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到电话那一刻,她有一种回光返照的感觉。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突然来找她,肯定没那么简单。虽然听到声音那一瞬,她已经识别出是谁了,可是当对方说出名字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惶惑,头皮发麻。
对方没说太多,只是约了个时间,约了个地点,还说,想见她。是的,是想见,不是想。她顿了一下,答应了。挂了电话以后,她才觉得答应得太快了。
电话来得实在太突然,她百思不得其解,在脑海里打了许多问号。说是只想见见她。可她相信,事情没那么简单,远没那么简单。
从挂了电话后到见面之前那三天三夜的时间,她想了很多,做了各种猜测。不知道绝交多年,为什么又突然来找她。虽然她们绝交也并不因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是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简直和头皮屑一样无关紧要,可终究还是绝交了。绝交后,也终究多年未见,毫无联系了。当然,要说绝交前,她俩情同姐妹如胶似漆也毫不为过。也只有在绝交之后,她才明白,哪怕是近十年的所谓闺密情深也不堪一击,她自己也不过是一朵塑料花闺密,而且塑料的成分极多。
她不过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早,收到一个杂牌口红。她拍照给对方看,分享了一下收到礼物的喜悦,下一秒,她就被拉黑了。拉黑后,她在震惊和恐慌中,举着口红,看了又看,看了许久,不知道那口红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仅仅因为那一管名不见经传的口红,包装上刻着一个蹩脚的“爱”字的口红,十年的闺密情就瞬间断裂。断得太快,也断得太干净。就像玻璃杯突然裂了就裂了,完全没有弥合的可能。她哭了,哭得伤心欲绝。她也才知道,失去友情的痛并不比失去爱情的痛相差多少,也许更痛。人都说铁打的闺密,流水的男友。可也只有在被拉黑以后,她才顿悟,没有什么是铁打的。时间也并不是友情深浅的标尺。十年的相濡以沫,因为一管连牌子都看不清的口红,不得不相忘于江湖,甚至也许连望都没有望。是她望着对方,对方有没有望她,她不清楚,她甚至不敢想。多想一点儿,就更痛一些。
自那以后,她依然会遇到好朋友,依然会相濡以沫,依然会嬉笑打闹,可是她再也不敢说谁是自己的闺密了。好像闺密这个字眼的身上长出了许多软刺。好像她说出闺密这个字眼时,有一种连她自己都要鄙夷的伪饰。心里不再信的,嘴上说得越笃定,越是一种自我欺瞒,甚至自我羞辱。
接到电话以后,她又哭了。彼时被拉黑时她也哭了,心有裂开的感觉,而此时的哭,却只是胸口憋了一会儿,眼泪涌出,简单又短暂。即使这样,她还是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对方如此决绝,她居然因为对方的一个来电就又流泪了。好像闺密那个字眼儿身上长出的软刺无限伸长,一根根扎进她的心口,刺破了她压抑包裹许久的疮疤。疮疤破开,脓水滚涌,打湿了她的胸。说到胸,她又想起,以前,她们经常互相摸胸打趣。互相嘲笑彼此的胸都跟北太平庄一样平,庄字都是多余的。太平就够。太平,太平,她们太平了,天下也就太平了。后来,她去隆了胸,不太平了。对方再也不摸她的胸了。最后一次,对方扬起指尖,慢慢靠近她突然崛起的山包,快到山丘的时候,对方的手停住,而后放下。也就是在放下后的一个月,某个阳光明媚的清早,口红送到了,她们绝交了。一开始,她以为是因为口红,哭着哭着,她相信是因为胸。因为她的胸和她的不是一个尺寸了。再后来,她不哭了,她认定这是因为妒忌,一个小胸对另一个小胸突然变大的控诉。那是叛变,是颠覆。既然已经不在小胸的行列,就踢出隊伍吧。信念大于感情。她对这件事的解读也就到此为止了。
2
到了约定的地方,她从车上下来,抬头看见了羽桦。羽桦穿着一件淡黄色拖地长裙,头戴一顶黑色宽檐帽,站在庄园门口。庄园的圆拱门因为羽桦的存在,似乎变得没那么高了。羽桦还是那么漂亮,那么讲究,像一只孔雀,随时处于开屏的姿态。她踏着小碎步跑向羽桦,跑了一小段后,深吸一口气,才又慢慢地走了起来。她不再看着羽桦,转而看向前方的路面,做出一种对羽桦熟视无睹的神态。她意识到,自己这样跑过去,有点像一只被遗弃已久的泰迪突然看见了自己的主人,全然忘了曾被遗弃时的惨状。她仔细回忆着,在和羽桦十年的相处中,她确实总是乖巧迎合,像泰迪,而羽桦却是盛气凌人,好似藏獒。
她慢下来,羽桦却快了起来。羽桦跑向她,长裙拖着地。羽桦还是如此洒脱,甚至狂浪。不管裙摆上沾染了多少灰尘,她都始终相信裙摆是干净高洁的,就像她对自己灵魂的纯度一样自信。“做一个高纯度的女人”,这一直是羽桦的座右铭。羽桦和她的每一次对话都少不了要强调这句。至于什么才是高纯度女人,羽桦说得似乎很清楚,可她却总是想不清楚。
“祁悦,你怎么……”羽桦在离她的胸有半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看着她。羽桦的表情是诧异的、困惑的,甚至带着些怜悯。是的,羽桦是个习惯居高临下怜悯别人的人,从来都是。她也诧异,这么多年过去了,羽桦怎么一点儿没变。长相、穿着、语气,甚至表情,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就连说话的态度也丝毫未改。好像她们从来没有分别过,羽桦也从来不曾伤害过她。
“我?我怎么了?”她问,满脸通红。
“你的胸呢?你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
“呵呵,人哪有不变的。变了就对了。”她语气很淡,淡得发冷。
“是,哪有不变的,我们都分开这么久了。”羽桦点了点头。
“倒是你,一点儿没变。”她一声叹息,而后是轻淡的笑。而真正让她发笑的,是羽桦那句“我们都分开这么久了”。我们,这语气是多么轻描淡写啊。好像羽桦把她拉黑,不过是扔掉个废旧的布娃娃那样轻松。不,应该说是更轻松。在她的感觉中,羽桦遗弃她,没有半点不舍,甚至连叹息都没有。
“倒是你,一点儿没变。”她又重复了一遍。而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白色运动鞋。
“你以前从来不穿运动鞋的。”羽桦看了一眼她的运动鞋,眉头皱了一下。
“运动鞋怎么了?”她抬头看着羽桦。似乎捕捉到了以前那个羽桦的眼神。以前那个羽桦,虽然犀利又任性,可也真诚又温暖。可是很快,她就提醒自己,不要再次受了蛊惑。不管是哪个羽桦,过去的,现在的,或者未来的,都不会真的改变。就像羽桦那一头黑发,什么时候都是任性自然地垂在右肩,她才不管左肩会不会感到失落呢。
因为运动鞋的缘故,她们之间有了悬殊的身高差,导致她看羽桦的脸都成了仰视。她觉得十分压抑,后悔没有穿高跟鞋来,虽然她已经许久不穿高跟鞋了。她不穿高跟鞋的原因和羽桦有关,又无关。在被拉黑后,她的鞋跟儿从8厘米降到了4厘米。这是她从丰胸后吸取的教训。女人之间的同频是有先决条件的,那就是在决定建立关系的一刻起,彼此接纳认同的现实不会发生改变。就像外交谈判桌上,协议里所有结果的发生,都要遵照一定的前提条件一样。一旦先决条件变了,后面的协议也就无法生效了。
就像她和羽桦,可以相濡以沫的前提是她们都是A罩杯。一旦有一个的A变成了D,先决条件就崩塌了,就难以和平共处了。因为这个,她在被拉黑后低调了许多。她甚至一度陷入长时间的自责和懊丧,觉得自己是个傻子,竟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再后来,又发生了一些类似的事件后,她便把鞋跟从4厘米又降到了平跟。她觉得这样就安全了,就不会让谁感到挑衅了。羽桦之后的女性朋友们温和许多,相处起来也轻松许多。她们和她一样,都是泰迪般可人。没有一个人会在她跟前露出藏獒的霸气。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信任她们,反而觉得那可人背后也许会是比藏獒还要凶狠的脸。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可那感觉总是无处不在。可即使这样,她也要和她们在一起,女人怎么能没有闺密?不管世界上发生多少被闺密出卖的惨剧,女人都依然以拥有闺密为荣。因为女人需要倾诉,倾诉带来的快感甚至可以和爱情媲美。事情往往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和男人陷入爱情,闺密们就是全程目睹者。女人从男人的怀里出来,又钻入闺密的瞳孔。她的喜悦、她的焦虑、她的自豪、她的卑微,全都毫无保留地呈现于闺密的眼耳。所以,一个拥有闺密的女人恋爱了,是一件幸事。看起来是两人谈恋爱,实则是三人。于是,为了闺密,她愿意妥协,愿意迎合。高跟鞋换成运动鞋就是妥协之一。甚至,当她人造的丰满塌陷后,又回到“北太平庄”后,她也不再去隆了。是不想了,也不敢了。失去羽桦,她还是她,并没有失去生命,但不可否认的是,羽桦抽走了她身上许多心气,让她从此一蹶不振。哪怕她拥有了普辉的爱情,也不能让心气恢复多少。因为越是在普辉的怀里,她就越想念羽桦。羽桦离开后,她不知道,她和普辉争吵时要和谁倾诉;不知道她享受普辉浓烈的爱意时,要和谁分享;也不知道当冷战时,她该如何挽救。羽桦是这份爱情的隐形支点。羽桦不被看见,却真实存在。那隐形的支点被抽走了,爱情就摇摇欲坠了。
果然,羽桦离开半年后,普辉也离开了。这又一次验证了羽桦的重要性。没有了羽桦,她满腔的苦水无人吐槽,所有的情绪都让普辉承担了。她对普辉的黏腻到了如胶似漆的程度。普辉去别的城市出差,她都要紧张得好像他去了火星,再也不回来了,或者被妖猫狐仙抢了去。到了晚上,她恨不得每分每秒都要和普辉视频连线,确保他的房间360度无死角都在她的可视范围内。普辉终于不堪忍受,在一次剧烈的争吵后离开了。普辉离开的方式和羽桦很像,也是突然把她拉黑了。很突然,很决绝。好像他和羽桦提前商量好的,他要用羽桦伤害她的方式再次伤害她。似乎那样的方式最适合她,仿佛为她量身定做。不同的是,普辉在离开两个月后又回来了,因为她怀孕了。她还是通过普辉同事的老婆柳慧才把他找回来的。
每当夜深人静时,她想起羽桦都觉得十分不公平。她当了羽桦整整十年的树洞,听羽桦讲一个又一个爱情故事,和羽桦一起品尝一次又一次酸甜苦辣,可是她需要羽桦时,羽桦又在哪里呢?就在她收到口红那一刻,就在她想要将自己爱人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告诉羽桦时,却被羽桦毫不犹豫地拉黑了。在羽桦那里,她又算什么呢?这个问题在被拉黑后,她问自己,一遍又一遍,直到关于羽桦的一切变得模糊,直到她觉得答案不再那么重要。
3
“进去吧,我订了包间,咱俩今天好好叙叙旧。”羽桦转身,头发长甩,钻入拱门,朝里头走去。拱门里面是一个欧式白色建筑物,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冷艳。羽桦和那冷艳很搭调,好像她天生属于那幢白楼,刚刚从里头走出,现在只是回去而已。叙旧那个词,听起来让她有些战栗,又有些期待。那时的无话不谈是心无旁骛的,是掏心置腹的,是毫无保留的,如今的无话不谈怕是要打个折扣了,五折都显贵,一折两折还差不多。既然如此,就不必非得用无话不谈这个词语了吧?
她跟在羽桦后面,小碎步跑着。跟得紧了,她的运动鞋踩到羽桦的裙尾。羽桦停下来,转头看了看她,淡淡一笑。她尴尬地将脚收回,放慢脚步,确保运动鞋和羽桦的裙尾有足够安全的距离。
羽桦走得很快,和以前一样。她总是这样风尘仆仆要赶去某个重要会场的步调。事实上,羽桦是一个极其讨厌会场的人。用她自己的话说,任何会场或多或少都在扭曲人性。一旦进入,你就要被那已经定好的看起来天衣无缝又恰如其分的主题套牢。那些高高在上的嘉宾只管自己夸夸其谈,从来都不想底下的听众多难受、无聊,甚至煎熬。开会不过是台上表演、台下配合罢了。最可悲的是,不管台上演技如何,台下都要配合。伪善的掌声和欢呼又反过来将台上的人套牢。他们沾沾自喜,也陷入有一天掌声不再的焦虑。于是,就出现了一些尴尬的場景,嘉宾们在说完一句话以后会停顿数秒,直到收到掌声后再接着往下讲。一旦说起这样的嘉宾,羽桦就嗤之以鼻,将其定义为会场的小丑和怪兽。羽桦总说,一个真正自信的演说家或者发言者是从来听不见掌声的,他应该是忘我的,他应该沉浸在信仰中,而不是掌声里。
“就像爱情,每一次爱都要足够忘我才能收获爱的真谛。”面对羽桦的高见,她从不反驳。羽桦在发表高见时,散发出藏獒的霸气,那是不容辩驳的凛冽。羽桦的眼神格外犀利,语速很快,声音洪亮。如果她站上舞台,面对乌泱泱的人群,便会扬起长臂,自信而骄傲,亦如征服者。她看着羽桦,开始的时候,看得入迷,看得多了,她就觉得,这或许也是一种病。既然看懂了藏獒,她就安安心心地做一只泰迪吧。面对挥斥方遒时的藏獒,任何质疑都是危险的。所以,她最好什么也不说,只管点头赞同就是。她以为这样羽桦会开心,会享受。可奇怪的是,羽桦对她的迎合并不买账,总会暗戳戳地来一句:“你真的认同我吗?你只是在迎合而已。你知道吗,友谊一旦陷入频繁的迎合和无休止的苟同,就离结束不远了。不管爱情还是友情,背后都要有真理支撑。这个真理就是信任、爱与真挚。”羽桦这样一说,她便陷入了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尬笑着,羽桦就会伸手摸摸她的头,又来一句“你呀,可爱得很,可怜没人爱”。
然后,她就像心火被突然点燃一样,开始烧心,开始自怜,开始厌恶。厌恶羽桦的直接,厌恶羽桦的不尊重,厌恶羽桦的不通人情,厌恶羽桦的自以为是。她很想哭,可是她不敢。越是强装坚韧,越是糟糕,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直到泪水忍不住,她便找个借口出去。回到宿舍,她的眼睛总是肿着,红着。
羽桦看见了,就会问:“你怎么了,哭得眼睛都肿了?”
“没有,家里出了点事。”她故作淡定地敷衍着。
“你哭为什么非要跑出去,对着我哭很丢人吗?”羽桦又不依不饶。
“出门,夜风一吹,眼泪就收不住了。”
“你哭,不会是因为我吧?”
“怎么可能?”当羽桦多少意识到自己伤害了她,她便心满意足了,又心平气和了。又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了,又开始无话不谈了。她聊着老家的闺密和闺密的爱情。老家的闺密总是不停地换男友,每换一个,都会生发出新的故事和感受。老家的闺密喜欢把发生的点点滴滴都告诉她。她呢,又将这点点滴滴讲给羽桦听。羽桦喜欢分析,喜欢预测,喜欢解读别人的内心,也喜欢透过所有表面寻找所谓的本质。
“所有人都戴有面具,要帮助一个人,首先要扯下她的面具。任何一个被遮羞布禁锢的灵魂,怕是永远都找不到真理的。”这话,她觉得格外在理。只是羽桦从来也没说,该如何扯下遮羞布,又该如何找到真理。如果她问,羽桦就会说:“我哪知道?如果我知道,那我不就成哲学家了。就算我知道,告诉她了,她也不一定能理解,就像我对你所说的,你是否理解了呢?就算理解了,你就能照做吗?就算照做,就能成功摆脱目前的困境吗?”这话,又让她觉得格外有理。在她的眼中,羽桦情绪好时,就是一个洞悉世事的哲人。羽桦对她的吸引,绝不是表象上的,更多的是灵魂上的。羽桦对她来说,是一种认知的补充。于是,如此这般,她在羽桦的身边,一会儿醍醐灌顶,一会儿又陷入泥潭,往复循环。
如今,失散多年的羽桦说要叙旧,她有点不知所措。她该说些什么,说到什么程度,才算恰到好处?怎样说才能不再显露出泰迪的卑微,任人摆布?羽桦要叙的旧,是关于被拉黑前那段时光,还是拉黑后这几年呢?如果是拉黑后,羽桦和她毫无交集,又何来的旧可叙呢?琢磨着,琢磨着,她的心怦怦乱跳起来。最让她觉得踌躇的是,要不要让她和普辉之间的事情也成为叙旧的内容之一。普辉是她的骄傲,不管在谁跟前,她都忍不住提他。不仅提他,还要欲盖弥彰,用一种自谦的语气秀一通普辉的好。她决定了,跟羽桦讲讲普辉。她曾经的男人,曾经真正属于她的男人,也是她儿子的父亲。从她对羽桦的判断来看,羽桦应该还是单身,也绝不可能有孩子。就凭这个,她就有足够的条件扳回一些自信。可毕竟她是善良的,也不想多年以后再见,就拿这些刺激羽桦。她还是有些怕,怕羽桦被激怒后,毫不留情地反击。
4
刚跨进大门,一只黑猫就朝她跑了过来,两只前爪趴在她的鞋带上,抬头看着她。黑猫眼里发出的亮光,熟悉又温暖。她定住脚,想要抱抱黑猫,却因为羽桦的回眸打消了念头。羽桦害怕小动物,什么猫啊狗啊,她都躲得远远的。用羽桦自己的话说:“我倒不是不喜欢它们,我是不信任它们。我总担心就在我将它们搂进怀里、贴到脸上那一刻,它们突然伤人。我可以被伤害,但不能被愚弄。”
而羽桦刚刚转头的那一瞬,似乎也在提醒她,不要去碰那只黑猫。羽桦总说,猫和男人很像,需要你时,会让你被那种渴望弄得窒息,好像没有你就会随时死去,可是一旦不需要你时,又离你远远的。他们倒不是故意冷落你,只是人家有人家的作息,人家有人家的圈子。而女人只有当看见另一个女人也被同一只猫如此强烈需要时才恍然大悟。原来那种需要也可能只是一种熟能生巧的演技。
羽桦的这番言论,她也是在经历了普辉以后才懂的。一开始,她总觉得羽桦是在虚张声势,鸡蛋里挑骨头。她眼里的爱情是圣洁又坚定的,怎容羽桦如此质疑。在和普辉相处一段时间后,她才知道,羽桦说的字字珠玑,半点不虚。普辉只有在她的眼前,才是真实的、饱满的、稳定的,一旦离开她的视线,就成了飘忽的存在。他几乎从来不主动联系她,即便是在她怀孕时。他每周会回来三天,其他时间不是出差就是开会。一开始她深信不疑,每天坐在家里乖乖等他回来,就像等着一只累了饿了的猫回来觅食取暖。直到有一天,她去产检的时候遇到了柳慧,说起来男人们的行踪,她才知道普辉前一天并没有出差,而是去柳慧家聚餐了。她没有问柳慧普辉是不是一个人去的,但是她很清楚,她被欺骗了。她虽然不清楚普辉为什么要骗她,但是她知道,欺骗有一次就会有许多次。那以后,每每她想起羽桦的话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又痛苦得无法自拔。普辉确实像极了一只猫。等她生完孩子后,普辉就更像一只猫了。从家猫变成了流浪猫。从每周三天到每周一天,后来一个月都出现不了一次,再后来基本不再出现了……可她无能为力。为了孩子,她越发明白了迎合和隐忍是重要的,也是无奈的。不管她多么不情愿,等待普辉都成了她的常态。有了孩子之后,不是她一个人等,而是两个人一起等。她始终相信,等待是有意义的,虽然别无选择。她也始终相信,普辉终究会回来的,他最终一定属于她和孩子,并且只属于她和他们的孩子。
她不再试图去抱那黑猫,而是将脚抬起,促使猫爪子离开鞋带,和羽桦一同朝柜台走去。
“您来了。”服务员出来迎接,看着羽桦说了一句。转而看着她,又说了一句:“您也来了。”她顿了一下,总觉得这两句话里意味非凡。
服务员将她们引到一个包间,招呼她们在一张欧式琉璃桌旁坐下。桌上一个藏青色的欧式烛台里点着粉色蜡烛。蜡烛静静地烧着。羽樺盯着那火焰,她也是。她看见对面的火焰后泛起几点光亮,那是羽桦的泪光。她诧异地看着羽桦,不知道这泪水从何而来。是因为和她久别重逢,或者不过是烛光太亮刺激了泪腺?羽桦是一个爱哭的人,经常莫名其妙地哭。看电视会哭,听音乐会哭,路遇乞丐会哭,被一阵风袭过也会哭。羽桦喜欢为别人哭,几乎不为自己哭。“我觉得我自己过得很好,没有什么需要哭的。我的眼泪全送给了人间疾苦。”可是不知怎的,她却清晰地感觉到,羽桦刚刚的泪水是为了自己。羽桦为别人哭时从不掩饰,眼泪肆意流淌,只有偶尔为自己时才遮遮掩掩。羽桦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她便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那泪光让她觉得,羽桦有故事,也有心事。羽桦突然来找她,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她猜得没错。
她对羽桦的故事并没有多少兴趣,倒是对羽桦的泪光产生了某种怜悯。在她看来,羽桦的故事不会有太多惊奇的成分,不过就是爱上谁了,又离开谁了。爱时一往无前,心无旁骛;离开时,快刀斩乱麻,绝不回头。她总觉得羽桦太无情,对爱情就像对待一个个车站,爱上了就上车,享受在车上的每一分钟,珍惜窗外掠过的每一处风景和光影。到站了,她便下来,头也不回地走向下一个目的地。好像这一趟车她从来不曾上过,车上的人也从来不曾存在过。至于风景,羽桦说,都差不多,从来都差不多。一次又一次上车,一次又一次下车,羽桦哭过,伤过,孤独过,就是从来没有恨过。羽桦说,恨一个人痛的是自己,被恨的照样吃喝拉撒,怀恨的却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是何等愚蠢。
所以对于羽桦,她还能期待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呢?一个被爱情裹挟的女人却又似乎从来没有得到过爱情。她也说不上羽桦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如此这般,在被拉黑前,羽桦依然是单身,可也依然是一副天下之大唯我独尊的样子。爱情对于羽桦很重要,又似乎很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段段爱情,填满了她的人生;不重要的是,即使没有这些爱情,羽桦依然是羽桦。也许孤独,但不悲凉。
她和羽桦正相反,老大不小了才第一次谈恋爱,普辉是她的一切。是她的开始,也该是她的结局。也许正是因为羽桦的爱情故事听得多了,她生出了恐惧,在她看来,那不是爱情,那不过是激情,甚至可能只是色情。说是神奇的相遇,不如说流水般的过客,是轻浮是错误。羽桦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一张张随即倒下的欲望的多米诺骨牌。倒下的一刻是开始,也是结局。每每在羽桦要告别一段恋情时,就会说:“放手吧,放手才能远行!”而后,随着一声冷笑,便又回到了起点。羽桦在她面前是如此透明,一切都仿佛逃不过她的眼睛。羽桦说:“我对你诚恳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私,你像一个木桶接收了我所有的情绪,不管你想不想。”她却觉得这很珍贵,谁能拒绝一个绝对真挚的灵魂。于是羽桦总是不停地说,她总是安静地听。羽桦只管说,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评价。她只管听,并不想评价也无力评价。让她分析评判,简直太难为她了。听多了,她生发出对羽桦式爱情的本能抗拒。她暗下决心,绝对不能成为另一个羽桦。可她在经历了普辉之后才知道,她根本成不了羽桦。
服务员小姐端来托盘,乳白色的杯子给了羽桦,褐色的给了她。
“这是您最爱的水仙。”服务员对羽桦说,又转过脸对着她,“这是你最喜欢的肉桂。”
“都是今年的新茶,都是先生特意嘱咐过的……”服务员正要往下说什么,羽桦打断了她:“我们有需要再喊你,谢谢!”
服务员这才走出门去,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看她俩,带着欲语还休的不甘。
她看着那服务员,觉得奇怪。服务员那副知道了很多的样子让她有些厌恶。
“茶不错吧?”羽桦问。
“不错。”她答。
“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喜欢肉桂。”羽桦精心修剪过的指尖按着杯口,杯子跟着移动着。
“我以前不喝茶的。”她的声音很小,小得近乎卑微。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说到以前她就卑微,就像一只流浪猫被人问为什么被遗弃一样。
“我知道,你怕睡不着。后来怎么就喝了呢?”羽桦的指尖停下,抬头看着她。羽桦的眼神总是犀利的,让人难以逃脱。她顿时慌了神,满脸通红,不知如何作答。她想说因为普辉喜欢,可是她硬是没有说出口。普辉是她最想提起的人,也是她认为最该提起的人,可不知为什么,每每想要提起却总是如鲠在喉。
“你看你,一点儿都没变,我又不是来审问你的,你何苦这么慌张,我就这么让你害怕吗?”
她看着羽桦,还是没有作答。她本来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在她无数次暗夜里下过决心后,她应该不再是以前那个她,可是面对羽桦,她竟然半点儿没变。
“我以前让你很害怕吗?让你觉得很压抑吗?你说实话。”羽桦的嘴角拉开,露出两个梨涡,做出一副和蔼的样子。可她很清楚,那和蔼是伪装出来的。羽桦一旦要伪装点什么,就显得十分不自然、不自在。
“你也许以为你不说话是一种乖巧,可在我看来,你不说话是一种虚伪,是对我的不信任。”羽桦拿起茶壶,为她的杯子续了水,或许是她慌张了,杯子没拿稳,溅出的开水烫得她“啊”了一声,服务员忙跑来问发生了什么。
羽桦知会服务员去拿冰块,服务员却说:“先生在我们冰箱里存的烫伤膏还没用完,我这就去取。”
“还不快去?”羽桦的语气突然变得凛冽,似乎是因为她的手而变得紧张,又似乎因为别的什么。
服务员离开后,羽桦试图伸手去握她的手,她下意识地缩了回来。
“你看,你就是不相信我,你不会以为,我刚刚是故意烫了你的手吧?”羽桦的表情变得严肃,这让她想起了以前。以前她陷入迷茫时,羽桦开导她,也是这种恨铁不成钢又急于救她于水火的表情。
“怎么会?是我自己不小心的。”她的应对方式亦如从前,是乖顺——你没有错,错的都是我。
羽桦看着她,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许久,服务员才拿了烫伤膏进来。
服务员拿棉签蘸膏体,往她的手指上涂抹,动作有些粗鲁,她疼得喊出声来。羽桦走到她旁边,从服务员手中拿过药膏:“我来。”然后轻轻地慢慢地将药膏一点点涂在烫伤处。
羽桦与她很近,她能闻到羽桦身上的香水味儿,那是一种海盐和薰衣草糅合的味道,那是浓烈的魅惑,让难以忘怀。她记得,那是羽桦最爱的香水味儿。
“你呀,还是如此,半点儿没变。孩子怎么样了?”
“什么孩子?”她的手突然抖动起来,从羽桦的手中迅速挣脱。
“你呀,還想瞒着我呢?”
“我瞒你什么了?”
“你呀,我拿什么爱你啊,我的悦悦。”
“你说什么?”她突然泪如雨下,好像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了,里面五味杂陈。
压抑许久的情愫滚涌而出。羽桦说的爱带着刺,可即使带着刺,也不能否定那是爱。
每每在她遭遇人生低谷时,羽桦的爱总能对症下药。哪怕那爱里夹杂着许多犀利的刺痛。哪怕羽桦总是用一种圣人的居高临下的口吻。顷刻间,她似乎又回到了泰迪的姿态,心甘情愿地卑微着。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对泰迪的姿态是有一种迷恋的。因为是泰迪,才会有藏獒护佑。
“哭吧,我今天没什么目的,就是来听你哭的!”羽桦走回到她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双手托着下巴,看着窗外。窗户对面的外墙上贴着一张巨型海报,上面写着《七月与安生》,她看过许多次,每一次看都哭得肝肠寸断。
羽桦这么一说,她倒不想哭了。想做泰迪的想法又缩了回去。毕竟过了五年,就算她再迷恋羽桦的治愈,也该记得,那五年的伤害,把五年前的一切都冲淡了。
她吸一鼻子,拿纸巾擦了擦眼泪,喝下几口茶,也转头看向窗外。
“你看过这个电影吗?”她问。
“没有。”
“你真应该看看。”
“为什么,给我一个看的理由。”
“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不会看的,人人都说好的东西,我天生抗拒,我拒绝和任何人抢东西。”
“因为抢的过程很痛苦,得到后却发现根本不值得抢?”这话,羽桦说过无数遍,她听了无数遍,不过这是她第一次复述出来。
“学会乌鸦学舌了?”羽桦突然笑起来,眼睛眯眯着,梨涡又出现了。
她喜欢羽桦的笑,喜欢那梨涡。那是羽桦情绪舒缓的象征。可是很快,梨涡消散了:“你就是拎不清,不知道有的东西可以学,有的东西不可以学,而且是万万不能学!”
“我学什么了?”她也拉下脸。两道冷光在空中交会,交会点恰好在那烛火之上。她几乎是瞪着羽桦,毋庸置疑地果敢。不知僵持了多久,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整个前半生,羽桦退缩了。
羽桦长叹一口气,低下头去,又抬起头时,抿嘴笑着,可梨涡却不在了。
“你怎么不说了?我到底学什么了,怎么了,不敢说了吗?”她瞪着羽桦,声音越来越大。
“你变了,我很欣慰。”羽桦的声音变得很小,小到她勉强能听清楚。
“我变得不那么唯唯诺诺了,你倒欣慰了?你不是一直都很享受倾轧我的感觉吗?多有成就感啊,多有存在感啊?”
“果然变了,那我就放心了。你学会保护自己了,我也就了了心愿了!”
“这不都是被你逼的吗?”
“你确定是我逼的,不是别人?”羽桦收起笑容。
“我去趟卫生间。”她收起目光,低下头,朝卫生间走去。
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她遇到了那个服务员。服务员递给她一張擦手纸,说了一句“女人何苦难为女人”。她的目光在镜中与服务员的目光相撞,打了个寒战,感觉那目光和羽桦的如出一辙,闪动着刀光剑影。
她带着疑惑回到座位时,羽桦已经离开,桌上留了个字条:“回去翻翻包的内兜。我心愿已了,复不再见!”
她举着那字条,手抖了起来,眼泪也流了下来。羽桦的不辞而别,让她感觉像是再次被遗弃了。虽然不如上一次惨烈,可却是一样的痛楚。复不再见?好像她多么求着见羽桦似的。她将纸条撕成碎片,扔进对面的杯子里。纸片很快融入茶水,和茶叶不分你我。
她冷笑着坐了下来,盯着墙上的海报,许久没有移动,直到柳慧的电话打进来。柳慧说普辉得癌症去世太可惜了,让她节哀,好好把孩子养大。还说遗体已经火化,善后羽桦也处理好了,让她不要牵挂。单位给的抚恤金也按遗嘱要求全部发到卡里了。卡的开户名是续辉……
挂了电话,她朝家跑去,一边跑,一边吼。吼些什么,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那是一种近乎原始的愤怒与痛苦的声音。羽桦与普辉给的伤痛在她深渊似的记忆里交织翻滚,灼烧她的神经。两个伤口突然迸裂,流出的脓水交缠在一起,生出了一种新的伤痛。那是爱和尊严同时被羞辱的伤痛。
回到家,她抱起续辉,坐在落地窗前,木讷地看着窗外,城市的流光溢彩如脓水一样淹没了建筑……
坐了许久,发呆了许久,她才取来背包,将手伸进包的内兜摸了摸,摸出了一张银行卡。她左手搂着续辉,右手握着卡,继续呆坐着。续辉好奇地从她手中将卡抽走,细细地看着,好像看着一个新奇的玩具。他一边看,一边用稚嫩的声音反复问道:“妈妈,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
“是一场骗局。”她冷冷地答道,深吸一口气后,拿起手机,拨通了羽桦的电话,
“你为什么勾引我男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她冲着话筒反复喊着,直到把续辉都吓哭了,直到电话那一头传来持续的嘟嘟声。
5
一个月后,她找柳慧哭诉,将羽桦骂成了一个荡妇,言辞之激烈,用语之恶毒,叫人瞠目结舌。她不再是泰迪,而是一只狂暴的狼。她骂得停不下来,直到柳慧泼来一杯冷水:“明明是你抢了她的男人!”
“你胡说!”
“羽桦在你之前就和普辉好了很久了。”
“不可能,他俩根本不认识!”
“还记得那管口红吗?普辉从我妹妹那里定制了两个。那是个小众奢侈品牌,一个给你,一个给羽桦。口红管的底部有一个很小的辉字,还有日期。给羽桦的日期在你之前。你可以回去看看。”
“不可能,那就是个廉价口红。普辉只爱我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羽桦!”
“如果你的认知是廉价的,再精致的口红在你眼中都是廉价的。羽桦是普辉的初恋,普辉从来没有停止过爱她,这是普辉亲口对我先生说的。”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
“是。”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提醒你了,是你自己假装没有听见。”
“胡说,你什么时候提醒我了?”
“那次在医院产检,我跟你说普辉前一天在我家晚餐,我本来以为你会追问,但是你什么也没有说,我以为你心知肚明呢。你沉迷于爱的视觉盲区,就要承受带来的这个后果。”
她突然无言以对,只有眼泪还在流淌。
“放下吧,你有一个会说话的孩子,羽桦却只有一个永远沉默的盒子。你还不够吗?她把普辉留下的积蓄全都给了你的孩子,包括普辉留给她的那部分。你还想如何?”
她没有回答,她全身疲软,刚刚每一个想要战斗的细胞似乎都被鞭笞了一通,乏力而疼痛。
从那以后,每每从落地窗看出去,看向极致的远方,她仿佛都能看见一个女人,也坐在落地窗旁,怀里抱着一个金光闪闪的盒子。她怕极了,怕那个女人会突然转过头来。
作者简介>>>>
毛嫱,原名毛爱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鲁院班)在读硕士研究生,北京作协会员,北京大学中文系老舍文学院骨干班学员。作品见于《青春》《文艺报》等。已出版长篇小说《轨》《隅》《桥》,主编散文诗歌集《我在廊桥等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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