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意识与地方体验:高春林诗歌简论

2023-05-16 02:16梁小静
躬耕 2023年5期
关键词:秩序美学个体

梁小静

作为早年离开乡村移居城市工作、而后又不断回乡的旅居者,高春林在其诗歌中表达了居行于城市的现代人的“空间焦虑”意识,这种关于空间的敏感和焦虑意识,源于诗人所追求的人与地方、人与城市所要建立的地方性关系和美学关系的断裂。同时,在诗人以三苏坟、高楼村为中心向四周辐射所展开的自然空间和历史空间的游历中,诗人借诗歌表达了地理空间中的人建立和获得“地方体验”的可能性,在这些诗作中,尤其是在《漫游者》和《神农山诗篇》两部诗集中,他表达了关于区域空间的独特感受和心灵体验。空间、场景、地区事物,它们既构成了诗人地方经验的感知对象,参与了地方和区域的诗学、历史和社会内容的构建;同时,他的诗歌也向我们展现了,在诗人的意识中,场景、地区景观作为感性整体,或直接地,或经过修辞隐喻的转换,参与了观看者和旅居者的自我意识与精神空间的塑造和变迁。

在诗作和访谈中,高春林不止一次提及他早年离开高楼村迁居到城市工作生活的经历。这之后,在离开-返回-离开的空间迁移中,诗人的空间意识被唤醒和磨砺。郑州和高楼村,逐渐成为他诗歌中两个重要的区域意象。前者参与了诗人对城市空间的书写和想象,诗中的“自我”游荡并疏离于城市空间;而高楼村,在诗人离开它之后,作为一种空间和情感关系的参照,被诗人不断想象和观看,成为诗作中散发美学意义与道德蕴含的空间意象。

从高楼村到郑州、郏县或平顶山,在空间的迁移中,首先发生的是政治经济学层面上个体的变化。这样的变化,是个体在空间中迁徙的主要原因,就像他在诗中所写的:“我在土洞里就着煤油灯读书、识字/然后远离。像告别一种古老的仪式/而成就他们的谈资,说最多的‘出息。”(《高楼村》)。但同时,在这样的变化中,或者说与之同时发生的,却是当代个体在城市空间中的有机感和地方性关系的丧失。频繁、深刻而日常地作用于诗人心灵的,正是诗人像波德莱尔笔下的“游荡者”那样,游荡于不断扩张、自我繁衍的都市化空间中的那种“地区性”不断丧失的空间焦虑感。

我站在暗处,不远处有疯人院,

不远处有几个酒鬼。有嚎叫。

这些,和我无关。我什么都没有,

叼在嘴里的烟快完了,我向

低矮的门移动,但那里没有灯火。

人呢?无声;酒呢?空了。

——《情绪,和一条街》(组诗)

在这首组诗里,诗人接着写了“我”靠近的低矮的门,原本是街角的一家湖北面馆,但现在它拆了,“街道,冷饮店,湖北面馆/似乎再与我无关”。在一个没有血缘和亲族关系的城市中,除了工作场所,个体的人能够和一个社区、社群建立相对个人化的较稳定关系的场所,可能主要就是这些街角的小面馆、冷饮店、理发店、书店。但这种关系,在对个人来说显得抽象而不可控制的城市规划力量面前,显得脆弱。文化地理学学者迈克·克朗指出,现代都市空间的规划许多采纳的都是将抽象空间与实际相结合的方法,即在抽象的图纸上,使土地按照完美的原则和理性的逻辑进行划分,这种规划方式将观察者与实际景观分离,并将一个知识的秩序强加于它。克朗引用海德格尔的观点,进一步强调深入情感和心灵领域的人与地区的关系:人类的生存不能像自由漂浮的幽灵,而是以与周围的世界构成一种关系来生存的。[ 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杨淑华,宋慧敏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97-99页。]现代城市的快速扩张和繁殖,正是象征着种种知识秩序的规划方案、抽象的图纸,作用于空间的过程。它不仅导致了个体的人——尤其是外来者、城市移民,与社区环境的疏离和隔膜,导致个体的进一步原子化;同时,城市空间规划层的变动,和对空间功能认知的频繁变化,导致可能的地域性情感的积累和个体的主动建构,也变得微不足道:

雪,我必须说到雪。

去年我在这里拍照,草地上的雪像白毛毯,

两个人坐着,一棵梨花的树作了背景。

图纸。拆迁。伤及云彩。

白鸽子走了;光,和光亮下的恋人走了,

再没有什么了。回忆令人心痛。

——《大雪》

挖掘机的铁爪,一次次

从高处落下。碎裂,以闪电的形状

劈开世界,然后慢慢消失

一座旧宅院、旧居,慢慢消失

……

——《拆迁》

“所有城市像是一个城市”,城市之间如此,在城市内部各个社区间也是如此,彼此相似的建筑集中在一起,迈克·克朗认为,这是出于标准化产品和经济理性主义的需要所导致的“非地方化”景观,这种景观又被称为“公寓景观”,这种非地方性景观提高了存在的表象作用,使人们感觉不到归属感,因此也就对他们所处的环境无法发生情感上的参与和认同感。在诗人这里,这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怀旧情感。建筑的彼此相似,这种更新和繁殖的背后,是曾经与个体的身体、情感和审美相关的具体情境、场域和关联物的消失。邦斯朵夫在阐释“栖息地美学”时,曾谈到人的“美学尺度”的形成:

美学尺度不仅僅包括环境的感官愉悦——它的深景、光线、色彩、声音和气味,以及这些是怎样与移动的、感知的人体相关。它也包括特定的环境对人类和自然生命的暗示,与我们每一个个体相关。也就是说,当我们感知到一个物体或者一种环境,感到一种愉悦,我们称之为美的美学价值实现了。愉悦与事物的外观有关,外观是所有物体的可感知因素、特征和性质的综合,而且它又受到感知者的感知技巧、知识和基本价值观的影响。[ (芬兰)鲍林·冯·邦斯朵夫,《城市丰富度和建筑艺术》,陈望衡,丁利荣主编,《环境美学前言》(第2辑),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9-40页。]

邦斯朵夫的“美学尺度”说延续了康德的美存在于主体与客体之间的某种关系的思想。但在当代自然景观被日益蚕食、破坏,而城市空间规划又由技术理性主导的语境下,去强调“美学尺度”中感知者的“主观能动性”的发挥,甚至只是强调感知者和环境物体间的协调、平衡,都有画饼充饥之感。在高春林的诗歌中,“拆”字常常出现,拆迁、改造的场景从城市蔓延到乡村:

我把车停下来,找一片净石坐,

其实杜甫的《野望》,本意是想忘忧。

那能忘得了吗?有人修改青山,

沿途到处沟壑,铲你的草还收了你的小河。

——《我也想做王维不是杜甫,但是行吗》

环境的感官愉悦,青山本身,在拆迁现场中消失,相比较于“感知者的感知技巧、知识和基本价值观”,当下同样值得关注的是物体或环境散发、构成的“深景、光线、色彩、声音和气味”。从整体上来看,与感知技巧、知识的日益丰富与增殖相比,在城市中,我们日益丧失和匮乏的是能够作用于心灵意识结构的“环境”和它所激发的“感官愉悦”。这种“感官愉悦”和“感官刺激”在主体意识结构的形成中起着被忽视的重要作用。物的消失,环境的变迁,总是带来人们的忧郁情感和感知结构的重组适应。在《忧郁》一诗中,高春林写到了人与环境居所之间富有人情、充满亲切感的自由融洽的关系,在一所已经被拆掉的木质老屋子里,诗人回忆到,人曾经像“蚂蚁钻进它的巢穴那样自在/枝丫伸到屋檐与房瓦随意撩拨般的自在/这里的人有着属于他的楼梯、通道及青石”。在诗人描绘的这种情境中,环境带给人的愉悦具体而直接、并与身体感官发生相互作用。“蚂蚁钻进巢穴”“枝丫与屋檐的随意撩拨”,“钻进”这个词传达出身体在发出这个动作时其与四周环境和物体之间的关系,如全身的收缩、身体与周围物体相贴、身体对空间的适应等;而“撩拨”更直接地传达了身体与周围情境的直接交互关系,尤其是其中的审美和游戏意味,这是由身体与周围环境在一个个“此时此地”的互动中所积累起来的感官体验和个人记忆,也是地方对个体的意义。在分析人们与某一地区相关联的特定情感——即恋地情结时,人文地理学者段义孚强调了环境对人的情感和意识的作用:“环境可能不是产生恋地情结的直接原因,但是却为人类的感官提供各种刺激,这些刺激作为可感知的意象,让我们的情绪和理念有所寄托。”[(美)段义孚,恋地情结,志丞, 刘苏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168页。]

现代城市所带来的这种“空间焦虑”感,成为诗人不断离开城市核心地带,而到郊野、乡村、偏僻的山野进行探访和游历的动因之一。而诗人的漫游也不同于一般的游客或观光客,阅读他的诗歌可以获悉,诗人的漫游很多时候是“重游”,是对同一地方的一次次重访,比如重现在诗篇中的“白河”“汝河”“神垕”“石漫滩”“白龟山”“后山”“神农山”“尧山”。观光客追求风景的极大的差异性,风景的反差带来的满足,使他们不再在意地方、风景对个体意识的影响和改变。也因此,观光客很少会重游,他们更愿意选择到纯粹陌生之地、到经验尚不能及之处。因而,他们与风景之间更多的是基于一个契约基础上的临时的经济关系,观光客更像是“美学快餐”的消费者;行程结束,也意味着相关的主体感受的消弭,对此,耿占春曾说:“一个短期旅行者的审美经验和他的迷醉可能会到此为止,在意气风发的迷醉或佯醉之后旅行者就会离开,主体会得到满足而不是改变。它所造成的自我距离化很快就会在现实中弥合。”[ 耿占春,诗人的地理学. 读书,2007年第5期,第88页。]以此再反观重游,重游强调感知经验的积累和深化,以及对地方真实性的更多地把握和吸收。因此,这种基于深度关系和深度体验建构的游历、旅居,才可能构成个体与某一地方环境的关系史。但这种关系的出现并不是结束,对诗人来说它意味着一种变化的开始。在《白龟湖,水波涌的下午》一诗中,他这样表达这种变化:

水波正在徐缓地朝我们涌来。或者水波

一向都在我们的身体里。暗涌成性。

远处是一条渔船,再远处是一个渺茫的孤岛,

再远就不知了,我们只是在我们的情境里,

什么也不想,让时间之水制造单纯,

以至于若干年后怀念起这片水域,还能握住它,

一同握住的还有我们暗自愉悦的短剧,

以及我们内心那不曾丢失的安宁。

在诗中,诗人通过观察获得了关于自然物的一种秩序——“水波涌来”,随之,这种自然物的秩序内化成诗人观察内心、体察自我的方法,“我们的身体里也有水波暗涌”。外在自然疆域、秩序与内在自我构成和秩序之间的这种同构,瞬间使自我认知和建构变得明晰起来。这样的双重的感知结构——对外在的感知同时造成内在自我的认知和建构,使得紧接的诗行,不再纯粹是外在环境的描绘,它们时时牵动着内在自我。在诗歌的第二节,这种地理事物带来的感受,不仅像上文所说影响着个体当下的自我认识,逐渐地,在想象中,它还参与了自我的未来时间:“以至于若干年后怀念起这片水域”。在诗歌第三节:

对于我们,这多么重要,一个时刻做了

另一个时刻的显影器。那就随便走走吧,

我们经过昨日之雨、透彻信任,下午的光线

可亲多了。这时水波推动细沙,

也推动着我们,不知道还会去哪里

虽然他置身于确定的空间之中,但是这个空间却随之作用于自我的内心时间,“一个时刻做了另一个时刻的显影器”,在这样的时刻,自我获得了一种新的秩序和自觉。这种新的秩序是连锁的、有机的,它使自我认知变得更加主动、积极,同时伴随着愉悦、明晰。自我获得了秩序,万物也随之有序。反过来,在诗人这里,起初,是自然引领、引导诗人发现自我。这就像诗人在第四节所写,“草滩有些水坑,一些石头充任了临时的桥/但很多时候我们的桥在心里,就像/信念,像爱,很神奇地呼应着”。自然的桥致使诗人为内心的秩序找到一种依据和寄托,反过来,这种内心秩序又影响到诗人对自然环境的感知。在《黄花岭,或野玫瑰》一诗中,他写道:“醒来时,光线正好敷先前的伤口上/我在无边静寂里与过去和解,在辽阔中/花谱以未开化的风雅蹭着记忆。”此时,“黄花岭”这一空间,赋予了“我”的入眠以神圣性,在这个空间中“我”好像经历了一种仪式,获得了自我修复和肯定性力量。同时,需要注意的是,在诗中经常出现的远离城市空间——或者说,处于城市的非核心地带的“自然”这一空间维度,它是一种地理存在,但同时它如何出场、它承担什么样的角色,也是一种文化力量塑造的结果,就是说感知者的感知技巧、知识和价值观念也影响着个体对自然的体验和想象。

空间中的物理元素、物理秩序影响着个体的情感、记忆、审美和道德想象,在诗人这里它裂变成两种差异,即城市的核心地带同它的城郊、乡村、山野之间的差异。对于后者,即常在诗中提到、赋予人“开阔和自由”的“自然”,诗人除了挖掘和展示它的空间地理秩序——它的植被、河川、山体等场景因素(也包括其與主体意识空间的关系)之外,还在作品中揭示了自然空间中的时间线索和历史秩序。在《神农山诗篇》这本诗集中,理想城邦、农耕文明始祖、忧患诗人、避世隐居的音律家,他们常作为与地方相关的文化记忆和历史想象,深入参与诗人的空间感知。同时,诗人塑造和呈现了他们在政治、美学、人生设计和实践方面,与自然山野的关系。自然既是现场和场所,是城池和其政治的发生地。同时又神奇地保持着自身的独立和完整,构成了现实的批评和补充力量。或许从这个意义上说,“自然”并不是生来就是“自然”,用诗人的话说,是“赋予自然的诗在自然中完成了另一个自然”(《诗,最根本是通向明澈之境》)。正是由此,诗人笔触所涉及的自然区域、还有最终形成的“诗歌空间”,都在彰显着一片精神领地,构成与现实、自我相关的“镜像”,使人获得启示。

责任编辑 胡文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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