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阳
①
我出生在遥远的四川小城,从地理上看,这里是横断山脉东部边缘再向东延展的盆地,岷江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缓缓流淌——在这之前20多公里的地方,它刚刚接纳了大渡河与青衣江。我对江水来处的最初印象,来自每年冬天江水的静绿,以及夏日江水的混浊咆哮,它们带来上游山脉冰雪和暴雨的信息。
那个年代的人,对自然并没有什么概念。现在看来,我们一直生活在自然之中。
在江边原野上的老式小区里,外婆家的房子是第二排平房的顶头一间。比起别人家前后两个院子,外婆家又多了一个侧面的小院。我依稀记得外婆家前院种着常绿树,有松或柏,也有可能是水杉,树影正好落在门口的石凳上——家家户户都从江边搬来枕头大小的石块做凳子,经年之后,石块中间被磨得微陷且异常光滑。夏日悠长,有些枝叶的影悄悄地、探头探脑地爬上窗前的书桌,瞅一眼桌上未开启的书,或写到一半的句子,忽而听到老挂钟规矩走动的声音,就调皮地要去打乱它的节奏。
外婆家的侧院里有桃树、枇杷树,还有矮小的橘子树,花卉则散落在前院和侧院中。我常偷摘外公种的一串红,专摘红色的花心——后来知道叫冠筒,里面有清甜的蜜。一大早我就把它们摘光光,外婆假装骂我,外公假装没听见。
除了岷江,家乡另有两条小河,巨伞一样的大榕树,严肃、持久、美丽,铺满了整个河岸。春日里,大榕树新出的淡绿带粉的苞芽清甜可口,是小孩子的最爱。炎炎夏日,因为期末考试没考好而不敢回家的我就躲在树上,那么多细细水波,那么多密密树叶,它们顾自低语,并未注意到我的存在和忧虑。
这是我小时候在生活中接触到的美妙自然。到了四十岁以后,我常常被召唤到记忆中,回味那时候的小小情趣,也怀念那些生活在平凡中的长辈,深深地感激他们从不曾真正拘束我。
②
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出差,这使他成为他那一辈人中难得的有机会在国内四处游历的人,从东北的冰天雪地,到西北的大漠黄沙,再到西南的雨林……他回家后绘声绘色的描述激发了我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其中九寨沟、海螺沟的照片引发了我对雪山、冰川、森林的持续关注。他买给我的最珍贵的书,是红、蓝两色塑料封皮的《中国地图册》《世界地图册》。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经常在饭桌上讨论地理问题,从中国延伸到世界,经纬度、海拔、风带气候带……我能随手画出国内所有省份和大部分国家的轮廓。我们热烈地讨论去某个城市游玩所需要经过的地面路线——不考虑钱的话。我们讨论季风和洋流,以及我们都未曾经历的航行。有一次我和妹妹在公交车上争论光速,我告诉她,她看到的星星也许早已消逝,不过是一个影像,又探讨如何像对折一张纸一样折叠空间,以使我们星际航行的航程变短。同车人笑说小儿幼稚,父亲在一旁正襟危坐并不回应。
父亲最后的旅行,是在他70岁的时候,随我去了白马雪山。我们在原始森林中缓行,在高山草甸上看到大片的蓝色鸢尾花和黄色马先蒿。冰川在浓雾细雨中逐渐显露真颜,日落之后,又于暮光升起处熠熠生辉。
③
青年时,我离开家乡,沿着河流上溯,一直往上,再往上,从河谷蜿蜒处到高山峡谷之地,机缘巧合定居在云南。最初在飞来寺村居住,后来搬到雾浓顶村。这两个村子,属于迪庆州德钦县,对外来者和游客而言,其地标是梅里雪山。梅里雪山是怒山山脉的一段,这里是三江并流的核心区域,云岭山脉、怒山山脉、高黎贡山从东到西依次排列,在雪山与雪山之间,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以及最西侧的独龙江,在峡谷间前行。这里是比我的家乡“更大”的自然。
山脉的伟大无可比拟。在我看来,三江并流区域是“山川”两个字在大地上的真实缩影。我总是想象自己在高空中俯瞰,我不需要羽翼,峡谷中的上升气流足以带着我越过雪山,再往上,从更高处俯瞰大地的纹理。
当我置身于云岭山脉中时,在更远的青藏高原上,在山脉的源头,大气正在高空转换。低处的冰川,在阳光洒下的瞬间,开始滴落一颗颗透明的水滴,水滴从冰原开始汇集,在草甸和森林间逐渐聚成溪流,集合,奔腾。同样发生着这些的,是江河源流沿途的山脉,我身边的梅里雪山、白马雪山、碧罗雪山,在自然之力的统一指挥下,纷纷加入。融雪汩汩地在山间流淌,从高山草甸的灌丛,到杜鹃林下,它们谢绝了古老的暗针叶林的挽留,一路从雪线之上速降4000米,汇入几条大江。高原冰雪融水汇成的河流不断接纳沿途的雨水,一路远去,直至遥远南方的广阔海洋,再被每年的西南季风带回到高山上,完成“雨—雪—水”的循环。沿途的植物以森林、草甸和河谷植被等不同形态,吸收、蒸发水汽,参与这年复一年的回旋曲——如果没有它们,水汽在到达内陆600千米左右的地方时,就会偃旗息鼓——这是真正的和谐。河流自北方来,风带着水汽从南方上溯,也带着花事,回馈远方。
即便不从高空俯瞰,我也能看到这平行的山脉和河流,了解到不同垂直高度和水平緯度的热量、水分以及信息的交流情况。地球内部力量带来板块的撞击和山脉隆起,外部的力量——阳光、风、河流、植被以及人类——深刻改变了这里的地貌。千万年以来,每一刹那的变化累积到现在才成就了我们看到的伟大景观。一切都在流动,流动是伟大的力量。
我在这力量的核心。
(四月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在雪山和雪山之间》,潘欣妤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