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赵建平,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中国文化报》《云南日报》《民族时报》《春城晚报》《散文》等报刊。
1
十几年前,从田坝到曲靖,有一趟专门的绿皮火车。
第一次和父亲从文阁坐火车去大松树买收音机,我还很小。那时,父亲喜欢听书,他需要一台收音机。这是20世纪70年代末的事情。第一次见火车很新奇,像蜿蜒的绿色长龙。第一次坐火车很兴奋,火车“呜呜”的鸣笛拉得又远又长,坐在车上又平又稳。火车的速度不快,但是很有节奏感。第二次坐绿皮火车,我十五岁,同行的有三个人。我们的目标是去红河的蒙自或者个旧。那些年,蒙自和个旧是我们最向往的地方,其诱惑力胜过省城昆明。个中原因是这些地方矿山多,矿山好挣钱,村里很多人都去了,并且有的还当上了矿山的包工头。坐在火车上,听着哐当哐当的声音,未来和远方为梦想抹上金黄的色彩。那种“诱惑”,让十五六岁的少年甘愿不顾一切奔跑在脱贫追梦的路上。
云南山多,山却没有云多。云在天上,我的绿皮火车在地上。云动,火车也动。两条铁轨从田坝煤矿所在的喜鹊乐车站出发,经文阁、卓卡、大松树,而后鸡场、清水,一路穿越,到格以头,与老贵昆铁路重合。绿皮火车在铁路上缓慢地行驶,我对梦想追寻的速度超过了绿皮火车的速度。我要说的是,这是一列属于我的青春的火车。可是,它没有我的青春的激情和速度。它的迟缓,有一种忧郁的气息,载着我,从一个空间驶入另一个空间,从一片云朵驶入另一片云朵。
宣威,是离田坝最近的城,城是大地方,坐火车去宣威,可以在清水或格以头站下车,然后转乘其他交通工具。可是,我最愿意去的,是比宣威更大的曲靖。那些年,坐火车去曲靖的人比去宣威的多,喜鹊乐客运专列的终点就在曲靖。曲靖的大,是一种辽阔和遥远,超出村民想象力的一种高大和时尚,它是那个时代我们生活的远方。
一条铁路在山与山之间蜿蜒,到了鸡场,绿皮火车在两根铁轨上开始提速。与在平原上坐火车不同,平原的辽阔给人一种渺小和单调的体验,火车在平原上的奔跑是一项具有快感的运动。而大山里的穿梭,是一种捉迷藏的游戏模式。铁龙在群山之间出没,时隐时现,至炎方,地势开始平缓,视野开阔,从火车上能看到更远的山头、大片的土地、飘着炊烟的村庄。
7464/1、7462/3,是喜鹊乐到曲靖的两个车次。每一天,偌大的绿皮火车,载着一群人,准确地说,是载着一群人的生活向着远方前行。它停不下来,可是,它穿越的速度又太慢。坐在火车上,很容易把这样的慢速运动理解为一种挣扎。听着哐当哐当的声音,足以让人在火车忧伤的挣扎中,有充足的时间安心睡上一大觉,或者几个人凑在一起尽兴玩一场纸牌升级游戏,或者抬起车窗有滋有味地欣赏一波又一波的风景。
2
早晨七点钟,喜鹊乐火车站醒了,这是被坐车人的脚步声叫醒的时刻。很多人——矿工和农民,他們将从喜鹊乐登上绿皮火车,去到他们要去的地方。
田坝煤矿在曲靖有三个职工生活基地,最早的叫曲源生活小区。许多矿山的工人,把家安在曲靖——那里,是与矿山不同的世界。但是,真正在曲源生活的人,多是退休的工人,或者是矿工的女人和孩子。矿山是男人的世界,女人在矿山之外。绿皮火车是矿工们通向曲源的一道风景。铁路沿途的老乡,也因为绿皮火车而改变了生活的方式。那些年,我参加学历考试,每次坐绿皮火车去曲靖教育学院,常与老乡在一起。他们的质朴和对生活的态度,常常让我相信他们身上有一种不可遏止的激情和力量。众生在生,众生在活,众生在向前。并且,从松韶关开始,看到当地的农民把一担担桃子、李子、梨、苹果,以及地里生产的嫩苞谷、嫩蚕豆、辣椒和各种蔬菜,往沾益和麒麟县城挑的时候,这种众生身上表现出来的力量,以及他们安于生活的平淡和勤苦,更让我对“众生在向前”有深刻的理解,也让我愿意以真诚的方式去亲近和仰视他们。
绿皮火车把云南的两大煤矿串联在一起,一个是田坝煤矿,一个是羊场煤矿。因为煤,田坝和羊场都成了繁华热闹的地方,“小香港”这个称谓,赋予了这两个地方繁荣的意义。田坝和羊场的商贩很多,他们常常坐着火车去曲靖,把城里吃穿用度的东西批发到矿区来,他们是矿区最有经商头脑的老乡。如果写到矿区,那么这些靠绿皮火车经营生计的人,最应该大书特书,因为正是他们成就了矿区的市井繁荣。
很多年过去了,绿皮火车承载了太多这方面的记忆,对于普通的老百姓来说,它不是诗,它是一种生活。
火车每天从喜鹊乐车站出发,到曲靖的时候,所有人下了车,把一列空的绿皮火车留在热闹的车站。离去的人,很快融进城市,变成城市里小小的符号。每天下午三点四十分,他们又开始从不同的角落往车站聚集,车站是他们回家的方向。那列空的绿皮火车,很快又被他们充实,把他们从城里一一送回乡村。这个时候,混乱和拥挤总是避免不了——剪票上车,有人提着蛇皮袋,有人拎着包包,有人背着背篓,排队的秩序常常遭到破坏。拥挤和嚣声每一天都在这个节点发生,因为喜鹊乐专列是曲靖火车站唯一一列通往农村的火车。那一分钟,有人在大声地喊“让开让开”,也有人叫着“别挤别挤”。一些人在沉重地喘息,一些人散发出浓重的烟味和汗味。但是,他们很快就进入车厢,并在车厢内完成新的世界的短暂组合。然后,他们继续抽烟,继续喊叫,继续说粗野的话……这样的组合,维持不了多久。靠站,有人转眼离去,车厢里又有新的成员加入。每一个站都有属于自己停靠的时间,每一个站也都有属于自己的旅客。上车下车,人聚人散,前一分钟还聚在一起,一分钟之后,他们就是陌路,匆匆里彼此都成来去的行客。
喜鹊乐客运列车,准确地说是农民和矿工的“专列”。嘈杂吵闹的车厢里面极具生活的画面感,各种味道聚合,常常又酝酿出一些新的味道——这个时候,口音和方言成了辨识度极高的标识。根据口音不同,很容易辨识出人们生活的地方和身份,比如矿上人,比如炎方人、永安人、鸡场人。田坝和海岱处于同一微小的方言区,口音上没多少区别。但是,鸡场、永安、松林、黑老湾这些地方的人,语速慢,语气轻,语音上翘轻扬,即便说话粗重,也有听觉上的抒情体验。
3
曲靖,对于很小的田坝而言,是坐着绿皮火车可以直达的远方。那是一个巨大的城市,城市里有巨大的房子,巨大的街道,就连人,都有一种巨大的膨胀感。这种对巨大的认识,刚好维持了曲靖在我心里的重要位置。即便后来知道,曲靖的大,在全国连三线城市都算不上,但我还是愿意把它当作心中可以坐着火车去看的最大的世界。下了车,我便融入这个巨大的城市了,我可以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溜达一整天,随便找一个能吃东西的地方待上一下午,可以到黑夜来临,看华灯初上,一片嚣声里的繁华。城市对我来说,是被放大的规划齐整的村落,给我的不算是惊奇,但也不算是寻常。与我生活的那个村庄,与我坐着绿皮火车出发的那个喜鹊乐车站或者文阁车站相比,曲靖城具备的现代感,更能激发出人的新奇和产生陌生的情绪。从乡村进入城市,生活的繁华,很难让人寻到轻松的精神席位。如此,我便常常想起乡村,想起我的慢悠悠的绿皮火车,它们,常常在某一个时刻,给我制造出一种不同于城市的情绪生活。
我经常坐这趟绿皮火车,是在2004年之后。2004年,我在曲靖买了房,一到周末,坐着火车去,坐着火车回。彼时,曲靖在我的认识里已经变成一个具体的城市。从烟厂到大花桥,从火车站到南城门,那么一个地方,比我小时候生活的德来村更为具体,比我长期工作的地方更为具体。这种具体,好像让人知道,我们坐着绿皮火车,慢腾腾地在大地上晃荡四五个小时,目的就是来看一眼曲靖的寥廓山、南城门、大花桥,看一眼曲靖的玄坛、阿诗玛、滴水三江,或者在城里待上一天,走一些路,看一些东西,见一些人,或者在城里歇上一晚,把见到的和想到的放在一起,制造一种叫世面的东西。到曲靖的次数多了,发现这座具体的城市也和德来村一样,有许多具体好吃的东西。也好像我们坐着绿皮火车跑一二百公里,就是专门为了吃一次辣子鸡、韭菜花、小粑粑、饵丝、烧洋芋……咋不是呢?曲靖城的西门街就是一条热闹的乡街呀,那些特浓的城市气味,被人用思想一一淡化,就变成一种农村诱人的味道。那些建筑,那些铺面,那些小吃,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哦,该淡去的城市味淡去了,该有的乡街的味道让西门街增加了更多生活的烟火气。找一个烧洋芋的地方坐坐,或者去一家卖米线饺子饵丝的低矮的小吃店待上一上午。然后,然后呢,又坐上火车,回到我们的村庄。
4
很多年前,我一个同学的姐夫得了重病,坐着绿皮火车去曲靖的一家医院,原是去城里寻找活命的希望,结果医院却下了病危通知。同学的姐姐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背着男人进医院,又背着男人出医院。上了火车,女人把男人抱在怀里,女人拍着男人,轻轻地跟男人说话。到文阁车站,女人把男人抱下车,一步步在黑夜里赶回家。同学后来告诉我,姐夫其实死在了火车上。但姐姐没有说,她不敢说,那个时候,她不能在火车上告诉别人,她抱的是一个已死的人。姐姐只能不断地跟死了的姐夫说:“你不要吓我,你不要吓我。”这是姐姐在车上一直跟姐夫反复说的话。回到家,姐姐憋了一路的痛从心底爆出,那声哭,喊得是天惊地动。这是发生在1990年的一个让人伤痛的故事。那年,我和同学在读师范二年级。2020年,写完《喜鹊乐是个站》,我走了一趟喜大铁路。到文阁车站的时候,竟然就想到了这件事。我不知道同学的姐姐后来的情况,但是,这个故事让我感动,也让我感伤。
一次,在曲靖火车站,我坐在绿皮火车里,所处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离站台不远的一堵红砖墙。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两个老人坐在砖墙下面歇凉,老大爷手里拿着一根冰棍,老大娘吃一口,老大爷吃一口。阳光照在两个老人身上,他们静静地坐在那里,那是美好得让人能觉察出整个世界都是一样美好的画面。火车开动的时候,他们仍坐在那里,他们仍然吃着那一根冰棍。很多年过去了,有关美好的记忆成了追求美好生活的一种动力源。
喜鹊乐到曲靖的绿皮火车有七节车厢,逢年过节,也会加挂到九节。每一节车厢都是一个世界,里面的人,都是这个世界的主角,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农民和矿工、老板和商贩……不一样的身份,不一样的穿戴,不一样的口音,他们在车厢里制造安静,也在其中制造不安静。售货员过来了,推着小车,从一节车厢走入另一节车厢,小车上装的是水、饮料、饼干、土豆片、卤好的鸡翅和鸡脚,还有扑克、气球之类的。售货员一边向前缓慢移动,一边吆喝着。卖吃食的过去,或许不要多长时间,又有卖东西的人过来,这次不是卖吃的,他们是推销袜子的,袜子是什么材质的不知道,在货架上能拉得很长,还能承受很大的重量,通过演示,能看出袜子的弹性又好又结实。买袜子的人要多一些,有人一次买了三四双。
这是一个移动的喧嚣又沉闷的世界。好在,通过车窗,可以看到阳光、山头、树木、田野,抬起窗子,还能让风吹进来。
常常,很希望这列火车跑得快一些,更快一些。可是,慢有慢的好,能够悠缓地看完车窗外的风景,那些阳光下的山头、树木、土地、村庄,实在太有风情了,不知是它们追的阳光,还是阳光在追逐它们?说是它们在随光缓慢移动,却又像是光在随它们缓慢移动。那种慢,能看到鸟在树林里飞,也能听到鸟在树林里叽叽喳喳地叫,这是多么愉悦美好的风景。并且,假如能在车上碰上一个触动内心的人,那么,我们就完全希望火车更慢而不是更快了。彼时,我对面的座位上,就坐着这样一个女人,阳光刚好为她的脸庞染上恬静的光彩。那是很难让人忘记的一种美,俊俏,玲珑,小巧,皮肤的活性被下午的阳光释放出来,视觉上直观的细腻让人生出弹指即破的感觉。蹙眉为山黛,盈盈一波横,鼻梁中分,唇感强烈。这是美好的一个场景。女人有些高冷,几个小时的车程,未见她正眼看周围的一切,比如旁边的人,比如旁边的人制造出来的各种动作。她把目光放在窗外,从曲靖开始,到沾益,到松林,到黑老湾,到红土沟,到炎方,她未曾回过头看一眼车厢里的喧闹。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列车员过来,喊着查票,她动了一下,手从包里抽出车票,列车员查过后就过去了。她的目光也从列车员身上收回来,仍然保持着冷傲的状态,我旁边的小孩扬着手向她发着咯咯的笑,女人也仅是轻启素颜,瞬即又恢复冷傲的状态。小孩的笑或许太富于感染力,触动了女人某个隐秘的机关,她低下头,从包里取出一粒糖果递给孩子,没说话,仍然是微微一笑,然后把头回过去,不再看孩子。可是,她的眼里立即涌现出另外一种物质,那是冷傲被粉碎后常见的一种落寞,落日之下,忧郁长在女人的脸上。那一瞬间,阳光碎了。我曾经被这个画面倾醉了无数次,世间的美,云朵的洁白,鲜花的怒放,鸟儿的欢啼……有哪一样比这种忧郁特质的美更具有持久洞穿人心的力量?
女人靜静地伏在车窗上,她的眼里尽是阳光,她的手曾有几次伸向窗外,想来她必定是为了握住一些阳光,或者握住落日里吹来的一些风。可是,每一次伸出,却又很快缩回,并且她也未曾在光里和风里撒开自己的手。
火车在黄昏中继续穿越,山的样子越来越暗淡,暮色苍茫,那是时空里真正意义的苍茫。一个站到了,又一个站到了,女人下了车,入了苍茫的黄昏,暮霭沉沉,而我和我的绿皮火车,却被放进了另外一种形式的苍茫和失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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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东的山不零碎,大小都有些丰满。从喜鹊乐到曲靖,铁路和公路把这些丰满的山连在一起。两条路就是两条生命线,一头是乡村,一头是城市。偏偏又是这条弯曲的铁路,成了一条最丰盈也是最有生机勃勃的血脉,它育着乡村,也养着城市,它创造了滇东这块土地的绝代风华,让宣威、沾益、麒麟这些地方朝气蓬勃,万物生长,气象万千,百姓安居喜乐。而我的在这条铁路上奔跑的绿皮火车——我一直以为,它是我一个人的,它见证了我的生活,也承载了我的生活;它见证了我生活的时代,也承载了这个时代创造的意义。
2009年2月9日,这是终结一种生活方式的特殊日子,在群山里跑了三十年的绿皮火车,从几十万人的生活里消失了。喜鹊乐不再是一个具有生活意义的车站,绿皮火车不在了,从喜鹊乐到曲靖的两条铁轨上,再不见绿皮火车慢腾腾向前行驶的景象。少了生气,也少了一种生活。但是,想想当年绿皮火车拥挤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故事在那么小的空间里不断反复发生,它给人留下的,何止是一种生活的热闹……
走完喜大铁路的次年正月初六,我又走完羊场支线余下的大松树至格以头段。在格以头的车站上,停着一列报废了的火箭头客运列车。站上值班的工作人员介绍,它是我国自主研发的第一代火箭头客运列车,就是这款列车。取代了老款的绿皮火车。征得工作人员同意,我登上车去,站在车头外围的立脚处,整个格以头车站便不再是一片安宁,彼时,车站上全是绿皮火车“呜呜”“呜呜”的声音,“哐当”“哐当”的声音。整个格以头不再寂静,也不再落寞,那么多的绿皮火车,远远地呼啸而来,远远地呼啸而去。这站,又开始了新的热闹,又开始了新的繁华。
格以头车站在那一瞬间复苏了,它又终于成为一个有生命的站。站上停靠的全是绿皮火车,全是我熟悉的葱郁的绿皮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