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美桥
春雨浸润,泥土幸福得浑身起酥,暧昧地粘在赶路人的鞋帮鞋底。于是,街道上交错着各式黄泥鞋印。有一双大头皮鞋,在无名饭店前停留很久,鞋头已经磨损,鞋带也因长时间拉扯,失去了张力。
蒙蒙细雨落在穿皮鞋的老人头上,花白的头发丝像吐出了细微的气泡。他退移到饭店屋檐下躲雨,久久打量着斜对面的“鱼香大抄手”店铺。
店老板张瘸子正在涮洗客人刚刚吃完的面碗,洗洁精的泡沫和红油的残余,在那双厚实的手掌上四处游移。这间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小店,生意十分兴隆。他操持这家抄手店,亲自揉面团,压面皮,做得很精细。特制的抄手皮,比普通抄手皮更方更大,更有韧劲,包着鲜嫩润泽的肉馅,量足饱满。他发明了用辣椒油、酱油等作料调和的鱼香汁干拌吃法,滋味醇厚,食客忍不住赞赏:“张瘸子,你这是菜刀剃头——与众不同哦。”
每每这时,张瘸子习惯性地挤出憨笑,向大家拱拱手。他为人仁义,如果有人身上钱揣得不够,他便说:“下回一起给嘛。”
这天的洗碗量比平常更多一些。急涌的自来水撞在碗壁,又弹出来,砸在他的眼角,他用手肘去擦水的瞬间,视线移到远处,发现有双眼睛盯着他。目光撞过之后,又各自移到了别处。
无名饭店的老板云巧出门去张罗一些杂事,在街上走了个来回,见老人还立在门口,便问道:“大爷躲雨呀,外边风大,进屋坐一会儿嘛。”
风确实吹得老人的脸颊有些泛红,双手冻得微红。他干咳了两声,说道:“那就多谢老板了。”
老人在一张条凳上坐下,云巧递来一杯热茶。他双手捧住杯子,轻轻呷了一口,问道:“你这饭店咋没营业呢?”
“快了。大爷想吃点儿啥子?”
“我肚子确实饿了,能不能帮我到对面买一碗抄手?”
云巧好生奇怪,老人在门口站那么久,为何不自己到抄手店里吃上一碗?但她看老人的气色确实欠佳,便朝着对面的抄手店喊道:“张叔,还有抄手没得?”
张瘸子抬头,看看托盘里的抄手,赶忙答复:“不够一碗呢!”
老人听后,对云巧说:“不要紧,喊他煮起。”
“煮起哈!”不一会儿,云巧撑着伞过去端抄手。张瘸子给煮好的抄手淋上鱼香汁,又加了小半勺蒜泥和葱花。老人看到碗里鼓胀的大抄手,瞬间眼睛明亮,精神抖擞。云巧将筷子递过去,只见大爷夹起抄手咬了一口,突然走神似的并不吞咽。
“大爷,抄手不对味吗?”
“不是不是。”
“那您……”
“这个张瘸子是本地人吗?”
“不是,是前几年来镇上租那间屋开的店。”
“哦?”
张瘸子是单身汉,勤快老实,除了那条瘸腿,挑不出别的毛病。有媒婆主动为他介绍过好几回对象,他都以残疾为由笑着婉拒,也有人揣測,他心里已经有人了。
他隔壁是一家裁缝铺,铺子的主人,是带着八岁儿子的寡妇严琼花。每当集日,严琼花铺子里人多,来不及做午饭,便打发儿子到隔壁吃抄手。张瘸子知道孩子不吃辣椒,特意做成清淡口味。孩子快要吃完,他又拌上一碗鱼香味的,让孩子端给妈妈吃,而碗里抄手的数量总要比别人多上几个。严琼花端着抄手对着张瘸子笑,两个酒窝显露出来特别好看。
街坊有意撮合他们,但张瘸子总是笑而不答。时间长了,严琼花觉得张瘸子嫌弃自己,便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张瘸子想向她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严琼花也只冷冷回他一眼,那张圆脸再没泛起过一丝涟漪。
老人端着空碗走到抄手店,把钱递给张瘸子,夸赞道:“这个鱼香大抄手味道安逸,跟我在永川吃的差不多。”
“难得您夸奖。”张瘸子的脸一下子红了。
老人没有马上离开,他在旁边瞅着张瘸子调完作料,用勺子点一滴沾在指尖尝了尝:“浓稠、咸鲜、甘香,就是这个味!”接着从裤兜里拿出一张照片,叫了声,“刘道义!”
正埋头往瓶里装调料的张瘸子听到这声呼唤,瞬间呆立,手中的汤勺坠落在地。
“当真是你啊!尽管你隐姓埋名,可你的手艺出卖了你。这世上的瘸子多,但会做鱼香大抄手的瘸子不多。”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告诉你,你那个老板,坟上都长树了!”
“老板死了?我不是故意的,是他误会我偷钱,跑到厨房来打我,我顺手一推,他撞在厨台角上了……”
“那你为啥子要跑?你晓不晓得,我从警队退休到现在,因为你这桩没有破的命案,一直到处找你。”
“我害怕说是我杀了人……我……没有杀人,真的没有杀人……”张瘸子双膝跪在老人面前。
老人一把将他拉起来,要带他去自首。他瞬间又跪着央求道:“警官,请相信我一回,办完这件事,明早就跟你走。”
黎明时分,张瘸子写好两封信,一封塞进严琼花的门缝,又将一大包钞票藏到她放置废布的纸箱。另一封塞进无名饭店门内,便随老人一起搭乘汽车进了城。
云巧展开信,里面详细地记录着鱼香大抄手的制作方法,包括肉品的选用、肉馅的调配,以及鱼香汁的调法。而严琼花那一封呢,不仅道尽了一个男人的深情与无奈,而且把这几年辛苦赚得的钱,都留给了她。
责任编辑/谢昕丹
插图/舟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