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茜 艾 翔
现在的热点话题可谓层出不穷,似乎每个地方不经意间都会出现新鲜事物,所以文学能不能作为热点出现都有些可疑,这可以参考网上各种“超话”“热搜”。自媒体出现以后,话题热度的更新频率再次提速,甚至留下了“网络没有记忆”的说法,一个爆款话题可能不用两天就销声匿迹。与此相应的,是浮躁情绪的普遍流播,一部电影没有耐心看完,一部长篇小说没有热情读完,面对细腻的叙述,反应往往都是毫不犹豫的丢弃。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作品更是如此,对很多人来说不但冗长,而且遥远,甚至真实性都受到怀疑,毫不知晓自己丢失了打开历史的一把钥匙。然而另一方面,对这些“老古董”的解读本身也大多成了“老古董”,一口流利的白话一遍遍重复着当下人听不懂的陈词滥调。如梁斌这样的经典作家的位置渐渐变得尴尬,与文学史书写形成鲜明反差。对此,我们不禁会问:梁斌作品的有效性是否已经失去?古旧故事的新意何在?梁斌究竟是什么样的作家?难道只是一个勤奋但是“过时”的农民?
对于梁斌的认知,受文学史影响,虽然知其名者众多,但基本都是从《红旗谱》开始。《红旗谱》的内容是华北平原锁井镇的三代农民忍受地主长期无底线欺压,直至奋起抗争,再配上梁斌那张标志性的肖像照,作家的农民形象便深入人心。当然梁斌本人也对农民饱含深情,对自己的农民身份也充满自豪:“因为中国农民自古以来就有着勤劳、俭朴、勇敢、善良的崇高品质,几千年来,在中国革命的历史上,涌现了许多有勇有谋的农民英雄,我认为对中国农民英雄的典型的塑造,应该越完善越好,越理想越好。中国共产党依靠了伟大的中国农民阶级这个强大的同盟军,……也就能战胜统治阶级和日本帝国主义。”(《漫谈〈红旗谱〉的创作》)他的经历也让他充满底气:“梁斌童年时代喜欢听故事、听民间传说,也喜欢看戏,受到燕赵风骨的熏陶。他的邻居老庞,扛了一辈子长工,庄稼活样样精通,长得高个子,挺拔的腰板,待人善良和气,爱憎分明,很有气魄,常给他讲故事、说笑话。梁斌说:‘这是我遇到的最聪明、最睿智的农民。’”(宋乃谦、宋永红:《人民作家梁斌——纪念梁斌百年诞辰》)这些原本真实的历史由于被后来者过度放大,反而成了窄化梁斌的起点。
一个作家经历了什么就写什么,把小说写成改名换姓的回忆录,这种情况在现代文学初始阶段发生过。这样写,当然有巨大的便利性,除了都是熟悉的人和事方便情节安排,同时也因为视角的单一令叙事十分“安全”,也更容易调动自己和读者的情绪。但是却容易失之客观,将作品渲染成“个人主义宇宙”,这对于构思革命运动叙事多年、已经用唯物史观对思想进行了重铸的梁斌来说,无疑是自相矛盾以至于荒谬的。梁斌的《红旗谱》是成名作、代表作,但却不是处女作,他青涩的练笔早在大约此前二十年就已经发生,不然他就是天神下凡一般出手即标杆,这显然也是不符合常理的。事实上,即使在练笔阶段,梁斌几乎没有“写经历”的操作,除了杂文,当时的话剧和小说创作的原型故事都被梁斌不同程度地加以提炼加工。当然这些作品的艺术性高低不一,能看出作家努力探索的过程,但也说明他从一开始就对“经历”和“经验”有清晰区分。梁斌的创作谈写得非常诚恳,从中能窥见他的许多创作“秘密”。
与有些作家——特别是当下部分青年作家——不同,他的创作谈不是气宇轩昂地提出对自己的展望和规划,而是老老实实总结之前创作的不足,并在接下来的创作实践中做什么改进。这样的创作谈几乎没有任何天马行空的高谈阔论,更像是一篇认真的工作总结,是他自身经历和性格的侧面呈现。如此强大且自觉的反思、修缮和执行能力,说明他绝不是一个刚识字就提笔创作的农民作家。这么说并不是要进行水准或层次的高低判断,而是表明梁斌与同时代以及新中国成立初涌现出的“农民性”更纯粹的作家的区别。他的《红旗谱》在革命历史题材小说的序列中较早出现,但是甫一问世就被选作历史叙述典范,不是毫无缘由的。考虑到那个时代,革命话语体系的创立关系到新生政权、新的经济关系、新的社会制度等一系列上层建筑的稳定发展,《红旗谱》的经典化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甚至不是文学史一般意义上的经典化历程。
如果耐心回溯梁斌的成长和创作经历,不难发现其早期身份的混杂性。在一个文盲率很高的时代,战乱频繁,且是农村,梁斌能以优异成绩先后考取蠡县高小、育德中学以及保定第二师范,其学习天赋、学习能力和勤奋程度可见一斑。在学期间,他广泛涉猎,全面发展,对时政和艺术都怀揣热爱。北平“左联”时期,阅读了大量马克思主义著作,用理论的视野看待生长的华北大地。抗战开始后,他在敌后领导游击队和话剧社,在两条战线同时战斗,同时积累经验。《红旗谱》中朱老忠在回到锁井镇后,对后代做出了规划,即严江涛读书,严运涛和朱大贵参军。梁斌之所以有底气这样写,是因为农民知识分子和农民军人都是他自己的身份标识。他有农民的经历和情感,有知识分子的眼界,也有游击队员的性格作风,从来就不是一个单一身份界定能够概括的作家。
在一个最近火爆网络的文学类节目中,有个颇为有趣的现象。从弹幕来看余华的接受度应该是传统纯文学作家里最多最广泛者之一,许多人都在表示对其作品和性格的喜爱。但是仔细观察不难发现,被节目观众列举出的余华作品,几乎全部是其1990年代的几部小长篇。由于新世纪后传媒发达,并且也确实有过褒贬不一的反响,余华近作的知名度一定不低。问题就出在1980年代的先锋小说阶段从现在的年轻人视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按道理,那些小说无论母题、立意、语言、篇幅、哲理性以及情节都十分符合当下阅读趣味。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苏童身上,在看到有人按照文学史的说法对其冠以“先锋小说家”的标签后,网上许多人在询问他有什么先锋小说作品,显然他们对苏童的认知也是在1990年代之后。
究其原因,较为复杂,能想到的应该有两点。首先与文学作品问世的时间点有关。现在网上活跃的群体,以80后、90后和00后为主,这些群体的认知和记忆的时间起点都在1990年代以及新世纪后,他们对市场经济和网络信息时代有天然的亲切感,对这个阶段的社会更为熟悉,但是面对1980年代则几乎是知识盲区。其次与这些年对新世纪以前的文学创作的阐释与普及,在言说方法上并没有与时俱进有关。本来对之前的历史就不甚了解,还没人用当代的人能理解的方式积极推广介绍。1980年代尚且如此,何况更为久远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乃至新中国成立前的文学实践。
文学史固然是经典化的重要标志,但是其中不少鲜活的现场已经“知识化”,成了不具备任何流通能力的死知识,关于梁斌的部分恰是代表,不少人的态度是“意义重大,但与我无关”。梁斌的作品在今天真的没有生存空间了吗?这种认识的根源就在于思维定势中的历史断裂论。套用那个著名句式,没有新时期,何来新世纪,没有新中国的建立,何来新时期?固然当代历史发展的这几个阶段都有清晰的时间节点,每个新生段落都有重大的划时代意义,但是内在的历史逻辑是贯通的。走进梁斌的文学世界,就是主动了解父辈、祖辈的人生,了解当下社会与个人生活的由来。对现在的人来说,自身当下生活比什么都重要,因此不关注历史——但恰恰是因为当下生活重要,才更应该了解其历史缘由,并由此展望和规划未来。梁斌作品蕴含了丰富的历史密码,并以其强大的历史穿透性分析了社会历史文化的运转机制。此外,现在很多人对现实感到无力,表现之一是《长安三万里》表达的中年人的困顿内心,表现之二就是网络上广为流传的“躺平”狂欢。恰恰是这种普遍的社会心态,反而会滋生强烈的对英雄人物的向往——毕竟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只能寄托于能力更强者。于是我们看到引进的影视作品中,各种“超级英雄”层出不穷。但其实我们不必远追外援,梁斌及其代表的经典序列中存在着丰富的英雄人物,并且这些人物的性格鲜明,善于联络周边同伴,这都是当下“社恐”的“打工人”急缺的东西。与英雄人物相配的则是大开大合、惊心动魄或者暗流涌动的情节模式,节奏的紧凑与舒缓相配得当,也满足当下平淡生活里的人们对强烈戏剧性的追求。梁斌丰厚的生活阅历也让其作品的细节十分饱满,其中充斥着大量华北地区风俗民情,这令其作品显得非常亲切,又具有对好奇心的强大吸引力。
因为时代的巨大变迁,有的人觉得那时的作品显得有些“假”。这其实是用当下人的思维模式在揣测过去的人。他们往往忽视了一个现实,就是他们与父母沟通时普遍存在的阻碍。原本社会历史缓慢发展,代际差别不会特别突显,但近现代中国经历的大起大落,特别是近半个世纪的改天换地突飞猛进,代际的差异被急剧扩大,回望过去恍如隔世,这才觉得历史恍惚不是很真切。因此梁斌的被疏远,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历史原因。相反,他的这些文本反而成为活着的历史,是我们理解过去的绝佳样本。
做一个梁斌的研究检索不难发现,关于梁斌的研究在1980年代之后就呈现出急剧减少的情况。新世纪后,即使左翼文学和左翼文化研究的重新兴盛,让柳青、丁玲等作家的研究空间被再次洞开,仍然几乎没有影响到梁斌研究。研究的匮乏,与传播的疲软和接受的停滞甚至倒退都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但其实梁斌研究走入困境,不是梁斌的丰富性被开采殆尽,而是研究路径本身的简单重复,导致难出新意。
梁斌研究到目前为止几乎变成了某种纪念行为,有突破性的研究成果数量已很难对标作家的经典位序。造成这种现状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史料的缺乏。当代文学已经有七十余年,当代文学研究的文学史研究和史料工作越来越为一些学者所重视,系统性基础性的工作逐渐得以开展。但是梁斌研究似乎被置于了盲点之上,关于梁斌的生平、创作特别是批判情况的整理研究,几乎还是多年前的样子,特别是《红旗谱》的准备、写作和成书过程,甚至还存在一些细节上的缺失和误判。关于梁斌作品的版本研究,没有以专题性的方式呈现。中国作家的海外传播是今年学术界的热点,但也没有涉及梁斌的创作。只能说,这些研究都进入了研究者的视野,但几乎都是浅尝辄止。
作为资料收集整理最集中的体现,梁斌的传记目前已经有三种,即1992年唐文斌、周海波合著的《梁斌评传》、2004年宋安娜的《解读梁斌》以及2008年王洋、田英宣联合署名的《梁斌传》。它们用不同的方式呈现了较为立体和全面的梁斌的生命历程,在史料的整理方面也做出了各自的贡献。但是一方面这三部传记没有引起学术界应有重视,没有相应的研究之研究,另一方面史料仍有不完整之处,比如敌后剧社时期、华北联大时期以及襄阳任职期间,此外对梁斌作为编辑的一面缺乏足够的材料。对梁斌作品的历史评价,同样长期以来囿于史料的掌握程度不一,过度集中于《红旗谱》的阐释,却忽视了三部曲的整体观照,特别是对其后期作品《翻身记事》文学史价值的低估。因为自身特殊境遇映射到《翻身记事》的创作,这部作品呈现出与此前创作截然不同的创新探索。将《翻身记事》放置在产生的时代背景,联系文学史的发展,更会觉察出特别的价值。可以设想如果不是身体状况欠佳,《翻身记事》一定会延伸出一个全新的三部曲序列,但对这些的讨论仍然存在欠缺。如果将《红旗谱》定义为唯一代表作的概括视为上一代学者的基本共性,那么这也意味着学术研究的代际差异延伸到了梁斌研究中,其中勃勃生机不言而喻。
梁斌的人生、创作与革命史深度交融,他的历史意义还未得到更进一步的讨论。过去的研究奠定了他的经典地位,但后来的一些学术重复没有继续此前有效的阐释,着力于此者又实在太少。无论从革命史、文化政治或文学史等多个角度,都可以确认梁斌及其作品仍有充分的讨论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