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迪
去年岁尾,一位师长读到我谈《红楼梦》的一篇小文,便热心地打电话来,建议我读读《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说作者乃是《紅楼梦》英译者杨宪益先生的妹妹。其时此书正当大火,坊间一片叫好。但因向来对时下流行的书籍深怀警惕,所以我虽然久仰大名,却并未起意一读。加上杨苡这个名字实在是陌生,要不也不会以某先生的妹妹这种“傍大款”式的噱头来吸引读者了。凡此种种,都使我产生了误判,以为这又是一本言过其实的“鸡肋”书。众所周知,“鸡肋”书都是被炒作、吹捧出来的。与其在它们身上浪费时间,我宁愿躲进苏东坡、曹雪芹、托尔斯泰、马尔克斯等古圣先贤所营构的经典中,自得其乐。
巧的是,大年初一那天,我发微信给另一位师长拜年,顺便聊了几句,对方竟也郑重其事地推荐我读读杨苡的这部书。这位师长一向高标独守,非但没有说作者是某名公的妹妹,反而言必称“杨苡先生”。这一来便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以我有限的阅读量来看,在中国身为女性而被尊称为先生的屈指可数,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位杨苡呢?于是第二天我便专程去书店捧了一部回来,想要探个真章。
接下来的几天里,不夸张地说,我的心魂都被这部书给攫住了,以至于连眼下就快追完的一部热播剧都放下了。到初六那天下午读毕掩卷,正自为杨苡的百年传奇叹惋不已,手机上突然弹出一条新闻:“著名翻译家杨苡先生逝世。”心顿时为之沉了下去。杨苡高寿,走时已是一百零三岁,按我老家的说法当是喜丧。我之所以感到震惊、难过,实在是出于不舍。刚刚通过她这部口述自传认识她、敬慕她,还想着以后或许能有缘进一步亲近她呢,她就萧然而去了,任谁想必也会觉得被猛击了一下。
杨苡先生的祖辈杨士骧、杨士琦都是清末政坛举足轻重的人物,父亲杨毓璋早年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回国后历任沈阳电话电报局局长、天津中国银行行长,积下了一份很大的家业。但对这个出身,杨苡并不看重,反而还多有自嘲。比如就其母亲并非正房而是姨太太、自己和哥哥杨宪益均非嫡出等,杨苡就多次在书中提及。而每每说到这些,她的口吻都是通透中带着一丝俏皮,既无愤愤不平之情,亦无低人一等之怨,更无以此自矜之态,可谓大气淋漓。
然而,杨苡之所以能被尊称为先生,绝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出身。这里头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当是她那风华绝代的人格。
杨苡极重亲情。她对母亲的感情、对姐姐的感情,特别是对哥哥杨宪益的感情,常常流注笔端。都说爱是相互的,少年杨苡从哥哥那里得到的关爱最多,自然也就最是感念哥哥。直到晚年,她回忆童年时代时还会说起,小时候由于大家族的臭规矩多,她经常吃不饱,“我哥老拿好东西给我吃”。与此类似的事例,书中不胜枚举,足见杨苡极其看重亲情。或许就是这种特质使然,杨苡作为西南联大、中央大学的高才生,一生“事功”并不突出,为人所知者仅有翻译《呼啸山庄》。她的家人们堪称星辉熠熠:兄长杨宪益是名满天下的翻译家,姐姐杨敏如为北师大古典文学教授,姐夫罗沛霖身兼两院院士,丈夫赵瑞蕻是南京大学外文系、中文系教授。而杨苡到退休也只是一个未进入职称体系的“教员”。照世俗的眼光来看,杨苡大概率会自惭形秽。可是人家不!读读这部新作就知道了,在杨苡的眼里,成名成家根本算不上什么,远不如生活本身重要,活在浓浓的亲情里,才是她的一生所求。
杨苡极重师恩。从家塾请的启蒙老师魏老先生,到进入天津中西女校读书后遇到的女教师张波若、杨赵路德、凌剑罗,男教师管善堂、王德修、范绍韩、高玉爽等老师,杨苡对与他们的交往始终牢记在心,回忆起来便如数家珍,且终其一生都念念不忘。待进入大学后,杨苡得以跟随沈从文、朱自清、闻一多、吴宓、杨振声、刘文典、陈梦家、叶公超、郑颖荪等大名家研习学问,彼此间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虽然朱自清曾很不客气地训斥过她,吴宓甚至曾气势汹汹地到她家中“搜检”,但这并不妨碍杨苡对他们寄寓深情。而这种深情的基调,分明是敬爱与追怀。就连当时她最不喜欢的老师刘文典,许多年后再回忆起来,她用的口气也是饱含情谊的。由此,书中那一桩桩、一件件动人心怀的旧事,自是都出于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对师恩的感念。
杨苡极重友情。从儿时的玩伴仆人来凤,到小学同学徐敬业,再到好朋友颜枬生、桂慧君、蔡惠馨、梁敬敌、梁爱敌等,天性活泼的杨苡都能与之相处得融洽、愉快。这是因为杨苡年少时就懂得自尊和尊重他人。她从没有因为来凤只是个丫鬟、徐敬业只是个借读生,就瞧不起人家,也从来没有因为颜枬生的父亲当过北洋政府的总理、梁敬敌姐妹是梁启超家里的大小姐,就去刻意讨好。进入大学后,杨苡更是结交了一大帮志同道合的朋友。其中有不少后来成为著名人物,如穆旦、许渊冲、陶琴薰、萧乾、巫宁坤等。更多的是大众不怎么知晓的联大学生,如金丽珠、王树藏、何如、顾诚、徐璋、许丽云、吴良凤、马大任等。杨苡似乎对同学中的著名人物并不感冒,如书中对许渊冲就颇多微词,而对普通同学却总是格外有情,如对被同学误杀的顾诚,再如对为情所困而自杀的吴良凤。顾、吴都是生命还未及绽放就枯萎了,若不是杨苡惦念着他们,把他们的事迹记下来,那他们只怕连当下流行的各类“西南联大史”都无从进入,真要终归寂寞了。此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杨苡非常看重与巴金的交谊。少年杨苡因爱读巴金的书,就给巴金写了封信,没想到巴金竟然回信了。两人从此相识相知,持续交往近八十年,直到巴金逝世才告结,称得上文坛佳话。
杨苡极重爱情。杨苡的一生,在爱情方面简简单单,只有初恋和正果两段。但这两段却都是刻骨铭心的。杨苡初恋的对象是巴金的三哥李尧林,她叫他“大李先生”。两个人最初交往,是经巴金介绍,从笔友开始的。那时李尧林在南开中学任教,而杨苡还是个中学生。两个人一开始就惊世骇俗,以至于杨苡的一个小姐妹曾郑重地对她说:“外头都在传,李尧林有一个小女朋友……说那个小女朋友就是你……”然而本该是情窦初开的杨苡却懵懵懂懂的,坚决不承认这是恋情,为此还专门写信给巴金,表示对传言很气愤,认为这是对李尧林的污蔑、亵渎。虽然在晚年回忆时,杨苡仍坚持说“我一直不承认对李尧林的感情是love”,却又说“我很想念大李先生”,而书中写到他时也是篇幅最长、着墨最多。这不仅见诸文字,从杨苡所收藏的照片中也可见端倪。书中收有李尧林的照片多达三张,一张是摄于天津英租界花园的小照,一张是“潇洒极了”的溜冰照,还有一张是他出远门时在码头的留影,被用作本书压卷。令人尤为感慨的是,杨苡后来能和赵瑞蕻修成正果,还要归功于李尧林提供了关键的帮助。当时赵瑞蕻对杨苡“纠缠不休”,杨苡便给李尧林写信求救,谁知李回信竟让她接受赵。于是出于赌气,杨苡和赵瑞蕻好了,不久便奉子成婚。这之后,杨苡的婚恋生活非常稳定,不过出现过一个小插曲,那就是与穆旦有过一次“more than friendship,less than love”的谈心。当然,彼时双方都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只是简单地拥抱了一下,离爱情还隔着八千里路云和月。
正是因为一生把“情”字看得最重,杨苡才活成了人们心目中风华绝代的代名词。也正是因为重情重义,她七十多岁时仍不惜在爱做打油诗的哥哥面前屈尊,自称“拾油妞”,把有着随写随丢习惯的杨宪益写给她的那些打油诗都细心地保存了下来。当然,舐犊情深更是杨苡重情义的直接证明。书中多次出场的小女儿赵蘅,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她过六十岁生日时,母亲杨苡汇来了一千块钱,并打电话说:“你给你姐姐六十五岁生日汇了两千元,你是‘千金散尽,我就给你‘还复来了。”
“拾油妞”这个词类似于柴火妞,给人一种土里土气的印象。事实上,杨苡的仪态是极好的。书中她的每一帧照片,无论是少年时期、大学时代,还是为妻为母、风烛残年,脊背都挺得倍儿直,眼眸中都充满自信与淡然。面对这些美丽的照片,我常常会不自觉地想起影后陈冲。很多年前,著名作家严歌苓曾为陈冲写过一部传记,记得我读后还挺失望的,因为总觉得那些文字与陈冲之美对不上号。和杨苡一样,陈冲也是美在精气神。近来在一本文学杂志上,我读到陈冲自己写的一篇回忆文章,这才觉得对上号了。这当然不是说陈冲的文笔比严歌苓还好,只是陈冲笔下的细节能击中我心,比如她提到自己打小就有驼背的毛病,这么多年一直在与之作斗争等。杨苡的这部《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之所以脍炙人口,原因应该就在于类似这样不遮不掩的细节多极了。我想,如果陈冲将来也要写口述自传,那真应该好好看看这部书。相信这部出自“拾油妞”之手的好书,在不久的将来也定然会被冠以风华绝代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