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雯静 朱靖江
大理地区一直以多元文化杂糅著名,在与外界的交融互动中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独特性。佛教传入大理剑川县后,在其发展演变中不断与地方原始宗教、民间艺术等本土文化,及其他外来文化互动融合,形成了地方独有的民间信仰白族密教阿吒力。白族阿吒力古乐,即为该信仰的神职人员在行持科仪时演奏和唱诵的音乐,具有宗教性和神圣性,在民间活态传承中表现力极强,呈现出丰富且自成体系的艺术形式,并在艺术特征上真实反映了中国特色的文化多元性,兼有民族性和包容性的音乐文化价值。
白族阿吒力古乐作为地方性知识的集合载体,随着呈现环境从法会仪式的特定场域,到日常生活的休闲空间,再到文化展演的宣传舞台,其自身在适应调整与发展变迁中愈发贴近百姓生活,从而更好地惠及大众。值得关注的是,古乐流传过程中面临诸多问题,以传承人、文化精英和古乐受众为代表的地方文化主体,曾通过多次发挥能动性,引导其艺术形式更加贴近地方社会与世俗生活。
剑川县是大理州内主要的白族聚居县,也是全国白族人口比例最高的县。①剑川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剑川县志(1978—2005)》,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3 页。因历史积淀深厚,多元文化融合于此,被誉为“白族文化的聚宝盆”。凭借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史有“滇西屏障”之称,并成为了滇藏古道(茶马古道)和南方陆上丝绸之路“蜀身毒道”间的交通要道。②大理白族自治州民族宗教事务局编:《剑川县民俗志》,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14年,第2 页。在此环境中,剑川的地域崇拜与民间信仰有着不同程度的互补和兼容。秦汉之际,交通要冲上的剑川常与内地、东南亚地区和中西亚地区进行商业贸易与文化往来;南诏大理国时期,剑川作为扼守北方门户的军事重镇,地处南诏吐蕃之间,僧侣曾多次往来,郭松年的《大理行记》和景泰的《云南图经志书》详细记录了白族阿吒力在大理地区的流传。据记载,大乘佛教密宗于850年左右进入剑川,印度梵语的汉字记音为“阿吒力”①在其他文献中又作“阿叱黎”“阿者梨”“阿折里”等二十多种音译,白语称“阿吒力”,汉语译义为“导师”“老师”“规范者”或“正行者”。,当地把师承阿吒力教义、掌握完整科仪、同时受到百姓推崇的男性神职人员称为“师资波”(白文拼音svlzixbol),白语译为 “老师”“上师”“导师”,在民间也有“老师傅”“阿吒力”等称谓。
佛教密宗传入后积极本土化,吸收原始崇拜“朵兮薄”(白文拼音dopxilbol)和本主信仰等地方文化,深入民间时首先通过编撰白语经文、神话故事将阿吒力的教义白族化,让百姓在语言上获得亲近感和认同感。随着大理国时局改变,统治者为巩固政权,实行“政教合一”的手段,②杨学政主编:《云南宗教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2—17 页。此时王朝国家对边疆的影响增大,中原文化也传入剑川,阿吒力文化便不断与白族原始崇拜、本主信仰、儒道文化既斗争又融合。阿吒力教把教义依托于白族百姓熟悉的民俗仪式,扩大了在白族地区的影响力,最终集多元文化于一体,传播和发展为大理国“国教”,大理因此得名“妙香佛国”。白族密教阿吒力不仅深受王室贵族支持,也在民间获得了很多信众,同时衍生出很多经典的宗教文化与民间艺术形式,众多地方文献如《南诏图传》和《张胜温画卷》直观展现了这一历史盛况,其中阿吒力古乐就是当时宫廷音乐的重要构成。
后各朝代统治者对阿吒力教的政策不一,使其发展具有不稳定性。明清以后,白族阿吒力由于多方面原因,受到统治阶层打压和排斥而衰落。③张锡禄:《大理白族佛教密宗》,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9年,第84 页。政治形势与地方社会变化促使阿吒力教加大与民间的接触,通过调整神职人员的组织形式,寻求更好的方式适应地方社会,以满足白族百姓的社会生活与精神需求。现在每个“师资波”都有自己负责的地域及“妈妈会”组织,保持继续为百姓服务的宗旨。白族密教阿吒力并非简单的宗教现象,而是多元文化汇入到具体社会情境中,密切联系、相互作用的文化实践结果。
历史进程中的白族阿吒力信仰不断演变,通过把文化内涵以法会仪轨、古乐奏唱、歌会节日、口传文学的活态形式,及经书画卷、石窟造像、寺院场所的静态形式呈现,传承于民间已有千年历史,对白族地方文化乃至云南社会历史产生了重要影响。虽然该信仰崇拜现仅留存于大理西北部的剑川、洱源部分地区,但阿吒力古乐以最显著的艺术形式,成为当地神圣与世俗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文化元素,以“白乡天乐”之名继续流传于“妙香佛国”之中。
法会是白族密教阿吒力最重要的文化实践方式,也是展现当地民众社会生活与精神世界的民俗活动,阿吒力古乐则是举办法会仪式的重要部分。“凡是与现实生活相关,在阿吒力教中均形成了以做法会为主要特征的宗教仪轨。”④李东红:《阿吒力教的文化特征》,《思想战线》,1996年第3 期。据剑川“师资波”介绍,白族地区盛行的阿吒力法会有“瘟、火、祈、荐”四类,其目的都是普度众生,一般按照不同诉求分为公共法会与私人法会。民间相传“大理三百六十寺,梵音缭绕数百里”,此处“梵音”即为白族阿吒力古乐,是神职人员在行持法会科仪时所演奏和唱诵的民间音乐,具有宗教性和神圣性。古乐以“一经一忏一科仪”的形式呈现,即根据不同仪式场景,配以不同的腔口(即曲调,白文拼音qianlkot)、乐器、唱词和舞蹈,同时还有相应的神话传说和仪轨经书为辅助。白族阿吒力古乐在活态传承中表现力极强,由历代“师资波”和“妈妈会”的老经母口传心授而来。世代流传的古乐,文化内涵深厚,蕴含着白族百姓的生活智慧、道德观念和行为方式等地方性知识,因其传承方式展现出的民族性和世俗性,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与社会意义。
少数民族民间音乐的形成与发展,都会经历多种艺术形式的互动交流,最后以适合当地文化环境的形态流传下来。白族阿吒力古乐的发展策略就是通过使用民族语言腔调的唱诵方式,与白族乐器、民歌体式和白族民间舞蹈的精髓相融合。除乐舞之外,与古乐内容相关的口传文学也流传民间,从其他角度丰富阿吒力文化的艺术形象,学界对其艺术特征的民族性和文化内涵的包容性予以肯定,把白族阿吒力古乐称为“中国古代音乐的活化石”。
白族阿吒力古乐在地方文献中被称为“佛腔”①剑川县志编纂委员会编:《剑川县志》,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9年,第740 页。,以大乐配及细乐和打击乐,有时还配合舞蹈动作。从音乐角度看,剑川白族阿吒力古乐根据腔口的情绪色彩、乐器搭配、乐句长短、唱诵语言分别作不同分类,每一种分类都能凸显出民族文化特性。在曲调的情绪色彩方面,古乐依据仪式类型也分为“荐”和“祈”两大类,前者婉转哀伤,后者高扬欢快。在乐器类型方面,有以大乐为主的唢呐,伴奏细乐的龙头三弦、芦管、龙头哑胡、二胡等,和打击乐的铙、钹、点子(鸳鸯锣)、镲、铓锣、木鱼、鼓等;以上乐器相互配合形成了不同曲牌,例如吹打乐曲牌有《金落锁》《金字经》《三下板》《大摆队伍》,丝竹乐曲牌有《鹿鹤同春》,打击乐有以铙、钹为主的“大打”锣鼓经,以小镲、小锣为主的“小打”锣鼓经。在唱词体式方面,可分为演唱长短句的“赞”曲调和“七言”“五言”的佛偈曲调,曲调变化丰富且可随唱词长短变化衍生多种腔调,目前传唱度高的有《请得观音过海来》《焚香礼念请观音》《大佛腔》《白马驼来一卷经》《集祥迎福》《太子游四门》等近两百首。②段鹏、李艳:《非物质文化遗产阿吒力教派口传经选》,内部资料,2013年,第10—11 页。在乐舞方面,有花舞、剑舞、灯舞三种,流传广泛的《散花》《散灯》《剑舞》《鹿鹤同春》四首曲目集乐舞一体。③张文:《让白族阿吒力古乐走向世界》,《音乐探索(四川音乐学院学报)》,2001年第2 期。其中音乐节奏多样化、舞蹈动作程式化,乐舞配合巧妙且富含白族民间乐舞要素,明显受到白族霸王鞭和道教祭祀仪式舞步的动作影响。
古乐按唱诵语言的分类方式较为经典,一为以白语腔唱诵的经文,即“汉字白读”的方式;二为直接用白族话唱诵的经文,并采用“山花体”的格律体式,是阿吒力古乐中最具民族特征的艺术表达方式。历史上白语经的出现是阿吒力教白族化的显著特征,从语言亲密上使阿吒力文化深入白族人心中。白语经是阿吒力举行荐亡法会用的经文,其中大量篇幅是关于白族女性尤其是母亲形象的细致刻画,是阿吒力文化与白族母性文化互动的传承载体。白族民歌讲究严谨的格律结构,要求首句起韵、逢双句押韵,有固定的“七七七五”或“三七七五”句式,唱词还采用排比、对仗、夸张、比喻等修辞手法,这种白族民歌体式称为“山花体”,阿吒力古乐的几首经典白语经如《叹亡灵白词》《三献礼白词》《赈济科加词》④张文:《白乡天乐——云南剑川民间阿吒力传统音乐》,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16年,第276—288 页。《祭送先王》⑤段鹏、李艳:《非物质文化遗产阿吒力教派口传经选》,第44—49 页。《祭告大王经》⑥同上。都运用了此艺术手法。由此可见,白族阿吒力古乐通过地方语言、白族乐器、民间舞蹈、民歌体式这四方面的融会贯通,将其艺术特征的民族性与包容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从古至今,信仰阿吒力的白族人家除了参加农历二月初六至初九的“太子会”、四月初八的“佛祖诞辰”、六月及九月初一至初三的“南斗会”和“北斗会”等每年例行的公共法会外,日常生活中还以请“师资波”和“妈妈会”到家中做私人法会为荣,因为通过举办仪式可以实现百姓心愿,达到功德圆满。梅里亚姆在《音乐人类学》中明确提出需关注和研究“文化中的音乐”,并对其作出解释,认为音乐是由人们的价值观、态度及信念所共同形成的结果。①[美]艾伦·帕·梅里亚姆:《音乐人类学》,穆谦译,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10年,第6 页。正如仪式中的阿吒力古乐,包揽了白族百姓祈求神灵保佑、家业安康、四时清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等美好生活愿景。作为民间信仰文化表达的重要形式,古乐发挥着对地方社会精神世界、价值观念进行艺术表达的文化功能。“阿吒力讲究的神灵、时间,这些都有严格的要求。做会时祈求他们对我们的谅解,从而起到保护我们的作用。”②受访者:“师资波”段师傅,2018年7 月24 日于剑川县沙溪镇文化馆。根据上述法会和古乐的分类方式可知,剑川民间法会现多流传“祈”和“荐”两类,最为普遍的有祈福消灾、超荐亡灵和求子嗣的功能性私人法会。搭配仪式所用到阿吒力古乐起到维系秩序与进程作用,熟悉古乐的“师资波”会随仪式场景领唱、演奏相应情绪的曲调,迎合现场氛围和仪式需求,并在其基础上演变或即兴创作更多的曲调,使古乐与仪式流程相呼相应。
“祈”类法会以“安龙奠土”为典型,白族民间认为动土建房、乔迁新居会惊扰房屋周围的神灵,需要做会才能使五龙归位、五方安镇,以实现家族平安、人丁兴旺的心愿。剑川县金华镇西门外社区的“贤林佛会”在主持“安龙奠土”仪式时,所用古乐主要有“开坛时的《大佛腔》、赞扬三宝时的《佛顶三千界》、咒水时的《普庵》、奉请五帝尊神时的《五帝尊神居五位》、赞扬普庵时的《普庵法水普庵香》、送圣时的《礼谢诸佛诸菩萨》。”③段鹏:《云南剑川白族地区阿吒力教“奠土”仪式》,学愚编:《佛教思想与佛教文化研究》下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543 页。此外,独具音乐价值的是仪式过渡或结束时乐器演奏的古乐曲牌,很多白族民歌小调和艺人的即兴演奏贯穿于此,在仪式中起到了娱神、娱人的作用。
“荐”类法会以“荐亡会”为典型,白族百姓在家遇丧事后需请“师资波”和“妈妈会”到家中做会,这也是阿吒力古乐使用白语经最多的场景。仪式进行到相应流程时,“师资波”开始带领唱诵白语经,老妈妈们附和曲调,乐师们以锣鼓、唢呐伴奏,气氛隆重肃穆。在当地人的认知里,奏乐念经是为了超荐亡灵,排除前往极乐世界道路上的障碍,最终找到一个好归宿;同时也为了告慰生者,通过表达对逝者的感恩之情,能减轻在世者的思念之苦。剑川白族社会以母亲丧礼为重,“荐亡会”所用的白语经对地方文化影响深远,结合古乐使用的仪式场景,解读其活态呈现的文化符号,可以看出白族阿吒力古乐的神圣象征与社会意义。
《祭先王》是在剑川县流传广泛的白语经,只是村镇各地的名称有所差异,也有收录为《祭母经》或《祭祀调》之名,唱词节选如下,其中第一行为白文拼音方案标注,第二行为国际音标标注,第三行为汉语翻译标注。④段鹏、李艳:《非物质文化遗产阿吒力教派口传经选》,第33—43 页。
Maid ha qiainlcainl ko kotmox,mɛ21 xa44ʨhiɛ~55ʦhɛ~55 kho44 kho31 mo33,我哭阿妈千万声,Waindpaitngaid zed abma po?uɛ~21 phɛ31 ŋɛ21ʦɯ21 a55 ma44 pho44?你的魂魄在何方?Vn so cuxzexmeidvnllil,v~44 so44ʦhu33ʦɯ33 me21v~55li55,生死这关实难逃,At dot tit yanlzvnl.a31 to31 thi31 ja~55ʦv~55。实在无奈何。……pot yafkeilnoxvnsoguail,pho31 ja35 khe55 no33v~44 so44 kuɛ55,难破难开地狱门,Jia qiainl to noxyilngvx go,ia44ʨhiɛ~55 tho44 no33 ji55 ŋv33ko44,哪里去找我母亲,Geibyinsaipsenpealduyinl,Ke55 ji~44 sɛ42 sɯ~ 42ʦha55 tu44 ji~55,今日诵经超度你,Yinlngelbacvtmox.ji~55 ŋɯ55 pa44ʦhv31 mo33。亲恩实难报。……
其文体形式上,以白族“山花体”民歌形式为基础,结构严谨、韵律和谐;经文讲述了母亲生前含辛茹苦抚养子女、照料家事,诉说着子女对母亲辛苦付出的感谢,真诚希望母亲亡灵能得到超度;古乐曲调哀伤婉转,渲染出超越经文的悲伤氛围。经书反复歌颂母亲的无私奉献和子女的报恩感情,展现出白族儿女的孝顺品质和母亲的伟大形象。其他几首白语经与《祭先亡》的仪式场合、曲调奏乐和唱诵内容类似,共同体现出白族文化中母亲地位突出的特征,以及当地世俗生活里尊敬母亲的思想观念。作为白族百姓处理丧事而约定俗成的法会,白语经唱诵的内容蕴含着包括生死观、灵魂观在内的生命哲学,以及白族社会的教化观念。基于此,地方群体把文化观念与民族认同寄托于白族阿吒力古乐发挥的社会功能,“把自身融于文化主体所期待发生的文化功能之中,从而实现其文化象征与意义”①胡斌:《文化认同——音乐人类学研究的重要理论视角》,《音乐艺术(上海音乐学院报)》,2010年第3 期。。通过发掘该民族艺术形式中富含的独特思想观念,能了解到白族女性在阿吒力文化中的气质形象和身份在场;更深层次来看,该观念的文化实践过程与内涵,与传统文化教育晚辈要尊重长辈、尊敬女性的观念不谋而合,实质上既是与中华文化一脉相承的传统美德,也是当地社会生活中道德教育与伦理秩序的调和剂。
白族阿吒力古乐的自身变迁主要体现在受众群体的态度变化,让仪式音乐贴近百姓的世俗生活。一方面,古乐的传承发展依赖于仪式程序与神职人员,以往的仪式周期较长,会占用大量的时间、人力和物力。因此现在做会的斋主家庭都会主动要求适当简化仪式流程、缩短做会时间,这使阿吒力古乐在法会中的呈现会随之精简,例如某个阶段原本需要配以三或四首古乐,现在仅保留下最具代表性且不破坏仪式功能的一首。这意味着仪式音乐仍保留了神圣性的本质,只是在表现形式上得以简化,以更“人性化”的方式适应民众的需求变化,真正做到神圣与世俗的嵌合。
另一方面,白族阿吒力古乐本身优美动听,符合受众的审美要求,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渐将其神圣性削弱,改为一般性的音乐传唱与欣赏活动,这不仅避免了举办仪式的繁杂工作,也有利于音乐瑰宝更好地在民间传唱。“在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时,很多人都会哼这个阿吒力曲调,像老妈妈们喜欢唱《散花》,她们是很高兴的,可以暂时丢掉在家里遇到的烦心事。”①受访者:白族文化专家张老师,2018年1 月25 日于剑川县文化馆。过去,古乐仅出现在神秘庄严的宗教场所、仪式场合,只由德高望重的神职人员进行唱诵;如今,民众审美需求与意识观念转变,古乐出现在仪式场合之外的生活场景,延伸出新的休闲功能,古乐的世俗性进一步增强。不做法会时,人们常在茶余饭后围坐传唱仪式曲调、切磋乐器演奏、互相学习念经,还会吸引来感兴趣的村民朋友们驻足欣赏,大家在休闲娱乐的同时积德修行,已成为愉悦身心的新方式。
民间活态传承的阿吒力古乐,相较于之前带有宗教色彩的宣教,当下更多地反映各种社会现象和生活诉求,但不变的是依然延续着为大众服务的内核理念,以及在艺术特征上表现出的文化多元性,因而成为信仰白族阿吒力、喜欢古乐的百姓们的精神寄托。音乐文化与社会环境彼此联系、互相促进,白族阿吒力古乐从神圣仪式过渡到日常生活中,降低了自身的应用门槛,使之更加贴近人民群众。
随着时代更迭发展,白族阿吒力古乐的传承具有不稳定性,历史原因曾导致许多阿吒力古乐曲目典籍被烧毁、传承人遭受打压,几近面临失传的危险。经过几代人的传承和抢救,剑川的白族阿吒力文化有所恢复,但情况不容乐观。20 世纪90年代起,剑川相关部门意识到白族阿吒力古乐的艺术文化价值,开始对其进行抢救性保护与相关研究,逐步形成了多主体参与、内外结合的新局面,在文化实践活动中积极发挥能动性,探索其适应与发展的路径,使白族阿吒力古乐从民间艺术逐渐走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语境。
由于以往古乐传习依靠“口传心授”,对传承人的综合素质要求严格,古乐自身的学习与传承难度大。首先“师资波”必须有一定文化程度,且为人正直,是周围乡邻中德高望重的人,有为大众服务的责任心;其次要对阿吒力古乐有高度热情,才能完全学习掌握,例如至少要熟练擅长一种乐器,在仪式中配合腔口灵活演奏;此外还需具备强大的记忆力,古乐的唱词内容与曲调、乐器搭配与节奏都只是基本功,相关的舞蹈套式、仪式流程才是重中之重,需要在法会活态传承中做到严谨配合。加之旧时因没有多媒体设备能记录和参照学习,对古乐的掌握能力就取决于学习者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正如民间公认的那样,“一个阿吒力掌握的腔调多且能灵活运用的话,会受到人们的尊重”,演唱经验不仅是衡量其水平高低的重要标准,更是师傅、同行和乡邻的重要认可标志。
传统的古乐传承方式已不再适应当下,逐渐出现新问题。一是音乐文本失传风险增高。唱词决定着仪式进程、配乐节奏与腔口选择,相较于演奏乐器、传唱腔口这样直观的音乐形式,记住长篇、复杂的唱词文本有很多困难。现在的师傅们回忆以前学习的困难大多为“同一首曲子是有很多种唱法的,但是老的阿吒力比较保守,具体的也不教给你。一般来说只能全凭自己看人家怎么做会,然后认真学,全记在心里。”②受访者:“师资波”张师傅,2018年1 月28 日于剑川县班洞河村本主庙。手抄经书成为了古乐传承内容的重要载体,但复刻本少、私密性强。主要是因为神职人员认为“法不可不传,密不可轻宣”,只有“师资波”才有水平写经和藏书,为表明学习的真诚态度,徒弟需要把所有经书都手抄留存,致使传承效率较为低下。二是传承观念没有与时俱进。在经济较为落后的时代,为了维持自己在村里的威望,师傅们除了向徒弟传习外,不会轻易将经书内容展示给外人。“他们之所以在村子里有威望,是因为能驾驭这个法事。经书由他们的师父或者父亲相传而来,这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不外传。”①受访者:县文化馆段老师,2018年1 月2 日于剑川县金华镇。“师资波”把音乐技能和经书内容当作“铁饭碗”和传家宝慎重地保存起来,这是作为神职人员的生存之道。古乐经书多繁体字或方块白文的异体字,少数思想保守的“师资波”就会借此造成传承的误导性,例如在抄写经书时为简便,以自己看得懂的方式简写带过;或是刻意为了不让其他人看懂,进行替换文字。随着社会现代化,虽然极个别感兴趣的年轻人会跟随老艺人学习,但很难有时间精力去全身心投入,这些因素都限制着白族阿吒力古乐的活态传承。
艺术珍宝在地方社会逐渐流失,作为文化主体的“师资波”、民间艺人和文化精英们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主理羊岑乡法会活动的“师资波”曾与笔者谈论过此问题:“比如说在摇法铃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他们的态度还不够端正,这样的年轻人还不在少数。无论是坐姿还是手势,一定要做到用心,要对我们的信仰表示尊敬,同时只有自己做好了,才能受到别人的尊敬,才能给‘妈妈会’的人做榜样。我们要带头做到礼仪、礼貌到位,和谐平等相处,这一世在人间多做好事。”②受访者:“师资波”李师傅,2019年1 月24 日于剑川县羊岑乡中羊村。一些民间艺人吸取过去学习的经验,渐对音乐传习和经书展示抱以开放态度,除培养徒弟、精进技艺之外,还会对感兴趣的公众进行基础性知识讲解和示范,主动思考音乐的未来传承与发展之路。
多位地方文化精英也主动参与其中,主动对白族阿吒力古乐采取抢救性保护措施,包括鼓励民间艺人学习新思想、摒弃落后观念,认可他们活跃于民间法会,共同探索对外展演的文化宣传路径。近年来,他们还通过自发组织和参加阿吒力文化学术研讨会,从理论和知识层面进行系统性、学理性的梳理。因而,在田野资料与文献史书的基础上,由地方音乐专家、历史学者牵头,与艺人们基本完成了对音乐的搜集、录音和汇编工作,集多年抢救资料之所成,陆续有《白乡天乐》《非物质文化遗产阿吒力教派口传经选》等书出版。
民间艺人和文化精英的共同努力激发了白族阿吒力民俗音乐活态传承的内生动力,既巩固了当前活态传承保留下的成果,又为今后在民间的发展与保护奠定了基础。为使其更好适应民间社会,对艺术价值和文化内涵展开深入研究和宣传,民间艺人和文化精英提出希望借助文化馆平台,举办白族阿吒力文化的研讨会。学者、乡镇村社的“师资波”代表和经母、热心地方文化的社会人士共同参与了该类活动,旨在深入挖掘白族传统文化内涵,从多主体角度探讨民间艺术如何适应时代潮流。2014年,白族阿吒力文化展馆在沙溪兴教寺开馆,第二年在此初步完成多媒体展示系统的开发,对多方在民间搜集到的科仪、经书、音乐、舞蹈资料进行数字化处理。在此过程中,剑川县各乡镇德高望重的“师资波”们愈发注意到传习所建立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金华镇、甸南镇、沙溪镇、羊岑乡的几位“师资波”和“妈妈会”自发组织起相应工作。直到2017年6 月,古乐正式以“白族阿吒力民俗音乐”之名被列入第四批云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次年二月,“大理文化生态保护区白族阿吒力民俗音乐传习所”成立,可见多主体共同努力的古乐保护工作初见成效。
传习所为音乐传习和适应发展提供了主要的公共文化场域,致力于探索音乐规范传承与活态保护的新路径,整合传承人资源并发动社会力量,对唱腔文本、乐器曲谱进行多媒体记录和恢复,建立起民间艺人沟通学习的平台;通过开展培训班、申报代表性传承人、举办非遗进社区等工作,在实践中提高传习质量、规范传承形式。随着白族阿吒力民俗音乐进入非遗名录与传习所的成立,使民间艺人得到国家认可、成为非遗传承人,进一步加强了他们的文化认同与文化使命感,改变了传统的传承观念。传承人们不断提高自身要求,认真配合传习所组织的培训活动,规范招收徒弟并毫无保留地分享学习资料,把培养良好品德作为带徒传艺的首要任务。
为促进白族阿吒力民俗音乐更好适应社会环境,首先需要改变大众对白族阿吒力文化的刻板印象,营造良好的地方文化氛围。由于以前民间信仰污名化观念的影响,很多人对“白族阿吒力民俗音乐”的理解认识不到位,存在“民间艺术”与“封建迷信”的概念混淆,不仅曲解了民族文化保护的初衷,还在一定程度上阻碍其传承与发展。因此传习所的各项宣传活动中,传承人都在引导民众以温情的态度看待民族艺术,对民间信仰的多元文化秉以尊重和包容态度。例如近年来许多社科研究者开始关注剑川文化,通过学术研究在政策方向和社会热点中寻求民间信仰的生存策略,从非遗角度寻找民族艺术适应社会发展的路径。当地社会的群众,在地方文化工作的开展中耳濡目染,不断增强社会责任感,主动关注和支持阿吒力民俗音乐的发展,还向政府进行建言献策,并做好监督工作。
在多主体的积极能动下,白族阿吒力民俗音乐继续保留仪式音乐功能,并开始走上民间节日盛会的舞台,各主体都面向公众开展形式多样的展演活动。文化展演作为地方性知识的再生产,成为了民间艺术探索文化实践的发展新方式。文化展演途径包括静态展览和动态展演,白族阿吒力民俗音乐的保护工作以此为依托,如沙溪兴教寺的白族阿吒力文化展览馆、文化精英整理的文书展陈为静态展览;历年石宝山歌会节上阿吒力科仪的展示表演、传习所开展的教学活动则为动态展演,旨在让人民群众更加深入了解阿吒力文化。
传习所组织培训活动时,都会面向群众开放音乐学习场所,举行培训成果展示的活动。文化专家与艺人们共同参与展演乐舞的创新编排,调整原本仪式空间里的人员位置使之适合舞台效果,以及将打击乐的节奏加入舞蹈程式,形成新的舞步轨迹,此创举得到传承人、文化精英、文化部门和当地群众、游客的一致好评。平日传习所没有活动时,传承人会主动到以阿鹏艺术团、剑川古乐队为代表的地方文化组织中,互相交流音乐经验,促进白族音乐文化的良性发展。
由传承人和地方精英构成的传习所,还在实践基础上通过资源整合,发挥新媒体平台的积极作用,除了在“大理非遗”“剑川县文化馆”“白族阿吒力民俗音乐传习所”等微信公众号平台推送相关内容,还在相关文化部门的帮助下尝试“短视频+非遗”的传播模式,创新宣传路径。2022年春节前夕,为让民众在疫情常态化防控背景下感受白乡年味,传习所和文化馆向非物质文化遗产司报送剑川“白族阿吒力民俗祈年音乐会”项目,并入选了年度“文化进万家——视频直播家乡年”活动,通过云南公共文化云的网络平台实时展播,以此表达民众对新年生活的期望。展演以白族阿吒力民俗音乐开场为序,包括《三关场》《南清宫》《散花》《请观音》《净室独居》《众等皈依》这几首大众喜爱的曲目。该展演虽以“白族阿吒力民俗祈年音乐会”为名,但在阿吒力民俗音乐的经典曲目演奏完后,还编排了剑川白曲和洞经音乐,最后以民间小调收尾。此类舞台节目设计,把美好寓意寄托于具有包容性极强的白族阿吒力民俗音乐,让广大群众更好地感受到民族文化的魅力,也体现出阿吒力民俗音乐适应时代要求,进行非遗活态传承、整体性保护的新局面。
在传承人和传习所的积极能动和创新实践下,白族阿吒力民俗音乐的传承和保护工作有所改善,通过建博物陈列室、登民族节日舞台、办直播网络音乐会等文化展演方式,对其进行适度的艺术加工,使古乐更具开放性和包容性,从而更加适应地方社会,以满足民众的精神文化需求。
以民族学、人类学的学科视角关注民族艺术,“要强调民族艺术实践与社会和文化相互之间的关系,强调艺术实践中与群体性相关的社会文化结构与艺术实践者个体能动性的关系。”①王建民:《作为独特研究领域的民族艺术学》,《民族艺术研究》,2022年第1 期。民间活态传承的白族阿吒力古乐,在艺术特征上真实反映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多元性。随着音乐呈现环境不断改变,当下更多的是反映社会现象和百姓的情感诉求。回顾白族阿吒力古乐的文化变迁过程,第一次体现在文化主体自身的适应,是历时较长的柔性转变,古乐逐步褪去其宗教性与神圣性,以适应更世俗化的生活场景;第二次变迁受多主体参与非遗保护工作的引导,适度的艺术加工使古乐更具开放性和包容性,其世俗性进一步增强,能参与传习或驻足欣赏古乐的人群范围也随之扩大,不仅推动了民族艺术知识共享与传播,也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地方文化主体的文化自信与不同层次的文化认同。
根植于中华文化与民族文化的白族阿吒力古乐,在适应与发展时展现出外来文化与白族文化碰撞的过程,其中古乐经典所倡导的价值观,也正是与中华文化一脉相承的传统美德,二者相互塑造、相互推陈出新,这是白族社会共享中华文化符号、增强中华文化认同的表现,也是传承发扬白族文化的内在驱动力。民间音乐的发展趋势虽有改变,但其艺术特征的民族性与包容性,以及为大众服务的内核都一直没变。本文将史料梳理结合田野调查,总结了白族阿吒力古乐在民间传承保护的现状与困境,能看到多重主体为“追求精神世界的美好性”②费孝通:《更高层次的文化走向》,《民族艺术》,1999年第4 期。所做的努力,他们在白族阿吒力古乐文化变迁中发挥主观能动性,使其更好适应社会环境与服务大众,这对保护、传承与研究其他民间艺术有启发意义。非遗语境下的艺术研究要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指引,通过探索民间艺术在当代社会的适应和发展路径,在社会层面重视民族文化并发扬其深厚的内涵。
走下神坛的古乐以开放的姿态走入了民间,在保持民族文化特色的同时淡化自身宗教色彩,成为大众喜闻乐见的民间音乐,作为彰显民族特色的民俗文化和优秀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存在,成为民族认同感与中华文化自豪感的文化符号。这不仅有利于引导当地社会形成包容的文化共识与树立民族文化自信,促进社会和谐与时代进步,更是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的文化工作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