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
1966年,我爸爸从浙江的县城坐火车去北京,途经上海,他想到有个表哥在宝钢上班,跑到宝钢工厂的门口打听,结果门卫刚好认识,他经由门卫引路,见到了表哥。此后几十年,他不断地念叨这位表哥的非凡,宝钢之大,他随便找个人就知道他表哥,可见他表哥的名气之大,全厂皆知。我更倾向于认为那是一种巧合。
我那个表伯,好吃好喝招待了我爸,临别前给了我爸五块钱,送他上了去北京的火车。这五块钱一直到他回到家乡,也没花完。
我爸爸后来说,他从天安门前面经过,被人群簇拥着前进,老远看到毛主席在城楼上面跟他们挥舞双手。他说见到了毛主席,这辈子死而无憾。我现在觉得他太悲观了,悲观的人才会把一次经历当作永恒。
清明节前,我把爸爸送回老家,遗照太大,骨灰堂里的壁龛放不下,我不得已又把遗照带回来,准备找人重新装裱一下,做个合适的框,刚好可以放进壁龛里面。后来找了一家白事店,一问价格,不便宜。装裱的生意,要么跟文化相关,要么跟死亡相关,这都是不好谈价的。最后一次了,贵就贵点吧。
后来我去取遗照,老板给我一个新的遗照,又问我旧的怎么处理。我说你帮忙扔掉好了,一个框而已。老板说不是一个框,他把袋子里的遗照拿出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是把整个遗照复刻缩小了。这么说来,真是物有所值。
我于是捧着旧的遗照回来,仔细看了看我爸,他的眉头紧锁,满面愁容。新遗照也不能缩小这种苦相。当初我真该带他去拍张好看一点的照片,至少要有笑意。
我不知道该把这幅遗照放到哪里,索性放到车里,我去哪里都带着他。我经常出差,一个人跑高速很无聊,我就把遗照放到副驾驶的位置,让他陪我。我开着广播,目视前方,彼此不作声,也不必作声。偶尔,我也有跟他说上几句话的冲动。但那是一张照片,对着照片说话,太奇怪了。
后来我带儿子出门,刚好翻到副驾驶上的遗照,我心血来潮把照片竖起来,指给儿子看:来,看看你爷爷。我老婆面露惊恐,她说怎么可以给孩子看这个呢?我们这里有个风俗,沾过死人的东西,便要往脑后抛茶叶米,寓意去晦气。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活着的时候是亲人,死去了就成了晦气?我问她你也觉得晦气吗?她想了想说,这也太奇怪了,拿个遗像给孩子看。她说得有道理,我玩笑开得有点大了。但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以前的家了,手里关于爸爸的照片屈指可数。
我后来把遗像放到了后备箱,跟我的工具箱、书还有杂物们放在一起,每次我拿取东西,就能看到他了。这让我觉得,他从未离我远去。
后来没多久,我在工地摔了一跤,轻微骨折,瘸着腿,也不方便开车。假如让迷信的人来说,会把意外歸结到我在车里放了一幅遗照。等我稍微好些了,我坐回车里,劝他放心:我才不会把自己的粗心怪到你头上。
他皱眉的样子很像《亮剑》里的李云龙,特别是发脾气的时候,简直神似同一个人。有时候我还是会很想他,想他的时候,就打开《亮剑》,看“他娘的意大利炮”,一边笑,一边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