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东升放下体检报告,目光投向窗外的香樟树。江南已进入深秋,树叶在阳光下却仍然是层层叠叠的绿。早上上班时,他也望过窗外景色,感受温湿空气正在蓝天绿荫间翻滚,悄悄浸润他的肺叶。他举起刚泡好绿茶的玻璃杯,与无形而亲密的空气碰了下杯。可现在,两行红色提示语,彻底打破好心情。
市第一人民医院副院长贺杰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同学。他打通贺杰电话。
“张总啊,我正要约你吃个饭呢,你倒打电话来了。”
“哎,我问一个肺上的问题。”
“谁有问题啊?”
他稍微顿一下:“有个朋友让我咨询。”
“那不急吧。我正开会呢,你把片子电子版发我微信。”
他刚要拨体检医院负责人的电话,突然想起电子文件上肯定有自己名字。他放下手机。秘书敲门进来。
十分钟后有个班子会议。他脑子一恍惚,忘了。
小会议室里,领导已经到了几个,正在聊“高密度和低密度脂蛋白”“糖化血红蛋白”“同型半胱氨酸”等指标,见他进来,随口问他指标情况。
他看着同事们灿烂的笑脸,把心头那根刺压住。掂量一下尺度,以轻松调侃的语调说:“红箭头增多,指标往上,是不是说明公司业绩今年又要创新高啊?”
“你老兄把个人指标与公司业绩都挂上钩了,难怪上头重点关注你呢。”
特钢公司一把手徐金寿马上到龄退二线。近来,接班人传来传去,他是呼声最高的三个人之一。
“我胖了,你们都瘦了,个个比我身体棒啊。”每到谈论干部问题时,他总先把话岔开。
徐金寿进来后,大家不再开小会。
会议各项议程结束后,徐金寿让有关部门负责人先走,留下班子成员。
“各位都知道,没几天我就二线啦。”他拍拍座位扶手,“这个位置也将迎来新人。从省集团调过来工作,整十年了。公司得到长足发展,全靠大家撑台面。好在,诸位也有很大进步。”
他与其他人一样,憋着气,等徐金寿说出关键话。可徐金寿沉浸在成就回顾里,并串起一个个故事,故事中又套案例。
他开始走神,心里责怪起老婆沈晓曼来。一个月前,他从不同途径获知自己可能接班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老婆。沈晓曼告诫他,保持平常心,正常生活工作,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
体检前一天,他用了好几年的紫砂杯,碰到玻璃台面,敲掉了一个角。他与沈晓曼想法不同。事实上,一年来,他的工作方法已经从积极改为保守,什么事都稳稳的,稳了才能有进。他打电话告诉沈晓曼,不想去体检。即使要去,也过几个月再去。沈晓曼回答:“什么最重要?身体!除了这个其他都是空的。”最终,两人一起去做了体检。打完贺杰电话,原本他想告诉沈晓曼情况,但被开会岔开了。
他抬头盯住会议室吸顶灯边缘某一点,这个世界可能就是这样:没什么是永恒的。人自不必说,看似固化的东西也脆弱得很,一转眼就被换掉、消失了。
“总之!”徐金寿终于说到正题上。他把目光投到徐金寿脸上。
“到了我这个年纪,最开心的是培养年轻干部成长起来。不说特钢事业后继有人这样的套话,我退休后回来坐坐,也有杯热茶喝啊!”
他随大家一起笑起来,左右转头观察一番,笑声很快就收了。大家面带微笑盯着徐金寿。他最后瞄了一眼孙磊。孙磊笑着面对徐金寿,手指不停地拨弄着签字笔。
徐金寿发根露出一小段白发,眉毛也霜花遍布。他话音有点尖,不像一米八高的人应该发出的浑厚声音。
“近期,省集团组织部门要来考察我们特钢公司领导班子建设情况,请大家务必重视这次考察。考察结果直接關系到公司新一届领导班子的组建。”
说完,徐金寿目光缓缓扫过在座每个人。张东升觉得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时间最长,似乎还有意味深长的一点头。
关上办公室门,张东升往沙发上一横,闭上眼复盘刚才的会议情形。每一个细节放大后,不利于他的种种因素显现出来。徐金寿强调了“培养”和“年轻”。他不是徐金寿手把手培养起来的,更谈不上年轻。徐金寿的话听上去都很上路子,也许没细想就说出来了,可一旦他是思考好讲出来表明一种态度和取向的话,那么停留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便更加值得揣摩。
他起身,坐到办公桌后,拎起座机,打通电话的同时,把体检报告关进抽屉。
“大伟啊,最近忙什么呢?”
电话那头传来丁大伟低沉的声音:“老班长,你知道机关里杂事多,闲不下来,心也静不下来。听说湖滨新厂区交付使用后,你又回公司本部啦?”
“是啊,管建设的时候,整天都在为进度、质量、安全操心,回来之后,抓管理,也琐碎得很。”
丁大伟十五年前去了省城,最近被任命为省集团安全总监。当初丁大伟和他都是研磨车间的劳模。丁大伟比他小三岁,曾在他班里待过一段时间。几句客套话过后,他把刚才徐金寿说的告诉丁大伟。
丁大伟再次压低声音说:“听说是快了。不过老徐和其他几位都在积极努力啊。老班长,你不能坐等天上掉馅饼啊。”
挂了电话,他想了想,拨通一个手机号码。
“那个,你中午有空吗?”他语气变得凝重。
“嗯,听上去你有事。”
“有空就一起吃个饭吧。”
“电话里说也一样。我手里一堆事。”
“一两句话说不清。那等你有空吧。”
“行吧。十二点,市委对面的绿岛咖啡店碰头。”
十一点半,他到了绿岛咖啡店。服务员递上菜单和一杯白水,他只是机械地点点头,脑子里盘算着,打什么牌才能让余琴之重视。
余琴之进来时披了一件驼色羊绒大衣,一阵风似的走到他面前。她没有坐下来。手按住台面,声音从上灌下来。
“是不是佳佳有什么事情?她如果有什么事情,肯定是你的问题!”
他还在打自己的小算盘,猛地被余琴之一问,竟然愣住了。
手机来了电话,缓解了尴尬。
挂了电话,他笑着面对余琴之:“你想哪里去了。女儿好着呢。上周末,跟我视频,说寒假不回来过年,要去电商公司实习。”
余琴之脱了大衣坐下来,脱口说:“这孩子就是想一出是一出。”渐渐地,神情归于淡然,“当然,她的事由不得别人。”
他有点后悔,老是把话说出“界”。在佳佳面前说余琴之,在余琴之面前谈佳佳,都要慎之又慎。他赶紧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
“嗯,找你,是我自己的事情。”不管与余琴之关系发生什么变化,他从小到大,一直把她当作自己人。自己的事情不止一次找她商量过。这次,只是把心里的一些疑惑说出来,让她把把脉。
“你自己的想法、诉求有没有向徐金寿完整地表达过?”听完他叙述,余琴之问。
工作日午间咖啡馆人不多,他点的两份照烧猪排饭套餐早就上了。他随便吃一口,觉得有点冷了。
“以前我跟你说起过徐金寿,五年前,是他竭力推荐,把我从工程公司总经理提到班子副职。我再去说‘非分之想,不太好吧?”他把筷子插进饭里,搅动。“其实,我一直有这样的感觉:徐金寿不想让我接班,也不想孙磊接。他,自己还想干。”
“这只是他的一种心态吧,到年龄退二线,这是规律,也是规定。”余琴之似乎也不想吃油腻的猪排饭,先把美式咖啡和蜜豆沙拉解决了。
最近,徐金寿学会了打网球、自由泳,还在网上订购了书法课程。大家都在说领导这是在为退休生活做准备。一个一辈子生活都围绕工作的人,轻易转向毫不相干的“无用技能”,张东升觉得这些动作做得“有点猛”。
“退二线不像退休,有严格纪律约束。五十八岁只是一条线,普遍都退二线,可过了这条线还在实职岗位做的有的是。”他还想举集团公司几位熟人例子。
“你刚才说最近省集团就要来考察,必定会让你们推荐一把手候选人。你自荐当然没问题。我的意见,你还是要得到徐金寿的支持。上级会把他的意见作为非常重要的参考依据。”
在内心深处,他早就料到有一天会向徐金寿发起挑战,只是一直拖着。今天他找余琴之,既是听她意见,也是让她把他推向这条路。这种感觉,跟他年轻时在车间里生产各种型号不锈钢棒线材一样,他想尽早接过老师傅手里的标卡尺,而老师傅还老在担心他和丁大伟之流用不好器材。事实上,没几年,他们都成了技术能手。
吃完面前的猪排饭,他的决心也下定了。
“你工作忙,身体要当心。”说出这句客套话的时候,他自己心里咯噔一下。
“我还行。最近部里布置宣传特殊贡献企业,你们这样的特殊钢铁企业,我正策划重点报道呢。”余琴之拿起手机看看时间,“我回去了,半小時后有个会。”
他看着她推门走出咖啡馆。一个普通女记者,从基层做起,直到现在的宣传部常务副部长,真是不简单。他对她的了解,有时很深,有时很浅。
坐到办公室,他拿起座机拨通秘书电话,要见徐金寿。秘书告诉他,孙总刚进去,请他等会儿,空了来电通知。
他看了看时钟,刚过上班时间。被孙磊抢了先!他闭上双眼,暗暗打腹稿,准备说话策略。
徐金寿跟他不同,名牌大学毕业,分配到市设计院工作,没做几年,调到省集团设计院。在高精度标准件的设计研发上,他率部取得国际领先地位。来特钢公司做一把手之前,多项成果获得国际专利。笔记本每天用红黑两色笔写得满满的。早七晚七,是常规的工作时间。好多年前的一个深夜,他睡梦中被徐金寿办公室座机打来的电话吵醒,一句“将产品扩大到工、模具钢精密棒线材,你有什么设想?”把他搞得晕头转向。
徐金寿不好对付,他只好把自己压得格外谦逊。这也是他一步步走来的制胜法宝。
徐金寿正戴着老花镜在一叠文件上签字,抬头见他进来,微微点了点头。
签批文件的时候,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有一种气息正在弥漫。他觉得像两军对垒,各自上空扬起的煞气,裹挟着沙尘,膨胀扩张到一触即发。
“东升啊,你不找我,我还要找你呢。”徐金寿把文件夹放到一边,摘下眼镜。
“徐总,您有事尽管吩咐。”他打开笔记本,做出记录的姿态。
“哎,收起来,不用记。”徐金寿往老板椅上一靠,右手对他挥挥,“东升啊,这些年,你跟着我吃苦受累了啊。”
“您哪儿的话,既是工作,也是您个人魅力感召啊。我从您身上学到很多东西。”他往前坐一点,双臂紧张地搭在老板台上,像个听课的学生。
徐金寿压低声音:“最近有没有听说些什么啊?”
“没有,没有!”他触电般将背挺直。
“据说有人在传,我想继续做下去。东升,你最了解我,我退二线后要做的事情都排满了。再说了,我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接过棒,带领企业继续朝前走。”徐金寿拍了几下扶手。
徐金寿的开场白彻底打乱了他的布局。徐金寿是高手,明知道他来谈的事情,挡在他前面表明了态度。提不提自己的事情,徐金寿都是那句话,一带而过。
咬咬牙,他硬着头皮上。
“徐总,上午您说省集团组织部门近期要来考察我们班子建设情况。会后,我仔细考虑了,想给您汇报一下思想。”
徐金寿没说话,眼睛也没有正对着他看。
“这次是个机会,对我来说,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真不小了。如果能够更进一步的话,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和培养。”说完这些话,他双手离开桌面,身子往后靠,该说的都说了。
“是啊,你从研磨车间一名普通工人,靠顽强拼搏、精益求精精神,获得全国劳模称号。又自学成才,成为公司一名高级管理者,不容易啊!上级领导对你也很重视,那谁,上周在省里开会还问起你。”
他听着,一股气差点泄了。看上去徐金寿在表扬他,其实暴露了他学历低、理论水平弱的缺点。孙磊恰恰相反,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大到航天航空,小到手机、医疗器械的配套特种钢材技术,都有他的发明专利。
“你放心吧,只要上面来考察,我重点推荐你!”徐金寿笑着站起身来。
他连声谢着,退出徐金寿办公室。最后一下子,使他心情更加复杂。
院子里,突然飘来一股桂花香气,他回头看,一棵桂花树正在暖阳下开足花瓣。气候不正常,植物不知所措,好在它们知道尺度,在温度许可的范围内,尽情绽放。
二
张东升醒来时,窗帘外仍是一片昏暗。他以为还在黎明,一转身,发现沈晓曼已不在床上。周六上午,她带儿子全全去上钢琴课。
一边刷牙,一边看手机,翻着翻着,心情沉重起来。他昨天在网上搜索了“肺结节”三个字,现在手机推送的信息全是关于这个的。
早上喝咖啡,他喜欢在里面加奶。托着一大马克杯牛奶咖啡,对着阴沉的天,他想总得主动做点什么。打开市第一人民医院挂号系统,当天的专家号全都没了。他预约了呼吸科,预约成功后显示,他排在了第六十八位。前阶段,沈晓曼看到一家网红店,专门吃牛蛙,带着他和全全一起去,周日中午十一点,号已经排到五十。比较起来,医院才是最大的网红店。
他不急不慌地穿外套、拿车钥匙,再从皮包最深处取出体检报告和装片子文件的移动硬盘,坐电梯到负一楼车库,刚想开动电动汽车,突然想到医院停车最难,于是乘电梯回到一层,走出小区。走着走着,居然出汗了,他敞开运动外套。头上淋到几滴雨,天空正变得像黑夜般,远远地,似乎能听到雷声。这天是怎么搞的?反季节了!他埋怨着,钻进地铁站。
市一院三楼整个南面都是呼吸科,公告栏上介绍的专家第一个就是贺杰,正主任医师、教授,中华医学会呼吸病学分会副主任委员。他的挂号费最贵,一次八百块。他撇了撇嘴。贺杰的头像与其他医师也不同,微微朝前倾,右手托着下巴。小时候每到寒暑假,余琴之总会拉他和贺杰去光明照相馆拍照,她妈妈是摄影师。贺杰那时就会摆姿势,乐得余琴之妈妈夸个不停:像个小演员。他笑了笑,没料到“小演员”成了大专家。
上午贺杰不在。他在候诊区走了两遍,一个座位都没有找到,有些医生办公室门口还排起了队。叫号系统才喊到二十六号。他看看刚打印出来的“六十八号”候诊单,估计中午都不一定排得到。
走廊尽头有扇门虚掩着,他走过去,往里张望,一位年轻医生正在玩手机。他敲了敲门,年轻医生放下手机,戴上口罩。
“请问你这里看病吗?”
“有号吗?”
“有的。”他把号码条递过去。
“我这个叫号系统出了点问题,机器也登录不了,要是开药只能手写给你啊。”年轻医生对闯进来的病人态度友好,可能是系统半天也没能给他排号的原因。
他把体检报告递给年轻医生。年轻医生快速翻看他关注的几个指标。手指在那两行红色字上点了点。
他又递上移动硬盘:“片子我让体检医院拷到这里了,你电脑能看吧?”
年轻医生点点头,插上硬盘,打开文件后,只见鼠标反复在几张重点影像上滑来滑去。看了两三分钟,年轻医生指着一个点说:“这张最清晰,有疑问的结节大概在一点三厘米左右,大不是问题,关键是形态。平扫CT看上去还不能断定是好是坏。体检报告上写的建议,我也同意,要么三个月后进行复查,与现在的大小、形状进行比对,要么现在就去做派特CT,主要看糖分指标是否超标。”年轻医生停顿一下,把鼠标在桌上来回移动,“你上次做胸部平扫CT是什么时候?有没有发现结节?”
“前年体检做的,没发现什么问题。去年看到做CT的人排队长,只拍了个X光片。”
突然间,他感觉身子晃了晃。肺部的问题怎么会影响到脑子呢?他有点诧异。接着,他听到远处传来一串闷雷。
年轻医生已经跑到窗口,望着黑沉沉的天,大声喊着:“我的天啊!这个时节打雷,有没有搞错啊!”
他跑到年轻医生边上,外面狂风大作。行道树被压弯了腰,枝叶断裂乱飞。暴雨在大风的作用下,像机关枪扫射出来的子弹,砸到每一寸地面。
“人在自然面前,连一只蚂蚁都不如!”年轻医生侧过脸,对他加重语气说,“三个月后,一定要复查!怎么?不相信我?不信可以挂我们贺院长的号,我敢保证,他的结论跟我一样。”
他挤在电梯里,还在想年轻医生的话。有些事情,外行看上去神秘,内行就当玩似的。他中专学的是机械,毕业时分配到特殊钢厂后才知道,生活中最离不开的就是特钢,钟表、电视机、照相机、度量衡器、半导体收音机等等,人们每天都在使用,却不知道它们的关键部位是由钢铁精密加工而成的。技术发展到今天,钢铁已经可以加工成五微米以下的材料,廣泛应用到芯片这样的精密仪器上了。这些都是外行人想象不到的。
手机响了好几次。他无法在电梯里接听,出电梯看到未接来电有五个,微信通知有十几个。
“紧急情况通报:二十分钟前,临湖区部分地区突遭飑线风袭击,我公司湖滨新厂区在范围内,目前受灾情况较为严重,徐总指示,负责生产经营、后勤管理的领导急赴现场,第一时间组织开展抢险救灾工作。”
他脸色大变,一头扎进雨里,到街上拦出租车,可没一辆空车。他又躲到书报亭下,网上约车,什么车都约不到。看着从眼前经过的一辆辆车,他急得跳脚。忽然,他想到了贺杰。
“别多问了,快给我弄辆车,我就在医院门口的报亭下等啊!十万火急!”
“好好。我不在医院,我马上给你找人找车。”
等车来的时间里,每隔五秒,他抬手看下手机。怎么这么磨蹭?安保部、新厂区厂长、副厂长等人的电话又来了好几个,他只能回答:在路上、在路上了。
一辆大红色轿跑车在他面前急刹车。车窗摇下来,是刚才那个年轻医生,现在一脸诧异。
“你是贺院长同学?”
“啊,是你啊,快走快走。”
“你怎么回事啊?还找我看病?”
“少废话,往临湖区开!快!”
车窗外,雨还下得很大,风明显减弱。通往临湖区的快速路堵得厉害,一辆辆消防车、救护车、抢险抢修车从应急车道快速通过。他接了好几个电话,校直车间的顶被掀掉一大块。十多个人受伤,其中一两个伤势比较重。车间刚从台湾购置的十几台小校直机全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坏。
湖滨新厂区是他全面负责实施的项目,三年前在一片荒地上打下第一根桩,是他发令开的工。今年国庆,他陪着徐金寿按下了新厂区投运的按钮。三年间,每个月他会主持一次调度会,基建、物资、设备、通讯、后勤等部门依次汇报进展状况,提出需要解决的难题。这些难题几乎都涉及跨部门协调。好多问题他都难以处理。最近一年,徐金寿干脆让他驻扎在新厂区。徐金寿自己也非常关心新厂区建设,不定期听汇报。汇报会上疑难杂症都能顺利解决。他对比那些部门负责人的前后态度,心里感慨不已。他只是“干工作”的负责人,抓抓工期进度而已。在新厂区设计、设备、施工、监理等各环节,都传出徐金寿授意的风言风语。他得到徐金寿支持,把所有重大决策、重大项目、大资金使用等都提交党委会集体讨论。项目进展到招投标密集期时,徐金寿找他,再三关照按程序、规则办事。事实上,他也从未接到过徐金寿任何打招呼的电话。一切都是正常工作。然而关于徐金寿的传闻却一直没有停止过。他想到“冰山理论”——眼之所见,往往很局限。有人说,徐金寿是标准的隐形“一支笔”。
他接打电话间隙,年轻医生插了话:“我叫杨华华。您说厂里有伤员,我车上有急救包,让我参加救援吧?”
他刚想答应,手机又响了。徐金寿来电。
“徐总,我正在赶过去的路上。”
“我到现场看了一下,飑线风走的是一条直线,除校直车间损失比较大,新厂区大体还行。伤员刚才都被急救车接走了。目前灾情比较严重的是厂区边上的郭家村,一些民房倒塌,有村民被压在了下面。安置房小区也不同程度受损。当初建厂区时,村委会和村民们给予我们很大支持。我已经组织了一批厂里志愿者赶到村里,组织营救伤员。从现在起,东升你就是公司抢险救灾的负责人,一定要妥善处置各类事情和突发状况。”
他挂了电话。望着渐渐转亮的天空,对杨华华说:“天有不测风云,古人每句话都准确得很。”
杨华华侧脸看他:“虽然我才是个主治医师,可我会像贺院长一样,成为知名专家的。”
徐金寿的电话之后,更多的电话、微信、短信涌来,新厂区救灾的事情既然已由他负责,请示汇报的自然多了起来。
丁大伟也打来电话,省集团领导非常关注受灾情况,关心员工生命安危。他向丁大伟表示,会第一时间向省里汇报抢险救灾进展,以及财产受损、人员伤亡情况。
他打了好几个电话给余琴之,一直忙音。随后他发微信给沈晓曼,简单地说了新厂区受灾的事情,今天可能回不了家。沈晓曼立刻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终于,车子转下快速路,路口已实行交通管制。他下车跟交警说明情况时,风雨小了下来。不远处,一排电线杆倒伏,几座铁塔被扭成麻花状,几排房屋的屋顶都掀掉了,田里大棚的塑料片满天飞,水泥块、木料、残缺家具、日常用品等砸到道路当中。交警对他和杨华华关照几句安全事项后,拉开路障。
副厂长在门口等到红色轿跑车。厂长跟着徐金寿去郭家村救灾了。他下车后直奔校直车间,走出好几步,回头对杨华华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杨华华高声回答:“这里没伤员的话,我去村里看看。”
厂区受灾现场,就像一条巨蟒游过,所到之处从地面到房顶,全都被切开一道大口子。车间主任说:“幸亏风来的时候声音很大,有人去窗口望了一眼,提前发了警报。不然的话,这一片正在操作校直机的十几个人都得送命。”
副廠长补充说:“厂房质量还不错的,除了两个重伤员是被钢筋砸到的,其他受伤人员都是被水泥块砸伤、弹伤的。您看这房顶,飑线风没经过的,基本保持了原样。”
他抬头看,果然,巨大房顶接受了一次质量检查,横断面、竖切面都露了出来。他穿过车间,看到飑线风经过的室外水泥地、柏油路、绿化带都出现了大小不同的裂痕。汽车、树木、简易建筑,全都被卷起又抛下过。南北围墙都出现了三四十米的破损带。
按照徐金寿的指示,他在厂办公楼会议室召集建设单位、设备、财务等部门开会,研究定损、保险、恢复重建等事情。会开没多久,他瞥见孙磊的身影,晃一晃又不见了。他管生产、经营,孙磊管后勤保障等,也应该被通知到现场。
他理了理救灾思路。人是第一位的。副厂长汇报:“十六个员工正在区医院治疗。两名危重伤员已转送市一院。不过,这两个都不是我厂员工,是后勤派来的木匠。”
他点点头,接着要求建设单位立刻进场,清理现场,修复受损建筑。建设单位负责人表示,已经调集人员和装备,正在赶过来的路上。他要求副厂长,除校直车间,其他车间尽早恢复生产。财务主任报告,已经联系保险公司,理赔工作已经展开。他还想问问后勤保障情况,副厂长在他耳边轻轻说:“刚接到通知,市委市政府要把我们这里作为前线指挥部,书记和市长马上从现场回来,召开救灾协调会。徐总刚进厂门。”
他站起身,强调了几句,要求迅速落实刚才会议定下的各项措施。他又嘱咐副厂长,赶紧把会议室、办公室腾出来,把电话、传真、电脑等接通。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到校直车间现场办公。”
他从办公楼走出来,迎面碰到徐金寿。孙磊替徐金寿撑着伞,手势夸张地在讲些什么。
徐金寿长筒胶鞋上全是烂泥。他边摘橡胶手套,边对他说:“东升啊,书记、市长马上要来。你帮我准备个材料,数据要准确,我备着。”
两人与他擦肩而过,一两个词刮进他耳朵,“镜头”“采访”。
他淋着雨,走进校直车间。
三
张东升正紧张地跟几位负责人算数据时,杨华华跑到校直车间豁口当中高声对他喊:“张总,赶快接贺院长电话,有急事。”
徐金寿派人催了好几次。各家数据报得各不相同,必须统一口径。他没空理会一刻不停响着的手机。
“喂,怎么啦?”
“你们厂里送来的两个危重病人,其中一个抢救不过来,中午去世了。”
他连问了几遍“什么”,得到的回答都是肯定的。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一条钢筋插进肺动脉,伤者不停咳血,气道栓塞,导致死亡。”
“你们是怎么救人的?”他有点急,“转出去时还好好的。”
贺杰还想解释什么。他把电话挂了。
杨华华浑身泥浆站到他面前:“伤员本来就有肺部疾病……”
“我不想听!还第一医院呢。”他抓起刚汇总好的汇报稿,直奔厂部办公楼。
办公楼前停满了各种车辆,最显眼的是一辆白色新闻转播车,车顶的“小锅子”还在缓缓转动。
会议室在三楼,一楼、二楼满是三三两两扎堆的人,说着聊着。三楼人少些。他从拎着黑包的、沉默的秘书们中间挤到会议室门口。
书记正在讲话。
“有些精神我们不能丢。特钢公司,虽然是企业,但是承担了社会责任,徐金寿同志顶风冒雨,带着钢厂员工,支援周边镇村救灾。时间就是生命,徐金寿同志带领的志愿者,解救出十几位被困的村民。同志们,自然灾害是一张考卷,徐金寿同志得了高分!”
他趁全场掌声响起时,踅进会场,躬身来到徐金寿身边,递上汇报材料的同时,一字一句在徐金寿耳边说:“一名伤员刚去世了,是后勤上的木匠。”
徐金寿一根白眉毛特别长,此刻跳动了几下。接过汇报材料,徐金寿轻声关照他:“先不报。医院、新闻、家属那里,你去做工作。”
市长点徐金寿的名:“老徐啊,书记表扬了你,你也说几句吧。”
徐金寿站起身,微微朝书记、市长方向低头致意。“感谢书记、市长,感谢各位领导长期以来对特钢公司的关心和支持,常言道:一方……”
张东升皱眉下楼梯,差点撞上一个人。刚想说对不起,仔细一看,是余琴之!
“哎呀,正好找你呢。”
“找我肯定没好事。”
他把她带到退火车间门口,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现在受灾人员死亡人数你掌握吗?”
“中午的时候,医院报到指挥部说死了一个。四个多小时过去了,没有收到新消息。可这肯定不是最终数字,还有十几名失踪人员。再说伤员中再有危重病人保不住的呢。”
“这么说来,你们不会马上发伤亡具体数字?”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
“贺杰半小时前打电话给我,那个死者是我们后勤派来的木匠。我向徐金寿汇报了,他让我先不要声张,做好各方面工作。”
余琴之抬头看着正暗下来的灰蒙蒙的天空说:“老徐各方面都有一套。你做事要留有余地。”
他想起半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新厂区即将投运时,徐金寿请临湖区有关领导吃饭,席间一位领导提出,新厂房人少车位多,请求支持政府所属企业二三十个车位。徐金寿大手一挥,把这件“小事”交给他办。当他认真地与属地企业对接,划定专用车位后,向徐金寿汇报。不料徐金寿一脸诧异地望着他:“让我们这样的省属大企业,让车位给区办小厂?这是谁的主意?”后来,区政府和属地企业都认为他从中作梗,不同意共享车位这件事。
类似事情很多。有时他想要解脱,便走进公园,看花草树木随季节兴衰,而河湖之水却永恒流淌。他觉得自己太渺小,徐金寿也算不上什么。只不过一段时间内,恰恰是徐金寿压着他,使他觉得不适,这种不适弥漫到他生活、工作的每一个细微处。不过,他也反向思考。如果没有徐金寿,那么,他很可能没有现在的岗位和成绩。
“知道了,新聞上的事情你帮我盯着点。我给贺杰打个电话。”
看着余琴之走向办公楼的背影,他忽然感觉自己挺失败,到现在还离不开她。
“喂,那个你刚才跟我说的事情,保密啊。”
贺杰传过来的声音闷闷的,像是戴了口罩:“哦,看你紧张的。我们只报给了政府。对了,杨华华说你今天上午找他看片子了,还有些问题,怎么回事啊?”
他刚想解释,看到副厂长正朝他跑过来,马上说:“我的事不急,空了再找你。”
“张总张总,出问题了。死者家属大概十几个人,正在厂门口,想往里冲呢。”
“他们想干吗?”
“他们要找孙磊孙总讨说法。”
“这跟孙磊有什么关系?”
“孙磊总在搞全公司车间评优,每个单位都把整治环境作为一项重点工作。木匠是外包装修公司派过来整修车间的。死者老婆刚生了第二胎。的确很惨,唉!”
“刚才我看到孙磊了,让他出去解释一下吧。”他往校直车间走过去。副厂长紧跟他身后。
“不好意思啊,您看,书记市长还在开会,外面闹得乱哄哄不好啊。”
“是啊,你赶快去解决啊。”
“可,可请您出面,是徐总亲自布置的。他没惊动地方领导,又说孙总出去会激化矛盾,要把事情解决在内部,只有您能处理得当。”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亮起灯火的办公楼,突然觉得身子有点发冷。他几乎一天没怎么吃喝,心急慌忙几次淋到雨,又在车上、会议室焐干,湿冷侵入体内。他也不年轻了,隔一段时间再见的同学、朋友,都说他又黑又老。他想到孙磊,白白胖胖,伸出的肉乎乎的手,看得见毛细血管在伸缩。他为什么这么黑,孙磊凭什么这么白?他想要发作,手臂已经举起,等嘴里喊出“我不干,天王老子请我都不去”就重重当空劈下。
然而,这手,似乎被一根无形的线牵住了,手臂缓缓落下。
“我去看看。你把车间主任叫上。”
家属们并没有像副厂长说的那样,往里“冲”。他们围着一个不停哭泣的年轻女人,两个中年人正和保安们争论着。
保安队长见领导走出来,赶紧靠上前汇报:“中间那个年轻女人是死者老婆,跟我们说要见领导的那个高个子是死者舅舅。”
从在车间工作开始,他就在处理来信来访事件。集中上访要抓牢关键人物。他走到高个子面前。副厂长连忙对高个子介绍这是公司领导。
“你就是那个孙磊?”高个子似乎没料到领导这么快就出来。
“我不是孙磊,我叫张东升,主管这次救灾工作。有什么事情尽管跟我说,我一定实事求是答复大家。”
高个子朝身后叫一声:“我们就是要讨个说法,对不对?”
那群人发出喊声,情绪正在被调动起来。
他拨开高个子,走到年轻女人跟前。
“我代表公司向你表示慰问。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愿意看到,天灾无情人有情,我们会做好善后工作的。”
年轻女人捂脸哭起来。高个子插到他和年轻女人当中:“你不要打官腔,我们要来实惠的。孙磊不敢出来?可以!也就是他借竞赛名义,大做表面文章,大搞形式主义,造成不可挽回的恶果。”
他静静听着,车间主任想阻止高个子说话,被他拦住。
“所以呢?”
“所以,我们有两个要求,”高个子扫了一眼周边,见人越围越多,就提高声调说,“第一,我外甥媳妇要安排到你们公司工作。第二,经济赔偿不能低于这个数。”他把一只手高高举起,五根手指叉得很开。
车间主任连忙去抓那只手。一拉一扯间,高个子来了劲。两人扭在一起。
“行了!”他大喝一声。
办公楼里的会议已经进行了三个多小时,随时都会结束。他能感觉到徐金寿派他出马的多层用意。迅速果断采取措施,将影响降到最低,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转身命令副厂长:“把大门打开!”
副厂长愣了一会儿,赶忙叫保安队队长:“打开,快、快!”
他侧过身,手指灯火通明的办公楼:“现场指挥部正在开会布置全市救灾工作,消防队员、武警战士们正在废墟里搜救失踪人员,还有医护人员、水电煤抢修和道路抢险队伍,都在日夜不停地紧张工作。我告诉你们,办公楼里,市、区领导们都在,孙磊只是个小角色。去!你们可以去找大领导,当面哭诉、伸冤。或许领导们会全盘接受你们的条件。”他又正过身,目光直对高个子,“但是,你们换位思考一下,救灾的时候,肯定会把抢救生命放到首要位置,其次是恢复社会秩序,然后才是保险、赔偿、补偿、重建等。当前的重点是什么?你们应该很清楚。眼下唯一能代表公司出来跟你们细谈的,只有我!如果你们相信我说的话,信任我这个人,现在跟我走!”
他头也不回地往研磨车间走。走出十几步,他听见后面拉拉杂杂的脚步声。
刚进研磨车间,从办公楼方向开过来的汽车一辆接一辆驶过车间大门。
余琴之从一辆车里探出头,对他摆摆手。他木然地举了举手。
四
张东升走到车间外,抬头望见一轮明月挂在中天。又是月半了。中秋过后,人们不再关注月亮。此刻,他诧异地望着圆月,此刻的圆月一点也不比八月十五来得差,只是显得更高更清冷,似乎白天的风暴灾害没有发生过,城市每个角落都安静祥和。他叹了口气,要不是挖掘机噪音不时传来,真以为什么都没发生过。
最希望什么都没发生,一觉醒来还是原样的,是还在研磨车间里面的死者家属。可生活是残酷的,很多时候,连最普通的昨天都回不去。
里面,他被家属们吵得头涨。外面,温度低了下来,呼出的鼻息带着白汽。他朝灯火通明的办公楼看了一眼。徐金寿踱步时,左肩比右肩低,即便有意识地纠偏过来,很快又恢复原状。事多烦躁时,徐金寿坐不住,需要踱步来思考问题、缓解情绪。此刻,徐金寿在开会还是在踱步呢?连这个都要靠猜测,他觉得自己正在加速脱离徐金寿的核心圈子。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他判断不准,但有一条,他做不出孙磊的样子。
沈晓曼常说:“师兄犯的最大错误,就是把我介绍给你。”那时候,孙磊还是个总工助理,而他已是公司技术总监。一天,孙磊找他汇报一个项目进展情况,几分钟工作上的事情就说完了,可孙磊不走,捧着茶杯说茶好,看着茶几上的吊兰说叶子肥,磨了十来分钟,孙磊把椅子拉近他坐下。
“我们学校在我市的校友会最近改选了会长和秘书长,我当选秘书长了,认识了更多校友中的各路精英。”
他以为孙磊要介绍企业家给他认识,合作项目。
“张总,您不要认为我们学校全是理工男啊!财务管理、人力资源管理等专业也都是国内顶尖的。”
他突然察觉到孙磊的意图了。半年前,他刚和余琴之离婚。
孙磊掏出手机,打开一张照片,递到他眼前:“沈晓曼,比我小五岁的师妹,比您小八岁,大龄未婚。本周六上午,我准备组织一场湿地公园徒步活动,您一起来参加吧?”
周六他有时间。离婚协议商定,每隔两周女儿要去余琴之那里过周末。但他心里还是不踏实。佳佳已经闹了好几次,不肯去余琴之那里。果然,那个周末佳佳还是不愿去见妈妈。他打电话问孙磊,带个十岁的小姑娘一起来行不?孙磊没有半点犹豫,说欢迎。
他没有想到的是,作为银行高管的沈晓曼比学校老师还会讲故事。她带着佳佳,完全不用他管。而她们之间融洽的关系,也给他吃了一粒定心丸。
到差不多领证的时候,他又去向孙磊讨教。孙磊斩钉截铁地说沈晓曼是头婚,必须办婚礼。
婚礼上,佳佳穿了洁白的连衣裙,站在他俩中间,两手各牵着他们一只手。这段姻缘的红线,其实掌握在佳佳手里。
孙磊最近五年职务快速提升,已经不再张总长张总短地挂在嘴上,而是简单地以老兄好为主要问候语。公司里在传孙磊把所有业余时间全花在为徐金寿服务上。平时安排各路人士与徐金寿见面、喝茶、吃饭。周末和节假日,孙磊自己开车,载着徐金寿夫妻和小孙子外出度假。张东升问沈晓曼,她也说不上真假,只是覺得孙磊已经不热衷校友会的事情,好长时间活动都由副秘书长组织了。
“对了,师兄来我这里办了国际卡和港澳通卡,说是业务需要。你看你,真不及师兄一只脚。”
“现在才发现,我还真的远远不如他。”
他说的是实话,随着年龄增长,各方面的“不行”露出头角。有些事情,明明跳一跳能做,可他也不愿意冒跌倒的风险了。
前年秋天,他陪徐金寿到北京开会,会议间隙,他俩到胡同里散步,徐金寿突然问他:“孙磊怎么样?”
“很好啊!工作勤勉,对人热心。”
路过一座四合院,徐金寿指指低矮破旧的门窗:“有些人就像这院子,价值几个亿,使用价值却还不如几百万的公寓房。”
之后,徐金寿再没说什么。张东升一直把这句话埋在心里。或许,他、孙磊,还有其他干部之间多产生些矛盾,徐金寿能更好地掌控全局。胡同里的话肯定不是徐金寿随意说的。张东升能把这话压住,其他人不会跟他一样。
有一段时间,公司内部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有些谣言还在社会上辐射开来。连沈晓曼都告诫他,新厂区建设项目不要去碰,都是徐金寿指挥,孙磊操办。他听听都好笑,决策都上会,孙磊只负责后勤保障这块。类似谣言多了,大家的心浮躁起来,安全事故连续出了好几次。徐金寿找他谈安全管理,他也没客气,把自己想说的和盘托出:是整个单位的风气。他认为眼前的徐金寿还是十年前与大家一起同甘共苦、艰苦创业的“带路人”。
徐金寿疏远他,从细微处显现。调研名单不排他,向党委政府领导汇报工作没有他,与合作单位会谈、签约不请他。刚开始时,他不适应,情绪也大。渐渐地,他也落了个清闲,管好分内的事,不问其他。
今年清明,发生一件事,让他压力陡然增大。
一位老首长回家乡扫墓,聊起分管工业时遇到难忘的事情,提到了他。
“在张东升手里,钢材尺寸公差、表面光洁度都达到国际一流水平。产品被他研磨得光亮光滑。我亲手用千分尺测量,精确度达到小数点后三位数。我们就要培养他那样的,懂技术、会管理的人才。”
第一个通报信息给他的是余琴之。
“你有什么能耐让老首长还记得你?”
“那时候,特殊钢铁产业刚起步,首长特别关心特钢发展,调研时深入车间,我是车间主任,当场给首长演示了几项先进技术。他问我名字后,还打趣说,你就是‘张开双手,拥抱东升的旭日!”
一时间,公司里谣言又起。说他出不了半年肯定接班。最离谱的说,他将被调到省集团任更重要的职务。
行动上,徐金寿什么都没变。安全、生产之类吃劲的工作还是他干,不让他参加的,还是不让。变化只在徐金寿脸上。以往笑脸一般只对领导、客人,而现在也对了他,张东升。
沈晓曼警惕性很高:“最近关于你的传言很多啊。想做一把手?我看你从来没有这样迫切啊!是不是余琴之蛊惑的?她自己弄成这样,还想拖你下水。”
“你想哪里去了。我觉得这个单位这样下去不行。”
“不要跟我说大道理,你难道没有私心?”沈晓曼拍拍手机,“你随便到手机上去查,私心膨胀后的恶果多了。我们做金融的,最清楚不过。大家都有私心,这很正常,关键是尺度和策略。”
站在深秋半夜的冷风里,他清醒许多,沈晓曼就是嫌他愚钝。
不管今后怎样,先要度过这难熬的长夜。
一个人影朝他快步走来。仔细一看,是孙磊。
“老兄啊!徐总找你商量事情。”
“哦,我这里还没谈结束。哎,你打个电话叫我一声就行,还要走过来!”他心里琢磨着孙磊肯定有事找他。
果然,孙磊陪他往回走的时候,开了口:“死者家属没怎么闹吧?”
他点点头,客观地说:“还行。将心比心,失去亲人的痛苦,不是三言两语能化解的。”
“那是那是。听说他们提出的两个条件,老徐都不同意。”
他都不会答应,不要说徐金寿。“在工作过程中,遭遇意外死亡,属于工伤,只要为员工投保,都能生效,只是赔偿数额远远达不到他们的诉求。”
“你只说对了一部分。老徐为什么不提死者?”孙磊狡黠地笑着,“木匠是外包装修公司派遣来干活的,并不属于特钢公司员工。我也已经找了死者所在的装修公司老板,让他一起做好家属工作。”
他不再开口。默默走到办公楼前时,突然冒出来一句:“老徐连续给省集团写了六份救灾特情报告。其中一份,直接引用了书记表扬他的话。”
他停住脚步,说:“我对家属们表示完全符合工伤条件后,他们没有再提到你。”
孙磊睁大眼睛,一脸真诚地对他说:“我们就盼着老兄你早日执掌大局。”
他只是笑笑。经验告诉他,这些话都不可信。上周还有人传孙磊已经打通了各个环节,坐等接班。
本来,他对接不接老徐的班,看得不是很重。受沈晓曼的話刺激后,他觉得一股不安之流在体内窜动。通过余琴之,他悄悄地与老首长秘书联系上。秘书将老首长的原话对他复述一遍,还鼓励他争取更上一层楼。在秘书眼里,什么事情都是这么简单,微不足道。似乎老首长一句表扬,他的接班再正常不过。然而,回到现实,他明显感到孙磊极有可能顶掉徐金寿。徐金寿对他和孙磊采取完全相反的策略。他总是把孙磊拴在自己身边,极少让孙磊有半天以上的自由活动空间。
孙磊看看四周无人,附耳对他说:“他近来‘信很多。唉!恐怕晚节难保哦。”
他脑子迅速转了转,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脑袋发热。在这么特殊的情况下,孙磊告诉他这些事情,用意何在?在这个冷冰冰的深夜,抛出暖心窝的话语,是另类“投名状”,还是孙磊在试探?
他还是笑笑。快步走上二楼。
徐金寿的临时办公室是个长方形会议室,方便他踱步。他们进去的时候,徐金寿正来回踱步。
“东升,你先看看这份评估报告。”徐金寿指指会议桌上摆的材料。
他认真看了十几分钟,抬头望着没停步的徐金寿。
“看出问题没有?”
“没有。”这是一份财务部门加班测算下来的“定损报告”,受损设施、设备等的数据都很翔实具体。
徐金寿拍了几下桌沿,大声喝道:“你们都是这种水平吗?还怎么带领企业朝前走?”
他和孙磊都无言地站着。等着徐金寿那些空话、大话滑过去。
“我的意见,这些数字只能作为参考。今夜必须拿出三份报告来。一份给市里,需要综合考虑新厂区受灾后,给公司全局带来的影响,数字要全面。一份给省集团,上级公司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不能因为我们受了点小灾,就向上哭天抢地。还有一份报给保险公司,每个数字都要核得精细严谨。”
张东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实在考虑不到这么周全。而这种周全,对于他来说,是不屑一顾的。
“省里、市里都在催汇总数据。明天一早,我们必须报出。东升、孙磊,你们辛苦点,带着大家加加班,尽快搞出来。”
他们答应一声往外走。
“东升,你等一下。”
孙磊看了他一眼,出去时带上了会议室的门。
“东升啊,新厂区从规划施工到生产运营,都是你的功劳。那个阶段,为了让你集中精力搞建设,我适当减了一点你本部的工作量。现在,你得把本部工作抓起来啊。”徐金寿说这些话的时候,仍像多年前交代他工作那样。
徐金寿还用原来的思路和办法,而他已经感到厌倦。有几句话快要冲出他的喉咙,但是余琴之昨天中午的忠告挡住了那些话的去路。最终说出来的话,波澜不惊,毫无个性。
“您放心,我会协调好各部门,处理好这次突发事件。”不显山露水,就是成功,就是沈晓曼希望看到的。
“你手上拿得出,做事有思路,管理也有经验。我老了,无所谓了,不过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徐金寿端起茶杯喝口水,没有放下茶杯,而是把茶杯倾斜,不一会儿,茶水就溢出来,滴在会议桌台面上。徐金寿没有停,继续倒着。
“徐总,您这是?”他很迷惑。
徐金寿端正杯子,手指在桌面的一小摊水里搅动:“干部的才能就像杯子里的水,领导一下子看不出高低。只有像我刚才那样,才能吸引领导,展示自己。有外部的,比如这次自然灾害,所谓‘化危为机,就是这个道理。以你的能力水平,肯定没有问题。而内部的,是自己拼命折腾,使茶杯晃动,水主动溅出。我担心的是这个。”说完,徐金寿用餐巾纸把水吸干。
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以一句“谢谢徐总,您早点休息”结束了对话。
徐金寿又加了一句:“明天一早,丁大伟带领省集团相关人员来现场督察抢险救灾。”
走出会议室的一瞬间,他闻到一股消毒水气味。抬臂一闻,气味竟然来自他的衣服。消杀的对象竟然是他自己。他能感受到会议室里徐金寿的目光扎在他后背;走廊尽头孙磊正斜睨着他,冷飕飕的。
他转进大办公室要了一杯速溶咖啡,大口喝完后,消毒水味道渐渐淡去。他与孙磊一起把徐金寿关照的事情一一布置好,已是下半夜了。他让孙磊睡会儿。孙磊说不困,要带点吃的去慰问一下正在村里救灾的志愿者员工。
厂长早就在厂边上的快捷酒店开了十几个房间,但是徐金寿坚决不离开会议室,弄得其他人也不好去睡觉。他问厂长要了全部房间钥匙,走回研磨车间,把高个子叫到一边。
“时间这么晚了,大家都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事。研磨车间是特钢生产的核心车间,工人们明天还要继续工作,这种情况下,不能再有差池了。”
“那我们提出的事情,也总得有个说法吧?”高个子眼睛都熬红了,说话不再响亮。
“其实你们也知道,过来讨说法,也就是给企业施加压力而已,真正解决问题,要靠规章制度、法律法规。当然,我们会充分考虑你们的特殊情况。”
高个子走过去,小声地商量了一阵,回头对他打了个“OK”的手势。
副厂长和车间主任把高个子他们带去快捷酒店后,他坐到椅子上,突然觉得浑身酸痛,接着连胃都难受起来。
他仰头望着车间顶部挂着的一盏盏碘钨灯。他是如此熟悉这样的场景,如果他还在车间,还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工人,那么生活该是怎样的一幅画面?或许不像想象的那样自在轻松,也总比他目前承重着多重压力好得多。每次想要缓解压力,他总会听《入殓师》主题曲《回忆》。旋律固然动听,不过,他脑子里想到的是:只有生命结束,心灵才能得到安宁。
五
张东升被电话铃声吵醒。三小时前,他刚审完财务汇总好的三份报告。本来想窝在小会议室沙发里看看手机上关于这次灾害的最新报道,不料身体一歪睡着了。
电话一边响铃一边振动,他在迷糊中摸来摸去就是找不到手机。头重脚轻地站起来,发现手机掉在沙发缝隙里了。
“杨华华给我看了你忘记拿走的移动硬盘。你必须马上回来进行复查!”
“楊华华不是说三个月后再查吗?”
“他那是对病人说的话。我这是在跟兄弟说话!”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一大早就收到不好的消息,他的胃不舒服起来。正好,一个电话进来,他一看,是丁大伟的电话。“不说了,有电话进来了。”
“喂喂喂,你还是……”贺杰还想说什么,他转线接了丁大伟电话。丁大伟带领一组人员已经到了火车站。打电话给他是要他准备几个最新数据。
让他产生疑虑的是丁大伟挂机前的一句话:“最近老徐很忙啊!”他只能“是呢,是呢”应答这句不大好接的话。
外面起雾了,降温幅度挺大。他想到全全,拨通沈晓曼电话。昨晚没时间打电话回家。
“全全起来了吧?”
“早起来了,在练琴呢。”电话里隐隐传来钢琴声。
“降温了,你们注意保暖啊。”
“等会儿去我妈家。你自己当心,不要太累。”
“省里督察组马上就到,今天看来回家又危险了。”
“昨晚新闻里播了,领导们都在你们新厂区。老徐还接受了专访。你不卖命他也不会放过你。”
“他说什么了?”
“还有啥?大谈特谈企业社会责任呗。”
“他说得没错呢。”
沈晓曼鼻孔里出气:“普通市民觉得假得很!”
他打开窗,一股烟熏味直冲鼻子,机械的轰鸣声持续传来。徐金寿戴着口罩在散步。孙磊、厂长等几个跟在后面。徐金寿不时停下脚步说几句,后面的几个人频频点头。他感觉徐金寿似乎抬头往他这里看了一眼。他没动,没任何表示。虽然只是一瞬间,可他感觉像顶住了一波冲击。
丁大伟来之前,徐金寿召集大家开会。孙磊介绍市里总体救灾情况和厂里志愿者参与救援情况。他把厂里受灾情况、恢复重建方案、死者家属上访处置简单说了说,然后拿起三份受损报告刚要读,被徐金寿阻止。
“受灾数据就不在这里说了,专业部门会来现场定损。我重点想说,必须从讲政治的高度重视省集团的这次督察。国企资产就是国家资产,我常说,个人利益可以放在一边,党和国家资产容不得丝毫马虎。这次自然灾害是對我们的一次政治考验。怎么交答卷,交出什么样的答卷,在座的每位同志都要认真思考。不妨在心里问自己三个问题:‘我是不是全力以赴投入抢险救灾?我是不是想方设法让企业损失降到最低?对照我市救灾英雄,还有哪些地方要改进?”
会议桌边有个人打了个哈欠,还拖了一个长调。徐金寿提高嗓音说:“督察组马上就到,难道我们就以这样的姿态迎接他们?”吓得那人张大的嘴一时没闭上,僵在那里,活像惊诧时的“憨豆先生”。哈欠有传染性,会议桌边几乎每个人都有了打哈欠的感觉,可都不敢打。张东升突然鼻子痒了起来,他索性猛地打了一个喷嚏,缓解了想打哈欠的尴尬。
徐金寿看了他一眼,把本子一合:“大家都去忙吧,记住‘实事求是地向督察组汇报工作。东升、孙磊,我们一起下去接一下丁总监吧。”
他们几个套上厂长准备的蓝棉袄,在办公楼下等了半小时。徐金寿显得有点不舒服,看着手机嘀咕:“怎么还没到?”
副厂长跑过来:“徐总,丁总监他们被死者家属截住了!”
徐金寿转头狠狠瞪着他:“怎么回事?家属昨晚不都谈好了?”
张东升没料到高个子他们信息很灵:“他们在哪里堵住了丁总监?”
“快捷酒店前的路口,离厂大门大概五百米距离。”
他用目光征求徐金寿的意见后,拍拍副厂长肩膀:“走,我看看去。”他扫了一眼,孙磊一直在打电话。
远远地,他看见丁大伟被高个子他们围在中间,更高个子的丁大伟像孤岛上的一棵松树。丁大伟也看到他了,没有任何表示,仍然稳稳地站在人群里,仔细听着。直到他走近跟前,高个子才转过身。
“我们想明白了,你挡着不给解决,我们找省集团领导。你为什么不想解决?怕暴露更大的问题吧?”
他突然发现高个子脸油光光的,说起话来,脸是仰起的。高个子话锋也在转移,昨晚紧盯的孙磊,换成他了。看来装修公司老板出面了。
厂里开来一辆中巴,副厂长安排职工二对一,好说歹说,把他们劝上车子。
他陪着调查组坐车开到办公楼前。丁大伟始终沉着脸,一句话不说。
徐金寿迎上前与丁大伟握手,丁大伟只是微微点点头。去会议室的一路上,徐金寿客套几句、显摆几句,丁大伟也都没什么表情。
会议开始,徐金寿戴上老花镜,把一份书面稿子拿起来正想读,丁大伟突然开口:“徐总,汇报材料我们在路上都看过了。我最想了解的是受灾情况、救灾安排。刚才,我们被堵在厂门外,我觉得很诧异。你们的汇报中没有提到有死亡职工啊!还有,死者家属说的那些话,我们做了录音,是要一查到底的。”
丁大伟目光扫向张东升。张东升揣摩着犀利目光后面的东西。
六
散会后,张东升一直在寻找与丁大伟单独相处的机会。可丁大伟先是被徐金寿单独拉进会议室聊,出来又总被人围着。还是余琴之给他创造了机会。
十点整,省领导、市委市政府领导检查现场后,开救灾抢险第五次协调会,还是在新厂区办公楼最大的会议室里。丁大伟、徐金寿分别接到通知,要求参会。徐金寿与丁大伟打过招呼后,钻进会议室研究汇报材料。
他陪着丁大伟等人往大会议室走。余琴之从后面喊住他们。
“大伟,你来啦?”
“哎呀,是嫂子啊!”丁大伟还叫嫂子,一时那两个人有点尴尬。丁大伟反应过来,马上改口:“哦,余部长来参加会议啊?”
“我现在兼政府新闻办公室主任,这个会议结束后,有场发布会,我得盯着。”
“时间还早,老班长,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他请他们再上一层楼,在走廊尽头的一间会客室坐下来。陪同人员见此情形并没有跟上楼。余琴之也根本坐不下来,一直在走廊里接电话。
“东升,风灾发生到现在的二十四小时里,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太对头?”丁大伟压低嗓音问。
他把徐金寿草草安排厂内救灾、带领志愿者外出抢险、瞒报受灾死亡人员、拒绝死者家属提出的要求、指示做三份不同的受灾数据报告等情况如实跟丁大伟说了,“我注意到,督察组里有纪委的同志,是不是上面特意安排的?”
“现在所有调查、督察都请纪委同志参加,不过呢,”丁大伟话锋一转,“这次出发前,集团主要领导打电话给我,提了几点要求,尤其是要以这次督察为突破口,揭开笼罩在特钢公司上的一层面纱。”
“面纱?”他不由自主地重复一遍丁大伟的话。
“是啊,现在的情况远比当初我在特钢的时候复杂。集团公司掌握了一些问题线索。”丁大伟还想说点什么,余琴之打完电话进来。
“大伟,你瘦了。”
“大家都说过劳肥,说明我工作量一般,还有时间锻炼。”
余琴之转头对他说:“你好好向大伟学习,不仅工作上要学,锻炼上更要学。”
他最反感余琴之这样的语气,像个大干部。当初余琴之扔下他和才五岁的佳佳去青海挂职,都没跟他商量就报了名。去一年,加一年,主动要求延一年,也没有征求他意见。有人问佳佳:“你妈妈呢?”佳佳手指蓝天回答:“她在很高很远的地方。”有时人很奇怪,以前反感的事情,竟会在自己身上发生。他找余琴之谈了好几次,让她在家庭和事业里选择。余琴之自然要兼顾,她对佳佳的爱,超出他想象。离婚后,余琴之与贺杰的关系亲密起来,先像一对失散多年的兄妹,后来兄妹之情显然覆盖不了全部。至今他们还各归各生活。贺杰也烦躁,有次酒后跟他坦白,余琴之一定要等佳佳结婚后才跟他在一起。这看上去不搭界,可他知道,唯有如此,余琴之才能尽全部之力,全方位支持佳佳。
他始终认为,自己能够走到这一步,靠的就是真诚和努力。他也知道,仅凭这些是远远不够的。他什么时候开始有明确追求的?似乎从沈晓曼隔三岔五贬低孙磊开始的。有时就这样,人被架起来后,才发现所谓的险路也就是转几个弯,攀登的人倒得七歪八扭。“孙磊都可以做特钢的副总啊”!沈晓曼的话,代表了公司一部分人的想法。甚至还有人跑到他办公室,掩上门,指着墙壁,压低声音说:“这样的人也配哦?”
刚开始他确实认为孙磊之类的人不行,眼看着孙磊从技术员到科长,到副主任、主任、总工助理,再到副总。一路看不惯,满脑子的不屑。最近,他突然觉得,自己才是被人不屑的那个。越来越多的人托孙磊办事。孙磊有个记事本,分红色区、蓝色区、绿色区、白色区,人和事的重要程度按照颜色深淺逐步递减。等白色区域的事情都能差不多全办好后,大家对孙磊还是不满。
“看不出这家伙还有点路数,就是太狡猾,不肯使全力。”
“他的功夫当然要用在老徐身上,用在你身上,太浪费了。”
“哪光是老徐啊?这上面各路神仙,都得供奉好!”
“香火费是免不了的。”
有人提醒他,孙磊与市里最好的钢琴老师非常熟悉,托孙磊把全全弄进小班没问题。他知道那个钢琴老师的班难进,可他没跟孙磊开口。沈晓曼知道后,说自己找师兄,被他严厉制止。结果,还是被孙磊知道了,出面搞定。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正变成什么样的一个人:里外都不讨好。
他只能顺着余琴之的话往下说:“是的,我得多向大伟学习和讨教。”
又说了几句风灾的新闻,有人跑过来说,领导车子进厂门了。
好几个省里领导认识丁大伟,握手后一起进会议室。张东升本不想进去,徐金寿对他使个眼色,他只好跟上。
会议开始时,暖气熏得他昏昏欲睡。省安全生产厅领导一开口,他就一激灵,认认真真在本子上记着画着。
“飑线风从特钢公司东南进入,从西北穿墙出,然后扫过郭家村,包括村民集中安置区和一些民房。目前共造成死亡七人,伤者三十九人。直接经济损失超过八千万。我们调看了规划蓝图,发现特钢公司新厂房存在违建现象。”
投影仪清晰显示蓝图与现建筑结构区别很大。
“据调查,特钢公司与郭家村村委会私自约定,以绿化为名,拆迁村民宅基地,特钢公司提供建设资金,用于村民集中安置房建设。特钢新厂区在原有基础上扩建了一点五倍。”
他脑子里,“叮”的一声!他意识到,一场海啸即将到来,冰山周边的冰层开始断裂,冰山很快就将浮出海面。
七
协调会一直开到十二点半。徐金寿上前请示市长,市长摆摆手,陪省领导回政府食堂午餐。
丁大伟吃完盒饭,去厂区查看情况。张东升现场汇报抢修情况和重建方案。厂区内外看下来,用了两个多小时。丁大伟第一次来新厂区,有些问题问得很细。“低、中碳素切削钢盘线条专利在生产上应用得如何?”“新厂区预计第一年销售能上两千万吗?”“明年国产先进设备的引入如何考虑?”整个过程中,丁大伟没有提任何规划的问题,对于受灾损失情况,郑重地对徐金寿说了句:“要坚持实事求是。”徐金寿变得小心谨慎,检查过程中基本不开口。孙磊电话不断,躲得远远地接电话,有的电话一打就是十几分钟。
张东升跟丁大伟一问一答之间,回到了办公楼,突然发现徐金寿和孙磊不见了。督察组分工负责各自看现场、查资料。丁大伟这才让他调取厂区建设规划图纸、市政府批复文件等一系列资料。
丁大伟一张张图纸、一个个文件仔细看完。“哎!老班长,刚才省安全厅领导说得有根有据啊!”
他接过丁大伟递过来的两张关键图纸,仔细比对就发现了问题。厂区北侧比批复图纸“胖”出来一大圈。
“关于扩建这个事情,我们党委会研究过,徐金寿当时说跟郭家村村委会扶贫帮困结对共建。”
丁大伟问:“他说方案经过报批了吗?”
他摇摇头,感到事情的复杂程度超乎想象。他是整个工程的实施者,过程中也听到一些传闻,可他一直没当回事。正在他犹豫要不要跟丁大伟说一些情况时,徐金寿进了小会议室。
“丁总监,有几个事情我向你报告一下。”
张东升站起身,走出来,把门带上。
孙磊对他招手。
他点点头,随着孙磊往厂外走。马路都已经抢通,垃圾、废品等都被堆在路边。车流中,抢修车辆偶尔经过。一切正在恢复正常。而对他来说,两天来,只有不断的坏消息袭来。他想得明白,已经不想有好消息了,但愿不要更坏就满足了。他特别后悔的是,前天在焦虑中找了徐金寿,还被“戏弄”一番。人随时随地都因处境不同而改变自己。
走到空旷的地方,孙磊凑近他:“老徐要玩完。”
他对孙磊的话,一直不信,便硬邦邦地顶回去:“他完,对特钢公司有什么好处?”
“你以为省安全厅领导点名批评是随随便便的?”
“市委书记昨晚还表扬老徐呢,电视都放了。都是就事论事罢了。”
孙磊嘿嘿一笑:“领导表扬、媒体反复宣传,老徐做了多少工作,你是不知道,我跑断腿呢。”
见四下无人,孙磊掏出手机给他看一张照片,然后指着北面村民安置房新村:“就是那里。”
照片上是十几个人名字,后面标着几幢几零几、面积。
他疑惑地看着孙磊:“这是什么情况?”
孙磊盯着他看了好久,眼光不停地从屏幕到他脸上来回跳跃:“郭家村村委会以拆迁户名义让老徐买了十套低价房。”
“这些人都是谁啊?”
“还会是谁啊?老徐和他老婆的拐弯抹角的亲戚朋友呗。他们和儿子的名字自然不敢写上去。他也没有亏待村支书,把村支书儿子的土建队伍拉进来做工程。”
他突然想起来,基建上的人向他反映,有个队伍施工质量很差,被勒令整改,结果对方态度更差,拒不执行。当时基建负责人跟他说,那支队伍有村支书背景。他下令停发工程款。不久,徐金寿找他,让他对施工队伍作一次安全整顿,整顿期间一律停发工程款,直到整改合格。后来基建负责人拿来一张整改合格队伍名单给他看时,那支队伍的名字赫然在列。“既然通过了层层检查,那就发工程款吧。”说是这样说,但一个问号在他心里留存下来。
“丁大伟这次来,是不是带着另外的任务?”孙磊试探他。公司上下都知道丁大伟跟他关系不一般。
他没说什么,缓缓摇摇头。心里在想,如果孙磊给他看的是真的,那么徐金寿危险了。同时,他也盘点三年来,自己在各项工作上是不是经得起查。
不过,孙磊的话要打折扣。临湖区最近一年房子涨疯了。以拆迁房价格拿了这里的房子,每套房子起码赚五六百万。
孙磊又接电话,言辞间闪闪烁烁。他见状对孙磊示意自己往前走走。走过一阵,回头看时,孙磊正边打电话边往回小跑。
他不去管孙磊,而是绕过横在路边的倒伏大树,朝安置房新村走去。
从厂区过来的飑线风扫过小区一个角,四五幢房子东边单元被刮到。第一幢房子楼顶被掀开,露出张牙舞爪的钢筋和苍白无力的粉墙。救灾帐篷里走出来一个老头,看见他连忙打招呼:“张总好!您来看看啊?”
他认出是以前工地的看门人:“老胡啊!你家受灾啦?”
“可不是呢。不过还好,我家一楼,喏!就在前面。”老胡手里拿了个塑料盆,用胳膊示意一下,“东墙裂了好几道缝,他们说不安全,让我搬出来。比起楼上,我家好多了。”
他望望那些残破的单元房:“受灾这么严重,伤了好多人吧?”
老胡笑笑,走向临时供水点:“大多是空房。”
他紧跟几步:“这个不是拆迁安置小区吗?”
“没错啊,多出来的房子不就可以交易啦?”
打了一小半冷水,老胡又凑到电热炉上接热水。手在水里搅着,试着水温。
他跟老胡打个招呼,往小区里走,各路抢险人马还在忙碌,天色将要暗下来。不知谁的手机播放起《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一位电工跟着哼唱起来,接着几个干活的抢修人员和着唱了起来。歌曲的魅力就在于常听常新。此时此刻,他望着落日余晖,感受与以前听这首歌完全两样。激情昂扬,有点豪迈的心上蒙上了悲壮色彩。
走出小区围墙,路不好走,可他不愿回头,在树枝、烂泥、砖块间艰难前行。
突然,眼前出现一片光亮。他拨开树丛,原来是一座小寺庙。他走上前,发现院门紧闭。
寺门前的蜡烛架上,几十支红蜡烛把黄色围墙映成橙色,大香炉里烟气蔼蔼。
一位穿灰布衣裤的老人捧着青菜、萝卜、卷面从墙角拐过来,脸被烛光映照得红扑扑的。
他走上前:“您这里也受灾啦?”
老人站住:“关了,不能进去。”
他补问一句:“大风刮到寺庙了?”
老人指着烛台:“他们都在这里点蜡烛、烧高香。”
他心里有点被触动:“大家都来祈愿啊!”
老人拿起手里的蔬菜和面条,看了又看:“萝卜、青菜,我都喜欢吃,可两个搁一起,怎么烧呢?唉!你说怎么烧好吃?”
他摇摇头:“没听说萝卜烧青菜的。”
老人淡淡一笑:“那就简单了,分开烧呗。”
他还愣在那里。老人又说下去:“一个一个烧,一个一个吃。”说完,转过烛台,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四下都暗了下来,有些蜡烛熄灭了,燃烧的蜡烛更亮了。
八
张东升脑子里映着红红的烛光,灰衣老人的话在耳际盘来绕去。他摸黑走了很长的路,不知被多少垃圾绊到脚,好几次差点跌倒在地。
他进厂区的时候,路灯闪闪发亮。电话振铃,是沈晓曼的电话。
“孙磊和你在不在一起?”
“不在。”
“全全的钢琴老师说有一个名额参加全国大赛,他肯定是推全全的,但各方关系实在太多,他招架不住,让我托孙磊。不料打了好几个电话,他都不接。现在好了,刚才打电话给他,关机了。你碰到他,让他跟钢琴老师打个招呼,推荐全全啊!”
“知道了。”
挂了电话,他觉得疑惑。一个半小时前孙磊才跟他分手,而且往厂区方向去的。现在这个时候,怎么会关机呢?
会议室门前站着一堆人,见他过来,不声不响让开一条道。小会议室里十分肃静,只有两个人。丁大伟和徐金寿坐在顶头两张大沙发里,一言不发。
见他进来,徐金寿指指身边的沙发,让他坐下。
“一小时前,市纪委把孙磊带走了。”
“啊!”他意识到自己喊的声音太大,以至于有了回声,“怎么会?”
徐金寿摇摇头:“纪委的同志只说了句让孙磊配合调查。”
丁大伟皱着眉:“带走的时候都这么说。我们已经上报省集团纪委。各条线都在问情况,到目前,还没有任何消息反馈。”
张东升坐下来,目光扫过徐金寿的脸。很难从这张饱经沧桑的脸上读出什么来。可他还是发现了一个细节。徐金寿平时从不跷二郎腿,一直四平八稳地端坐。现在却不时地左腿压右腿,再换来换去。
他想起了那份名单。孙磊手机里可能藏着更多秘密。离开他时,孙磊显得匆忙、紧张。谁给孙磊打了电话?从时间判断,孙磊刚回厂里不久就被控制了。难道是徐金寿打的?他再次盯住徐金寿不放。徐金寿也感觉到来自他的力量,下意識地用手撑住额头,挡一挡。
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督察组里的那位年轻纪委同志走进来,到丁大伟跟前,耳语一阵。丁大伟点点头,对小伙子说:“继续保持沟通。”
丁大伟沉默思考了好长时间,站起来,宽大的背却有点弓,声音也很低。
“按理说,我不该说。可我考虑到你们的心情,还有这段时间的工作,就小范围跟你俩说,出了这个门不算啊。与特钢公司签署协议的郭家村支书、临湖区副区长等,昨晚就被带走了,他们交代出孙磊。孙磊涉嫌与他们非法交易、受贿。涉及今天中午省安全厅领导说的规划、施工两套图的问题,还有扩建厂房、村里安置房建设等事情。”
张东升心里一下子清楚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飑线风,不仅刮坏了地面建筑,也把藏着掖着的、见不得光的东西刮了出来。不过,事情永远不会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就像目前他肺上长的那个小东西。这个时候跳出这个念头,他也觉得吃惊,再一想,也实属正常。他现在处于“没事做”的真空时期。灰衣老人说菜要一个一个烧,一个一个吃。他闭上双眼,想象自己回到青工年代,心情似乎轻松不少。
可眼前氛围又迫使他重新回到自己的角色上。新厂区的建设总负责是他,如果孙磊等确实因此犯事,他难道一点问题都没有?整个项目投资近两个亿,从设计、建设、设备、后勤,甚至监理每个环节都可能存在不少漏洞。连他都看得清的问题,纪委会查不到?
“补救都没法补救!”
他脑子里跳出来这句话,是当初徐金寿让他签了大量大金额施工合同后,他有点气恼,跑到徐金寿办公室大声说的。检查实在太多了,巡视、审计、专项检查等等,每一项都不轻松。
他再次抬眼看徐金寿。徐金寿再也不会像那天,大声说“天塌下来,也是我徐金寿先顶着”这样蛮横可笑的胡话了。徐金寿在不停地用大拇指按摩太阳穴。一扇窗没关严,“嘭”的一声,窗打窗框。徐金寿猛地一跳,随后接着按摩太阳穴。
财务部主任敲门进来。
“市纪委通知,两位同志已经出发去公司了,要调看公司财务档案。”
“这么快啊!”徐金寿脱口而出。
丁大伟说:“徐总,这里的情况趋于稳定,抢修工作差不多了,明天重点生产线能恢复生产。死者家属正在工会同志和相关人员的陪同下,与保险公司商谈赔偿事宜,情绪稳定。现在,突发的孙磊事件恐怕会给企业带来较大影响,要有领导在公司坐镇。是不是这样,徐总您回公司,东升留在这里,我明天看看工作情况就回省里汇报。”
丁大伟的话,似乎说进了徐金寿心里。他赶紧把手指从脑袋上撤回,人随即站起来。
“就这样办!丁总监安排得好。”
丁大伟轻轻关上会议室门,回过身一步一步踱到他面前:“说实话,你没问题吧?”
他摇摇头:“我都不知道问题是什么。你知道我不可能去贪污、受贿,可每件工作、每个项目、每个工程都在我统管下实施,字都是我签的!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要问责,还真不好说。”停顿一下,他补充一句,“整个建设如果都是违建,那么你说我还能有好吗?”
丁大伟点点头:“懒政、失职、工作失误等都要查办啊。明天回去我向集团领导如实汇报情况。不过,你知道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什么吗?”
他几乎没思考就回答:“徐金寿。”
“刚才我的提议,实际是在给他‘空间。”丁大伟在“空间”两个字上顿了顿。
九
晚上十点半,厂长又来发钥匙。
丁大伟对张东升说:“时间不早了,你连续工作两天,就睡了三个小时,今晚好好睡一觉。”
他默默接过钥匙,跟着丁大伟他们坐上中巴车。
快捷酒店房间小,显出床的大来。他冲了一个热水澡后,躺到床上,竟然觉得软硬程度与家里的床相差无几。他打了个电话回家。
“孙磊的事情,校同学会都知道了。几个‘灵通的师兄正在想办法呢。”
他觉得好笑,搞得跟地下党营救被捕同志一样。“他们能行吗?”
“什么行不行?他们说了,孙磊就是个‘替死鬼。他只是替人做事跑腿。”
“这些难道纪委不清楚?”
“纪委要顺藤摸瓜。对了,你可不要有什么事情啊!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总感觉不踏实呢。”
他安慰她几句,说明天晚上基本能回。
丁大伟、沈晓曼都问了同样的话,可以肯定,余琴之、贺杰等也会这么问。似乎做了大工程、成交了大业务,操作者有问题成了常规思维定式。
他掀开窗帘,夜幕下,仍有几处灯火闪耀。他想寻找小寺庙,可惜烛光再亮也只能照亮周边。这个黑夜里,会有多少人失眠?会有多少原本安逸的生活被打乱?
他竟然也睡不着。
先是嫌热,把空调关了,又觉得有点凉,爬起来把空调再打开。翻来翻去,什么姿势都不舒服。床头夜光钟时针往右慢慢倒伏,他瞪大眼睛看白色天花板。天花板上面是客房,最顶层的客房有红色屋顶,屋顶上是天空,准确地说是大气层,穿过大气层,就能脱离地球进入太阳系,太阳系仅仅是银河系极微小的一部分,银河系是已知宇宙极微小、极微小的组成部分。他,张东升,从宇宙视角看,与天花板上的一粒尘埃几乎一样。
他已经脱离地心引力,以光速作星系旅行。他只是去拜访了仰慕已久的牛郎星、织女星,未作停留便返回,可地球已改变了模样,再也没有他熟悉的人类,迎接他的是地球新统治者:蚂蚁。黑色、红色、褐色、白色的蚂蚁组成一条流动的毯子,把他送到巨大的蚁后面前。蚁后早就不是一只肥胖的白色蠕虫,她头戴桂冠,手拿权杖,被蚁群巨浪般涌起,微风吹开她金色的披风,她眼神犀利,思维敏捷,无须语言就知道他的想法。一串思想入侵他的脑细胞。
“人类早已移民新行星。现在,地球是蚂蚁的天下。我们集全体蚂蚁之力,在地表之下钻了无数隧道,通达世界各个角落。我们正在计算摧毁地表一切的小行星的撞击时间、地点、角度和力量。到时,现在还在跟我们进行无谓战争的鹰族、甲兽族等都要灭亡。只有我们能够在长达数百万年地面无氧条件下,在地下、地心隧道里生存。”她把權杖指向灰暗天空,“天,永远不会恢复蓝色。人类预测到今天的结果后,有计划地进行星际移民。他们知道只有我们是继任者,因为我们永远不会一只蚂蚁去战斗,我们是精密运作的‘仪器!他们赋予我们科技力量。”她把金色披风一甩,无数蚂蚁掀起层层波涛,把他淹没,把他往地下拖去。
他大声叫了起来,从梦中惊醒,摸到床头柜上的瓶装水,连喝三大口,坐着喘息良久。谁说人不如一只蚂蚁的?哦!是杨华华看到风灾的天空时说的。看来自己真是连一只蚂蚁都不如。在灾难面前,蚂蚁显得比人类更有智慧。这么多年来,他像一只工蚁,为改善自己的境遇而努力。然而一个错误的想法进入脑子后,他中了邪似的想做蚁王。周边的工蚁、兵蚁蛊惑他:不想当蚁王的工蚁不是好工蚁。殊不知,工蚁从没有做蚁王的资格。
他重新躺下,脑海里出现梦里的那一幕:蚁群排山倒海般涌动。现在,他愿意做回其中任何一只普通工蚁。
张东升醒过两次,见光线太暗,觉得没到起床时间。后来短信、微信提示音多了起来,他才意识到可能睡过头了。
果然,已经九点了。他一边洗漱,一边读信息。余琴之、贺杰等都关心孙磊事件产生的涟漪。一夜之间,全市都知道了此事。有些自媒体已经把郭家村支书倒卖宅基地、违建安置房的事情扒了出来。特钢公司呼之欲出了。
刚要出门,他想了想,又坐定在书桌边。拉开窗帘,外面阴雨绵绵,气温很低,窗户蒙上一层水汽。
他把手机调成静音,拿起笔,抽出酒店信笺,按照新厂区建设时间顺序,把一些关键时间一一记录下来。觉得有疑问的,在序号前打星号。思绪时断时续,他努力捕捉敏感时间、敏感人物。
副厂长来敲房门时,他刚画上最后一个句号。
副厂长身上带着雨水,头发也是湿漉漉的,说话很急:“张总!您怎么一直不接电话、不看信息呢?市纪委的同志来了,在会议室等您呢。”
十
张东升进会议室前,被丁大伟拦住。两人在小会客室碰了碰。
“他们不肯说具体调查什么事情。每个问题你都要考虑清楚再回答。”
“老徐那边有什么消息?”
“他剛才给我打了电话,昨晚重点查了几张大额施工费发票,今天上午根据发票情况延伸到规划、建设部门查资料。”
“他们找老徐谈话没?”
“还没有。”
他出门时问了丁大伟一个问题:“新厂区扩建一倍半的事情,省集团领导知道吗?”
丁大伟摇摇头:“集团肯定不知道,个别领导了不了解,我就不好说了。昨天下午,徐金寿好几次单独跟我聊时,都隐晦地表示他进行扩建似乎得到上面某位领导默许。”
纪委来了两个人。一个年长的自称姓陈,他便叫了声“陈处长”。另一个姓张的年轻人做记录。
陈处长开始就跟他聊天,说调到纪委之前,在报社和新闻出版局工作过,当年还报道过他的劳模先进事迹。
“我印象最深的是,当年你带领的攻关团队对特钢产品的精度需要用千分尺测量。”
“现在我们的产品已经能够精确到五微米以下了。”
陈处长跟了一句:“高精度研磨就在这个厂区里?”
他看到小张拿起了笔:“是的,这里已经成为特钢公司的高新产品研发、生产基地。”
“你负责新厂区全面建设?”
“是的。”
“前天上午风灾发生后,有关部门对灾情进行评估时,发现新厂区建设规模比原来大,经过核查,属于违建。这事你知道吗?”
“扩建前,公司党委开会研究过,有党委会记录可查。当时有同志提出扩建方案要上报批准,可后续就没有通报过情况。”
“作为项目的总负责人,你有没有继续过问此事?”
他叹了口气:“没有。”
陈处长等小张记录好,问下一个问题:“郭家村村委会的安置房,你们单位有没有投资?”
“我不知道此事。”他说话很注意措辞。
“你有没有购买安置房?”陈处长接着补充问,“或者介绍亲友买?”
“都没有。”
“你们班子其他人呢?”
“我不知道。”
陈处长的问题越来越具体:“村土建施工队参与了新厂区的土建施工?”
“这我知道。刚开始还因为他们施工质量差,勒令他们停止施工。”
“后来谁同意让他们重新恢复施工?”
“我们开展了一项工程专项整治工作,每支施工队伍必须完成各项整改任务才能返岗施工。”
“谁签字同意的?”
他愣了愣:“我。”
陈处长和小张连食堂客饭都不肯吃,说要赶回去整理材料,下午各组都要向领导汇报。
“各组”这个词,深深印在他脑海里。
他对丁大伟说:“看来纪委这次力度很大,四面出击呢。”
丁大伟说:“你进去谈话的时候,我跟省集团领导作了专门汇报。领导指示借这个机会,把规划、建设、生产各环节的问题查清楚。”
“刚才陈处长基本上也是从这几个方面问我的。”
“领导刚才关照,鉴于现在特钢公司的形势,督察组继续开展工作。他说还可能有其他任务,没明说,让我等通知。”
陈处长跟他握手道别时,特别要求谈话内容绝不能泄露。其他丁大伟也都掌握。徐金寿大量购买安置房的事情,是说还是不说呢?他犹豫不决。
手机显示,沈晓曼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他走到厂区宽阔地带回电话给她。
“听说纪委找到你了?”
“什么叫找到啊?找我了解情况。”
“中午你回趟家吧,我有事跟你说。”
“我挺忙的,在电话里说不行吗?”
沈晓曼显得很坚决:“不行,回家说。”
他两天没回家。出门时,穿着一身运动休闲服去医院,现在看看浅灰色快变成黑灰色了。回家换洗一下,再去公司,是很正常的事情,被沈晓曼一要求,倒变得另有图谋的样子。
丁大伟面前的不锈钢餐盘全空了:“你是该回去一趟,换身衣服,下午我们公司见,记得两点有党委会,我按照省集团党组要求列席。”
张东升是吃饭前收到会议通知的,问党委办具体议程,回答是传达上级相关指示精神。语焉不详的议程,往往涉及敏感的人和事。他不再多问。吃完饭,匆匆上车回家。
车进入市区,熟悉的街景展现在他眼前。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在改变。他想想三天来经历的事情,跌宕起伏的程度比三年还要剧烈。如果人能够跳向未来一天,那么这个世界就不会有奇迹。他称之为的“奇迹”,是最优秀的作家都难以想象的事件,俗世间却能轻而易举地发生。
临近家门口,他心跳竟然加剧。
沈晓曼穿一身乳白色套装开的门。她的手提包、手机、车钥匙都在餐桌上。
“你怎么高跟鞋都不换啊?”他一边脱鞋一边问。
“哎呀,别烦了,快进来说话。”沈晓曼双手紧握在一起。
“两点钟要开会。”他走进浴室,脱下脏衣服。
“那个,纪委都問了些什么事情啊?”
他把衣服扔在洗衣机里,刚想走进淋浴间,停下来答道:“都是些工作上的事情,放心吧,我没事的。”
“哎呀,我知道你没事!”
他警觉地转过身:“嗯?你这话什么意思?”
“早上开始,大家都在传郭家村的事情,安置房的事情,他们问了你没有?”
他重新套上衣服,点点头。
“你怎么回答?”
“我当然说没有啦。”
沈晓曼一屁股坐在餐椅上:“两年前,孙磊打电话给我,让我去一趟。当时你正在工地上忙。他见面跟我说,郭家村安置房可以按照村民拆迁补偿价买一套。我说要跟你商量,他说就是不能让你知道。”
他全身的血液全都涌上了脑门儿,脸涨得通红,青筋暴出:“你买了?”
沈晓曼点头:“我买了。孙磊安排了一个陌生人买的,我把钱打给那个人,现在房主是那个人,五年后,房子更改成全全的名字。我跟那人私底下签了份协议。”
他眼前浮现出孙磊手机里的那份名单,做梦也没想到,他也在,或者在另外的名单上。难怪当时孙磊眼神飘忽。他全蒙在鼓里。
“对了,孙磊跟我说,你们班子每人都买了一套。徐金寿还不止一套。”
他让沈晓曼倒杯水。喝水时,他听见自己粗重急促的鼻息。放下水杯,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觉得很冷,似乎到了要穿棉衣的时候。
当初离婚时,他把房子让给余琴之。现在住的房子,是与沈晓曼结婚前购置的,房产证上写了佳佳的名字。
世界就像一张网,人本事再大,钻来钻去,也会碰到网线,缩得再小也没用。
他无力地对沈晓曼挥挥手,让她正常上班。
沈晓曼出门的时候,在光滑大理石地面上崴了右脚。他没去扶她。她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走向电梯。
十一
下午一点一刻张东升就到了公司。他打电话给丁大伟,不接。到徐金寿办公室,门紧闭着。
他坐到办公室里,拿出早上记事信笺,打开电脑进入工程信息系统。他把有疑问的几家公司名称输入查询。一连串数字跳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在几家公司名称后面,他写下施工量和金额。
下午一点五十,会议室除丁大伟和徐金寿外,人都到了。他明显感到气氛与平日完全不同。以往,会前大家开个玩笑,说个笑话,表明班子成员间关系融洽。今天谁都不响,有的呆呆望着天花板,有的低头看茶杯,还有的索性闭目养神。他翻着笔记本,以往日子记下的工作和想法,扎实细致,充满希望,还带有一点野心。他一页一页慢慢翻,那些日子的阳光、雨露、心情、环境等等,都浮现出来。
两点一刻,徐金寿进门时,谦虚地让丁大伟先行。这个细节被他捕捉到了。
会议由徐金寿主持。第一个议程,由丁大伟传达省集团党组精神。
“集团党组高度重视此次飑线风灾害的救援、重建工作,以徐金寿同志为首的特钢公司领导们第一时间赶赴现场救灾,带领广大员工克服种种困难,在短短四十八小时之内全面恢复受灾厂区的生产,集团党组予以通报表扬。”
丁大伟放下稿子,喝口水,继续说:“下面,按照集团党组主要领导要求,我简单通报一下关于孙磊的情况。”
他注意到,丁大伟通报的情况与目前大家掌握的相差不大,只不过变成官方口径了。纪委已正式通知,对孙磊涉嫌违纪违法进行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丁大伟说完,徐金寿接上去说:“在进行第二个议程前,我向同志们报告一个情况。”
他停住手中的笔,抬头看,室内光线格外亮,徐金寿额头的汗珠闪着光。徐金寿说出“报告”这词,是件不寻常的事。
“我昨晚从新厂区回公司后,深刻反省自己在孙磊事件上的责任。痛定思痛一整夜,今天上午,我向省集团党组主要负责同志电话汇报,并递交了辞去党委、行政职务的请示。刚才,丁大伟同志告知我,省集团党组中午紧急开会,研究决定,同意我的请求。”
会场一阵骚动。大家互相看看,又把目光聚焦到徐金寿身上。
徐金寿拿起湿毛巾,擦了一下脸,继续说:“下面进行第二项议程,由丁大伟同志宣读省集团党组文件。”
当丁大伟读到“免去徐金寿同志特钢公司总经理,由丁大伟同志暂时主持特钢公司日常工作”时,会议室里的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生怕漏听一个字。
丁大伟宣读完文件,徐金寿带头鼓起掌。会议室刮过一阵风似的,只是不知道这风是春风还是秋风。
丁大伟再次讲话:“金寿同志这两天一直在跟我交流思想。可以说,特钢公司有今天的成就,与金寿同志十多年来的辛勤工作分不开。这次风灾,从应急抢险到恢复重建,金寿同志充分展示了坚韧不拔的意志和迎难而上、攻坚克难的决心,得到了省集团、市领导的高度肯定。的确,孙磊事件发生了,金寿同志痛心疾首,为了更好地配合调查,他主动提出辞去职务。省集团党组考虑到金寿同志已到二线年龄,出于加快培养年轻干部的想法,同意金寿同志的请求。至于对我的安排,暂时主持特钢公司工作,我坚决服从,并将认真履职,做好任职期间的每项工作。请各位同志监督我。”
徐金寿接过话筒:“大伟同志谦虚了。他是特钢公司走出去的优秀干部,现在回来当家,是我们大家的光荣,希望同志们全力支持他工作。”
徐金寿收起笑容,这个过程就像一片乌云飘过来遮住太阳一样,缓慢而沉重。
他预感徐金寿又要抛出“猛料”。
“同志们,孙磊是我一手培养的干部。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一些苗头性问题上,听之任之,没有及时制止,导致他违规违法,比如,孙磊向郭家村支书提出以拆迁价购买安置房的事情,我当时认为特钢公司为郭家村做了很大贡献,解决一点干部职工住房困难,合情合理,也就默许了。孙磊之后给了我两个购房名额,虽然我让给了其他人,但是,今天在这里我明确表态,我已做好他们工作,明天就办理退房手续,把房子还给郭家村。”
徐金寿的话说完,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开口。大家都在打着自己的算盘。
沈曉曼跟他说了半天,他还不知道沈晓曼跟谁签的协议,而徐金寿已经要办退房手续了。徐金寿用得着这么积极主动吗?结合刚才记下来的工程量和金额,他在心里大大地打了个问号。
散会后,他来到丁大伟办公室。工作人员正在办公室装电脑、电话。丁大伟与他走进小会客室。
“事情进展太出乎意料了。”
丁大伟递给他一瓶矿泉水:“我也没想到。一般来说,事情远观似乎比近观来得清楚。我在省集团跟你通话时,那边还传老徐积极做工作要延任。现在倒好,一丈水,退八尺。”
“我理解老徐的心境,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想想,还是直说了,“中午沈晓曼让我回了趟家,我才知道,孙磊也给我弄了一套,让沈晓曼对我保密。”
丁大伟点点头:“不要说你,他们‘发出去的房子多着呢。”
“孙磊给我看过一个名单,上面有十多套房子,说都是徐金寿拿的。”
丁大伟拍拍沙发:“徐金寿刚才会上说,只有两套,还是转给人家的。”转过话锋,丁大伟对他说:“集团领导再三嘱咐我,一定要稳住局面。新厂区那边,老班长,你还是要多辛苦啊。”
张东升掏出信笺,指着那几个公司,和后面的几串数字。丁大伟皱眉仔细看过,蹦出一句似乎不相干的话:“余琴之那里可得联系沟通好啊!”
十二
余琴之的办公室被隔得很狭窄,办公桌对门放着,边上只能通过一个人。
沙发放不下,张东升坐在她办公桌前的椅子上。
一会儿进来一个人签文件,一会儿又有人来说个会议通知。张东升坐了半小时,没说上一句话。
看看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余琴之让他把办公室门关上。
开场白还是佳佳的情况,他看出一点好苗头。母女之间沟通得比以前顺畅。
“跟贺杰怎样啊?”
“就那样呗。对了,他说你肺上有问题,要进一步检查!”
他已经不像前几天那般患得患失了,点头说:“他就是太细致。我去医院看过了,他们科的小杨医生向我保证问题不大。”
“贺杰是大主任,你怎么信小医生的呢?”
“好了好了,我听你们的话。我问的是你俩的事情打算怎样啊?”
“这个你不要来烦我。贺杰天天盯也没用,我说过要在佳佳结婚后才考虑。”
他苦笑起来:“你这没道理啊。佳佳对这事感到压力很大。贺杰简直要疯了。”
余琴之摆摆手:“不说这事了。你不是有公事吗?”
“大伟接手特钢公司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我找你。公司出了孙磊事件,就怕舆情上出问题。”
余琴之严肃起来:“事实上,网管已经给你们处理了不少情况。现在是自媒体时代,没有触犯法律法规,不能随意处置。”
“你们已经处理的涉及哪些内容?”
“特钢公司与郭家村交易黑幕、郭家村安置房空置率奇高、特钢公司违建内幕等,这些没依据的,都处理掉了。我发信息给你,问你有没有事,就是看到这些内容后,怕你有问题。”她停顿一下,接着说,“贺杰也问你了吧?”
他突然意识到,其实她和贺杰在一起。有一两秒钟,他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他用一声叹息把不适情绪压了下去。
“唉!我还真有事。刚才跟大伟也坦白了。”
他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重点描述徐金寿党委会的最后一席话。
余琴之听完后说:“徐金寿、孙磊、你等等,都在一片沼泽地里,就看陷得深浅程度。”
“我现在显得被动。”他用手指弹桌面。
“被动的显然不止你一个。从正面看,徐金寿带头整改。关键还要看孙磊事件的涉及面。”
“这个你放心,昨晚我跟沈晓曼商量好了,孙磊安排给她的房子,与老徐表态的方法一样处置。她今天早上跟那个代理人碰头去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银行家有时太精明。”
他没有搭余琴之的话,而是侧过脸,深秋上午的阳光斜斜照在北墙上。一幅茶卡盐湖的照片格外醒目,白云、远山、泛起白霜的巨大湖面。他没去过青海,以前内心抵触。看到这么美的景色,想到自己完全可以抛开名利,到那里休假,或许不需要贺杰、杨华华治疗也没事。他相信,心中焦虑会郁结成病,随着心态放宽、心情放松,病自然消解。
“照片送给我吧。”
余琴之诧异地问:“你不是不喜欢青海吗?”
“那已经是旧黄历了。如果现在有青海挂职名额,我第一个报名。”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自觉话说过头了:“给我吧,对我身心健康有好处。”
离开市机关大院,看看时间还早,一把方向,打向第一人民医院。
停好车,他打电话给贺杰。贺杰没接。他又打杨华华电话。杨华华急急忙忙地下来接他。
“贺院长在会诊。我带您去他办公室吧。”
“我上次忘在你电脑上的移动硬盘,给贺院长了吧?”
“早就给了。那天我从你们新厂区回来,正好值夜班,碰到贺院长组织抢救受伤人员,就给他了。”
到贺杰办公室刚坐下,杨华华接了个电话,抱歉地对他说:“病房有个病人突然咳血,我得马上去,您先坐坐,喝口水,贺院长马上来。”
他站起来。杨华华对他挥挥手快步离去。
贺杰的办公室与余琴之的完全两种风格,简洁得无法断定这个人的个性,银灰色统一标准的医生办公桌、银色不锈钢衣柜和资料柜。他凑近资料柜看,都是肺科学术书,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一本《唐诗三百首》,随手翻到书签夹页处,读出声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想,眼前的事情过去之后,还得好好找余琴之聊聊。是不是等佳佳寒假回来一起说更好?他正拿不定主意时,贺杰走了进来。
“我得再给你做个检查。”贺杰用手指指他胸口。
他两手一摊说:“随你处置。”这样的话,几天前根本不可能从他嘴里说出。
“你们单位乱得很,真难为你了。”贺杰一边在网上开单子,一边发信息让杨华华陪他去做检查。
“不要让小杨陪了,他要管病人。我自己去。”
杨华华还是跑过来陪他。两人在CT室坐着等候。
“大家都在传上次我碰到的孙总进去啦?”
他点点头。杨华华看上去掌握的信息不少。
“听说可能涉及徐老板?”
他马上制止杨华华:“这不能乱说。”
“我就跟您说,贺院长那里我都没吹风。外面传徐老板手上有十几套安置房,不光是自己,还有‘代持的。”
孙磊手机上的图片又在他眼前显现出来。按照目前的市场价格,差价达到惊人的数额。他又想起沈晓曼手上的那套房。拿出手机,发了条有内涵的信息。
“亲戚肯帮忙吗?”
沈晓曼几乎秒回:“正在联系。”
他心一沉。孙磊替沈晓曼找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CT室门打开,杨华华钻了进去,没两句话工夫,招手让他进去。
只一会儿,巨型CT机就把他吐了出来。杨华华关照把报告发到贺院长机器上,随后陪他走出来。
“情况怎样?”
“我没细看,差不多吧。还是让贺院长看吧。”
这次杨华华低调很多。
手机响。丁大伟来电。
“你赶快回单位。”
丁大伟语气很急,他不敢怠慢,立刻奔向停车场。
“小杨,单位有事,我得赶回去,你帮我跟贺院长打个招呼!”
十三
“徐金寿夫人今天一大早就联系公司办公室,说徐金寿昨晚一个人开车出去没回来,她打了一夜手机,先是无法接通,后来就关机了。我让办公室也设法联系,可直到现在还是联系不上他。”丁大伟眉头紧锁。
“我们是不是该联系公安呢?”张东升没有提“报警”这个词。
“虽然失踪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可当前徐金寿身份敏感性特别强,我看还是你通过个人关系查查吧。我也让纪委这条线问問。记住!不要张扬,特别不要惊扰家属。”
回到办公室,他打了好几个电话。公安的朋友们都觉得比较难办。他好话说尽,人家才表示私下摸摸情况。
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刚要打沈晓曼电话,副厂长敲门进来。
“张总,听说徐总失踪了?”
他警觉起来:“你听谁说的?”
副厂长很无所谓:“徐老板好歹也是个人物,最近又一直成为关注焦点。上午,他没有兑现昨天的退房承诺。现在人又不见了,我们厂普通员工里都传得沸沸扬扬了。”
“他们都在传些什么呢?”
这回副厂长压低声音,并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他自行了断了!”
刚才从医院回公司的路上,他预感丁大伟急着找他,肯定又有处理不好的、棘手的事情。碰到丁大伟之后,两人都觉得徐金寿的失踪迷雾重重,但都踌躇着,没将内心深处最担心的词说出来。
他只能关照副厂长:“不要乱传,有新情况及时报告。”
这时,沈晓曼打电话来,副厂长拉门出去。
“怎么办、怎么办啊?都在传老徐出事了。”沈晓曼的声音有回声,看来她找了空荡荡的房间。
“你都听说什么了?”
“他被纪委控制了啊!孙磊把他供了出来。还说,他进去后,比孙磊还主动,简直是‘竹筒倒豆子,该说的不该说的,全交代了。”
“你消息可靠吗?如果纪委带走,应该会通知单位的。”
“我们校友群里传的消息,前天孙磊的事情发酵后,大家一直抻长脖子等着呢。”
“你可不要在群里说话。昨天我向大伟表态了。那个事情办得怎样啊?”
“我就是急这个才给你打电话的。跟我签合同的那人手机停机了,现在通过谁去找啊?很可能老徐、孙磊在里面已经说了这事!说不定会有人找你啊!”
“笃笃笃”,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他心里一紧。沈晓曼挂电话时嘱咐他一句:“小心点啊!”
进来的竟是余琴之。
“我是来给你看这个的。”余琴之还没坐下,就把手机拿给他看。
这是一张微博截屏照片。微博博主名字叫“寿比南山”,今天凌晨五点十分发了一条微博,内容不多,条理清晰。
“一、突然觉得累了。想必以前走得太快,一下子就到了人生边上。
“二、曾经做的好事,完全是分内事。曾经干过的坏事,没有机会改正了,只能等下次轮回了。
“三、还有话想对亲朋好友说,时间不够了,只能留下一些感想回馈关爱我的人。
“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这是一条未获准发布的微博。中午的时候,我听到老徐的传闻,让他们查了一下,发现了这个。”
“从微博字面看,博主厌世情绪很明显。这个寿比南山是老徐?”
“是的,我让他们核过了。”
他再看了一遍内容。沉吟半天:“话说回来,现今的人说一套做一套是常态,说得越狠,过得越自在呢。如果写的都是事实,那么老徐应该留下什么东西了。留给谁?怎么留的?留了什么内容?”
“这就是我跑过来的主要原因啊。上午你跟我说了安置房的事情,那么老徐留的不管是遗书、坦白信、举报信,还是什么,都极有可能会提房子的事情。沈晓曼处理得怎样啊?”
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几页纸,说:“谈何容易啊。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倒好,系铃人找不到了。我已经写好交代材料。组织上再找我,我就把这个交上去。”
余琴之拿过去翻了翻。从湖滨新厂区项目立项到投运,他把自己心中的疑点全写了上去,写得很坦诚,没有把问题全推给徐金寿、孙磊等人,把自己说成一点没责任。安置房的事情,如实报告前因后果,以及采取的措施。
扫到最后一段,余琴之叫了起来:“不要瞎说,什么叫引咎辞职,你有什么责任?他们才罪有应得!还记得那天你来找我商量怎么去跟老徐汇报,那时他简直像个土皇帝,无情、冷漠、耍手腕,你还得把他当个神供着,得罪不起啊!其实他从心底就没有把你当回事,你只是维持单位运作的工具。他真正看重的是孙磊,孙磊给他跑腿、办事、救火。你是明线,孙磊是暗线。这个世界,一直都是暗线推动着的。我的意思,你非但不能辞职,还要跟丁大伟表示,希望再上一个台阶。现在是多好的时机啊!丁大伟又不想接这个烂摊子,肯定会挺你。”
余琴之说话时,他静音的手机屏幕亮了,贺杰的名字跳出来。他想了想,没接。贺杰连续打,他还是坚持不接。
“你的话很有道理,我还得好好想想。”他把几张纸重新放回抽屉里。余琴之似乎松了一口气,临走时重点补充道:“趁现在,去说呀!”
贺杰连续打来三个电话。他准备打回去时,座机响了。丁大伟语气严肃地说:“有新情况,你赶快来我办公室。”
他快步走在辦公楼楼道里,望见窗外天空中翻滚的乌云。如果不是偶然的一阵狂风袭来,他还在苦苦追求理想的事业,徐金寿可能还在为延续自己的权威奋斗,孙磊东拱西窜说不定能上位,丁大伟依旧坐在省集团办公室里静静地阅文看报。想着想着,他步子慢了下来。这都是天意啊!冥冥中早就安排好了的。
此刻,他正处于一个真空地带,与他相关的任何事,都没定数,而他正准备去打开装有“薛定谔的猫”的盒子。
他长吁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双手推开窗户,让冷空气卷入胸膛。渐渐地,眼前景象变得模糊起来,像一条条色带,从空中垂下,席卷而来。他无法躲避,只能伸出手去挡,刚与色带接触,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变成了彩色的。色彩包裹着他,分裂着他,渐渐地,他从色带里挣扎出来,从高空俯视那些色带。那些色彩里混杂了他的血脉,可他还是无法预测那些色带的走向,只能随之翻滚、滋蔓。
“东升!快来啊!”丁大伟在楼道尽头高声喊他。一瞬间,绵长、鲜艳的色带消失了。
他看过一部小说,里面提到,其实人是有彩色光环环绕着的,善良智慧之人的光环柔美鲜艳,恶毒愚昧之人的光环狰狞暗黑。他不知道自己光环的颜色,可他知道,克服眼前种种困难,光环颜色必定绚烂许多。
此时的他,内心已如星空般宁静。
原刊责编 李慧萍
【作者简介】王啸峰,男,生于1969年,苏州市人。毕业于苏州大学文学院。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钟山》《芙蓉》等刊发表作品百余万字。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异乡故乡》,小说集《隐秘花园》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