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额储蓄”的成因、影响及释放途径

2023-05-12 21:11杨志勇
人民论坛 2023年8期
关键词:储蓄存款储蓄居民

杨志勇

【关键词】“超额储蓄” 居民消费 居民投资 宏观经济 【中图分类号】F832 【文献标识码】A

2023年1月17日,中国人民银行发布的《2022年金融统计数据报告》显示,2022年全年人民币存款增加26.26万亿元,同比多增6.59万亿元;其中,住户存款增加17.84万亿元。当然,住户存款增加并不稀奇,2021年也是如此。2022年1月12日,中国人民银行发布的《2021年金融统计数据报告》显示,2021年全年人民币存款增加19.68万亿元,同比多增323亿元;其中,住户存款增加9.9万亿元。但是,与2021年相比,2022年住户存款增加的幅度较大,出现“超额储蓄”现象。按照常理,居民收入增速放缓之后,居民储蓄存款增速回落或负增长才属正常。根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2022年,全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36883元,比上年名义增长5.0%,扣除价格因素,实际增长2.9%,与经济增长基本同步。显然,单纯分析居民收入增长因素并不能解释“超额储蓄”现象。

收入感受指数和消费、储蓄、投资意愿,或可帮助理解居民储蓄存款增长的部分原因。2022年第四季度,中国人民银行在全国50个城市进行了2万户城镇储户问卷调查,并发布了《2022年第四季度城镇储户问卷调查报告》,报告显示,该季收入感受指数为43.8%,比上季下降3.2个百分点。其中,10.8%的居民认为收入“增加”,比上季减少1.3个百分点,65.9%的居民认为收入“基本不变”,比上季减少3.8个百分点,23.3%的居民认为收入“减少”,比上季增加5.2个百分点。收入信心指数为44.4%,比上季下降2.1个百分点。关于消费、储蓄与投资意愿,倾向于“更多消费”的居民占22.8%,与上季基本持平;倾向于“更多储蓄”的居民占61.8%,比上季增加3.7个百分点;倾向于“更多投资”的居民占15.5%,比上季减少3.7个百分点。据此,2022年第四季度收入感受总体下降。人的经济行为在很大程度上与收入感受有关,感受到的收入直接决定储蓄和投资意愿。但仅从心理学视角分析,仍不足以解释“超额储蓄”现象。

居民部门新增储蓄大规模增长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居民消费下降是原因之一,但不是导致“超额储蓄”的唯一成因。根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2022年,全国居民人均消费支出24538元,比上年名义增长1.8%,扣除价格因素,实际下降0.2%。全国居民人均消费支出名义增长,显然不足以解释住户存款大幅度增加的原因。2022年,全年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439733亿元,比上年下降0.2%;其中,除汽车以外的消费品零售额393961亿元,比上年下降0.4%。当然,居民消费确实存在萎缩的现象,无法消费的资金就可能转化为储蓄,居民储蓄存款是其中的一种形式。

购买住房支出是居民最大的一笔消费。快速发展的房地产行业吸纳了大量货币,这可以解释为什么货币发行量多年持续增长而消费者物价指数(CPI)长期维持在低位。但是,2022年房地产市场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房地产市场持续低迷,房价持续上涨预期被打破,70个大中城市新建商品住宅平均价格从2021年9月开始环比下跌,2022年房地产销售面积同比下降24.3%。2023年1月18日,国家统计局公布的2022年四季度和全年国内生产总值初步核算结果显示,2022年,房地产业增加值比上年下降5.1%,其中第四季度比上年同期下降7.2%。与此相对应的是,居民购房意愿不够强,购房需求未能实现有效释放,相应的资金有相当部分就会转化为居民储蓄存款。

“房住不炒”政策是适应房地产市场平稳健康发展之需而制定的,在“房住不炒”政策影响下,房地产的金融屬性被削弱,住房投资投机需求相应减少。2022年,针对一些地方房地产市场出现的“烂尾楼”“断供”等问题,政府出台相关政策,以实现“保交楼”的目标。实际上,房地产市场的问题影响的不仅仅是住房消费。通过房价的“财富效应”作用,居民消费信心也受到一定影响,进而影响居民的其他消费。2022年,受疫情影响,部分消费无法实现,跨境消费也不能充分实现。特别是接触性服务消费,如餐饮业、旅游业、交通运输业等,更是受到较大影响。

预防性储蓄带来居民储蓄存款的相应增加。2022年,中国经济发展面临需求收缩、供给冲击、预期转弱三重压力,经济增速放缓,对未来收入的不确定性预期也直接影响居民消费,减少的消费形成预防性储蓄,也相应增加了部分居民储蓄存款。此外,人口老龄化也是影响预防性储蓄的因素之一。应对老龄化,未雨绸缪,居民储蓄也会相应增加。

在正常情况下,货币供应量随经济增长而相应增加。这样,增加的货币,也有一部分会形成居民储蓄存款。稳健的货币政策,要求保持合理的流动性,同时也是配合实施积极财政政策的需要,因此难以成为“超额储蓄”的全部成因。居民储蓄存款有一部分是理财产品投资转化而来。2023年2月,《中国银行业理财市场年度报告(2022年)》显示,截至2022年年底,银行理财市场存续规模27.65万亿元,较年初下降4.66%。实际上,2022年前三季度银行理财产品规模平稳增长,第四季度债券市场大幅回调,引发理财产品的“赎回潮”,导致规模缩减两万多亿元。

“超额储蓄”问题可能会影响中国经济潜在增长率的实现。2023年,中国经济发展仍然面临需求收缩、供给冲击、预期转弱三重压力。减缓这种压力,从根本上需要靠经济增长,让居民的超额储蓄存款更多地形成有效消费或投资。

商业银行体系存有大量超额储蓄存款,对于商业银行的经营也可能构成挑战,并进而妨碍货币政策效果的发挥,影响货币政策效率。只要“超额储蓄”所形成的存款资金不能形成有效贷款,那么这就意味着资金在商业银行体系的沉淀,影响商业银行金融体系的效率。商业银行“惜贷”,或是出于商业银行正常运行需要防范风险的考虑(谨慎贷款),或是体制机制原因的“惜贷”(担心终身问责而不愿意放贷,这是低效率的表现)。

“超额储蓄”影响消费在经济增长中作用的发挥。不同于将居民储蓄存款视为“笼中虎”的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那时的市场是卖方市场,那时所担心的是储蓄存款转化为消费引致更加严重的通货膨胀。现在总体上看,中国市场已经是买方市场,且物价水平较低,2022年,全年居民消费价格比上年上涨2.0%。因此,不必过多担心“超额储蓄”带来物价急剧上涨的问题。相反,这时更需要强调储蓄存款转化为消费的必要性。充分发挥消费的基础作用,是当前经济工作的重要内容之一。消费是国民经济循环的最后一个环节,消费对于卖方市场的可持续运行至关重要。没有消费,生产出来的商品就可能积压,可以提供的服务潜力就无法实现。扩大消费是生产能力得以充分发挥的需要,是国民经济健康发展的需要。当然,中国经济是开放型经济,我们也需要关注全球经济对中国造成的可能影响。当前,欧美通货膨胀率居高不下,全球粮食和能源价格大幅上涨,国际大宗商品价格高位波动,输入型通货膨胀压力较大,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在促进消费的同时,也需要考虑可能的物价上涨压力。

解决“超额储蓄”问题,不能只盯着储蓄存款本身,而是需要坚持系统观念,统筹应对。立足新发展阶段,贯彻新发展理念,构建新发展格局,实现高质量发展,需要认清并不是所有居民储蓄存款都能转化为消费或者投资,但可以转化为消费或者投资的需要创造条件转化。

“超额储蓄”有部分在短期内或可转化为居民投资,但难以形成居民消费。居民储蓄存款中新增的定期存款,本来就不是用来消费的,在短期内往往难以转化为消费。一些居民储蓄存款本来就是投资转化而来的,如理财产品投资。因此,需要测算居民储蓄存款可以直接转化为消费的底数,底数清,政策着力点才能更准确。这样的居民储蓄存款,相当部分只要有合适的投资机会,仍然可能转化为投资。投资机会的创造也很重要。2022年第四季度理财产品投资下降较多,有理财产品自身的因素,也有市场环境因素。当这些因素消除或影响减缓之后,一些投资就可以恢复。

资本市场和资金市场的发展,都有助于“超额储蓄”转化为投资。理财产品投资是市场行为,只要有收益提升的预期,居民仍然有意愿购买理财产品,一些储蓄存款又会转化形态成为理财产品投资余额。债券市场和股票市场都需要在吸引投资上发挥作用。观察股市,我们就会发现,只要政策真正到位,资本市场制度的现代化问题一旦解决,投资者就会更加关注资本市场的长期投资,高度重视资本市场的作用。发育良好的资本市场,不仅可以给投资者带来财产性收入,更重要的是,这会更好地引导资本,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得到更好的发挥。资本市场是方向标。现代化经济体系的建设,离不开资本市场的现代化。更多机会的资本市场,带来更多的财产性收入。资本市场的繁荣,在这个信心贵比黄金的时代,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增强居民的信心。资本市场的繁荣,可以让投资得到合理的回报。这样的资本市场,就會有更多的市场主体参与,“超额储蓄”就可能转化为相应的居民投资。资本市场的繁荣所带来的“财富效应”,也有助于市场信心的提升和消费的促进。

消费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失去就不会再回来的消费,①接触性服务类型的消费,有许多就属于这种类型的消费;另一种是可以实现跨时转移的消费,2022年未能实现的消费,但在2023年或以后仍然可以实现的消费,包括住房消费,甚至部分旅游消费。这种消费往往不是每年都要去消费,在市场恢复之后,可能迎来报复性消费。

现实中,部分储蓄存款不能有效转化为消费,是因为消费对象的不存在或不够理想,对于升级换代的居民消费而言,就更是如此。居民消费本有次序。对于刚性消费,居民没有选择,只要有收入,就必须消费。对于非刚性消费,居民本会区分轻重缓急,并根据情况决定是否消费。消费的实现需要适当的条件,消费需要供给配合。消费的边际效用递减,决定了中高端消费的重要性。升级换代的消费对应的是中高端消费。在收入分配格局还需要进一步优化的背景下,中高端消费对于宏观经济稳定有着特殊意义。促进中高端消费,不一定需要定向消费政策的支持,更重要的是提供相应的供给。

辩证分析老年人消费问题。老年人的储蓄与消费成为一对值得关注的矛盾。老年人收入来源相对单一,为应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他们更倾向于储蓄,储蓄有许多是以居民储蓄存款的形式保留下来的,同时,老年人又进入人生中消费的阶段。因此,对于老年人群体,从政策制定层面看,显然不是一味地刺激消费,而是需要让老年人在未来不确定性尽可能减少的条件下进行消费。

通过消费有效释放“超额储蓄”,需要将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与扩大内需战略有机结合起来。当前,居民基本消费需求多已得到满足,消费增长的空间在于升级的消费需求。在开放型经济中,这一消费需求一部分需要靠国内供给的改善,一部分需要通过境外消费释放。2022年,受疫情影响,境外消费虽然有部分通过跨境电商以及其他渠道进行,但总体上看,多数境外消费都被抑制。对于我国经济来说,更重要的是国内消费需求,而国内改善性供给并未到位。

影响改善性消费需求满足的因素有政策因素(如改善性居住需求不能充分满足),也有市场因素(国内不能提供改善性的商品和服务)。政策因素需要政策的完善,并采取有针对性的措施。政策鼓励消费,让新增储蓄有效释放。改善性居住需求要满足住房消费升级的需要。住房政策的优化,需要与现代住房制度的建设联系起来,让普通住房消费和升级的改善性住房消费,都有更多实现的可能。市场因素则只能通过建立高水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来加以应对。促进消费需要在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上下功夫,通过优化供给,提供更适于消费的商品和服务。当下,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重点是确保产业链供应链的完整,确保与中高端消费对应的供给能够有效提供,进而优化供给。

减少预防性储蓄,需要消除居民的后顾之忧。消费的释放,需要科学引导预防性储蓄。从公共政策的视角来看,社会保障和公共服务的改善意义重大。健全社会保障体系,增强社会保障能力,进一步提高社会保障水平,通过不断完善公共服务消除居民的后顾之忧,让居民收入尽可能转化为居民可支配收入,从而释放出更多的消费(这种消费是种类并不局限于特定种类的消费)。

中国已经建成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社会保障体系,但这样的社会保障体系距离群众需求还有一定差距。发展中国家的社会保障水平相对较低。我国的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失业保险等,总体水平相对较低。当前我国面临人口老龄化问题,养老保险基金的可持续问题需要统筹解决。这会带来一对矛盾,即养老保险统筹的层次提升有助于全国养老保险基金的可持续发展,但这会影响一些社会保险基金相对充裕地方的未来保障能力。全国统筹可以解决当前部分地区的问题,但这是以其他地方问题可能累积为代价的。这样,本来可能只是局部地区担心的社保问题,可能会转化为比局部地区范围更加广泛的社保问题。进一步建立健全社会保障体系,让居民不用为未来的社保而发愁,就要想方设法筹措社会保险基金。需要多方面筹措财力,向改革要财力(通过改革提高社会保险基金运作效率),向资产要财力(通过部分国有资产变现注入社会保险基金),向管理要财力(通过管理提高社会保险基金投资回报率),让全社会对社会保险的保障能力有更加充分的信心。

居民如果对未来收入预期的不确定性较少,不用为未来而增加储蓄,那么一些消费就可以实现。充分就业在形成未来稳定的收入预期中发挥重要作用。公共政策可以在促进就业上发力,就是需要更好地落实就业优先政策。就业与消费的关系可以概括为:就业带来工资性收入,收入支持新的消费;新的可持续的工资性收入让居民对未来更有信心,更敢于消费。没有就业,就不会有工资性收入。没有收入,消费需求就不可持续。

2023年中国经济需要保持较快的增长速度,以应对现实中的问题,更好统筹质的有效提升和量的合理增长。质的有效提升是高质量发展的要求,发展需要建立在经济增长之上。经济增长带来新的就业。就业优先政策不仅是社会政策,是社会稳定的需要,而且对于增加收入也有重要意义。就业岗位的创造、稳定以及完善,都有助于工资性收入的增加,进而减少居民的预防性储蓄需求。我们需要用动态发展的眼光看待消费。消费需要有可持续的收入作为支撑。促进消费的宏观经济政策可以助力消费,但不能取代市场主体的作用。短期内,宏观经济政策可以发挥较好的作用,但从根本上看,消费所需要的资金来源要靠市场主体本身。市场在资源配置中决定性作用的发挥,绝不是空话,落到实处,就是让市场主体更快成长,市场主体的成长过程,也就是经济的增长过程,这更凸显经济增长的重要性。

面对“超额储蓄”,我们需要辩证分析。“超额储蓄”部分可以转化为居民投资,部分可以直接转化为居民消费。促进消费,需要从“超额储蓄”形成的原因入手,针对影响消费的因素,采取更具有针对性的激励措施。同时,对居民消费形势需要有方向性判断,方向性判断的准确性,将直接影响公共政策的精准性。有些消费,已经被之前的政策所引导而提前透支,如新能源汽车消费,则很难再有新的井喷式消费。有些消费,已经日趋理性,如住房消費,政策引导需要配合现代住房制度设计,不以让住房消费井喷为目标,而在于让住房市场进入健康运行轨道。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财经战略研究院副院长、研究员)

【注释】

①王宏淼和程锦锥(2023)分析了“消失”的消费,提出应稳住消费,再提升消费的政策建议。参见:王宏淼、程锦锥:《“消失”的消费——当前消费收缩的机理与政策应对》,《财经智库》,2023年第1期,第77-92页、138-139页。

责编/谢帅 美编/宋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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