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丰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清人冯煦论欧阳修词曰:“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1]3585此言被大多学者奉为“金科玉律”。然笔者以为欧词“深婉开少游”言过其实,对其进行较严密的辨析,以期客观地认识古人观点,为词学研究提供相对独特的思维方式。
冯煦于《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论欧阳修曰:“其词与元献同出南唐,而深致则过之。”又称欧词“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1]3585可见冯煦肯定欧阳修词史地位,突出强调欧词之“深”,并认为其“深”上承南唐下启少游,似有“合理性”。
冯煦所言“深婉”,其内涵包括三个层面,即词体要眇宜修之特质,意内言外之寄托,以及所创造出的深隐幽微之意境。其序《东坡乐府》称:“词尚要眇,不贵质实,显者约之使隐,直者揉之使曲。”[2]1128即词当要眇柔婉为宜。强调“意内而言外”,[3]331“若远若近,若可知若不可知,几几有难为言者”,[4]855“若有意,若无意;若可知,若不可知”。尊崇常州词派“比兴寄托”说,“文不苟作,寄托寓焉,所谓文外有事在也,于词亦然”;“夫诗有六义,词亦兼之”;[2]1128、1129“揆之六义,比兴为多”。[3]331褒扬合乎其标准,造就“深婉”境界的词作,如称颂冯延巳《三台令》《归国谣》《蝶恋花》诸调“其旨隐,其词微”;径引陈子龙“其为境也婉媚,虽以惊露取妍,实贵含蓄不尽,时在低回唱叹之馀”,毛先舒“言欲层深,语欲浑成”等语,褒扬周邦彦与史达祖之深婉。[1]3588
在冯煦“深婉”的审美参照下,欧阳修与秦观词确有相仿之处。不妨看欧阳修《蝶恋花》(画阁归来春又晚)与秦观《蝶恋花》(晓日窥轩双燕语):
画阁归来春又晚,燕子双飞,柳软桃花浅。细雨满天风满院,愁眉敛尽无人见。 独倚阑干心绪乱,芳草芊绵,尚忆江南岸。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5]
晓日窥轩双燕语,似与佳人,共惜春将暮。屈指艳阳都几许,可无时霎闲风雨。 流水落花无问处,只有飞云,冉冉来还去。持酒劝云云且住,凭君碍断春归路。[6]
此二词在取景造境方面颇相近,皆绵丽柔婉。“春又晚”“春将暮”皆表明时节为暮春。“燕子双飞”“双燕语”意谓燕子成双,而佳人只身于闺阁中。“细雨满天风满院”,“可无时霎闲风雨”即暮春时节微风细雨,二词前半阙皆将闺人闺怨借残春之景烘托出。二词下阕皆注重闺人主观情感,表现闺人惜春伤春之情。秦词“流水”三句造语似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之“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外景不随情迁,欲言又止,旨隐辞微。
不仅取景造境方面,在章法上二者亦有近似的地方。冯煦《论词绝句·秦少游》曰:“楚天凉雨破寒初,我亦迢迢清夜徂。凄绝柳州秦学士,衡阳犹有雁传书。”[2]1123实是隐括了秦观《阮郎归》:
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 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
并以“凄绝”称之。欧阳修亦有“凄绝”之词《玉楼春》曰: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二词表达情感有所不同,但曲折写法相似。秦词上片起言风雨愁人,又言庭院空虚,再言角声吹寒,彻夜难眠,已经愁不堪言;下片言思乡怀人,年复一年,归期不定,最伤雁书不通,惆怅更甚,终无法释怀,“千回百折之词心,始充分表现于行间字里,不辨是血是泪。”[7]320欧词亦是“一波三折”,“婉曲清深”,[8]257起言离别之恨,次言无书之恨,再言触景生恨,末言无梦添恨,层层深入,恨愈来愈深,终不可排遣。
如果说二者取景、造境、章法方面的相近尚不多见,那么在句法方面就俯仰皆是了:“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欧阳修《生查子》)与“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秦观《鹧鸪天》),皆表现深闺女子在雨打花叶的黄昏孤寂之情。“红纱未晓黄鹂语。蕙炉销兰炷。锦屏罗幕护春寒,昨夜三更雨”(欧阳修《洛阳春》)与“流莺窗外啼声巧,睡未足、把人惊觉。翠被晓寒轻,宝篆沈烟袅”(秦观《海棠春》),则描绘闺人闻莺晨起的情状。“湖边柳外楼高处,望断云山多少路”(欧阳修《玉楼春》)与“高城望断尘如雾,不见联骖处”(秦观《虞美人》),都抒发了登高望远的惆怅。诸如此类,皆体现出欧、秦词之“深婉”。邹祗谟认为欧、秦词“一唱三叹,总以不尽为佳”,[9]651正是就两者情深辞婉而言。
然而,以上仅是欧、秦两者的“深婉”词比较,若拓展至唐五代以及晏殊、柳永等前辈词人,类似欧、秦这类“深婉”之作并不在少数。且看冯延巳《采桑子》(中庭雨过春将尽):
中庭雨过春将尽,片片花飞。独折残枝,无语凭阑只自知。 玉堂香暖珠帘卷,双燕来归。后约难期,肯信韶华得几时。[10]
这首词与上文所举欧阳修《蝶恋花》(画阁归来春又晚)和秦观《蝶恋花》(晓日窥轩双燕语)取景造境何其相似,暮春时节,燕子双飞,闺人独处,春愁无限,情景交融恰到好处。从曲折章法看,欧、秦对前辈也并无多少超越,南唐李煜《清平乐》(别来春半)就是“哀婉深曲”之典型: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11]
上下片浑融一体又层层递进,相别半春已是惆怅,触目落花愈加伤情,别来无信,别来无梦,愁怨更深一层,结尾再度融合情景,将无限离绪推向巅峰。该词不仅章法曲折,句法亦曲折,“上下片均以折腰句结,‘拂了一身还满’,二折也,‘更行更远还生’,三折也”。[12]29上文所引欧阳修《玉楼春》“渐行渐远渐无书”是李词末句的翻版,“欧阳公‘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从此脱胎”,[13]1404秦观《八六子》(倚危亭)之句“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亦从李后主‘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来”。[14]118
关于前辈词人句法对欧、秦的影响,笔者还可再举几例,如花间词人张泌《浣溪沙》结句“黄昏微雨画帘垂”就与前文欧词“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秦词“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极相似;温庭筠《菩萨蛮》(南园满地堆轻絮)“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之句,欧阳修点化为“杏花零落香红谢”(《蝶恋花》),秦观“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画堂春》)亦语源于此。显然,由取景、造境、章法、句法观之,欧、秦词之“深婉”实步趋前人。阮元认为欧阳修、秦观“以五代十国为宗,守其派”,[15]244是为知言。
如此,冯煦称欧阳修词“深婉开少游”就值得推敲了,“深婉”是自唐五代确立词体以来的基本特征,欧阳修与秦观“深婉”词作皆是继承前代,秦观之“深婉”并非欧阳修所开。况且,同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冯煦论秦观词时却以为“得小雅之遗”的秦词“后主而后,一人而已”,[1]3586即李煜为秦观“深婉”词风的先导者,而不是欧阳修。在同一例言中,出现了矛盾论述,究其深层原因,必然与冯煦的词学理念相关联。
表象上,冯煦割裂了秦观与花间南唐、晏殊、柳永等词人之联系,事实上,冯煦论词实重晚唐五代,且对词学发展链条有着相当清晰的认识,“词有唐五代,犹文之先秦诸子,诗之汉魏乐府也”,[2]1129“词虽导源李唐,然太白、乐天兴到之作,非其颛诣。逮及季叶,兹事始鬯,温、韦崛兴,专精令体。南唐起于江左,祖尚声律。二主倡于上,翁和于下,遂为词家渊丛”。[3]331即“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16]之词体必须追溯唐五代词之源头,欧阳修与秦观仅是链条上的一环。“缘情靡曼之作,感遇怨悱之旨”[2]1129是唐五代词之固有特征,最符合冯煦“深婉”词之意蕴,秦少游词之“深婉”实由唐五代开启。冯煦已认定唐五代词人“深婉开少游”,却又言欧阳修“深婉开少游”,其目的性很明确,即抬高欧阳修的词史地位。那么,冯煦为什么不遗余力地推举欧阳修词,以致出现前后不连贯且不一致的论述,给人造成词史断层的错觉?
其一,强烈的“词史”意识,欲成一家之言。正是强烈的“词史”意识成就了冯煦,也是因此,冯煦刻意寻求每位词家的词史地位,导致某些定位失于偏颇。鲁迅以为对文术有主张的作家“赖以发表和流右自己的主张的手段”在于出选本,“选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见”,[17]138-139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即是如此。其依据毛晋汲古阁《宋六十名家词》“别其尤者,写为一编”,“篇帙较原书不及十之二三,联合成卷,异乎人自为集矣”,是选之目的为“固欲使世之谭艺者,群晓然于此事,自有正变,上媲《骚》《雅》,异出同归”。[16]他在《例言》中注重源流正变,承上启下,纠正前辈词论者的不妥当处,尽可能给予所论词家较为客观的定位,如其称晏殊“北宋倚声家初祖”;称刘克庄与陆游、辛弃疾“犹鼎三足”;认为晁补之词“顾挹苏氏之馀波”;驳斥“秦七、黄九并称”,以为黄庭坚之词“非秦匹”“若以比柳,差为得之”等都不失为公允之论。
其言欧阳修词“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亦事出有因。在当时常州词派的理论构建下,欧阳修词被边缘化。常州词派宗主张惠言对欧词不置一顾,仅在其《词选》的2首欧词中,用“比兴”手法解读《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常州词派推动者周济认可欧词“蕴藉深厚”,[18]1637但是在其《宋四家词选》中仅录9首欧词(实际6首,有3首为冯延巳词),约占选词总数2.7%,占现存欧词总数2.5%,欧词明显不是其关注的焦点。而在其同辈常州词派后劲谭献、陈廷焯等人的词学理念中,欧阳修更是倍遭冷遇。谭献对欧词置若罔闻,唯在评点他人之词时偶尔略带提及。陈廷焯对欧阳修词大体持贬低态度,认为欧阳修词不能抗衡五代,对后世也无甚影响,“家数近小,未尽脱五代风气”,[19]3721“晏、欧著名一时,然并无其强人意处,即以艳体论,亦非高境”,“不过极力为艳词”,“词中之次乘”,[20]1168、1330这些言论过于苛刻,并不客观。冯煦不愿“刻绳前人”,力求“折衷今古,去短从长,固无庸执后儒论辨,追贬曩贤”,[16]以超越他人,欲给历代词家公允的评判,成一家之言。他对欧阳修词之冷遇颇为不满,针锋相对地指出欧阳修“学之既至,为之亦勤”,“翔鹄”“驭龙”,是宋初词人的佼佼者。他认为欧阳修没有得到与之创作相匹配的词坛地位,将欧词地位比肩于其“文章宗师”的文坛地位,以为其词一如其文,开一代之风尚。他还拈出对后世影响极大的苏轼之“疏隽”与秦观之“深婉”词风,谓欧阳修“开”之。而实际上,苏、秦的词史地位胜于欧阳修。冯煦将被周济、谭献等人忽视的欧阳修词重新审视,并对欧词揄扬至极,他急欲确立欧阳修与创作相称的词史地位,却夸大欧词影响力,尤其体现在“深婉开少游”。
其二,抬高欧词地位以标举家翁冯延巳。冯煦默认刘熙载言:“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21]3689并大肆宣扬之,“宋初诸家,靡不祖述二主,宪章正中。譬之欧、虞、褚、薛之书,皆出逸少”,“其词与元献同出南唐,而深致则过之”,[16]“吾家正中翁,鼓吹南唐,上翼二主,下启欧晏,实正变之枢贯,短长之流别”,[2]1129言及欧阳修必谈冯延巳。按冯煦的逻辑,冯延巳之“深婉”下启欧阳修,欧阳修之“深婉”下启秦观。然而事实是秦观之“深婉”无论在当世还是后世都影响深远,自张綖将词划分为婉约与豪放“二体”后,秦词更是被推尊为“婉约正宗”。[22]473而对欧词之“深婉”前人大都含糊其词,即使提及也不作过多阐释。而冯延巳之“深婉”直至清代常州词派才被广泛提出并认同,在之前,“世亶以靡曼目之”,[3]或多从其外甥陈世修所言,以为冯词“娱宾而遣兴”。如此,冯煦所言“深婉开少游”实是借世所公认的“婉约词宗”秦观,以抬高欧词地位。同理,欧词之“深”源于冯延巳,欧词地位高了,欧词之祖冯延巳的地位就更高了,不妨将此逻辑称为“迂回褒扬”。
冯煦极力推尊冯延巳顺应了常州词派“比兴寄托”说的大势所趋,其词学理念是对常州词派的“扬弃”,同辈人陈廷焯虽然对欧阳修颇有微词,但对冯延巳青睐有加,“终五代之际,当以冯正中为巨擘”,[19]3720“冯正中词,极沉郁之致,穷顿挫之妙,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也”,[20]1167此意与冯煦“深婉”词学概念吻合。冯煦评价冯延巳与陈氏异曲同工,而更加细腻,“俯仰身世,所怀万端,缪悠其辞,若显若晦,揆之六义,比兴为多”;“郁不自达者,一于词发之,其忧生念乱,意内而言外”。而“系出文昌左相,为翁族孙”的冯煦,在此潮流中顺水推舟,意欲将家翁冯延巳置于更高地位,以弘扬家学。“文昌左相”指冯延鲁,为冯延巳异母同父之弟,是冯煦初祖,“吾族自宋初延鲁公始迁金坛,继继绳绳,千有馀岁矣”,冯煦乃冯延鲁“二十八世孙”。[23]1792、1795在常州词派“比兴寄托”的词学背景,以及其本人“深婉”之词学理念与“家族”情怀下,冯煦将冯延巳词捧上词坛至高之位。
因此,冯煦提出欧阳修词“深婉开少游”的目的是抬高欧阳修的词史地位,借欧词的重新定位以完善所构架的词史,成一家之言,并借之“迂回褒扬”家翁冯延巳,满足其家族情结。当然,冯煦本人出于对前贤欧阳修的尊重,也促使他渴望给予欧阳修词较高的定位,无需赘言。
冯煦提出欧词“深婉开少游”有其目的性,而后人将之奉为“金科玉律”,甚至刻意地寻求秦观对欧阳修“深婉”词风之沿袭。事实上,同是深婉词,却貌合神离,其内蕴有本质不同。
常州词派周济肯定欧、秦词“蕴藉深厚”,更强调两者“各骋一途”,“殊体而并胜”,“别态而同妍”。[18]1637叶嘉莹将欧、秦词“深婉”之内蕴阐释得更加明了,曰:“如果仔细分辨一下他们的意蕴中之质量,我们就会发现他们二人之间,实在有很大的不同。”两者的相似处在“皆能掌握词之要眇宜修之特质”即婉,“皆能有幽微丰美之意蕴”即深,然而秦观心性敏感,对任何事物做单纯的感受,故词风“自早期之纤柔,一转而为晚期之凄厉”。欧阳修心胸开阔,即使身处逆境,也可“排解遣玩”,故词风在悲慨中亦有“豪宕的意兴”。[24]266
以冯煦选欧秦词为例,《踏莎行》(候馆梅残)与《踏莎行》(雾失楼台)分别为欧阳修、秦观“深婉”词之代表。这两首词用调相同,即所配之乐相同,可避免“按谱填词”客观上由乐曲造成的声情不同。然而它们却典型地呈现出“殊体别态”。兹录二词于此: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南宋俞文豹称欧词“情之所钟”,类似杜甫“流离兵革”的寄内诗《月夜》,[25]51是一首寄内词,“行人”是欧阳修自况,或以为词作于贬谪夷陵县令前后。北宋黄庭坚称秦词为“少游发郴州回横州,顾有所属而作”。又将秦词比作“刘梦得楚蜀间诗”,[26]1636刘梦得即刘禹锡,有二十多年的贬谪楚蜀生涯 ,时诗作寄寓谪迁之情,黄将秦词比之,说明少游“坐党籍”被贬谪的词作背景,及其身世之悲。两词创作背景与情感在某种程度上相似。王世贞称二词“淡语之有情者也。”[27]6925以为二词皆合乎词体“深婉”之本性。
然在具体措辞上,词论者对二词“深婉”的阐释却不同,如沈际飞评欧词曰:“望断江南山色,远人不见草连天,一望无际矣。尽处是春山,更在春山外,转望转远矣。”评秦词云:“少游坐党籍,安置郴州,谓郴江与山相守,而不能不流,自喻最凄切。”[28]显然,对欧词评价侧重意境深远,远人渐行渐远,步步回望,愈望愈觉远,韵致无穷。对秦词评价偏重主观情感之深慨,即秦观将“凄切”的谪迁之情寄托词中,郴江不得不绕郴山,自喻谪居郴州心不甘情不愿。又如王士禛称赞欧词“平芜”二句“工细”“入词为本色”,侧重其遣词造句之精工细致,以为此句不同于诗之“古雅”,是清婉别致的词家本色。称秦词“郴江”二句“千古绝唱”,“高山流水之悲,千载而下,令人腹痛!”[29]679注重秦观言外深意,高山流水用钟子期为俞伯牙的知音之典,少游之才世所稀,却生不逢时,一再遭贬,满腹悲怨寄于词。再如黄苏目欧词只为赠别作,只是婉曲言离愁,以景衬情,没有其他蕴含,“语语倩丽,韶光情文斐亹”。而视秦词为被谗写照,“意绪无聊”,“语意凄切,亦自蕴藉,玩味不尽”。[30]3049、3048是秦观个人身世的投入,情感深沉,令人悲叹。唐圭璋亦认为两者词心不同。欧词如沐春风,“写来极柔极厚”,“离愁”两句,借春水不断喻“离愁之无穷”;末二句“人去之远,不能目睹,惟存想像而已”,征人与思妇的万般情愫在春景中轻轻荡开。秦词却是“哀怨欲绝”,哀景衬愁情,“起写旅途景色,已有归路茫茫之感。‘可堪’两句,景中见情,精深高妙。所处者‘孤馆’,所感者‘春寒’,所闻者‘鹃声’,所见者‘斜阳’有一于此,已令人生愁,况并集一时乎!不言愁而愁自难堪矣。”[14]64、106秦观的羁旅惆怅想而见之。
可见,同是“深婉”之语,欧词与秦词取景造意实不相类,欧词之景清丽渺远,情感模糊,引人遐想,秦词之景凄清衰残,情感深沉,令人哀恸。钟应梅径引王世贞“淡语之有情”语,驳曰:“欧公句目为淡语则可,若少游则痴语矣。淡语轻远,痴语沉郁,其情有别。”即欧词轻描淡写以致远,秦词则凄切沉郁,欧词之深致与秦词之深沉有着本质不同,是为知言。
两首《踏莎行》反映出的是欧词境之深与秦词情之深的不同。而冯选欧阳修《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湖上朱桥响画轮),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锦帐重重卷暮霞),呈现出欧阳修男性的深思与秦观女郎般的深情,原词如下: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湖上朱桥响画轮。溶溶春水浸春云。碧琉璃滑净无尘。 当路游丝萦醉客,隔花啼鸟唤行人。日斜归去奈何春。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澹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锦帐重重卷暮霞,屏风曲曲斗红牙,恨人何事苦离家。 枕上梦魂飞不去,觉来红日又西斜,满庭芳草衬残花。
杨慎称欧词《浣溪沙》(堤上)“调句宛藻”“造理甚微”,就其声调之“婉”,蕴含之“深”而言。评其二“新而远”[31]277、275,意谓造语新奇而意蕴悠远。黄苏赞《浣溪沙》(堤上)“妙在含蓄不尽”,亦赞其深婉。称其二“读之亶亶情长。”[30]3028、3027意谓其语言自然平实而情韵深长。唐圭璋先生称之:“触景生感,寓有及时行乐之意”;“此景诚足令人忘返……颇有惆怅之意。”[14]69、68说明欧词在疏旷中有深思,既流连美好光景,又因韶光易逝、人生苦短而惆怅。相比欧阳修词豪隽略带深致,秦观两首《浣溪沙》为较纯粹的纤柔深婉风格,皆写闺怨。同面对春景,在欧阳修笔下,它是明朗的,而秦观笔下的春景却较暗淡,似“穷秋”,无边细雨,芳草残花。黯淡的春景衬托闺人的愁怨。清陈廷焯称之“宛转幽怨”,[32]57俞陛云赞其“清婉而有余韵”,[33]245皆意谓该词深婉沉着,为词家本色。龙榆生以为其有“弦外之音”,[7]319读之令人黯然伤怀。黄苏赞曰“柔情旖旎”“意致浓深,大雅不俗”,[30]3028即言秦词和婉醇正。此组对照可见欧阳修士大夫的深思与秦观女郎般的深情亦不同。在冯煦选本中,欧、秦词“深婉”之内蕴都有如此差异,何况全本。
究其原因,欧阳修以词为“薄伎”,“聊佐清欢”而已,秦观“将身世之感并入艳情”,在词中倾注了太多情感。就“深婉”词来说,欧阳修重在沿承五代,无怪乎陈廷焯目之“家数近小”,而秦观在抒情自我化方面则超越了五代,从欧阳修到秦观,是抒情自我化不断加强的过程。
总之,冯煦所言欧阳修词“深婉开少游”并非完全符合事实,是带有强烈的目的性,即抬高欧阳修的词史地位,应依据欧、秦词的实际创作辨别,并放在清代词学思潮、冯煦本人的词学观念下全面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