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亚·托伦蒂诺
社交媒体和医疗美容如何生产流水线网络美人?
| 人造美人 |
去年夏天,我预订机票启程前往洛杉矶,计划调查我们飞速发展的这十年里,恐怕最为奇特的留存之一:职业美女逐渐趋向一致的面孔。这是一张青春的脸庞:皮肤细腻、看不见毛孔,面颊丰润,颧骨高耸,一双猫一般的大眼和卡通画似的卷翘睫毛,鼻子小巧精致,嘴唇丰满性感。明星化妆师科尔比·史密斯告诉我:“这就是网红脸,呃,假得像个黏土雕塑。”
十年前,以美图分享为主题的社交媒体才刚刚起步。它有自己独特的审美标准:理想照片应当是吸引人立刻设为手机桌面壁纸的类型。此外,图像要包含美好的人类愿景,类似婚纱摄影给人带来的幸福感。正所谓“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这样的审美标准所带来的便是图像的趋同。平台有些账户将不同用户发布的大同小异的照片组成九宫格,直观地证明了这一趋势。
人体是社交媒体图片中一个特别的主题,因为人体可以通过某些努力,花费时间来调整出愈发美好的状态。杂志艺术总监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为名人照片修图,以求更加贴近人们不切实际的幻想。如今,普罗大众只需要在手机上轻点几下,就能为自己的照片进行“百万美元级修图”。各种修图软件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软件市场。这些软件通过各种滤镜和参数调整,使照片中的人面部皮肤更细腻光滑,眼睛更大,嘴唇更丰满,比真人更具魅力。随后,社交媒体也提供了类似的滤镜功能,帮助用户打造点赞如潮的自拍照。许多平台账户针对这种现象进行讽刺,收集各种名人照片并标记出其中过度修图的痕迹。浏览这些有太多“人工添加剂”的照片,你会感觉修图的过程平庸且病态。但是,它已然成为了当下网络女性下意识捍卫自己容貌的行为,修图对她们而言如补妆般自然。
“我觉得那些拥有大量粉丝的网红里,有九成以上会熟练使用各种修图软件。”史密斯说,“我也很肯定这些人中有九成以上做过整容手术。你会发现这些事已经变得很普遍,玻尿酸和肉毒杆菌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了。”
| 病态趋同 |
无论是裹小脚还是19世纪欧洲风靡的束腰,我们对于女性美的想象往往伴随着病态且痛苦的身体控制。而当下,新的视觉平台——真人秀和社交媒体——则创造了完善自我的新课题。社交媒体助长了将个体视作潜在利益来源的风气,特别是对年轻女性而言,这股风气改变了她们对自己身体的看法。2019年10月,某社交媒体平台宣布删除所有“带有整形手术效果”的滤镜,但这一举动针对的仅仅是那些过分调整人体形态的滤镜,平台所追求的网红本色并未因此改变,物化身体的风气也没有减少。将自己的身体视作产业并对其进行改造以增加利润,这似乎成了一条无需言明的行规。
大约五年前,史密斯开始察觉到网红脸对大众审美的侵蚀。他说:“我给人化妆时发现他們嘴唇上一点皱纹都没有,无论什么口红涂起来都如此顺滑。”史密斯狡黠地表示,这让他的工作变得轻松。过去,化妆师需要通过化妆技术改善面部轮廓,但现在只要通过医美就能实现目标。
我认为修图软件在种族方面的倾向很奇怪,就好像计算机算法倾向于将所有元素都标签化、扁平化后,再选出最热门的几样组成人气组合。这样的标准帮助白人女性打造出一种看不出血统的异国情调。“确实,”史密斯点头,“深色皮肤和细长眼型是南亚特色,嘴唇受非裔美国人影响,鼻子还是白种人的样式,面部结构则偏好美洲原住民和中东人。”史密斯觉得,这种网红标准确实能让人看起来更好看,这种组合面貌和他最知名的客户很相似。他说:“人们总是拿着我客户的照片请我为他们化妆。当今世界就是这么看脸,对容貌的要求只会变得越来越高,人们也因此希望通过各种手段不断接近美的范式。”
他这是乐观看待问题的角度。我跟他说,我感觉技术正在根据大众对任何东西的喜欢程度,来重新编译我们的身体和面容,以符合同样的标准。“如果人们一直这样追求下去,你不觉得很可怕吗?”我问史密斯。
“也对,显然这很恐怖。”他说。
| 整容风尚 |
20年前,整形手术在人们心目中还是一项大工程,贴着价格昂贵、永久植入和风险极大的标签。但是,在2002年,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将肉毒杆菌用于医疗美容,几年后,玻尿酸也获得了使用许可。这些填充剂的使用缩短了手术时间,也降低了成本。用户上午完成面部注射,下午就可以正常上班了。
一批整形医生现身于社交媒体,在平台上发布填充剂注射治疗的视频和照片并大受欢迎。美国整形外科医疗协会的数据显示,2018年全美神经毒素注射超过700万次,填充剂注射超过250万次,人们在整容手术上的花销近165亿美元,其中92%的手术对象为女性。而且,医美的用户不再仅限于那些想要作出巨大改变或者抵抗衰老的人们,中青年一代开始加入医美的行列,更有甚者,一些十几岁的孩子也希望通过填充剂注射改变自己的容貌。一个15岁少女就曾在凯莉·詹纳的一档真人秀节目中谈到自己想做丰唇,因为有男孩嘲笑她嘴巴小。
比弗利山庄是洛杉矶的热门整形手术区。在充斥着棕榈树、百货公司和精品餐厅的街区内,总有那么几个医美中心。我来到此地,准备去见我预约的著名整形外科医生,他在社交平台上发布的医美视频有着50万次的点击量。
我之所以预约,完全是因为我好奇青年女性会经历怎样的整容治疗。我在几周前第一次尝试使用修图软件,它们帮我塑造了时新的漂亮脸蛋,真的很讨人喜欢。我很能理解为什么尚在青春年华的女性想要拥有这样的脸。在一个女性因年轻貌美而获得奖励的社会,改善容貌是一项绝对不会亏本的投资。
整形外科医生的办公室装修精美、气氛安宁。接待员递给我申请表格,其中包含心理健康和压力相关的问题。医疗助理从五个不同的角度给我的脸拍摄照片。温柔和善的医疗顾问切切叮嘱我,如果有过医美经历,千万不能隐瞒。我告诉她我从未做过填充剂注射,但我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好看,想知道专家会给我什么建议。她客气地表示我无需大刀阔斧的改动,但又委婉地建议我注意下巴和面部的保养,或许可以将颧骨填得高一点。
接着医生走进办公室,他热情且专注。我给他看我用修图软件处理过的自拍照,告诉他我想变得更漂亮。他瞥了一眼,点点头,用手机给我拍照并投放到电视屏幕上,“让我告诉你我们能为你做什么。”
不过几秒钟,他熟练地使用手机软件将照片里的我重塑成我想要的样子——瓜子脸、高颧骨。他说,这都没有问题,通过下巴填充、面部填充、超声波手术或者肉毒杆菌注射就可以实现。
医生还告诉我,他的患者总是拿着他最著名的明星客户的照片,想要整成那种模样。他会告诉患者,完全复制是不可能的。虽然技术上没有任何问题,但如果将一个亚洲人强行变成欧美人,这本身就不对。不过,改变某个特定的部位是可行的,虽然某些流行元素并不适用于所有人。譬如我,就不适合线条清晰的下巴颏。他说:“我肯定会拒绝,因为这会让你看起来像个男人。”
“是不是越来越多像我这个年纪的人来做医美?”我问。
“十年前这样做,会被认为不明智,但现在,我认为医美能让人们更有优势。这就是为什么年轻人会走进我的诊所,他们来是为了变得更美,而不是修复。”
“这种改善还很细微。”我说。
“即使是我最有名的客户,这种程度的整容对其而言也非常微小。如果你看到他们时隔五年拍摄的照片,你能一眼分辨出其中区别。不过,如果整日看着,你是看不出做了整容的。”医生接着说道。
我能感觉到医生有认真倾听我的想法,我诚恳地对他表示感谢。接着,一位助理走过来向我说明治疗价格:面部和下巴注射在5500至6900美元,超声波治疗为8900至18900美元,肉毒杆菌注射为2500美元。我离开诊所,沐浴在洛杉矶灿烂的阳光下,笑着幻想手头如果有3万美元闲钱会怎样。我把我修过图的下巴特写发给我的朋友们,然后摸了摸我真正的下巴,感慨自出生以来就这个样子的下巴,居然可以被替代。
我又去了另一家整形外科诊所,那里的医生在社交平台上拥有超过30万粉丝。我告诉他我是记者,我来这里是为了咨询。他从几个角度研究了我的脸,摸了摸我的下巴,提出和上一位医生一样的建议,但这次的价格更低。我可以通过信用卡按揭支付,完全承担得起。
| 我,是否还是我?|
在回去的路上,我难以抑制地悶闷不乐起来。我原以为我可以理智客观地研究这个问题,但离开时我心情十分复杂。咨询过程中,青春期时那种难解的渴望突然从我尘封的记忆中苏醒。
我16岁参加大学面试时化了妆,10岁参加体操比赛时化了妆,7岁参加芭蕾舞演出时也化了妆。看着儿时照片里神采飞扬的自己,我在反思:在一生中花了那么多时间化妆,只为在容貌暂时改变的时刻努力让自己展现得更好,这意味着什么?在这个个性和身体都可以被市场量化的时代,我又发生了什么改变?整容和修图最后带来的结果又会是什么?
社交媒体上,两位整形外科医生账户下的留言评论如滚滚洪流向我涌来:“这就是我想要的!我要立刻来见你!”“我要!我要!我要!”“做这个手术最低年龄限制是多大?”我搜到一位出生于1999年的年轻歌手的账户,她年少出道,不久后就拥有了一张全新的脸。那天晚上,我在洛杉矶与一群女性朋友聚餐,其中两位已经将注射剂作为她们日常美容护理的一部分。她们看起来非常漂亮。夕阳西下,山丘边缘闪闪发光,我却开始恐惧那无情的晦暗未来。这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察觉到自己开始下意识地回避自己的脸。
[编译自美国《纽约客》]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