相较于学习成绩,我现在更担心他的心理状况。
有一天,我听到了一个毛骨悚然的新闻。我工作的城市,一名高二的女生,从四楼纵身一跃,造成全身粉碎性骨折。这个新闻经由几个人的转述,最后从办公室的小金之口到达我这里,从她急切的叙述里,我听出她的错愕、惋惜,还有现场惨烈的情形。我能轻而易举地想象到,那女生的同学是如何瞠目结舌,她的老师们是如何惊慌忙乱,校园里一定乱成一锅粥。只是,我却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生命价值感的缺失,让一个女孩子如此决绝地跳楼,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小金说,万幸的是,那女生没有死,已经被救护车火速送往医院,家长也正从深圳往家赶。她这句话同样让我震惊。我在脑海里反复地想象着那女生在苏醒后,全身剧烈的疼痛该如何承受。还有,她的家长会是怎样哀痛的心情,他们在回家的火车上是怎么煎熬地度过这些漫长的时间……
总之,这个悲惨的故事令我唏嘘不已,当时,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血液也在加速沸腾,然后就想到了远在省城求学的孩子,自此,我的心绪便一直没有安宁过。
因此,陪读就被我们夫妻俩推上了议事日程。据我了解,我的一个熟人,他的女儿也在省城的另一所高中就读。我无意获取了一个秘密,高三那年,他的妻子到医院里拿到了一份假病历,然后以病假为由向单位申请,顺利成了一位陪读母亲。他的女儿很争气,考上了国内一所著名的大学。这让我很振奋,我也决定如法炮制,开始一遍一遍地梳理自己的人际关系,没想到才几天,人脉变得清晰起来。我跟妻子立即着手行动,希望顺利打开这条通道。
2
那时,恰逢暑假,有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我决定去打前站,先去照顾他一段时间。我暗暗告诉自己,这次陪读,要好好担起父亲的责任,还要积极扮演一名心理导师的角色。
为了尽快安顿下来,我去了中介,房子不是太贵,但是距学校太远。后来,我自己去找,很快就有了收获,在青山湖边国安路一个居民区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不过,这里的住宿条件明显差些,是20世纪90年代那种老式的房子,而且人员比较杂。值得庆幸的是这儿十分安静,离他的学校不到两里路。我安排儿子住里间,自己则在客厅靠墙打了一个床铺。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我每个月花一千多块钱,获得了一个生活区和心理工作室。
以后,我既要备好一日三餐,还要留心观察儿子的心理变化。我郑重其事地将房间布置了一番,即便是暂居,也不能敷衍潦草,委屈了儿子。
接下来,做饭炒菜成了我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说实话,一直以来我对做菜一窍不通,为了儿子,我立志成为一名美食家,我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做菜上面。如何荤素搭配、营养均衡、美味可口,都是我考量的因素。这也是我来这里的一项重要任务。在学习上,我仅有的知识已经不能像初中一样游刃有余地辅导他了,只能退居后方,尽心尽力地做好后勤保障。
我每天跑到江大南路的市场,那是距国安路最近的生鲜市场。因为每天去,一来二去地认识了好多商贩。其实,我们之间并不知道姓甚名谁,因了某种需求的链接,并不妨碍他们热情地招呼,甚至有时为了吸引我,稳定客源,他们还会便宜些,那些几角的零头基本上会给抹去,让我很是感激。人有时是很奇怪的动物,假设有人给你十块钱,你并不觉得有多值得感激,可是进入菜市场,有人优惠你几分钱,你就会感激涕零。
为了丰富菜式花样,我学会了到网上搜索,那些菜谱配以美图强烈地吸引着我。我认真研究,照样子做,不过十有八九不成功。尽管我做菜时忙得大汗淋漓,可是不管是菜色还是口味都大打折扣。我觉得自己在做菜这方面是没有天分的。但是后来我发现,经过一个暑假的训练,我的手艺其实也精进了不少。
但是让我挫败的是,儿子并不喜欢吃我做的菜。有一天,他回来告诉我,他打算午餐和晚餐在学校食堂吃,只晚上回来睡觉。这不像是商量,更像是通知。我听了,心里不是很舒服,我特意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他居然如此不领情,莫非我做的菜真的那么难吃?由此,我的美食家的梦破灭了。都说,三流的父母做保姆,问题是,我现在连做保姆的资格都面临着问题。不得不说,陪儿子读书是我人生中最沮丧的经验之一。不过为了不影响他的心情,我思索了一下还是应允了,我不想让儿子看出我的不快。那段时间,我发现自己在很多事情上一直迁就他。我跟他说话都小心翼翼的,就怕影响他的心情,很多话题是顺着他的意思走。我承认,我这个心理导师是不合格的。
接下来,这个房子里白天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也只剩下父亲这个简单的角色了,每天为他洗洗衣服,或者晚上准备一些夜宵。因为不用考虑买菜,也不用准备饭菜,突然之间就闲了下来。我三天买一次菜,简单地拖下地,洗洗衣服,从卧室到客厅,又从卧室到卫生间,这是我日常生活的基本路线。我已经很少进厨房了。我最怕一个人吃饭,感觉再好的菜都索然无味。有时就胡乱吃点,有时就在附近的餐馆里吃点拌面对付一下。
因为太过无聊,我想去打工。有一天,我在一个每天经过的早餐店看到了一则招聘启事,招聘小时工,工资日结,还解决早餐。我心动了。晚上,我跟儿子说起这个事,儿子却莫名其妙地有些生气,毫不犹豫地斩断了我的念想,爸,您就回去吧,我一个人行的。我立即缄默不语,不再坚持了,儿子的感受永远摆第一。在高考这个关键的时刻,无论如何,父亲的角色应该在场。
最开始,在这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我也没有心思和兴趣去认识他们。我只是这里匆匆的过客,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上多久。或许十天,或许两个月,谁说得准呢?
因为少做一顿饭,就可以空出很多时间来。我计划着如何消遣这些时光。每天上午,我都去省图书馆,在洪都大道那边。那里全是空调,凉快极了,又安静极了,实在是一个读书写字的好地方。
從国安路到省图书馆仅有六站。但是,每次前前后后都得花上半个多小时。洪都大道实在是堵。最开始,我都是坐13路公交车去的,有时也坐6路。每次都挤得沙丁鱼罐头似的。有一天,公交车上来一个个子高大的老人,他显得很年轻,乌黑的头发,脸上几乎没有一丝皱纹。可是刷卡时机器语音播报“老年卡”,这很让我怀疑它的真实性。他径直来到我身边,我还在思考着、研究着,所以没有立即让座。他死盯着我,眼睛里那些不满、责备像刺一样投向我,让我汗津津的,产生一种强烈的犯罪感,犹豫了一会儿,我就让座了。尊老爱幼我还是知道的,我不能忍受道德的谴责。
后来,我觉得坐公交有些麻烦,就在二手市场淘了一台电动车。之前我在其他二手市场也转过,问了好几个地方,这车不贵,就果断下手了。在这个城市里突然有一辆属于自己的电动车,我很得意,生活也方便起来。
接下来,我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送儿子去学校,晚上接他回家。为儿子效力,我是很高兴的。其实儿子并不太愿意我接送他,在我的软硬兼施下,他答应了。这样,我的角色就变成了儿子的专职司机。
我骑着电动车去买菜,以前每次去买菜都汗流浃背的,有了车就方便多了。
接送了儿子四天,他就改变了主意。他的理由是,平时读书,活动甚少,趁机锻炼一下,走路更好。大概怕伤了我的心,儿子说得期期艾艾的。他依然保持一份纯良,他的心里还是在乎父亲的,我感到欣慰。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也无力反驳,就不再吱声,算是同意了。这样,司机的这个角色也被解职了。就好像自己失业了一样,我感觉有些失落。
然后,既不要做饭,也不用做司机,我每天有着大把大把的时间放逐自己,顶着烈日,开着车子到更远的地方去玩。八大山人纪念馆、艾溪湖、滕王阁,名气大一点的地方几乎都去过。所以,那时的我晒得黑不溜秋的,但是对南昌有了更深的认识。只是,我高兴得太早了。大约第十天,我正要出去,突然发现车胎瘪了。我费力地推着车子来到修理摊位。师傅是一个小伙子,检查了一番告诉我,应该是被人扎的。但是我不太愿意相信,因为我对这小区的人还是有好感的,我对人性的善依然是持乐观的态度。
“你确定是用钉子扎的?”
“一定是,前几天有人因为停放不规范,也被扎了一个洞。”他说得很诚实、很笃定,让人不忍心质疑。因为这句话,我整个下午的心情很差。我在内心对那个缺德鬼一遍一遍地横加指责,仿佛这样才能解气。车胎内外全换了,我一搜口袋才发现没带钱,也没带手机,立即忐忑不安起来。我讪讪地对师傅说:“师傅,不好意思,因为出来得急,我没带钱。可不可以先欠着,等一下就送过来,我就租住在对面。”老板有些不悦地说:“你一个租房子的,我怎么相信你!”我立即感到理亏,不再说什么,确实,你一个租客,身份不明,真假难辨,人家凭什么相信你?老板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情,上下打量着我。大概是我斯文的气质不像是那种不讲信用的人,他勉强答应了。十分钟后,我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我跑得这么快仿佛就是为了证明我的信誉度有多高似的。
后来,我再没有光顾过他的摊位,因为不久,我就把车子给卖了,又开始坐公交车,又回到了来时的状态……
3
最开始,我租住在四楼,也就是顶楼,那时,南昌正值高温,天气预报显示每天都在三十七摄氏度以上。南昌为国内四大火炉之一,此名不虚。一到中午,热气就开始蹭蹭地涌进来,那些瓷砖被烤得热烘烘的,屋里闷得像蒸笼。电风扇在天花板上转着,慢慢悠悠的,发出吱吱的声音,有气无力,但是转出来的风都是热的。人总是不断冒汗,微微一动就浑身汗津津的,本想着去买台空调,可是又觉得自己住得不会太长,犹豫了一会儿就放弃了。因为高温,那段时间,我总是莫名地焦躁不安。
大约一个礼拜后,一个租客走了,我搬到了三楼,因为有空调,房租每月加了二百块,我没有任何犹豫。最让我高兴的是,房东说,上两届,那学校的一个学霸租住在这个单元,说不准可以沾点灵气呢。儿子知道后显得很高兴,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棒的决定。
儿子的成绩虽然不太理想,但是我知道他还是比较尽力的,他不玩游戏,也不太去打球,绝少去跟同学聚会,对于外界的诱惑,他还是有一定的定力。
他每天晚上要学习到十二点,他们班上的同学绝大多数要超过这个时间。在这个成绩是高考选拔的重要标准的时代,忍耐熬夜是每个高中生的日常。据说,他们班的学霸甚至更拼,实验班的内卷已经严重到无以复加。刚来那会儿,为了显示自己陪读的诚意和决心,每天我都要陪着他熬夜,我坐在旁边看我的书,想用这种无声的行动来为他加油,希望为他增添一些学习的动力。
我对时间变得敏感了,将时间掐算得很准,儿子放学回来一进门,我的菜就刚好出锅。下晚自习他什么时候到家,我也把握得十分到位。有时,我下去接他,几乎不差分秒。我的大脑里仿佛装着时钟。晚上十点左右,我准时给他准备一些面包、蛋糕或者饺子之类的夜宵,因为过早或过晚都不好。那些夜宵我每天都变着花样做,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喂养一只金丝雀。显然,儿子很乐意我提供的服务,从他享用美食的表情里,我获得了一种存在感。
但是,儿子并不赞同我陪读甚至与他一起熬夜,他说我在旁边反而会分了他的神,建议我早点去睡,不要管他。他的语气里既有关心的成分,也有一丝赶我走的意思,我只好识趣地到厅里去看书,不争气的是,我总是在阅读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由于不安,我经常午夜梦醒,然后看见他还在灯下奋笔疾书。我还是很心疼孩子的,知道那是他拿身子在拼。
午睡时,为了不影响儿子休息,我经常到一楼的巷道里乘凉,有时与房东说说话。我自己不敢午睡,也不敢在屋子里待,就怕一不小心弄出了声响将他吵醒。我总是时不时地看手机的时间,就怕自己疏忽,耽误儿子上学。我觉得自己那时一直处在紧张不安的状态里。
我的房东是一对老夫妻,就住在一楼第一间。那个老男人,七十多岁,背有点佝偻。后来我问过他,已经七十七岁了。他每天坐在门口的藤椅上,一边看门,一边看报纸。他不做任何事,只管理他的十二套房子,以及每个月近万元的租金。他私下告诉说,他和老伴每月还有四千多元的退休金呢,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显出得意的神情。他订了好几份报纸,《信息报》《都市报》……他富余的时间太多了,多得难以打发,以至于看报看得很认真,连广告都不放过。有时,我从旁边经过,他就会招呼我,你来看,我今天在报上找到了三个错别字。我走近一看,果然是,便称赞他。一天,他又叫住我,呵呵地笑着说,看,我又发现了两个错别字,一副很有成就感的样子,好像他的任务不是读报休闲,而是报纸的一名纠错工。
他天天拿着一把扇子,象征性地扇着风,即使有风的天气也照拿不误,就好像扇子长在他的手上一样,或者就是他手的一部分。他经常穿一条青蓝色的棉质短裤,松松垮垮的。他干瘦如柴,大腿简直没有一丝肉。他不太会讲普通话,满口的南昌方言,所以交流起来真是有些麻烦,有时要说好几遍才能勉强听懂。要知道,交流不畅其实很痛苦的,有时我很讨厌他。但是,他是房东,我是租客,角色的定位,告诉我必须跟他搞好關系,在出出进进时能给我儿子一个好脸色,至少借个梯子、铁锤、钉子什么的方便一些吧。
他总是跟楼上的女房客吵架,说电表有问题,不然她这月用电量怎么这么少呢?除了赚房租,他还希望从电费里多赚一些钱,合同上的电费价要比国家的贵四毛钱,有的时候,作为房客,对于房东的剥削还得忍,好像没哪个有怨言,毕竟要去找这种又便宜又安静的地方不容易。记得当时电费、水费比原价高出了许多,以至于我用电用水变得很小心。废水也绝不乱倒,盛满后用来冲厕所。那段时间,我的节能意识提高了不少。
那个女房客显得很干瘦,约莫五十岁,穿着肥大宽松的衣服。她喜欢在巷道里洗衣服,每天抱着一大摞衣服,卷成一团,放入一个大脚盆里泡,他们的内裤与别的衣服好像从不分开洗,让我对她的卫生意识产生质疑。熟悉后,照面时,就会经常和她点头,或者打招呼说今天真热啊什么的,慢慢地就熟络起来了。看得出她喜欢跟我说话,每次我出去的时候,她都要逮到我,一边搓衣服一边微抬着脸和我说会儿话,喋喋不休,仿佛生怕一旦停下话茬我就会走掉似的。她通常坐在一个小矮凳上,低头搓衣服的时候,由于身子往前倾,宽大的衣领往下垂,整个前胸一览无余。说实话,我没有偷窥的癖好,每当这个时候,我不忍直视她的前胸,只好避开她,眼睛朝着别的地方,然后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着她搭着腔。也许在她看来,我是一个心不在焉的家伙。
她的丈夫是一个热情的人,熟络了以后,他会时不时地和你聊天。说话时,他跟你贴得很近。摸摸你的肩膀,拉拉你的手,让人觉得不太自然。他跟老婆关系却不太好,他们时常争吵,话语里彼此伤害,看得出他不太喜欢她。一天晚上,大约十一点了,我和儿子听到了激烈的争吵。从声音的方向,我判断出是他们,但是由于只隔着一道墙,又是晚上,声音异常有穿透力,他们那些相互指责的语词像箭镞一样射向对方,然后像切割铁块时溅起的火花,将我们惊吓到。儿子皱着眉头,有些烦躁,我意识到,他们影响到儿子学习了。
第二天,他们的屋里又传来断断续续的争执声。我觉得很不爽,认为不能太顾及他们的面子了,决定去跟他们交涉一下。我走出去敲了敲他们的门,门很快就开了。他们俩有些意外,停止了争吵,相互看了几眼,想从对方的眼神里证明是否邀请过我。他们交换了信息后,有了否定的意见,然后,他们又转过头看着我,研究着我的来意。
我开始说明来意。我说得很轻,尽量保持微笑,为了儿子,我还是得讨好他们。让我宽慰的是,他们很有教养,脸上堆着笑,尽是抱歉之色。
后来,我就很少听到他们争吵了。我一度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功德圆满的事。他们每天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进来,我居然毫无察觉。这件事,让我对人性有了更多的信心。
大约半个月后,儿子迎来了高三第一次测验。三天后,儿子回来时面露喜色地告诉我,这次考试在班上进步了十一名。要知道,在那个高手如云的实验班,每前进一名都举步维艰,更何况一下就超过十一名。无疑,这是近期以来,他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往日的焦虑、烦躁、不安,那些郁结于心的阴云顿时一扫而光。那天,我表扬了他,还说了不少鼓励的话。看着儿子也喜形于色,我突然产生一种愧疚之情,因为我发现自从儿子上高中以后,自己就绝少赞扬他了。我觉得自己不管是做父亲还是做心理导师,确实是不称职的。
在暑假快结束时,他们又迎来一次大型考试。自然,我很期待这场考试,我希望儿子能够在考试中再一次证明自己,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老婆,我们当初的选择是多么正确。考试那天,我发现自己居然比儿子还要紧张,凌晨就在梦里惊醒。我早早地起来为他准备早餐,都是他喜欢的。我边吃早餐,边跟儿子谈天,我甚至对考试的一些秘诀进行口传心授,要知道,每年中考前,我都要对班上的毕业生传授一些秘诀,我的学生通常听得格外专心,不肯漏掉一个字,仿佛老师说的都是至理名言。但是,现在面对的是自己的儿子,我的身份只是父亲,那份为师者的神秘性失效了。以至于,言之谆谆,听者藐藐,儿子自顾吃着早餐,对我的秘诀不以为然。作为一个有着二十多年教龄的老师,我忽然悲哀地发现,相较于学生,教育自己的孩子似乎更让我手足无措。
出分的那一天,我紧张得胃有些痉挛,在屋里来回走动,手心里都是汗。我在心里暗暗祷告,希望儿子能够再前进几名。我甚至幻想着,他这次能一鸣惊人,進入班级前二十名,不,是前十名。但是,心里随之又隐隐地担忧,我怕他考砸,我怕那些可怜的分数再次击碎他仅存的自信。我发现,面对儿子的成绩,自己的承受力简直不堪一击。
分数出来了,我特意跑到班主任那里看了看,儿子的成绩排名几乎回到原点。毫无疑问,我再次受到来自这位班主任善意的“警告”。孩子回来时,看着他沮丧的神情,我的心情异常沉重,仿佛考砸的不是他而是我。那天,父子俩坐在餐桌旁,彼此沉默,饭吃得寡淡无味……
作者简介>>>>
曾亮文,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广州日报》《大公报》《福建文学》《南方文学》《四川文学》等报刊发表散文、随笔等六十余万字,有作品入选《今日文摘》《青年文摘》《散文海外版》《中国散文年度佳作》等刊物。
[责任编辑 铁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