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
明清之际,社会变革动荡,出了不少优秀诗人,我最欢喜的是由明入清的吴梅村及晚一些的王渔洋。梅村的诗虽然还有丽句艳词,但他诗中的那种缠绵悱恻,即使铁石心肠的人读后也不能不为之动情,更何况他的诗的铺陈结构有着自己的创造,新意迭出,诸如《圆圆曲》《永和宫词》《萧史青门曲》《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鸳湖曲》,这在渔洋诗中是不多见的。王渔洋把清初诗坛分成三个流派,说梅村是娄江派领袖:“娄江源于元白,工丽时或过之。”
其实,吴梅村也是画家和书法家。他早年就热爱书画。他的学生顾湄就写道:“雅善书,尺蹄便面,人争藏弆以为荣。”梅村的书画之名常为他的诗名所掩。他仿杜甫的《饮中八仙歌》写了《画中九友歌》,记述了他和董玄宰(其昌)、王烟客(时敏)、王玄照(鉴)、李长蘅(流芳)、张尔唯(学曾)、杨龙友(文骢)、程孟阳(嘉燧)、卞润甫(文瑜)、邵僧弥(瓜畴)等的交游,表明他也是书画圈子里的人物。
《画中九友歌》不只是在诗歌界有着影响,就是在书画收藏界也有着深远的意义。近现代收藏家顾文彬、庞莱臣等都执意收藏“画中九友”的作品,正显出那个时代收藏家的情怀。叶恭绰不但藏有金圣叹长题的邵瓜畴的山水卷,而且仿《画中九友歌》写了《新画中九友歌》。像吴湖帆这样的画家兼收藏家,欲求“九友”的画而不全,独缺邵瓜畴的画,有着“惜瓜畴而不见耳”的感叹。词人、画家夏敬观对“画中九友”的生卒年作了考证,董其昌、王时敏、王鉴、李流芳等都年长于吳梅村,所以他说:“皆梅村之前辈,称为画友,似稍近标榜扬己之习也。”
“画中九友”中,董其昌比吴梅村年长五十四岁,逝世于崇祯九年(1636),当时梅村二十七岁。人们怀疑他和董其昌没有交往过。梅村说:“董为江南望族,余犹及见大宗伯文敏公,馆阁老成,文章书画妙天下。”并在《画中九友歌》中写董其昌:“华亭尚书天人流,墨花五色风云浮。至尊含笑黄金投,残膏剩馥鸡林求。”如果没有和董其昌交往过,是不可能写得这样真实生动的。
明代从万历开始走向衰落,腐败衰落却唤起了知识分子的人性觉醒。他们追求“我就是我”的个性解放及人格的自尊,在文学上主张“性灵说”,在绘画上则是对文人画的发扬光大,讲求诗书画的结合,追求笔墨情趣,张扬个性,逐渐地登上绘画艺术的又一高峰。其领袖人物就是董其昌。
董其昌在《明史》有传,记其可观的政绩不多,而对他的书画艺术有较高的评价:“其画集宋、元诸家之长,行以己意,潇洒生动,非人力所及也。”把他捧为画圣了。董其昌自己也说“余结念泉石,薄于宦情”,正是他“行以己意”的表现。董其昌提出画之南、北宗,是借用禅宗南、北二宗之说,把画家画和文人画作了分野,他自认为继承王维的遗风,是南宗的正脉。承其法乳者有华亭派几家,再就是“画中九友”的诸家,八大山人虽师从董其昌,走的是另一条艺术路线。
“画中九友”中的王时敏、王鉴的绘画最初都崇尚黄公望或吴镇。但他们并不是一家:王时敏是王锡爵之孙,祖属太原王氏;王鉴是王世贞的曾孙,祖属山东琅琊王氏。李流芳、程嘉燧祖属安徽,后移居嘉定,他们的画也是脱胎于黄公望或王蒙,后受董其昌的影响,形成了古雅清润的画风。叶恭绰题李流芳的画说:“兹卷萧淡清远,正所谓散僧入圣,境界当与程孟阳《西涧图》并宝之。”张学曾的画流传不多,周亮工《读画录》说:“(尔唯)画仿董北苑。”“画中九友”中的杨文骢最有才气,也是最有故事的人,在《桃花扇》中他为侯方域、李香君做媒。文骢是阉党,许多朋友又是东林党人,烧阮大铖、马士英的家时,连他的家也给烧了。清军南下,他在浙闽率众抗清,一家五十口人就义而死。董其昌《容台集》:“龙友所作《台荡图》出入惠崇、巨然之间。”并题诗于画上:“别一山川照眼明,幽居端的称高情。从来老笔荆关意,施粉施朱笑后生。”汴文瑜画设色清淡,笔墨大似云间一派。
梅村和邵僧弥最友善,《画中九友歌》写道:“风流已矣吾瓜畴,一生迂癖为人尤。童仆窃骂妻孥愁,瘦如黄鹄闲如鸥。烟驱墨染何曾休。”僧弥死后,吴梅村作《邵山人僧弥墓志铭》,自称:“君之相知,莫过于余。”邵僧弥是钱谦益的学生,过河落水而亡,他惜墨如金,传世作品不多。北京颜世清曾藏邵僧弥仿古册页十开,每页都有僧弥自题,涉猎董北苑、米家父子、赵雪松、吴镇诸家。“画中九友”的画风各有渊源,但没有离开“元四家”,在董其昌的影响下,他们有着自觉的艺术追求,形成娄东画派。
太仓在娄水之东,故称之为娄东,娄东除太仓之外,还包括嘉定、宝山及昆山的一部分。明太仓人陆世仪《复社纪略》说:“时太仓望族,琅琊、太原、清河称鼎峙。”清河张氏,其代表人物是复社领袖张溥,他是吴梅村的老师。梅村在张溥的影响下成为复社的骨干人物,此话属题外,不作赘述。吴氏在太仓只是小姓。但梅村在名门望族的文化氛围中成长为诗人、文章大家及书画家。
吴梅村作的一幅水墨山水中自题:“新霁后戏笔于梅花庵中。”这幅山水师法黄公望,以披麻皴画山体结构,以鹿角、蟹爪、夹叶、点叶等多种笔法,描绘松、杉、柏、柳等杂树层林的多种姿态,简笔淡墨,营造出淡泊典雅的气氛。画的右上角有王鉴的长题:
画分南北宗,南以右丞为祖,自董、巨、二米、元季大家,以及沈石田、董文敏得传正脉,故南宗为盛。董文敏后,几作广陵散矣。近时独吾娄吴大司成、王奉尝执牛耳,为笔墨宗匠,海内尊为模楷。此帧乃司成公游戏三昧,如不经意,然元气灵通,参乎造化,即苦思岁月不能到此,真丹青宝筏,不可作寻常观也。王鉴。
这则跋不但对吴梅村的绘画艺术作了较高的评价,而且写出他和董其昌提倡南宗的密切关系。他之于南宗书画不是文人的客串,而是正脉。
2018年,上海博物馆举办“董其昌书画艺术大展”时,就是用了王鉴题吴梅村那幅山水画中“丹青宝筏”一句。“宝筏”是佛家用语,有指点迷津而微悟的意思。“画中九友”在崇尚董其昌之前,还在各种流派中探索,经董其昌南宗之说的指点,迷津大开,纷纷归入南宗,终成正果,成为绘画主流,屹立于画坛数百年。
在上海博物馆,我曾两度获见董其昌、吴梅村书画合璧卷,董其昌画水墨山水,自题曰:“画家当以天地为师,又以古人为师,故有天闲万马。今困坐斗室,无惊心洞目之观,安能与古人抗衡也。”由此可知此卷为董氏晚年所作。吴梅村在卷后书《东皋草堂歌》前后二歌,自题云:“余以壬申(1632)九月游虞山,稼翁招饮东皋草堂,极欢而罢。己而,稼翁同牧斋先生被急征于京师,余相劳请室,为作前歌……”
“稼翁”为瞿式耜,号稼轩,钱谦益的学生。东皋草堂为瞿式耜的别墅,内有浣溪草堂、贯清堂和镜中来等名胜佳境,和钱谦益的拂水山庄齐名,为常熟的著名园林。瞿式耜多有咏东皋草堂的诗作。崇祯四年(1631)梅村二十二岁,参加会试,举第一名,次年游东皋草堂,故《东皋草堂歌》写得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芙蓉长薄花溪里,松栝疏林葭浦边。南山主人偕隐处,拂水飞来洒烟树。桂枝零落鸬鹚飞,鼓枻沧浪自来去。”
梅村题“相劳请室”中的“请室”即为囚禁有罪官吏的牢狱。丙子(1636)冬,常熟奸民讦钱谦益、瞿式耜违法,温体仁当政,即将钱、瞿拘捕下狱。不久,温体仁罢官,钱、瞿冤案得解,但并未释放,梅村作《东皋草堂歌》赠瞿式耜于“请室”。梅村即把诗寄陈子龙,子龙有和诗。梅村时年二十八九岁,可见《东皋草堂歌》不是即景之作。
瞿式耜好收藏,东皋草堂藏沈石田的作品较为丰富。《梅村诗话》也说瞿式耜“酷嗜石田翁画,购得数百卷,为‘耕石轩藏之”。董其昌和钱谦益同朝为官,又与瞿式耜相友善。董氏曾画《赠稼轩山水图》,其《论画册》有题曰:“过虞山访稼轩先生于耕石斋,出所藏书画见示。”
《梅村诗话》有言:“又二年,知稼轩以相国留守桂林,城陷不屈,与张别山俱死。”瞿式耜被清军杀害是在顺治七年(1650),由此向前数两年,是顺治五年(1648),也是梅村再访东皋草堂的时候。《梅村诗话》又写道:“后数年,余再至东皋,则稼轩唱义粤西,其子伯升门户是惧,故山别墅皆荒芜斥卖,无复向日之观。”所以在宿无所处中,他写了《后东皋草堂歌》:“我初扶杖过君家,开尊九月逢黄花。秋日溪山好图画,石田真迹深咨嗟。传闻此图再易主,同时宾客知存几?又见溪山改旧观,雕栏碧槛今已矣。”只能是“我来草堂何处宿?挑灯夜把长歌续。十年旧事总成悲,再赋闲愁不堪读”。梅村把《东皋草堂歌》和《后东皋草堂歌》合写成一卷,并写了跋语以志因缘。跋语云:“……又十余年,再游虞山,值稼翁道阻不归。过东皋则断垣流水,无复昔时景物矣,乃作后歌。其长公伯申兄出董宗伯卷并书其上。登高望远,云山邈然,俯仰盛衰,掷笔太息。梅村吴伟业。”
此卷中董其昌山水天真烂漫,老而弥坚,吴梅村从意气风发到怀旧伤怀,而书法则是风神跌宕,弛控起伏,是诗和书完美的结合。
从梅村初访东皋草堂到再访,中间相隔十六年;从赠瞿式耜《东皋草堂歌》于请室到再访,时间也相距十二年,《后东皋草堂歌》中所说“十年旧事总成悲”的“十年”只是一个约数,并不可以此作为标准时间。古人诗中常见用“十”或“廿”来标出大约的时间的情况。吴梅村《临终诗》“忍死偷生廿载余”即是也。
二十多年前,黄裳道长要写关于吴梅村的文章,想要一张梅村画的《南湖春雨图》条轴照片。此图藏在上海博物馆,上博保管部连底片都给我了。近年又看到吴梅村画的《南湖春雨图》长卷。这两幅图都题了《鸳湖曲》。
《鸳湖曲》有一个“为竹亭作”的副题。这个“竹亭”就是指的吴昌时,竹亭是他的花园名。崇祯三年(1630)梅村省试中式同榜的还有他的老师张溥及前辈吴昌时。吴昌时好客,在湖山胜地建了一座竹亭别墅,就是为了与名士们的文酒之会。崇祯十五年(1642)梅村三十三岁,去西湖,途经嘉兴,到了吴昌时竹亭,《鸳湖曲》写了当时的盛况:“主人爱客锦筵开,水阁风吹笑语来。画鼓队催桃叶伎,玉箫声出柘枝台。……酒尽船移曲榭西,满湖灯火醉人归。朝来别奏新翻曲,更出红妆向柳堤。”当时还有不少名士参加了这样的寻欢作乐的文酒之会,也都留下了诗篇。
吴昌时是复社的骨干,为了对付温体仁,复社就把他推荐到北京。吴昌时很有政治才能而又手段毒辣,排挤政治对手,官至吏部郎中,掌管了全国官吏升黜大权,与宰相周延儒狼狈为奸,最后事发,以贪污罪于崇祯十六年(1643)被杀。
《鸳湖曲》的内容正与吴昌时的命运暗合。梅村写道:“我来倚棹向湖边,烟雨台空倍惘然。芳草乍疑歌扇绿,落英错认舞衣鲜。人生苦乐皆陈迹,年去年来堪痛惜。闻笛休嗟石季伦,衔杯且效陶彭泽。君不见白浪掀天一叶危,收竿还怕还转船迟。世人无限风波苦,输与江湖钓叟知。”由于梅村与昌时有着同科渊源关系,加上复社放纵吴昌时所带来的失败,诗的情调是怀旧而凄凉的。黄裳道长有专文《〈鸳湖曲〉笺证——吴昌时事辑》,对这首诗的分析也就不用我多说了。
《鸳湖曲》作于何时,向来存在争论,黄裳对《鸳湖曲》虽然作了考证,但对成诗的年代说得含糊。冯其庸、叶君远《吴梅村年谱》(下称《年谱》)订为清顺治九年(1652)。冯、叶二位先生是根据《鸳湖曲》中“十年此地扁舟住”来确定此诗写作年代的。即使以梅村第一次到竹亭为崇祯十五年,也很难确定十年后再游鸳湖而作此诗。朱彝尊《曝书亭集》:“梅村吴先生,以顺治壬辰舍馆嘉兴之万寿宫,方辑《绥寇纪略》。”冯、叶在《年谱》中说:“伟业至嘉兴在春天。”吴伟业画《南湖春雨图》自题在“壬辰三月下浣”。
再者《鸳湖曲》第一段写道:“鸳鸯湖畔草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柳叶乱飘千尺雨,桃花斜带一溪烟。烟雨迷离不知处,旧堤却认门前树。树上流莺三两声,十年此地扁舟住。”诗中明确写着“二月春深”,和画作的署款在时间上无法一致。可见,梅村在画《南湖春雨图》之前已經写了《鸳湖曲》。《鸳湖曲》中的“十年此地扁舟住”和《后东皋草堂歌》中“十年旧事总成悲”的两个“十年”大概同样只能是约数。
梅村画《南湖春雨图》有两幅,一幅是长卷,一幅是条轴,这两幅上都题了《鸳湖曲》,可见诗人对此诗的自爱。长卷后有梅村款识:“右鸳湖曲壬辰三月下浣,为云老年台录并图。”壬辰是顺治九年。云老即是愿云,名戒显,字愿云,梅村说:“愿师娄人,予同学友也。”甲申之变,愿云弃儒入释,与梅村相约入山,梅村以母年迈未从。卷后有马曰璐题:“祭酒鸳湖曲,脍炙人口久矣。此来武林移门社兄斋中,获见此卷,悲凉沉郁,殊令人有今昔之感,允推艺林宏室,敬书其后,妄希附骥,有污名迹,深惧移门见责也。甲寅(1734)二月二日,江都马曰璐。”马曰璐为盐业巨商,又兼诗才,在小玲珑山馆创邗江诗社,厉鹗、全祖望、闵华、程梦星、陈章等都是该社成员。移门即周京,是此卷收藏者。
《南湖春雨图》条轴,曾经苏州过云楼顾文彬收藏,《过云楼书画记》:“平波荧恨,遥山赴愁,楼阁凄迷,掩映藂篁草木间,殆追写昌时故居者。”又说“末署‘壬辰三月下浣补此图,是岁为顺治八(九)年,距昌籍没二十年矣。”顾文彬可能因藏有梅村《南湖春雨图》而访问南湖,故他在《过云楼书画记》中写道:“对此茫茫,百端交集,吾知烟雨楼下不复放船,遂使小长芦钓师扣舷而唱櫂歌也。”
《鸳湖曲》到底是作于“顺治四年”“顺治六年”还是“顺治九年”或其他时间的各种说法,各有各的道理。像我这样做新闻工作的人,没有文献考证学的功底,只是写《吴梅村的画》一文时的闲笔而已。但是也有学者对《年谱》作了深入研究,谢正光在《梅村二三事考》一文中就指出《年谱》亦不乏令人疑惑或不解之处。诸如“舛误或错解文献”“谱中对梅村诗作本事之失考”“未及清初诗文中之足觇梅村行谊之极度相关者”。《年谱》辑顺治六年,梅村“过鼎铉所”观《万岁通天帖》,注三曰:“项鼎铉字黄中”。陈麦青在《明嘉兴项氏所收〈万岁通天帖〉流散始末》一文中指出:“谓黄中乃项鼎铉之字,则稍有误。”项鼎铉字孟璜,万历辛丑进士,于万历四十七年(1619)就去世了。
一襟清思欲逃禅,诗画都从静里传,烟雨茫茫,掩映在藂篁古木间的雨亭已经荒芜了。怀人感旧的忧郁之情从淡淡的笔墨中流露出来,尽脱世俗的尘埃之气,那有赵松雪书风的长题写得流畅平静,达到了诗、书、画合一之美,也是文人画最佳境界之美。一年之后,吴梅村就应诏赴京,从此不再渔歌樵唱,而写起“恭纪圣驾”的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