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春驹
(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串场河是盐城地区经济、社会、文化一体化的重要纽带。新时期以来,沿串场河地区文学创作十分繁荣,作家和作品数量庞大,产生了较大影响,并且逐渐凝练成若干统一的品质。可以确认,“串场河文学”,即以串场河流域社会生活为主要书写对象的一种地域文学,已成为当代文学版图上一个不大但是有特色的部类。作为一种地域文学,地方史是串场河文学重要的书写对象。本文拟对此作专门探讨。
本文将凡过去存在而现今已消失或正在消失中的事象均归入史的范畴。文学作品可以包含历史元素并具有历史认识价值,这一观点早为学界普遍认同。任何一部古代地方志都有“艺文”部分,选录书写当地风俗民情的诗文作品。上古神话、《诗经》《楚辞》、唐宋诗都曾经被作为研究先秦史、唐宋史的史料。马克思、恩格斯对巴尔扎克小说历史价值的称道也为人熟知。将一部文学作品作妥善处理,小心去除其中的虚构成分,总能得到或多或少属于真实历史范围的元素。本文以下的讨论都以这一观念为基础。
新时期串场河文学地方史书写大体可分四类:
一是社会史书写。主要包括盐城古代和近现代史(这里专指新四军到盐城前的现代史)、红色革命史、新中国建设和改革开放史。
关于古代历史的作品主要有浦玉生等《吴王张士诚》(2007)、姞文《范公堤》(2020)、《少年陆秀夫》(2021)等。《吴王张士诚》为章回体小说,记叙了这位从白驹盐场走出的一代枭雄从起义、发达到最终失败的全过程。《范公堤》由盐城市宣传文化部门组织打造,讲述了范仲淹任西溪盐仓监期间心怀天下苍生,造福百姓,倡议并主导修建捍海堰的故事。《少年陆秀夫》以陆秀夫自述的形式介绍了其在家乡建湖的成长经历。
李有干五十年代就开始发表作品,在新时期他是唯一亲身经历过三四十年代串场河地区生活的作家。他的《大芦荡》是书写盐城现代社会史的力作。小说以建湖水乡为背景,以少年主人公的成长为主线,描写了20世纪上半叶这块土地上人民的艰辛生活。小说是只有十六万字的小长篇,却具有史诗气魄,获得 “儿童文学的《白鹿原》”的赞誉。李有干还有一些中短篇小说涉及这段历史,如《天上的灯笼》等。
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盐阜根据地的革命斗争史是这块土地上的辉煌篇页,很自然地,它在串场河文学中得到了突出表现。新时期较早有徐汉炎、朱剑的电视剧本《喊魂》(1993),取材于1941年建湖的华中鲁艺北秦庄事件。卢冬红淮剧剧本《太阳花》(1995)从一个家庭的角度反映了盐阜人民的爱国情怀。李有干小说《风雨金牛村》(2013)也是写北秦庄事件,采用儿童视角,描写了新四军文艺战士的感情世界以及军民间的和谐关系。另一部小说《水路茫茫》(2017)以一个农民家庭的遭遇为主线,把盐阜地区的革命历史作为故事背景。陈明的淮剧剧本《送你过江》(2019)取材于解放战争时期盐阜人民支援前线的历史。张晓惠《生死兄弟》(2021)为纪实文学,讲述了盐城早期共产党员、革命教育家赵敬之烈士和国民党抗日将领陈中柱的事迹。薛德华《绣禅》(2012)、张苏榕《盐狐》(2016)时间都跨越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两个时期,故事分别发生在东台和盐城县及以北响水一带。
反映新中国建设和改革开放史的作品,数量多,题材广。曹文轩是新时期串场河文学的领军人物,他的许多名作均取材于少年时代在家乡的生活经历。诚如吴学锋所说:“盐城地域特征在曹文轩小说里并不特别明显和突出。”[1]然而还是反映了特定年代的历史真实。如《草房子》中的地方文艺宣传队、小学校会操、《红瓦黑瓦》中的“破四旧”“大串联”、《青铜葵花》中的五七干校、《红瓦黑瓦》《细米》中的苏州、无锡知青等。朱剑《太平庄白话》(2003)涉及新中国成立后至文革期间东台堤西地区的历史。肖元生《坤母》(1995)写小城滨县(实为东台)文革期间的情况。《踏莎行》(2003)写东台文革初期的两派武斗、“深挖五一六”等事,《潮起潮落》(2003)反映了改革开放时代东台弶港地区的变化,一个渔村的发展过程以及其间官场中人复杂的纠葛。2007年前后,鲁敏以家乡东台为背景的“东坝系列”在文坛引起强烈反响。她集中表现了世纪之交改革大潮冲击下东台东南角许河、三仓一带的社会变迁,如《逝者的恩泽》中的打工潮、《颠倒的时光》中的大棚作物生产等,正是东台东南地区的真切写照。李有干《白壳艇》(2011)表现了随着经济建设而产生的严重的环境污染问题。又《在约定的时间通话》(2010)写打工潮给家人孩子的伤害。虹雷《淮戏》(2012)写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射阳城乡生活,涉及农村生产责任制、城市企业转型改制以及下岗潮、买断工龄、文化团体改制等。张苏榕《盐蒿花》(2021)写了新时期盐城的变迁。作者在故事叙述中融入了不少真实历史事件,如2019年的响水陈家港爆炸事故。
散文和纪实文学方面,鲁敏《1980年的二胎》写了八十年代初的农村计划生育,张晓惠《北上海》(2015)写建国初期盐城的一件大事:大批上海人被政府集体输送到盐城,建立生产农场。
部分作品时间跨度更长,贯通了多个历史时期。薛德华《狐雕》(2007)通过一条小巷中几代人的悲欢离合反映了东台城从1900年到2000年整整一个世纪的沧桑变化。王尧《民谣》(2020)反映了东台堤西地区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历史。
二是风俗史书写。相比社会史,风俗史的内容更为丰富,广泛涉及盐城的民俗风情,包括生产、生活、节庆、婚丧各种事象,也包括各地市镇、村场、河湖的风貌。作者在塑造人物、设计情节时自觉地将风俗描绘有机融入作品中。
(1)物质生产。提及多种盐城过去特有的生产劳动方式。如李有干《大芦荡》中写盐碱地灌水冲洗的“洗碱”、撑船、扳罾、采莲、蹚蚬子、濒海地区盐民烧盐,《水路茫茫》写割海草、编芦席等。《大芦荡》写插秧:“技巧最娴熟的人,才领头趟或栽尾趟。栽尾趟的加快速度,前面的人都得快起来,叫压趟子。中间的人被后边的人包住出不来,叫吃粽子。栽尾趟的人拉得很远,起不到压趟子的作用,叫挂龙尾。”又写“换工”的规矩:“我们家供一天的饭食,不给一份工钱……因为插秧消耗的体力大,主家的饭食都不马虎,中午一顿饭最讲究,要有六大碗,少不得鱼肉,客气一点的,还有肉圆子和酒。”曹文轩《泥鳅》《渔翁》《鱼鹰》分别写抓泥鳅、捕鱼的特别方法。曹文芳《盐滩》写盐业生产。虹雷《活罪》写“看蟹”(即捕蟹)。作品中写了各式各样的生产工具:木犁、脚车、铲锹、碓、采莲的木桶等等。风车更是被屡屡提及。曹文轩《草房子》《细米》《根鸟》《天瓢》、曹文芳《香蒲草》等都写到。《大芦荡》更有一段详细介绍风车的构造:“富子哥睡不着觉,就给我数那风车上的件头:车轴、车心、水钹、旱钹、拂板、齿轮……”
(2)社会生活饮食方面。李有干《大芦荡》提及麦糁、豆饼、田螺,还有名为“大麦冲子”的酒。曹文轩《天瓢》《草房子》《枫林渡》中列举烀藕、菱角、水果、锅贴、茶鸡蛋、花生米、水果糖等民间吃食。张苏榕《盐蒿花》提及盐城的招牌菜“四大碗”:红烧肉、红烧鱼、烧肉皮、红烧刀子鱼。虹雷《活罪》提及困难年代的食品。可谓琳琅满目。建筑方面,如《草房子》《红瓦》等写盐城西乡的房屋和街巷,赵峰旻《红滩涂》写“丁头府”(一种在山墙墙面开门的屋子)。薛德华《狐雕》写东台巷子里的徽商大宅院、马头墙。商业方面,如曹文轩《草房子》写牛行掮客,薛德华《绣禅》写了小城的粮行、药房、戏院、茶馆、八鲜行、南货店。生活习俗方面,如李有干《水路茫茫》写烧“肉香”,曹文轩《月光下的铜板》写求子的“送桩”“劫桩”,贾梦玮《摇篮》写到了过去乡村常见的“抱养”,薛德华《狐雕》写妇女“绞面”,鲁敏《老屋与老去的人》写“抬屋”。另外如交通方面的独木桥、小船,服装方面的“毛窝棉鞋”“船形棉鞋”;生活器物如家神柜、“洋团”(贮存粮食用)、圆匾等。还有曹文轩《草房子》《第十一根红布条》写抢救溺水者的特殊方法,《阿雏》写救火的“水龙”,《草房子》写“曝伏”,《红葫芦》中孩子身上吊红葫芦防溺水。曹文轩《青铜葵花》写了本地特有的“毛鞋窝子”:“先是将上等的芦花采回来,然后将它们均匀地搓进草绳里,再编织成鞋。那鞋很厚实,像只暖和和的鸟窝……冬天穿着,即使走在雪地里,都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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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节庆婚丧礼仪。如李有干《天上的灯笼》写盐城西乡过年点天灯,朱剑《太平庄白话》写元宵放河灯,曹文轩《蓝花》中写丧家雇人“帮哭”,鲁敏《离歌》写乡村职业殡葬者。《草房子》细致描写安葬死者时的“封棺”:“脚前与头前,各点了一支高高的蜡烛”,桑桑父亲“用镰刀割了一捆艾,将它们铺在棺材里”;封棺时,桑桑剪下一绺头发“放在老人的身旁”。《草房子》还提及“花花绿绿”的“新娘子船”。虹雷《活罪》写了当地下神的“仙姑娘”。这方面值得专门提及的是孙曙的散文集《盐城生长》,是一部综合书写盐城多方面风俗的作品。
三是自然变迁史书写。四十年来,盐城的自然地貌发生巨大变化,而在文学中可以看到往日的留影。李有干《大芦荡》中一段:“一走进锅巴滩,我真不敢用眼睛去看,不见村舍人家,不见树木,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原,赤裸着的荒原被太阳咬下许多牙痕,土层下的盐分被蒸发出来,凝成一片白花花的盐霜,像下了场小雪。一阵风吹过,往手上一摸满手都是盐粒。鼻子一嗅,能闻到一股呛人的咸味。”这种景象今天已荡然无存。虹雷《活罪》写了人的活动给地方带来的变化:“几十年过去了,从黄土高原上冲刷下来的泥沙把大海和滩涂挤到了几十里之外,于是昔日的滩涂就变成了喧嚣的村镇、到处是房屋的农庄。”又:“现在不行了……不像过去不管哪条河,有水就有鱼……现在就是一条大河干了,最终也捞不出几斤鱼。”
一些作品写到今天已很难见到的动植物。如《大芦荡》中茫茫芦苇荡、重达四十七斤三两的“黄箭”鱼、《水路茫茫》中的大鳖、大鸟等。
近年来,生态文学兴起,盐城作家得风气之先,致力于串场河地区的自然史书写。用力最勤、影响最大的当数姜桦。姜桦本为诗人,经过多年耕耘开辟了“滩涂诗歌”这一块独特的园地,后又转向散文创作,相继出版《河边记》《滩涂地》等散文集,又有《湿地记》待出版。他把目光对准了范公堤和大海之间的地带。数十年来这块土地的沧桑巨变被他描绘得震撼人心。如《滩涂地》中潮河岸边的滩涂,《灌河口:水响海滩》中的虎鲸鱼泅渡,《离大海和太阳一寸之地》写扁担港、射阳港、黄沙港和新洋港的古今变化,《出沙淤村记》写一个小村庄的变迁。
四是人文史书写。盐城历史悠久,地方文化特色鲜明。浦玉生、许正和、徐于斌、赵永生等作家,既从事地方文史研究又从事创作,他们写了较多涉及地方文化的小说散文。浦玉生创作了《草泽英雄梦——施耐庵传》《湖海散人——罗贯中传》等。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起,赵永生的《雨花》开了“苏北人物记”专题系列,许正和创作了长篇文化散文《盐城赋》《盐城赋(续)》《范堤风——盐城2 100年历史笔记》等。此外还有徐于斌写建安七子陈琳、王大庆写清初诗人吴嘉纪等。
新时期串场河文学地方史书写,具有以下三个特点:
首先,高度的纪实性。散文讲究写实,这一点毋庸论及。盐城的许多散文继承了古代笔记文学的传统,亦文亦史,就是历史记录。所需注意的,是小说中的历史叙述也是高度纪实的。
一是完全真实。作者的叙述采用真实的地名、地理方位、人名、历史事件等。以薛德华《绣禅》为例,其中所写东台旧城街道的地点名称基本都是真实的。如马公桥、彩衣街、玉带河、怡明戏院、童家巷、吕祖宫庙、大王庙、犁木街等等。再如薛德华《狐雕》一段:“曲玉巷底,玉带河在蜿蜒中改变东西方向,向南流淌,流出许多傍河民居,河埠码头。顺流而下,有广济桥、丁公桥、关桥、仙桥……延绵到下坝河边码头。”老东台人都知道,这一段文字纯为写实。《狐雕》中写的烈士沈波、汉奸吕景颜都是见诸地方历史的真实人物。王尧《民谣》中的江南大队、进胜大队、莫庄、陶庄也是真的。李有干《蔷薇河》中的蔷薇河就是作者家乡的河流,河夹镇、水村也都是真实的。《水路茫茫》中的珠溪(即伍佑)、双河镇、草堰口也都是真实的。小说中还有十分严谨的历史叙述。如张苏榕《盐狐》:“盐渎城因盐而兴,原本乃人口稀少的海隅,四面八方人士或迫于生计,或受于官命,迁徙来此定居。先人在盐渎城周边沿海设立盐场,煮海为盐,以盐聚利,产盐历史两千多年。明洪武初朱元璋将大批苏州阊门及松江、嘉兴等地数万民丁举家强行迁徙至盐渎一带垦荒。由于人口激增,从明代起,盐渎城由原先的海盐交易集散地逐渐发展成商业发达、车水马龙的城市,一条人工开凿的河从海边流经全境各盐场,这条河便被称作串场河。盐商从串场河把盐运至盐渎城,再转往各地。这条河上也是私盐贩子出没、海匪猖獗的地方。”《盐蒿花》:“2010年,后来贯穿城市的高架桥还没有建设;十年以后的城南新城区地标建筑新弄里、中南世纪城都还刚刚动工,甚至位于城市中部城中最大的人工湖——聚龙湖还正在挖掘。整座城市以老城区的建军路与解放路为主干道,两条道路交叉点矗立着一座高大的铜雕。”虽然是小说文字,但是所写就是历史事实。可以发现,作者往往具有明确而自觉的“存史”意识,有意追求“实录”的效果。
二是对史实略加变化。如肖元生《坤母》中的滨县、《潮起潮落》中的通灵县、薛德华《狐雕》中的西溪古城、《绣禅》中的东亭城均以东台城为原型。《狐雕》中故事的主要发生地曲玉巷,真名为曲江巷。肖元生《踏莎行》中鲲鹏的原型名王吉鹏、《去了层皮》中邢志耘的原型名董家耕、张苏榕《盐狐》中的刘凤春乃是方强、胡特庸、程步凤、郭猛等烈士综合而成,高秉谦在土改中被冤杀乃是取材于地方士绅杨芷江、庞友兰的真实故事,等等。
三是借用真实史事加以较大幅度的改编。李有干《白壳艇》中写了两个大事件:水污染事件和百姓逃亡事件,这两件事均有史实可稽,前者发生在2009年的亭湖,后者发生在2011年的响水。曹文芳《牧鹤女孩》取材于新中国第一位环保烈士徐秀娟的事迹。作者利用这些史实构建自己作品的主干情节,为了主题表达的需要,有较多的艺术加工,虚构成分很多。但是熟悉盐城地方历史者不难辨识。
其次,在思想方面,主要继承“十七年”及八十年代初的文学传统而又有所变化。
仔细考察新时期串场河文学中的红色题材,笔者认为,它的主要渊源是“十七年文学”。这类作品以革命话语、人性视角与传奇色彩的交融为特征。
红色题材曾经是“十七年文学”的主流,进入新时期,在全国范围内仍然继有创作,但是有种种新变。在串场河文学中,这类题材不似主流文坛那样发生颠覆性的异变,如曾经影响很大的《古船》《白鹿原》《软埋》等。但是变化还是有的。主要有二:首先是多采用人性视角。“人性”“人情”是屡屡出现在作家创作谈中的词。如陈明自述《送你过江》表现“血与火中的人性光辉”,[2]评论家则说是“揭示了战争中人的情义担当”。[3]如写革命者的人情,把他们的革命精神和人情结合起来。李有干《风雨金牛村》中的丘东平就是如此。在小说中,他既是一位坚定的革命者,革命文艺家,又是一位关心同志、具有人情味的领导。陈明的《送你过江》写了主人公在革命任务和个人爱情幸福之间的选择,作者没有把这种抉择作简单化处理,而是充分彰显了革命者对爱情追求的美好和不得不舍弃的艰难。由于从人性出发,在人物身份的选择中又不同于“十七年文学”,如卢冬红《太阳花》中的方大姑,为一有名望的家族中的主持者,张苏榕《盐狐》中的高秉谦是盐城的名医,薛德华《绣禅》中的范逸仙是一位具有艺术天赋的发绣艺术家,等等。而共产党员、革命干部往往被推到背景部分,作为配角出现。由于从人性出发,不少作品对革命队伍中某些“左”的做法表示了否定。如《盐狐》对土改中某些“左”的错误做法有所批判。由于从人性出发,作品多写牺牲、悲剧,基调哀伤。如《太阳花》中母亲毒死亲生儿子,《送你过江》最后,两位男主人公全都壮烈牺牲,《风雨金牛村》中多少风华正茂的文艺战士不幸遇难。还有多带传奇性。张苏榕《盐狐》讲述了一位女性在战争中曲折的经历。薛德华《绣禅》以一幅《清明上河图》发绣为关键道具,讲述了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
至于其他题材,串场河文学的主题没有跟随八十年代中期以后的“新潮”,没有以否定传统、挑战一般伦理观念作为创新的途径。李有干《大芦荡》着力表现贫苦人民的善良美好,朱剑《太平庄白话》歌颂普通青年男女的真挚爱情,虹雷《活罪》表现了底层女性艰难求生而又坚韧顽强的品质。总体保持了积极正面的倾向,而与主流文坛有异。
最后,留恋、哀挽、期盼交织的深沉的文化情怀。
与一般历史著作不同,文学的历史书写中总是浸透了作者的主观感情。串场河文学的地方史书写,其情感基调是哀挽过去与期盼未来相交织。王尧《有表姐的那年那月》最后:“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后,我赶回去送别表姐,也送别有表姐的青少年岁月。”浸透了浓厚的感伤。《狐雕》结尾,在曲玉巷生活了九十年的素玉老太无疾而终,重孙女抱着幼儿开车驶向城北新楼,而曲玉巷在旧城改造中被推平。“推土机辗过老台阶、老墙基,辗过老故事、老岁月,昔日的曲玉巷,成了街河之间,一块空空荡荡的平地,静静地等待着新砌的楼宇,覆盖往日的记忆。”怅惘不舍之情溢于言表。孙曙《北闸》感慨万端地写燕舞电器:“气焰横天的形势与声名,四五千的员工,如今只剩一堆堆水泥砖渣。停业,倒闭,破产清算,土地出卖,综合生产楼爆破拆除,每一步都戳在燕舞人盐城人心里。”《大地之病》写了阜宁苏家咀在伴随经济发展而来的污染,以“但我很难过”作结,意味深长。
李有干《白壳艇》描写小化工企业对环境造成的严重破坏,全书写了一个个悲剧、惨剧,流露出对此前农耕时代的怀念,而结尾则描写了河道污染得到整治后虎头鲸重来,表示了对美好未来的信心。《蔷薇河》最后,曾经五六十米宽的蔷薇河壅塞淤平了,锁子爷爷去世了。人们按照传统习俗安葬,作者说:“这一切都意味着一种传统,使我看到了正在消逝的乡土文化精神”,而锁子的心语是“蔷薇河,永远流淌在我的心中”,表达出作者对未来一代传承“乡土文化精神”的殷切期盼。孙曙评论说:“李有干为衰老病残的乡土和老人们,为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伦理和他们活过的时代与生活唱了一曲离歌与挽歌。”[4]
新时期串场河文学地方史书写的兴盛,首先与整体文学风尚有关。新时期四十年,除了喧嚣嘈杂的现代派、试验、先锋之外,相对传统的文学仍然是文坛不可忽视的存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反思文学、寻根文学风起云涌,地方历史遂逐渐受到作家的普遍重视。汪曾祺的高邮书写引领了一时风气,“汪味”成为许多作者的追求。以张炜《古船》、陈忠实《白鹿原》为代表的深厚的乡土史诗性作品也给地方写作者以鼓励和启迪(薛德华曾对笔者谈及对《白鹿原》的推崇)。余秋雨的文化散文以包含历史元素获得深沉博大的审美效果,从九十年代至今兴盛不衰。此外,红色革命题材在经历了一段沉寂后,在新世纪又为主流文坛所提倡。盐城作家积极呼应了这些风尚。尤其是汪曾祺家乡高邮与盐城同属里下河地区,影响力就更大。
关于新时期历史书写的逐渐发展,可举肖元生为例。他是较早进入省级文学圈的盐城作家,出版于1983年的小说集《梨花雨》中的作品,虽然取材于东台一地,但是史的元素并不多;出版于1995年的长篇小说《坤母》以一位小城知识分子的成长经历为题材,写到文革“山上下乡”等事件,但是也没有着力加入地方史的书写,而这部小说就题材而言本是可以这样做的。到后来的《踏莎行》《谁也别管谁》《潮涨潮落》,史的元素则明显增加。他的创作的前后变化彰显了串场河文学整体风尚的变迁。
其次,这种现象与地方写作的特性有关。新时期地方写作经历了从初创到成熟的演变,开始多浅平稚嫩、小格局的“副刊体”,后来中长篇小说等大型作品逐渐占据主导地位。这类文体追求内容的深厚宏大,历史正好满足了这一需求。在跟踪世界文学新潮、思想主题突破、人性挖掘、文体探索等方面,地方写作难与文化中心地区争胜,地方历史就成为地方写作的自然选择。二十年来盐城的长篇小说、系列散文等大型作品逐年增加,地方史书写随之发达。其次要考虑地方作家的独特思考和追求。新时期地方作家虽然受到新潮文学的部分影响,但是主要是承续了以往的现实主义的传统,集中全力经营自己的独特领地。五十年代成名的李有干,也在这一时期调整,而达到自己创作的高峰时期。李有干说:“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至少没有成为过时的‘老套’”。[5]299曹文轩评价李有干说:“他的脚底下有一块奇特的土地,这块土地上活着一群奇特的人,这些人中间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一些奇特的故事。他面对这份独特的创作资源,再也无暇顾及外面的世界。”[6]姜桦在《滩涂地》后记中说:“我用文字留下这些见证——对这片滩涂大地的见证、对一条条河流的见证。”张苏榕说:“随着时间的流逝,年轻的孩子们离这些故事越来越远,这些事迹如果没有人来传颂,将会逐渐被遗忘……我觉得我有责任将它们记录下来,传承下去,让为人民共和国英勇捐躯的革命先烈的精神得到弘扬。”都是非常传统的观念。文学组织的引导作用也不可忽视。地方作协在工作规划中鼓励作家发掘本地文化资源,以打造区域文学特色。省级或更高级别的文学组织也通过项目申报资助等方式引导地方作家往这方面努力。近几年盐城市作协提出“白(盐)、蓝(海)、绿(滩涂)、红(老区)”四色文学的设想,张晓惠《生死兄弟》、吴万群《潮涌灌江》、赵峰旻《红滩涂》等均获得省作协重大题材扶持作品资助。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一些离开盐城居住外地的作家,如曹文轩、王尧、北乔、鲁敏等。他们已不属于地方写作者的范围,而进入主流文坛。鲁敏是“70后”代表性作家之一,她的都市题材小说无论思想主题还是艺术手法,明显取法于西方现代派文学,然而她的“东坝系列”却多运用了写实手法。她自述“它们寄托了我心目中‘温柔敦厚’的乡土情怀。”[7]95王尧是著名现当代文学研究专家,2021年推出的长篇小说《民谣》引起巨大反响。在形式上,小说采用了现代派的写法,如时序颠倒、主观化叙述等,然而细读之下,却不能不承认现实主义仍然构成小说的内核,特别是大量具有鲜明时代和地域特征的细节描写,逼真的还原度令人惊叹。
最后,从社会风尚看。近三十年来,中国城乡社会面貌发生的变化是惊人的,可能超过了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在经济社会发展的同时,许多旧事物也归于衰落以至消亡。这就触发了老一代人普遍的怀旧情绪。就盐城一地而言,从二十世纪末开始的大规模旧城改造、乡村改建使得大量具体有形的事物(市镇、街巷、河道、器物)不复存在,人们普遍有缅怀过去的情感需要。孙曙《盐城生长》序:“盐城的土地和人,正越来越和大都市同一,那个盐民那个农夫几千年积攒起来的正在毁灭,盐城正在丧失祖先。最后最根本的丧失正在舌头上完成,盐城人的饮食口味和方言土语正在绝灭,那个盐民那个农夫的痕迹越来越淡。”薛德华自述其创作动因:“东台在旧城改造的过程中,推倒了很多明清时期的古建筑,作为对她有着深厚感情和亲切记忆的见证者,我开始考虑用自己的方式来挽留这种记忆。”[8]236曹文轩说:“我虽然生活在都市,但那个空间却永恒地留存在了我的记忆中。”[9]115有的作者则痛感人的精神的变化。李有干说:“我们的过去虽已成为历史,但历史是可以触摸的,我们是否用心去领孩子们触摸历史了呢?”[5]302谈及《水路茫茫》的叙事意图,李有干表示:“在权钱横行、物欲嚣张的严酷现实中,面对哺育青少年能健康成长的严峻课题,倾力使这部长篇焕发出情味与光辉。”[10]12同时,地方文史研究、文化遗产保护在新时期发展迅疾,也助推了这种文学现象。如东台发绣被列入国家级非遗传承,薛德华随之将其作为《绣禅》的中心书写对象。
新时期串场河文学的地方史书写具有重要文学意义。对历史元素的受容扩大、丰富了串场河文学的题材内容,增加了文学作品的深厚度,强化了串场河文学的自身特色。新时期串场河文学中分量厚重、影响较大的作品,几乎无一不是包含地方史元素的,这一点毋庸详论。它也证明,在新时期现实主义文学依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
新时期串场河文学的地方史书写,还具有不可忽视的文化意义。首先,具有历史价值。上文已经说明,文学作品中的不少内容都是信史。有些回忆散文,可以直接作为历史记载看待。如大丰戎东贵、东台王大庆、汪义坚等关于大中集、寺街、金墩的随笔文章也都是有价值的史料。李有干的《〈水路茫茫〉后记》:“最难熬的日子是青黄不接的春头上,几天吃不上饭,只能和小伙伴们成帮集队到坟场去拔茅针充饥,满眼都是被破芦席裹着的孩子的尸体。”直接可作珍贵的社会史文献看待。小说中的许多内容也可以作为史料看待。在地方史籍比较匮乏的情况下,这些作品提供了弥足珍贵的材料,或可补充历史记载之不足。
关于平民的历史,现在受到史学界的重视。许多小说中的片段其实都可以看作平民史。如曹文轩《草房子》:“油麻地小学是一色的草房子。十几幢草房子,似乎是有规则,又似乎是没有规则地连成一片。它们分别被用作教室、办公室、老师的宿舍,或活动室、仓库什么的。”这显然是当时真实的乡村小学校的写照。虹雷《活罪》写大跃进期间的公共食堂:“生产队食堂的锅灶大得很,一口锅能煮一头牛。每当队房墙头上的红色信号旗一降,四面八方的社员拿起田头上的碗呀钵的纷纷涌向队房后面的食堂……不过食堂里没有桌子凳子,吃饭的人都是坐在食堂外边。”这样的描写对于后人认识那段历史无疑有很大帮助。
其次,具有宣传推介价值。串场河文学现已走出盐城本地,走向全省、全国乃至世界。王尧《民谣》获施耐庵文学奖等。《大芦荡》《送你过江》等一批作品获得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曹禺戏剧奖等奖项。张晓惠《北上海》等在南京召开了研讨会。特别是曹文轩的作品在世界范围内产生很大影响。他先后获得国内国家图书奖等50多种奖项,并于2016年4月获得国际儿童读物联盟(IBBY)“国际安徒生奖”。目前,他的作品已经翻译成十多种语言,在全球五十多个国家出版,其影响力不容小视。鲁敏的“东坝系列”中《逝者的恩泽》以及散文《1980年的二胎》等也被介绍到国外。随着这些作品的传播,世界越来越多地了解了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