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村人”:乡土社会守望者的角色解读与意义挖掘

2023-05-15 07:49:47张淑华刘玉娇
新闻爱好者 2023年4期

张淑华 刘玉娇

【摘要】在现代化、城市化的影响下,乡村面临经济贫困、文化断裂、人口外流等多种危机,但有一批人始终选择坚守乡土,即“守村人”。以生命历程理论为分析工具,通过深度访谈发现,“守村人”坚守乡土的行为是早年生命历程、个体能动选择、社会关系网络三者互构的结果;他们以记录者、参与者、传承者的身份,发挥了见证乡土历史变迁、推动乡土社会复兴和创新乡土文化表达的作用;“守村人”空间坚守的本质,是对乡土信仰、乡土情怀以及乡土文化的深刻认同和遵从。

【关键词】乡土社会;“守村人”;坚守乡土;生命历程理论

2022年7月26日,一则名为《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的视频全网刷屏,引发热议。该视频以轻松诙谐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农村老人的人生经历,他饱受苦难却不屈不挠的跌宕人生和平凡、美好、坚韧、强悍的性格特质打动了众多网友。从这则视频中可以看到以二舅为代表的一批坚守在乡村的人,即“守村人”,不论社会如何变化,他们始终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和坚定的信念守护着这一方土地。

一、问题的提出:流动社会中的“乡土守望者”

在城市化、工业化的现代化进程下,我国经济快速发展,人口流动日趋活跃,正从农村社会向城市社会、由“相对静态社会”向“流动社会”快速转型[1]。在流动性的社会背景下,乡村人群逐渐分流,呈现出不同的流动状态:一是从农村向城市的单向流动,为了获得更高的经济收入,大量农村劳动力进城务工;二是农村人口的返乡回流,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推进,许多在城市积累了一定资本和经验的农村人口选择返乡创业;三是“半城半乡”式的两栖流动,他们既脱嵌于乡村,又无法完全融入城市,成为“悬浮”在城乡之间的“双重边缘人”;四是流动乡村中的“守村人”,他们始终坚守在乡村,是乡土社会的守望者。学术界对乡村群体的关注往往集中在入城、返乡、半城半乡的流动人群,然而对“二舅”类的“守村人”却很少关注,即使有相关研究,也是将“守村人”与留守老人、儿童、妇女等弱势群体混为一谈,忽视了“守村人”对于乡土社会的独特价值。“守村人”不同于乡村留守群体,后者往往是由于能力不足而被迫留在乡村,但“守村人”是具有精英特质的村民[2],他们在经济能力、人脉资源、社会威望、生活经验等方面具有相对优势,对乡村社会的发展起着引领和示范的作用,其社会影响力远远大于普通村民。在现代化进程中,乡村社会的流动性不断增强,而“守村人”却“定海神针”般坚守在这片土地上。因此,本文提出以下问题:“守村人”为什么坚守在乡村?他们在乡土社会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这一坚守行为有何意义?

二、生命历程理论视角下“守村人”坚守乡土的原因探析

提到“守村人”,人们往往认为是贫穷、愚昧、无知、能力低下的农民,将他们与积贫积弱、消极灰暗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但是“二舅”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刻板印象,让更多人看到乡村中存在多才多艺、坚韧不拔、积极进取的能人志士。这意味着我们对乡村和农民存在一定的认知偏差,因而研究和解读“守村人”群体、探究坚守行为的原因就显得十分必要。生命历程理论是研究宏观社会变迁与个体生活动态的理论工具[3]。它将个体的生命历程看作由社会机制和个人特质共同形塑而成的,关注个体生命过程中的社会历史条件和重要生命事件等社会环境因素,以及个体生活经历、个人能动性和所处角色等个性化因素。“守村人”的人生轨迹与乡村社会紧密勾连,是社会结构和社会力量的产物。故本文引入生命历程理论的研究视角,分析“守村人”坚守乡土的社会性因素和个体性因素。为了全面、深刻地了解“守村人”这一群体,本研究采用深度访谈的研究方法,从河南省某县6个乡镇下属的村庄中选取了15个访谈对象。受访者中最小年龄52岁,最大年龄86岁,均长期在乡村生活,对乡村熟悉度较高,在所属村庄中有一定的地位和威望。

(一)早年生命历程是坚守意愿的形成基础

生命历程理论认为,年轻或成年早期的经历会影响其后续的生活和发展方向。访谈发现,15位受访者中80%以上在早年生活环境中受到父辈影响,继而产生承接父辈事业、坚守乡村的意愿。“我学习戏剧是受家人影响,从小喜欢听戏看戏,在家人的指导下开始学习豫剧、曲剧,顺理成章继承父辈事业”(豫剧团负责人WZY)。父辈传承是“守村人”群体坚守乡村意愿形成的重要因素,绝大多数受访者都提到,自己是受父母家人的影响,对父辈的事业产生兴趣,并逐渐投身其中,这也为后来他们选择一直坚守在乡村奠定了基础。早期的人生经历以潜移默化的方式在思维和行为层面影响个体的人生选择,这种选择不是某一时刻的頭脑发热,而是受到长时间社会生活和经验积累的深刻影响。

(二)个体能动选择是坚守行为的重要实践

虽然宏观的历史条件和社会环境对个体有一定的制约作用,但个体并非是被动的、无能为力的,相反,作为行动主体的个体具有选择的能动性,个体的能动作用和自我选择对其人生轨迹和生命历程发挥着决定性作用。[4]“我在村里的小学教书,但由于生源减少和教师稀缺,学校倒闭了,但我自己始终觉得乡村教育是我应当去投身的事业,因此我从ZD镇来到XL乡,继续做乡村老师”(乡村教师WCF)。在个体能动性的支配下,“守村人”即便面临职业困境仍然选择迎难而上,坚守自己热衷的事业。“村里很多人都去大城市打工赚钱,我更想留在村里给大家帮忙,慢慢地承担起更多责任,成为村干部是大家对我的认可”(村支部书记WCS)。不同的个体显现出不同的生命历程,这不只是特定社会历史条件的影响,更隐含着个人主体性的作用。个体能动性的发挥完成了从意识到行动的转变,在主体意识的激发下,“守村人”将自身具有的内在优势和外在动态变化的环境联结起来,完成坚守乡土行为的实践过程。

(三)社会关系网络是坚守延续的内在动力

生命历程理论认为个体的生命历程与他人的生命历程彼此相关联,即个体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镶嵌于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网络中,网络成员的需求、期待和行为都会对个体产生一定影响[5]。“我当村医30多年了,家里人特别支持,这也让我能安心做好工作”(乡村医生GXL)。来自家庭成员的支持不仅提供了强大的情感力量,而且也为“守村人”坚守行为的延续提供了助力。“帮办事的人家选个好日子,调解村民之间的矛盾……这些事我之所以能办好,都是源于村里人的信任”(乡贤老人WG)。村民的认可和信任让“守村人”获得成就感,一方面强化自我价值、满足社会存在需求,另一方面坚定了其坚守乡土行为的信心和决心。于“守村人”而言,早期生活经历是坚守乡土意识凝练成型的基础条件,个体能动性的发挥是坚守乡土意识转化为实际行动的重要过程,而来自社会关系的支持则是坚守乡土行为长久延续的动力源泉。

三、“守村人”在乡土社会中的多元角色解读

(一)作为记录者,见证乡土历史变迁

新中国成立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乡村社会的变化日新月异,从封闭走向流动、从组织化走向个体化、从“依赖于乡土”到“离土又离乡”……延续数千年的“乡土中国”开始发生转变。15位访谈对象均出生于改革开放之前,经历了乡村巨变的时期,从他们的所见所感和生活经历可以窥视乡村社会的变化。据乡村小卖部老板CZ所言,自1980年以来小卖部的客流量急剧下滑,村里的人也大幅减少,再也不复当初“人来人往、聊天打牌”的热闹景象。乡村人口大幅外流、青年群体外出打工、村庄由繁荣走向冷清,这正是城市化持续推进的结果。不仅如此,绝大多数受访者都提到传统农业的生产方式无法满足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乡村没有合适的赚钱渠道和发展空间,青年一代纷纷涌入城市,“离土离村”现象使得乡村陷入劳动力短缺和经济贫困的危机。

(二)作为参与者,推动乡土社会复兴

在现代人眼中,乡村是落后、贫困、愚昧的代名词,长期以来处于被忽略、被抛弃、被歧视的状态,然而溯本追源,中国传统的根脉在乡村。为了实现乡土复兴,党的十九大提出乡村振兴战略,“守村人”作为乡土社会的守望者,充分发挥主人翁意识,自觉参与乡村建设。村支部书记CJG带领村民修建文化广场,丰富文娱活动,重塑乡村公共空间;组织村干部、乡贤老人担任矛盾调解员,解决村民纠纷,维系乡村内部和谐。现代化、工业化的社会趋势使得人们一窝蜂地拥向城市、远离乡村,而“守村人”在“逆城市化”的尝试中为重建乡村、实现乡土复兴增添了助力。

(三)作为传承者,创新乡土文化表达

乡村的衰败,表面上是经济贫困、人口外流,实质上是文化凋敝、人心离散,村民与乡土文化的情感联结发生严重断裂,乡土文化面临被误解、被破坏、被扭曲的危机。因此,传承和发展乡土文化是唤醒文化自觉意识、团结凝聚广大村民、实现乡村振兴的必由之路。“守村人”作为乡土文化的传承者,融合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激活乡土文化的当代魅力,实现以“文”振“农”,以“美”兴“乡”。民间剪纸艺术家XGY提到,在一次受邀演讲中,他听到学生们都在讨论小猪佩奇,便萌生想法,把这一形象加入生肖剪纸的创作。2019年XGY以小猪佩奇为原型,创作出贺岁剪纸《祝(猪)福新时代》,深受大众喜爱。“守村人”从现代化获取元素,在生活中尋找灵感,把传统民俗和现代文化、实际生活进行融会贯通,契合了人民群众的文化需求,也让传统文化重新焕发生命力[6]。

四、“守村人”坚守乡土的现实意义

(一)守乡土信仰:奉献乡村的初心与使命

乡土信仰是“守村人”共有的信念支撑,是联结个体与乡村的纽带。“村里有人生病的话,不管白天晚上,我都会随叫随到,这是我作为医生应有的职业素养,能为村民服务也让我特别开心。”(乡村医生LL)“作为村干部,维护一方平安是职责;作为共产党员,为人民服务是初心,更是使命。只要能够改善大家生活、让村里越来越好,我都会努力去做、尽力去做。”(乡村干部CJG)无论是乡村医生还是乡村干部,都拥有共同的理想信念——奉献乡村。他们基于共同的信仰形成道德规范和社会认知,进而坚定地献身和效忠于乡村。对于“守村人”而言,乡土信仰是思想根基、精神引导、力量之源,并促使他们奉献自我、扎根乡村。

(二)守乡土情怀: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的归属和认同

乡土情怀指的是个体基于血缘地缘关系或共通的乡愿乡情,对自己家乡的历史文化、风土民俗的热爱之情,对乡里乡亲、左邻右舍的感恩之情,以及对家乡的认同与归属之情。“守村人”由于自小生长在乡村,人际关系、社交网络都围绕村庄而展开,对自己的家乡有着浓厚的眷恋之情,这是乡土情怀生成的起点。“我觉得自己属于这个村,理应为大家服务,以前有人提议让去县里医院,不仅我自己不想走,村民们也都不愿意让我走。”(乡村医生GXL)与他人的情感维系是乡土情怀生成的重要基础[7]。如果说传统乡土社会因人口不流动和地域区隔而形成固定的村落,那么随着城镇化的推进,原本封闭、一成不变的乡村格局被打破,但“守村人”却始终坚守在乡村,乡土情怀或许是最合理的解释。“守村人”对乡村有强烈的情感归属和价值认同,这种归属和认同既能融个体于群体之中,产生紧密的情感联结,又是乡土情怀的重要体现,使守村人愿意扎根于乡村,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

(三)守乡土文化:民俗文化、民间工艺的保护与传承

乡土文化是乡村社会的灵魂,具有极强的生命力和凝聚力,但乡村人口的不断外流和外来文化、城市文化的不断入侵,使乡土文化遭遇式微困境。“守村人”作为具有“精英”特质的村民,主动担负起传承和维系乡土文化的责任。“从瓷厂工人到陶瓷专业学生,再到创始人,我希望把釉色丰富、造型精致的钧瓷带到大众眼前。”(钧瓷传承人MCQ)城镇化、现代化如洪水猛兽般裹挟了乡村的发展,挤压了乡土文化的生存空间。但“守村人”坚持传承民俗艺术、民间工艺,保留乡土本色。

五、结语:坚守不是保守

在城市化、工业化的影响下,乡村人口纷纷涌向城市,把“逃离乡村、在城市扎根”视为人生的一大跨越,而“守村人”即便面临污名化困境、遭受外界的角色误读,仍然选择坚守乡土。探讨和解读“守村人”坚守乡土的原因、角色和意义,既是对这一群体的深入了解,也为坚守行为赋予了新的内涵。在流动社会的背景下,需要认识到坚守乡土并非是简单地留在乡村,而是以乡土信仰为指引、以乡土情怀为联结、以乡土文化为纽带,投身于乡村发展,心系乡土,才是坚守行为的核心。当然,面对复杂多变的社会环境和媒介化的发展趋势,“守村”也应被赋予更多的意义,要以开放包容的心态,促进与乡村外部的交流互动,打破对乡村的固有偏见,利用媒介技术和网络平台建构乡村的美好形象。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乡村振兴视角下新媒体在乡村治理中的角色与功能研究”(21&ZD319)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1]王桂新.流动社会背景下我国城乡养老困境及其破解[J].国家治理,2021(39):8-15.

[2]杜姣.乡村振兴背景下乡村留守精英及其组织化的公共参与路径[J].中国农村观察,2022(5):140-152.

[3]王殿玺.生命历程研究的范式转变与方法革新:兼论西方生命历程研究的新进展[J].社会研究方法评论,2022(1):111-152.

[4]李强,邓建伟,晓筝.社会变迁与个人发展:生命历程研究的范式与方法[J].社会学研究,1999(6):1-18.

[5]董云芳,范明林.女性农民工的生命轨迹与职业流动:生命历程视角的分析[J].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4):26-38.

[6]李暄,王小娟.唐宫夜宴:一个新视听传播时代的开始[J].新媒体公共传播,2021(2):19-26.

[7]胡恒钊,廖镇宇,文丽娟.农村教师乡土情怀及其生成路径研究:基于江西省30位农村教师的访谈分析[J].井冈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43(5):78-84.

(张淑华为郑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刘玉娇为郑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0级传播学硕士生)

编校:赵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