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嘉骊
第一次去印度旅行时,在首都新德里的街头逛得无聊了,一个人跑去看印度电影。
看完电影,去吃快餐,看见一位约莫80 岁的老人在独自进餐,他正双手颤巍巍地用杯盖从可乐里舀出冰块来。我在他对面坐下,抽过他的杯盖,帮他把冰盛出来。我甚至没去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对我的突兀,他也不恼。
老人记忆已模糊,吐字也不清晰,说的英语却难得没有印度口音。聊天中,我得知老人在印度最大的报业集团当了半辈子记者,退休后创办了一所幼儿英语学校。吃完东西后,我扶老人出餐厅,陪他等待那辆接他的车。
走出餐厅,怕他不喜欢,我并不刻意去扶他,只在一旁准备着,在他需要时上前帮一把。并不是每位老人都服老,也不是每位老人都希望被帮助,有的老年人认为“老”意味着社会价值的丧失,因此更希望以不服老去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
老人行得极慢,在烈日下我们走走停停。走着走着,老人缓缓地停住脚步,转头对我说:“遇见你,让我发现,正在消逝的人性其实并未真正地死去。”
他同我聊幼儿园里的教学逸事,聊设计教材碰到的困惑,时不时提醒我有急事可先走,不必陪他。
等了约20 分钟,一辆加长版豪车停在我们面前,戴着丝绸手套的司机匆匆下车,擦着汗紧张地为自己的迟到频频致歉,并将老人搀扶入座。我想,老人退休前的职位绝不仅仅是报社记者这么简单。
告别后,老人给我的名片早已不知被我塞到何处。我随性,更不大有惦记他人的良心。只要异域的天气和温度都凑得完美,我便有结识新友的心境,然而一旦旅行至新处,我的心又沉醉到山川湖海里去,上趟行程里交的朋友早已不再挂心,何况与老人只是萍水相逢。
一年多后的一天,我收到一份国际快递,来自印度。与快递员再三核实不是错件后,我拆开包裹,里面是一台小型的天文望远镜,附上了一封花体英文信,落款是老人的儿子。
信一开头便是平静的噩耗,对方告知,与我在快餐店偶遇的老人前段时间故去了。老人弥留之际,叮嘱儿子许多未尽之事,包括把他的藏书全数捐给当地图书馆。病榻上的他记得我聊天时说过自己喜欢天文学,因此嘱咐儿子给我寄出这份礼物。
信里,老人的儿子向我致歉,说打理老人的后事用了许多的时间,因此望远镜才迟迟寄出。这样一份受之有愧的礼物,送出者竟还要为寄出时间而道歉,这是一份学不来的修养。
信末还提及,老人是一位作家,年轻时跑过战地做过新闻报道,晚年还创办了教育机构。
那台天文望远镜放在我的书柜里,每每看见它,那个烈日里的记忆就回到我的脑海中:老人笑着说自己设计的教材过于高深,孩子们看不懂;说自己两鬓斑白了,在教育领域却是个新人,每个夜晚都要研读教育类书籍;司机迟到,老人被晒得眯着眼睛看我,汗沿眼角流到面颊,却没抱怨半句,只向我解释说:“新德里交通糟糕,司机也不容易。”
这是真正不死的人性。
(朵朵摘自《我不允许你独自旅行》 图/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