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尔根
北方冬日下午五点,夜幕已经降下来了,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各种光扑朔迷离,辉映着一个熙熙攘攘的世界。马云带好安全帽,握紧车把手,边发动电瓶车,边下决心,等送完这单,立刻回家跟晓丽过结婚纪念日。
想到妻子晓丽,马云内心潮涌过一阵愧疚之情——惭愧呀,结婚整整四年了,竟然没跟晓丽过过一次像模像样的结婚纪念日,真是太无能了!两人是元旦那天结婚的,此前若提结婚,马云可比晓丽着急多了,但把日子定在元旦,他觉得时间过于仓促,因为婚纱摄影还没照呢。晓丽却见解非凡:漫长的婚姻是否幸福,和婚纱摄影半毛钱关系没有,咱干脆实惠点,省下的钱留着买房子用。马云知道晓丽心疼花钱,可再心疼花钱,也不能不照婚纱照哇。你可真是的,谁说不照了?咱上影楼照一张结婚照,留着老眼昏花时拿出来看,不一样吗?马云还是不同意,那能一样吗?只照一张,没有红花,没有绿叶,没有青草,没有河水,没有蓝天白云,太不浪漫了。浪漫?晓丽嘴角差点儿撇到耳根子,浪漫和你我这样的人有一分钱关系吗?晓丽就是这个德性,不管说什么,最后都能扯到钱上来。觉得语气重了,她又柔声往回拉,咱俩元旦处对象,元旦结婚,你说还有比这浪漫的事吗?马云一听服了,姑奶奶,听你的,一切都听你的,结,咱元旦就结!
马云心里明镜似的,晓丽这么着急忙慌地结婚,无非是为了省下一半房租钱。处对象那会儿,马云在南头老城区卖服装,晓丽在北头新城区饭店当服务员,房子各租各的,后来马云觉得两人处得差不多了,提议趁早住一起得了,晓丽拒绝得一点儿不打顿,要么结婚,要么休想!也是,别看两人处得黏黏糊糊的,可马云对晓丽的了解仅限于上半身,好几次他试图向下拓展,可晓丽死活坚守阵地,有一次眼见就要擦枪走火了,但关键时刻晓丽闪人,把他弄得狼狈不堪。马云讪讪地开导晓丽,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还像个“五四”青年?晓丽虎着脸依然说那句话,要么结婚,要么休想!結婚结婚,赶紧结婚,马云早就控制不住了,他一天到晚老想着那点儿事,想得脑仁快要爆炸了,要是还不释放出来,他怀疑自己会憋出事来。当然,结婚后可以省下一半房租钱,这点儿他和晓丽的想法一样。
婚后头一个元旦,马云想大张旗鼓操办一番,晓丽说,前阵子我阑尾炎手术花了不少钱,手头紧巴巴的,咱俩就早晨下碗面条,再卧俩荷包蛋,是那么个意思得了。马云热辣辣地亲了晓丽一口,没敢再说什么。钱确实太紧了,两人收入除去房租和必要花销,就所剩无几了,从手指缝攒下那点儿钱,马云想用于买房子,总不能一辈子租房子住吧?婚后第二个元旦,马云想热闹一番,晓丽推托道,也不是金婚银婚,连纸婚都不是,过什么结婚纪念日,咱俩就晚上包顿猪肉芹菜馅饺子,是那么个意思得了,又坏笑着说,你要是觉得亏欠我,那就白天攒足劲儿,到晚上把我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马云照办了。不照办也没有办法,那阵子晓丽失业了,家中只有马云卖运动服挣提成一条来钱道,提成多少猫一天狗一天没个准儿,因此别说不能大手大脚地花钱,就是买菜米油盐,也得扒拉手指头算计着来。婚后第三个元旦,马云想这回绝对不能再将就了,晓丽也想借机好好放松一下,可不承想那天煤炉子没封好灭火了,冰天雪地,自来水管冻裂了,屋里水漫金山,结果好端端一个结婚纪念日,被搅得凄风苦雨。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呀,马云对此万分自责,作为当家的,竟然连过一个像样的结婚纪念日都做不到,真他妈太不是爷儿们了!
堵车。马云望着川流不息的车龙,心中隐隐生出一丝儿恨意。也不知怎么了,这几年街面上的车越来越多,多到这个连六线城市都算不上的小县城,竟然也学大都市玩起了堵车。那些车主都从哪儿弄的钱呢?那么老多车,没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屁股下这台老态龙钟的二手电瓶车倒是自己的,要说早些年,电瓶车也挺时髦,可现在被蛮横霸道的轿车夹在当中,如同一群油光水滑的王公贵族间,冷不丁钻出一个破衣烂衫的要饭花子,那模样真是要多寒酸有多寒酸。夜色浓重,抬眼望去,万家灯火已经亮起来了,望着珠帘般的灯火,马云心中再次涌起重重恨意。这几年县城里,楼房像竹子一样,一蓬蓬地蹿了起来,可那么老多房子,没有一间是属于自己的。没车,马云一点儿不生气,屁股大点儿的小县城,用步丈量两个小时,能够从南走到北,何况走道还锻炼身体呢,若是遇到急事打车,最多二十块钱的事。但没房子马云生气了,不但生气,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刚进城打工时,马云立下志向,此生一定要像一棵大树一样在城市扎下根来,转眼五年多过去了,他依然没找到扎根的地方。没房子怎么扎根呢?可买房子的钱不是小钱,像马云这个身价,房子对他来说就像天上的白云,能看得见,但够不着。
房子房子房子,一想到房子,马云心中就堵得慌。晓丽没心情过结婚纪念日,也是因为没房子,用她的话说,在冷飕飕的瓦房里过结婚纪念日,纯粹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穷欢乐。两人现在住在城边上的棚户区,房子自然是租的,一间半瓦房,房子地势低,房檐矮,墙壁薄,薄到隔壁钉钉子,这边可以直接往上挂衣服。这趟连脊瓦房是某工厂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工房,那个工厂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破产了,工房却能坚强不屈挺到今天,说来也是奇迹。房子——准确点儿应该叫厦子——最早是晓丽租的,自从登记后,便成了两人的“婚房”。婚礼前,马云怕委屈晓丽,提出改租一室的楼房,晓丽不同意,怎么能同意呢?现在这个房子,一个月租金在三百元,要是改租楼房,怎么着也得每月八百元,一个月差五百元,好像不多,但一年下来,六千元没了,六千元,那可是一平方楼房的价钱呢!马云听着乐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真是能过日子的好媳妇。待到马云住进去,他就乐不起来了。房子条件真的太差了,且不说房子夏天潮湿,冬天阴冷,单单墙壁不隔音这一项,他就不能忍受。一次两人晚上亲热后,马云再次提出想换房子,晓丽臭他,你有什么不能忍受的?你以为自己进城,身子就变得金贵了,呸,狗屁!可这房子墙壁太薄了,隔壁稍微有点儿动静,咱俩听得清清楚楚,那咱俩怎么回事,隔壁不也听得清清楚楚吗?晓丽一听笑得花枝乱颤,免费听直播,你得了便宜还卖乖!马云却笑不起来,拉倒吧,刚才我不敢用力,你不敢出声,办个事胆战心惊的,活得也太憋屈了。晓丽一听不笑了,她坐直身子,双手捂着胸脯,正色说,马云,你以为我不想住楼房啊,可我们现在这条件,能节省一分是一分,等将来住进了楼房,晚上随你怎么折腾。马云一听无语了。都说吃得苦中苦, 方为人上人,自己不敢奢望成为人上人,自己只想有个房子就知足了,可老天哪,实现愿望咋就那么难呢?
马云,有活呀?一人摇下车玻璃,探出头来问他。
是呀。马云应和道。他听声音觉得熟悉,定睛看才发现是范广大——三年前,马云在他的装修队里当过油漆工。马云纳闷,不是一路人,又好久没联系了,他打招呼什么意思?难道想炫耀他新换的车?范广大开一台新款陆虎,仿佛身份的象征,城里的有钱人都开这种车。
我儿子明天结婚,方便的话过来喝喜酒呗。
好哇。马云这回明白了,他结婚时,范广大随了三百元礼,对方这是想往回收礼。果然穷人穷大方,富人富小气。马云一见范广大那副驴脸就反胃,不过礼钱还是要还的,否则太不讲究了。
一定叫上晓丽呀。绿灯亮了,车龙毛毛虫一样往前蠕动,范广大摇上车窗,车慢条斯理地走了。马云望着车屁股,又是一阵伤心失落,哎,要说范广大这货,真是让人烦得没法说,可架不住人家有钱,没有办法,人一旦有钱,你就是想烦也烦不起来了。
还是堵车。在城里晃悠久了,马云发现一个规律,就是上个路口堵车,下个路口一般也堵车,有点儿像人生,要是顺了一顺百顺,要是不顺,喝口凉水都塞牙。马云前几年就不顺,特别在买房子事上,简直别扭到家了。结婚时,老爸老妈抻断了脊梁骨,给了马云十万元,他接钱时落泪了,那哪里是钱,分明是老爸老妈棺材本哪!晓丽爸妈也给了三万元,农民的老眼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女儿给三万元够意思了。两人结婚前,口挪肚攒存了五万元,这样加起来总共十八万元,十八万元,在马云眼里绝对是“巨款”,可想用这笔“巨款”买房子,那还远远不够。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县城,最偏远的房子,均价也在四千五以上。要说真能气死活人——小县城基础设施哪儿都不争气,偏偏房价和大城市接轨了!婚后第一年,晓丽想用手头的钱外加贷款,买一个小户型的二手房,马云敲破锣,咱们在农村住大房子习惯了,哪能住进鸽子笼那么丁点儿大的小房子呢?其实马云不是不想买,而是不敢买,打工收入不稳定,一旦有个闪失,拿什么去还钱呢?马云的如意算盘是,等有了一定经济基础再买,不想攒钱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累死累活干了一年,到年底一盘算,马云发现想买那个小面积的二手房也不可能了,晓丽为此发牢骚,马云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都怪自己眼皮子浅,可人算不如天算,人这辈子,有谁能走到事情前面去看呢?婚后第二个元旦,房子对两人来说依然是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婚后第三年春节,老爸老妈说,你一天不买房,晓丽就一天不要孩子,我们就一天抱不上孙子,老这么下去不是事,这样吧,爸妈出去借一点儿,你们再贷一点儿,咱将就将就把房买了吧。马云没同意,怎么能同意呢,老爸老妈年事已高,一天到晚累得汗珠子摔八瓣,所挣的仨瓜俩枣,也就刚好能塞满牙缝的水平,再压榨他们不但谈不上孝心,而且根本不是人了。没想到正月过后,建筑材料涨价了,连带着房价像雨后春笋一样,噌噌地往上拔了好几节。马云算是看明白了,房价要老这么往上涨,两人到猴年马月也买不起房子。二月二那天,他躺在老家的土炕上铁下心来,今年无论如何要把房子问题解决了。
清明过后,马云马不停蹄地看房子,不看还好,一看心里拔凉拔凉的。新房子想都别想,那些清水房,面积根本没有八十平方米以下的,买到手简单装修一下,单栋房子最不济也得五十万,要是住进去了,取暖费加上物业费,每年五千块下不来,所以说新房子,别说是买,连想一想都是罪过。一句话,那些房子,根本就不是为马云这样的打工者而盖的。
新房子不能有念想了,那买二手房吧,马云先把房屋中介走了个遍,然后迈开双腿,对城区楼盘开展地毯式扫荡,扫荡的结果是,心中照样拔凉拔凉的。有物业的二手房不能考虑,没物业的二手房大致分两种,一种是2000年之前建的,房子是預制板结构,不抗震,这个北方小县城,不是经济中心、文化中心、交通中心,偏偏多少年前是地震中心,虽然几十年没大震,但小震每年会发生一两次,要是哪天老天爷心里不顺气来大震了,那可一切全玩完了;另一种是2000年之后建的,房子是框架结构,这样的房子,均价五千元左右,买套六十平方米房子,最低得三十万,马云手里满打满算有二十一万,和三十万差九万,就算有人借九万也不行,小门小户过日子,手里怎么也得留点儿过河钱吧?否则生病了怎么办?失业了怎么办?遇到突发情况怎么办?再说和谁借呢?两人来自农村,亲戚家生活都不富裕,一家借五七六千的,那得借多少家,才能借到九万哪?对了,还有贷款一条道,马云早先也是这样想的,可他跑银行一打听,因为收入不稳定,银行不给按揭贷款。银行的大堂女经理年轻漂亮,衣着光鲜,嗓音像在蜜罐里泡过一样,暖暖的,软软的,甜甜的,可马云听她的话,瞬间像被五雷轰顶,完了,最后一点儿希望也破灭了。东跑西颠,算计来算计去,总归是买不起房子。马云暗自叹息,县城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铺天盖地全是房子,可那么多房子,竟然没有一平方米是为他准备的!
都说天无绝人之路,这话还真不假,就在马云快要死心的时候,机会来了。那天,晓丽的本家姐姐搬家,打电话让两口子前去帮忙。晓丽和姐姐平常没有往来,姐姐在财政局工作,任职副局长,肩膀头不一般齐,想够人家够不上,何况亲戚也远,到底是几服亲戚,晓丽根本捋不清楚,不过到底沾点儿偏亲,看在同出一个祖坟的份儿上,要是在商场里碰头了躲不开,总得不冷不热地打声招呼。所以晓丽接到电话,坐在床上愣了好半天,待到缓过神来,她命令马云,明天无论如何得过去。马云小声嘟囔,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平时见面了眼皮直往天上翻,这会儿搬家,倒想起是亲戚了。晓丽骂他,人家那个身份,上赶子帮忙的人多了去了,现在打电话是瞧得起你,再说了,我们将来肯定有求人家的时候,你这人怎那么没远见呢?晓丽的话马云听来就如同圣旨,于是两口子第二天过去帮忙。说是帮忙,实际就是站在屋里照看一下,连手都不用伸,那些出力活,全包给搬家公司了。
“秀水首府”是新近开发的小区,晓丽姐姐的新家就坐落在那里,小区的高档之处在于,出了电梯便直入人家客厅,这种格局马云见所未见,一瞬间他竟恍恍惚惚的,真是太神奇了!仿佛村姑进了皇宫,晓丽这屋瞅瞅,那屋看看,脸上明摆着透出无限羡慕的神情,马云瞧见了,不禁又是一阵阵心酸。搬完家,姐姐留两人吃饭,马云嫌饭吃不出味道,想撤,晓丽一个劲儿给马云递眼色,马云明白,晓丽想借吃饭之机和人家套近乎,只得违心留下。席间,晓丽尝试着问,姐,你腾下来的房子卖吗?
不卖,我准备把房子重新装修一下,回头给我爸住。怎么你想买房啊?
是呀,不过你那房子面积太大了,我想买也买不起。
我财政小区那儿还有一套房,现在我爸在那住着,等房子装修完了,我爸会搬过来,这样那套房子就腾出来了,咱们亲戚里道的,你要诚心想买,我怎么着也给便宜点儿。
马云脑筋像发动机一样飞速运转:财政小区位于城区中心,小区没有物业,房子不是框架结构,但楼板是捣制的,房子面积都是九十平方米,南北通透,两个阳面屋,中间客厅,北面餐厅。小区虽然老旧了点儿,但地段好,房子格局好,楼下还有一个储藏杂物的厦子,房子大行情是四十五万元,只多不少,四十五万哪,想到价钱,马云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他和晓丽上哪儿弄这四十五万去?
后来商量的结果是,房子作价四十万元,元旦过后腾房,房内家电、家具什么的全白送,两口子拎包即可入住。至于交付方式,两口子先付三十万元,余下十万元打欠条,这十万元不用付,条件是两口子必须每周抽两个晚上,陪姐姐的爸爸(晓丽叫大爷)打麻将,每场两个小时,一年一百场,顶两万元,打满五年即可,要是打满三年以上老人家走了,钱照样不要。打麻将能输不能赢,输多少姐姐给补上,这个活的难度在于,必须输,还不能让老人家看出来,要是让老人家看出来了,他会摔麻将,满地打滚,哇哇大哭,甚至绝食。马云这才反应过来,敢情人家早就设计好了,喊他过来帮忙就是一个幌子。不过事绝对是好事,打一场麻将挣两百元,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简直天下掉馅饼的好事,谁要不干那是傻子!
好事是好事,可钱的事把马云难住了。还差九万多呢!两口子一年不吃不喝,也攒不下这么多钱。马云父母听说了,想方设法给凑了两万,晓丽父母不甘落后给凑了一万,还差六万,两口子反复合计,要是省吃俭用的话,一年能攒两万,买房子搬家操办一下,收礼应该能剩一万,也就是说,只要两人今年格外再挣三万,钱的事就齐活了。马云夸海口,买房子沾你光了,那三万元我来想办法。晓丽香喷喷地亲了马云一口,两口子家家的,分什么你我,咱俩共同想办法好了。
都怪该死的房子,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马云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马云在一家跑腿公司当快递员,月收入三千元上下,运气好时能过三千五。此前,马云在运动装专卖店当销售员,底薪加提成不会超过两千八百元。晓丽原来在饭店打工,和本家姐姐有往来后,姐姐把她安排到财政局当保洁员,一个月工资两千五,钱虽然少了点儿,但好在活儿轻快,时间也自由,要是揽到私活,依赖姐姐的面子,打声招呼可以抬脚就走。晓丽的工资,除去买两人的养老保险,余下的钱勉强够两人吃喝,其他生活费得从马云的工资里出,反正两口子即便算计到骨髓里,一个月也攒不下几个钱。马云海口虽然夸下了,可他绞尽脑汁,也没找到格外挣钱的路子。做生意没本钱,挣俏钱没技术,除了出卖苦力,马云不会干别的营生。这个世界上,出卖苦力的人永远挣不到大钱,这么看来也算公平。马云听说过一句话,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他非常认可这句话,你既然被人治得服服帖帖的,又怎么可能挣到大钱呢?
还真别说,马云挣过一次外快,如果那也叫外快的话。一天深夜,马云给一家送“装老”衣服,那家的老人猝然去世,两个姑娘没有一点儿准备,马云进屋的时候,两个姑娘正小声商量,怎么把尸体弄下楼,马云一听机会来了,他对两个姑娘说,要是你们出五百块钱,我给背下楼,两个姑娘一听立马答应了,等马云把尸体背下楼,她们还给多加了两百。钱挣得有点儿晦气,可马云不怕晦气,背尸体算什么晦气,没钱挣那才叫晦气呢!遗憾的是之后无论马云怎么上心,他再也没遇到那晚的“好运气”。
那天,馬云到一家商场送外卖,那家商场门口停了一台采血车,马云一见,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他想都没想便上车献血,下车便有五百块钱到手了。一次五百,十次就是五千,马云骂自己真是太笨了,这么轻省的来钱道,怎么今天才想出来。电视上说献血有益身体健康,马云感觉自己身体棒棒的,他自信一月献一次不成问题,可他自信过头了,那天没等回家他就腰背发酸,晚上晓丽想要他,他竟然软绵绵的挺不起来,第二天他赶忙去咨询医生,医生解释说这是因为个体之间存在差异,并警告马云以后再不能献血了。马云听了大失所望,完了,好好的一条来钱道,又让自己不争气的身体给堵死了。
再也没有办法了,除非——偷。坦白说,马云动过偷的念头,那天早晨,马云给一家灌液化气,那家的装修富丽堂皇,一看就是有钱人家。那家女主人的包放在屋门口的鞋架上,包口敞开着,马云扛液化气瓶进屋时偷眼看到了,包里一沓一沓全是钱,他用眼光估摸,那些钱不会低于五万,他的心怦怦直跳,他打定主意,要是出门时主人不注意,就把包顺走。机会真的来了,他往外走的时候,女主人因为饭锅潽了没跟出来,他走得慢极了,每走一步,他都感觉心提到了嗓子眼,就要伸手的时候,鬼使神差,他想起了每次回家妈妈的叮嘱,孩子呀,你出门在外永远要记住,十弯弯赶不上一直溜。他猛然回头,发现女主人站在厨房门口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真是好险哪……唯一的一次,日后马云再没有动过偷窃的念头,偷窃是犯罪,而犯罪是要坐牢的,一旦坐牢,就什么都没有了,马云对此不犯糊涂。
违法的事不能干,不违法又难以挣到外快,马云真的没辙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马云望着黑黢黢的棚顶,能想出上千条道来,可到了白天,千条道没一条行得通,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世界上最折磨人的事可能就是,你明明看到希望,却在咬紧牙关奋斗的过程中,慢慢地转成绝望,马云现在正面临这个处境。这大半年来,马云天天魔魔怔怔琢磨来钱道,人明显变得消瘦了,晓丽看了心疼不已,问马云用不用提高伙食标准?马云说你懂什么,有钱难买老来瘦。晓丽说你刚过三十,离老还远呢。马云说,你别看我瘦了,但我现在一身上下全是力气,不信你到晚上检验一下。晓丽后来真把两人伙食标准提高了,早餐固定每人两个鸡蛋,时不时还加一杯牛奶,据说城里有钱人家就是这么活的,提高到这个水平可以了。
前些日子,马云眼见要到元旦了,可三万元依然没有着落,没有办法,他硬着头皮来到悦临假日酒店找姜慧。姜慧是商界女强人,县城内大大小小的运动装专卖店,包括这家四星级酒店都是她开的。马云在运动服装店当售货员时,感觉姜慧好说话,就想从她手里借两万元钱来应急。只能借两万,借三万他知道自己肯定没那个面子。
马云叙说的时候,姜慧始终没抬眼皮,她坐在宽厚的老板椅子里,一只胳膊肘拄在老板台台面上,手心半捂着脸颊,另一只手灵巧地点着手机,马云从声音听出来了,她正在玩一款“切西瓜”的游戏。她玩得那样专注,那样投入,那样虔诚,以至马云产生错觉,她是不是把我忘了?有那么一瞬间,马云拔腿想走,他已经转过身子,但他的双脚被焊得死死的,他丝毫动弹不得。
好不容易挨到姜慧游戏玩结束了,马云吞吞吐吐地问,老板,您看这事——
姜慧用力扭了几下脖子,然后把头后仰在椅背上,双眼紧闭,觉得舒服了,才说,马云哪,怎么活得这么窝囊,连两万元都凑不上?
马云实实在在地说,可不是怎么地,所有办法都想了,就是凑不上。
姜慧沉吟,事倒是没有问题,但我有另外一个办法,不知你愿不愿意?
什么办法?老板您说说看。听说另外有办法,如同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马云急不可耐。
姜慧这才睁开眼睛,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马云赶紧上前给点火。姜慧叼着烟卷,居高临下地扫了马云一眼,鼓嘴吐了一口烟圈,烟圈缓缓上升,慢慢散开,像为情所伤的女人那样肝肠寸断。她再次扫了马云一眼,漫不经心地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以前好像是个油漆高手,对吧?
马去疑惑地瞥了姜慧一眼,说,高手不敢当,但我在油漆界确实有点儿名气。
姜慧说,悦临酒店眼下正在改造,房间刮完大白后要喷乳胶漆,你要是能干的话,我可以成全你两万元钱。
听说要喷乳胶漆,马云很为难,他当年因为一闻油漆的味就头昏脑涨,才放弃油漆工这一行当的。起先他还有点儿不舍得,但晓丽臭骂他,你脑袋缺弦哪,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他便放弃了。姜慧看马云犹豫不决,猛然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漠然说,你如果不干,可以走人了。
马云后来背着晓丽,花了一个月时间,硬把喷乳胶漆的活给顶了下来。
终于到花店了。老板电话里指示,这一单是送玫瑰花,总共十支玫瑰,花店服务员说代表我爱你实心实意的意思。马云中午特意到“好滋味饺子馆”订了饺子,下午抽空回家用炉火把牛肉炖上了,现在马云有些犹豫,到底买不买玫瑰呢?即便谈恋爱的时候,马云也没有送过晓丽哪怕一支玫瑰,晓丽也从不在意,两人心意相通,都是农村出来的,都在城市的底层混饭吃,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事有什么用呢?有买玫瑰花的钱,还不如买几斤猪肉回家吃更实惠些。犹豫了好一会儿,马云终于下决心买了十支玫瑰,他手捧玫瑰美滋滋地笑了,晓丽总说没有本钱浪漫,今天我马云偏要浪漫一回给你看看!
早餐,马云给晓丽做了一碗手擀面,外加两个煮鸡蛋,一定要煮两个,取好事成双的意思。今天日子特殊,咱俩把鸡蛋吃了,骨碌骨碌运气。马云乐呵呵地说。他确实乐呵,因为兜里那两万元,他有底气乐呵。差那一万元,马云准备跟哥儿们借,哥儿们已经答应了——一万元,这点儿小钱毛毛雨了,哥儿们的广东话说得还真有那么点儿味道。
晓丽叹口气说,除非中奖,否则不要说运气的事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晓丽天天买彩票,投入的钱加起来超过千元,却连末等奖也没中过一次,两人躺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晓丽总是埋怨自己运气太差了。
要不我们生孩子冲冲喜?马云一直想要孩子,可晓丽死活不同意,两人亲热的时候,马云必须戴避孕套,即使晓丽安全期也不例外。一次事毕,马云抱怨,说我俩虽然毛挨毛,但没有真正肉挨肉,根本不算两口子。晓丽的手臂章鱼般缠着马云的脖子,说,哥儿们别急,等咱有了房子,我天天晚上让你肉挨肉。
你以为我不想要孩子呀,可一旦怀孕我就不能上班了,没有来钱道,我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啊?
我可以养你们哪。
你养,拉倒吧,就你挣的一脚踢不倒那点儿钱,好干什么?这眼见明天就到期限了,可钱还没凑齐,我都快急死了,你还有心情谈生孩子,生孩子是那么容易的事吗?让孩子在冷冰冰的瓦房里长大,你愿意?你今天东一头租房子,明天西一头租房子,大人能扛住折腾,孩子能受得了?安居才能乐业,马云你能不能成熟一点儿?晓丽的牢骚话平常都闷在肚子里,但只要一谈到房子,仿佛扳机扣动,她的牢骚话会一梭子一梭子带着火光往外喷射,并且枪枪不偏不倚击中要害。昨天晚上,晓丽跟马云说,她准备央求姐姐再宽限几天。马云逞刚强,不用求她,老公我自有办法。晓丽问有什么办法?马云说你明天就知道了。晓丽压根不信,除了借,你还能有什么好法子?马云一冲动差点儿说秃噜嘴,可到底还是忍住了:要是人家发善心了,那不就白捡了三万元嘛。
好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马云举手投降了,他不想和她大清早闹不愉快,何况今天还是结婚纪念日。
马云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上午晓丽发来微信,说姐姐通知她,那套房子现在涨到了四十八万,咱们亲是亲,财是财,房钱就是三十万元,不能再少了。不少就不少呗,马云轻描淡写地说,钱的事我肯定能解决,你晚上回家听信好了。如果晓丽听说我真把钱解决了,她的脸色肯定会多云转晴吧?或者晚上就让我肉挨肉也未可知呢,想到这儿,马云的心花朵朵怒放起来。
马云给晓丽发微信,亲爱的,干什么呢?
加班,烦死人了。
这几个月怎么老加班?
谁知道呢,听说是上面有人要来检查。
还得多长时间?
大约一个小时吧。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已经到手两万元了,不是借的。
那怎么来的?
晚上回家再说。
现在说不行吗?
不,就晚上回家说。
我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今天买彩票中奖了,得了一万元。
老天爷,怎么现在才说?!
原来想回家给你一个惊喜,现在不是话赶话赶到这儿了嘛。
好媳妇,娶你我赚大发了!马云给晓丽发了大大的笑脸。
放下手机,马云蒙圈了。晓丽中奖了?晓丽怎么会中奖呢?晓丽中奖了,自己回家怎么说好呢?要是也说中奖了,有点儿不像啊。马云和一个彩票站老板很要好,他几天前和老板做好扣,说那两万元是他中奖得来的,为了防止穿帮,他上午又到彩票站,和老板把所有细节都对得严丝合缝,晓丽就是找到彩票发行中心,也查不出破绽来。这么做的好处是,一来可以防止晓丽刨根问底,晓丽比猎狗还警觉,马云有时卖苦力挣点儿外快,回家必须要对晓丽交代得一清二楚,马云明白,晓丽这么做是怕他窮下道;二来可以让晓丽确信,两人真的时来运转了。谁能想到晓丽也中奖了,这回家可怎么说好呢? 要不还是说中奖吧,你也中奖,我也中奖,咱家双喜临门了!反正那边扣做好了,马云打定主意,回家就说中奖得了两万元钱。
“东山御景”是一个环山高档别墅群,别墅面临大河,背倚山林,用营销广告上的话就是——依山傍水,美不胜收!马云每次跑腿来这里,心中都会生出强烈的自卑感,这儿单栋房子最少在三百平方米以上,他就想不明白了,家里无非三四口人,那么多房间怎么住哇?房子面积那么大,卫生能打扫过来吗?这话马云曾经和晓丽嘟囔过,晓丽笑他没见识:你以为人家像我们,晚上有一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了?不是的,人家那房子里有麻将室,有乒乓球室,有台球厅,有健身房,有洗澡间,有酒吧茶吧,有书房,有客厅,有歌厅,有餐厅,你好好算算吧,那么老多设施得多少房间?至于卫生,哪有住别墅自己打扫卫生的?还不都是雇家政来干;什么,你说晚上可能不安全?真是笑话,小区里到处都是监控,保安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巡逻,你还说不安全?我跟你说,比你在娘胎里都安全!马云听了不以为然,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好像她在里面住过似的。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走在小区里,马云默默感慨,有人住几百平方米的房子还嫌小,有人却连一套小房子都买不起,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了!可这就是现实,活生生的,谁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按保安指点,应该是这栋别墅吧?马云对了一下门牌,没错,正是这栋别墅。看外表,别墅古色古香,尽显高调奢华。这家干什么的,怎么这么有钱呢?想那么多有用吗?反正这辈子再怎么死命干,也住不上这样的大房子。马云小心翼翼地按响了门铃。
谁呀?
送花的。
来了。
锁芯转动,咔嚓一声,门开了。
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走了出来,马云把花捧给了她。
大姐,来电话了!一个头戴帽子,腰系围裙,胳膊上箍套袖,手戴胶皮手套,脸上汗水淋淋的女人冲了出来。
先是马云愣住了。
接着晓丽愣住了。
两人不约而同发出了“啊”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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