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伟小小说二题

2023-05-16 04:41黄伟
广西文学 2023年4期

五峰山记

杜鹃、田围、方文、明朗等十二位同事,做了一伙。

酷暑给了他们机会,去五峰山。田围以为中原没那么热,下了飞机,才知道在夏天,在中国,热就像新冠病毒,是名副其实的疫情,是通病。公路两边的杨树像烤过了似的,叶子粘上沙尘在枝上打着卷,慵懒而无精打采。马路因长久的烧灼散发着白光,升腾着热气,仿佛一条烧开了的河。本来接送他们的应该是空调车,却临时被调换。处处烫手,处处憋闷,这一天开始得很有些窝囊。

十点,路从平原进入山区,不断盘旋着爬高,不经意间幸福突然降临。刚刚那种让人无法逃避的热,竟然被什么样的一种力量驱散了,久违的凉风从车窗外灌了进来,整个团队不由得欢呼起来。海拔,神奇的海拔!

五峰山在北方,按说应该呈现的是北方景色,但它并不。五峰山的山脚下是峰怀镇,很南方,郁郁葱葱,流水潺潺。说它正值盛夏,却又有连片的红枫被阳光点燃,很有了些秋的气象。说它提前入秋了,山却绿得能流出汁来,还时不时下雨。明明头上一片蔚蓝,冷不防就有纤细、温柔的雨丝朦朦胧胧地飘洒,淋湿了满目的火红和金黄。

五峰山之有名,恐怕也有上千年了吧。风景多多,导游说先去普度寺看看,大伙说去就去。普度寺可不是寺庙中的凡夫俗子,它是五峰山下峰怀镇上的明珠。登上数级台阶,进得寺来,但见青石平铺,庭院深深,苍松翠柏掩映其间,七重巍峨殿宇沿中轴线由南向北渐次排开,依次是观音殿、文殊殿、大雄宝殿、九会殿、千钵殿、铜殿、藏经殿,殿殿不同,各放异彩。其中铜殿全部由青铜铸造而成,精美程度令人叹为观止。不仅如此,如果你足够认真,向殿里望去,小小的空间,靠着铜壁还整齐地铸满了许多尊小小的坐佛。他们散发着万分虔诚的气息,也给到访者以强烈的视觉震撼。

田围他们真正的目标是五峰山。五峰者,东西南北中五个方向各有奇峰也。导游说,若论海拔之高和景色之美,均以北峰为最。那就上北峰。听说北峰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果不其然,爬上两个坳口,刚刚还阳光灿烂,突然就阴云密布。云团从前方翻滚而来,层层压迫,仿佛已经凝固在车顶上,把车顶压成快要崩溃的天花板。又突然大风骤然而止,群山都停下了喧闹,鼻尖甚至可以闻得到泥土的腥味。可怕的寂静随着一声惊雷结束了,瓢泼大雨从天空中倾泻下来。远远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余光中看得见雨水犹如银河从天而降。雨已经把车的前挡风玻璃遮挡住,司机见惯不怪,把车停了下来。方文说,倒霉了,今天来爬山。司机说,放心吧,五峰山的天气是复印来的,天天如此。田围用纸巾不停地擦着眼镜,仿佛可以让眼睛变得雪亮。一阵风吹过,雨停了,耳朵里只听到山泉暴发时发出的哗哗声。这雨啊,来的时候比曹操还快,说到就到,去的时候更是不拖泥带水,说走就走。神,真神。车子盘旋着又上了几个大弯,前面突然豁然开朗,导游说,到了北峰的高山草甸了。

大家下了车,爬上观景台,一览群山。五峰山高山草甸如绿色的海洋,波涛万顷。毡房点点,隐现在绿涛间。更为生动的是,远远近近几十群牛羊,如浮动的白云,干净、雅致地点缀着无边无际的草甸。明朗感叹,最迷人的北国风光,也不过如此吧?团队中有人忍不住,跑去和牛羊合影了。安定县没有牛吗?没有羊吗?牛羊之乡是挂名而已吗?非也。同样的东西,因为组合、排列和位置的不同,呈现的画面也不同。山水牛羊,在五峰山那叫一个美,那叫一个和谐,那叫一个令人赏心悦目。而在安定,则只是极其平凡的扶贫景象。谁愿意在安定的大山里和牛羊合影留念呢?大家忙着拍照的时候,方文的耳朵竖了起来,因为他听到了鸟叫声。画眉。是画眉。那声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响亮,富有韵味,吉祥动听。爱养鸟的方文怎么也想不通,在距离南方千里之遥的五峰山中,几乎和雪线相连的草甸里,偶尔的大树上,繁茂的叶子间,竟然有南方的留鸟——画眉。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文沉迷于鸟声,摇头晃脑跟着鸟叫,一转眼看到明朗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低首垂肩,愁眉不展,像一尊忧愁佛。学弟这是怎么了?原来,都是脱贫卡册惹的祸。安定县是贫困县,每个干部负责五个贫困户的脱贫。这些年,干部们为了脱贫,送钱送物送温暖、送牛送羊送政策,累得卵都跌,大家干了太多实在事,也干了不少荒唐事。这不,乡里面的领导刚来电,明朗的扶贫手册又填错了,省督查组叫改,立即改。明朗在五峰山,怎么个改法?方文听明朗这么一说,也是年轻气盛,也是两肋插刀,就翻出北京同学前几天发给他的一个信息,发给了胡奈乡长。信息说:国家调研组指出,脱贫攻坚战结束后,某省未能全面准确领会中央关于推进巩固脱贫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的指示精神,沉迷老一套,自我否定脱贫攻坚成果,在本该弯道超车加快实现乡村振兴的关键时刻,仍纠缠于填手册录系统调整收入增速问题,没有加大对真正的低收入困难群体的帮扶力度,反而对那些人均收入两三万以上的稳定脱贫户,要求县乡基层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去持续帮扶,浪费行政成本,增加基层负担,造成基层工作方向和重心偏差,导致乡村振兴各项任务不能完成。这说的是哪?方文说我也不知道,只是算出了口没有用的恶气。在高山草甸玩了个把小时,田围们又上了车。

继续向上,向上。车子一跃来到了山头。一座突兀而起的高山迎面扑来,田围吓了一跳。不用说,这就是北峰了。北峰是那么高,昂頭在群山之上,显得孤独而稳重。峰顶有三种颜色,黑的、白的、金色的。黑的是石头,白的是残雪,金色的是各类寺庙。三种颜色映衬着特有的背景蓝天,使整个画面干净圣洁而又雍容华贵。

大家在北峰上有两个节目,烧烤和露营。

在这么高的地方烧烤,南方人大多没有经历过。这里有和煦却并不温暖的阳光。有让人打寒战的忽强忽弱的冷风。有裸露的草甸原土和顽强绽放的山花。有千疮百孔却高大独立的怪石。猛一抬头,还可以看到巍峨的北峰顶上,那圣洁的雪,像圣诞老人戴起白帽子,在阳光的照射下镶上了金边。这里被宁静主宰着,宁静到不用竖起耳朵就能听到烧烤炉燃烧的吱吱声。人们小声地说话,却声声入耳。远处有流泉跳下山崖,竟能发出敲锣打鼓一样的声响。田围说,杜鹃,你出了个金点子。意思是你提议来这里烧烤的主意好。杜鹃骄傲地甩了一下头发,说,这句我接受。原来以为导游办不了的事,竟然能够办成。明朗说,只要你愿意掏钱,鬼都愿意为你推磨。说着,烧烤已经弄好了,杜鹃啃着鸡翅,小脸蛋变成了七巧板。手足失措,却掩盖不住她的生动闪亮。田围急忙掏出纸巾递了过去,一副怜香惜玉的样子。

吃饱喝足,就搭帐篷,落实他们的雄心壮志——在北峰过夜。搭帐篷是个技术活,没干过还真的无从下手。好在田围他们是露营帝,每年都要在野外睡上几宿,和日月星辰相依相伴。田围来到杜鹃身旁,小声说,我帮你。田围少年得志又才华横溢,而且还是个未婚青年。两年前杜娟来报到,他就被她的美丽吓了一跳,从此有了妄想,曾经鼓起勇气想表达些什么,甚至期待有一天能和她发生一些什么,然而到目前为止还是风平浪静。田围先把一束帐篷支架一根一根连了起来,接着,再把两根支架分别穿进帐篷外面的四个小洞里,把两根支架的两头都用地钉固定在地上,最后,一个漂亮的单人帐篷就搭好了。杜鹃愉快地表示感谢。

田围搭好自己的帐篷,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点亮灯,铺开纸,拿起笔,记下了今天的经历,然后给安定打了一通电话,安排好安定的工作。他走出自己的帐篷,看到它和它的十二个兄弟像蘑菇一样撒在山坡上,沐浴着满天的星光。只有杜鹃的帐篷里点着蜡烛,在北峰的庇佑下显得温暖而明亮。田围想,这些为工作忙了大半年的人们,今晚可以在五峰山上安然入眠了吧。他不是诗人,但也胡乱吟出了几句,诗曰:

此时已买五峰住,奈何做梦还扶贫。他年穷根若除尽,再上仙山报初心。

己亥年夏登山壬寅年记

同学养牛

没有多少人姓氏的后面挂上“老”字作尾巴时还可以轻易记起年少的事,或者说五十岁的人能想起的小学同学不会太多。对我这个黄老来说,守槐实实在在是个例外。

守槐穿越过五十年时空来到我跟前时,我正在甘湾发牛。只见一个壮硕的身影嵌入我和西门塔尔牛之间,牛绳闪电一样从我的手里被夺去了。牛很紧张,两只前脚撑着烂泥地要逃离,但不得不屈服于牵绳人的蛮力。一个响指响起来:我就要这头,别和我争!

我心里一嘀咕,这个野蛮农民!等到翻开发牛的花名册,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入眼帘,有板有眼的手迹,像螃蟹一样横行。石守槐,果不真是。大热的天,白花花的阳光照得石板路要冒青烟,守槐把三头牛绑在梧桐树下,提着百斤装的塑料桶来到山沟里接地下水。他要喂牛。他不知道地下河的水太冰,是不能直接给牛喝的。守槐是够强壮,两桶水,两百斤,两手一伸,一边一桶,笑呵呵地从沟底下走上山来,在犬牙交错的山道上如履平地。我想起了青年时的李连杰。我说,不能让牛喝,冰和火不能在一起。他说,是吗?那就算了。仿佛崖上没有方向的云随意舒卷,牛也和他没有啥关系。这个地下河的搬运工,豁达得让人吃惊。

不久,我就知道这个连老婆都没有的人,竟然给牛起了名字,稍大的鲁西黄牛,四百斤了,叫奔奔,小点那头叫小弟,那头西门塔尔小母牛叫海美。

养牛得有草。守槐在甘湾村第一个改粮种饲。那是2017年的夏天,立秋过后,南方的天空像是被台风吹了几个日夜,干净得没有一朵云,只剩下纯粹的蔚蓝,像大海一样倒扣在这片大石山区的山顶上。守槐去镇里学习粮改饲回来了,他迷上了养牛。养牛就得种草。说干就得干。砍掉枯萎的玉米秆,耕好选中的改饲地,播种、施肥、培土,不出两个月,满弄就溢满了各种草类的清香。千株野草,万般滋味,带给守槐的是形形色色的生活味道。两亩粮改饲,每年三茬,每茬六吨,每吨三百五十元,光这一项,守槐收入六千元。守槐笑了,东方露出了脱贫的曙光。

守槐爱牛如命。而牛好像是在考验他,接二连三病倒了。先是小弟感冒了。不吃不喝还打摆子。守槐那个急呀。兽医说,观察粪便,对症下药。他就买了一本书,颠倒着看。可怜他和我读初中的时候,成绩是如此稳定,从来没有在班里前进到倒数第三名。放下书本那么多年,又在枯瘦如豆的煤油灯下学习兽医,可真为难他。有人还看见他委屈匍匐下一米八的个子,翘起小山一样的屁股,拿一根小棍子,拨拉着小弟刚拉下来的粪便,想从那腥那臭里寻找出感冒拉稀的蛛丝马迹。最后他竟然久病成医,开出了这样的神药方:

金银花80克,连翘40克,甘草50克,桔梗40克,牛蒡子50克,荆芥穗50克,薄荷50克,竹叶50克。水煎后灌服,每天一剂,连用三天。

小弟好了,守槐一炮打响,名震石山。

海美也病了,害了相思病,她发情了。有一天守槐突然听到“哞”的一声,和奔奔叫的完全不同,像是在唱一首羞涩的歌,抑扬顿挫。他一观察,就知道是海美在叫了。它不吃食了。再一认真看,守槐就看到这时奔奔也亢奋起来,在牛栏里躁动不安,高大的身躯不断撞着钢管栏杆,稳固的牛栏像风铃一样叮当作响。他把奔奔和海美放出来,两个畜生就轻而易举地成就了好事。

海美恢复了吃草,而且吃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甜。它变肥了,变壮了。深秋的一天,按我的安排,守槐正在和阿芳见面,牛栏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幸福的干号,然后是一声绵长的童音“哞”,第二代扶贫牛诞生了。也许是分娩时,声音太大了,母牛海美的歌声变成了绝唱,吉祥的小村一下子停止了喧闹。过了片刻,由刚当了父亲的奔奔起了拍子,这个在炊烟中摇摇晃晃的村子突然由寂静陷入了沸腾,牛叫声、鸡鸣声、鸟鸣声、狗吠声响成一片,整个村庄变成了狂欢的海洋。

日子过着,牛一天天在长大,终于到了回收的时候。守槐决定卖掉奔奔和小弟,留下海美做种。奔奔长得那么帅,两只眼睛像铜铃一样大,两只弯角青里透亮,仿佛能穿过阳光的透闪石。特別是那一身黄毛,像绸缎一样平滑光亮。它像是知道一些什么,这几天硬是腻在海美的身上,眼睛像雨季的泉,泪珠一颗一颗地滚落而出,不间断地流淌在它饱经沧桑的脸颊上。小弟还什么都不知道,只快活地奔跑着。作为西门塔尔的二代牛,它身上白一块黑一块的,好像穿着花棉袄的熊孩子。过了秤,就上路了。海美长哞了一声,送别了走上乱石岗的鲁西黄牛。而他们的儿子,那头小牛犊,则瞪圆了两只眼睛,像两盏明亮的灯,要照亮父亲义无反顾的前程。

奔奔一千二百斤,小弟一千斤,两牛三万元,物有所值。牛们生得灿烂,死得其所。

守槐还在养牛。他扩大再生产,养了六头。他忙不过来,这就给阿芳住进他家准备了充足的理由。新的一年里,石山深处建起了许多的楼房,单身汉们纷纷结束了单身的生活,幸福像泉水一样在山里叮咚地流淌。

【黄伟,广西都安人。广西民族学院中文系毕业。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80年代中期起陆续在《民族文学》《广西文学》《飞天》《广西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多篇(首)。现供职于都安县人大。】

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