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陟三拒上元夫人
《太平广记》卷六八引裴铏《传奇》云,敬宗宝历中(825—826),明经封陟居于嵩山之少室山,性格贞端,志在典籍,僻居林薮,孜孜兀兀,日夜不休。
某日夜半,忽闻异香飘于庭际,有仙女乘车,自天而降,侍从华丽,佩环玎珰,罗裙飘逸,向封陟作揖曰:本人“籍本上仙,谪居下界,或游人间五岳,或止海面三峰”,阅历极广。所经所历,阅人无数,仅见“郎君坤仪浚洁,襟量端明,学聚流萤,文含隐豹”,即品德高尚,襟怀端庄,为学为文,皆称杰出。因此特来自荐,“愿持箕帚。又不知郎君雅旨如何?”愿意做贤内助,就看阁下能否接纳。唐人虽说开放,女子找上门来,毕竟还属例外。封陟稍稍整理一下衣服,拨亮烛光,正色而坐,告曰:“某家本贞廉,性惟孤介,贪古人之糟粕,究前圣之指归。编柳苦辛,燃粕幽暗,布被粝食,烧蒿茹藜。但自固穷,终不斯滥。必不敢当神仙降顾,断意如此,幸早回车。”我家虽穷,很有志气,兴趣只在探究古人著作之精神。君子固穷,终不斯滥。绝对不能接受你的同情,仙女还是早些回去吧。仙女倒也不为难他,说初次光临,稍微仓促了一些,留诗一首,七日后再来听你的决断。诗云:
谪居蓬岛别瑶池,春媚烟花有所思。为爱君心能洁白,愿操箕帚奉屏帏。
意思是自己从仙界谪居人间,对春日美景,烟花雪月,有特别的感受。考察了人间的各色人等,就觉得唯有阁下最为光明磊落,纯洁无瑕,我愿意与你结为连理,照料你的日常起居。“操箕帚”是说为你家清扫房舍,“奉屏帏”是说与你共同生活,都是传统妇女在婚姻中愿意居于家庭辅佐位置的谦辞。封陟读后,如若不闻,内心没有任何波澜。
七天后的深夜,女子又来了,仍然有许多随从,“丽容洁服,艳媚巧言”,对封陟说:我为业缘、魔障所困扰,看到蝴蝶舞于芳草,流莺出入花丛,无不成双成对,翩翩鸣舞。自己不耐烦孤独生活,而且知道春花短暂,瞬间就会凋零,因此“急切前时,布露丹恳”,将心里话都告诉你了,“又不知郎君意竟如何?”封陟依然正色而言曰:“某身居山薮,志已颛蒙,不识铅华,岂知女色。幸垂速去,无相见尤。”我住在山间,决心献身学术,对女色毫无兴趣。你还是快回吧,别给我添麻烦。女子回答,你对我还心存疑虑,我再留诗一首,七天后再来。诗曰:
弄玉有夫皆得道,刘纲兼室尽登仙。君能仔细窥朝露,须逐云车拜洞天。
弄玉见《列仙传》,是春秋时期秦穆公的女儿,与善吹箫的萧史结为夫妻,后来双双成仙。刘纲就是前文裴航故事里樊夫人的夫君,《神仙传》载他是三国东吴的越州上虞县令,地方有善政,修道亦夫妻皆有所成。女子特别提醒封陟,历史上的名人,夫妻婚配并不妨碍修道为治,你要理解人生短暂,如同早晨的露水,须臾即会变化,趁现在青春年少,相随云车,共拜洞天。这不仅说成婚,更劝他易辙修道。封陟览后,仍然不愿回心转意。
再过七日之夜,女子又至,这次装扮是“态柔容冶,靓衣明眸”。女子三次出场,容仪皆有不同,是以不同方法引导封陟的关注和改变。这次女子说:“逝波难驻,西日易颓,花木不停,薤露非久。”世间万物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改变,只有修道之人,可以青春永驻,韶颜不老。“我有还丹,颇能驻命,许其依托,必写襟怀。”我有还丹妙药,能改变你的生命进程,只要你接纳我,我必真心待你。仙女自降身段,几乎是哭着喊着要封陟接纳自己了。无奈封陟不解风情,不理解女子之真诚善意,居然勃然大怒,痛骂女子云:“我居书斋,不欺暗室,下惠为证,叔子为师。是何妖精,苦相凌逼,心如铁石,无更多言。倘若迟回,必当窘辱。”我是君子,从来不做占人家便宜的事。我以古代名贤柳下惠、羊叔子为榜样,光明正大,坐怀不乱。你是何方妖精,为何苦苦相逼?我心如铁石,坚不可移,你还不走,就不要怪我动粗了。
女子的侍卫先忍不住了,说小娘子回吧,这是个木头人,哪里配做神仙伴侣?女子长叹一口气,无限遗憾,说我再三恳求,仅在于他是汉代有青牛道士之称的封君达的后人,以为总有些仙缘。哪料他“大是忍人”,居然如此不通人情,不晓世事。再留诗一首而去:
萧郎不顾凤楼人,云汉回车泪脸新。愁想蓬瀛归去路,难窥旧苑碧桃春。
还用弄玉、萧史的故事,真没想到他对仙女的求婚如此无动于衷。回去吧,回去吧,女子这回绝望了,哭得稀里哗啦。女子失望的原因,在诗的后两句有更明白的表达:天上人间,相隔渺远,六百年才有一次到人间体会烟火春色的机缘。遭到拒绝,人间失望,还要到蓬瀛仙苑度过漫长而无聊的神仙岁月。真是各有各的难处,人间羡慕神仙,神仙迷恋人间,这里看到作者的立意。
故事还有一个似乎有些不太圆满的结局。三年后,封陟染病而终,为冥府所追,束以大锁,驱入泰山幽府。忽遇神仙大队经过,冥府使者躬立路旁,听到通报:“上元夫人游泰山耳。”使者让封陟抬头窥望,夫人正是昔日求偶仙女,彼此都认了出来,不免都发出悲叹之声。夫人毕竟大度,将冥府追状调出,說:“不能于此人无情。”遂大笔判曰:“封陟性虽执迷,操唯坚洁,实由朴戆,难责风情。宜更延一纪。”虽然不解风情,毕竟是朴实痴戆的正人君子,再为他续命十二年。这样封陟死而复苏,追悔昔日之事,只能“恸哭自咎而已”。
传说中的上元夫人,是西王母的小女儿,在天庭地位很高。难得六百年有一段假期,可以在人间找一份真爱,可惜太讲求人品端庄,不小心踢到了钢板,可谓颜面全无。不过封陟还是真君子,就是不解风情而已,实在没有做错什么,因此仍然可以得到原谅。
结语
唐代是一个开放的社会,三教并兴,思想多元,男女之间的情事,也不像后代有那么多礼教的约束。裴铏是一位在官场的道教崇信者,他的小说借道教的外壳,传达人生的道理,歌颂男女之间美好的情感与诗意的生活。小说文笔很好,诗说不上一流,但也符合故事的进程与人物的口吻。以上三个故事中,女性都不是被动的受摆布者,在婚姻选择上有更多自己的主张。樊夫人初遇裴航,感到这位青年的真诚与冲动,愿意为妹妹牵这条线。裴航在蓝桥驿,可以说进入了仙家布好的局,但他为了一见钟情的爱情,愿意舍弃功名、富贵以及尊严,勤求玉杵臼,躬事劳作,终于得到了仙家的认可,成就一段童话般的美好姻缘。文箫与吴彩鸾之间,也是仙女主动,文箫的性格虽然描述偏弱了一些,但吴彩鸾的十二年人间生活,却是在平凡勤奋中度过的。结局有些仓促,很可能今日拼接而成的文本仍有些不完整。上元夫人似乎太追求男子道德品行的完美,不料却碰到一位完全不解风情的木头人。仔细品味,封陟也完全没有错,女仙太强势了,几乎全无铺垫,就要强委身焉,任何正经人可能都会有些犹豫惊怕。裴铏在书中稍有寄讽埋头书本、不解人事的书生,倡导学道求仙并非排斥人间情爱,对封陟也只说他后悔,完全没有说他的虚伪或不堪,仍然尊重他的选择。这是唐代小说与后代道学或反道学小说的根本区别。
回到女仙,日常生活中其实就是女道士。因各种原因出家修行,不受世俗礼教的日常限制。唐代最有名的三位女诗人李季兰、薛涛、鱼玄机,两位是女道士。唐人蔡省风编女诗人诗选,取名《瑶池新咏》,也与道教有关。在这种氛围中,唐代年轻人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小说正是这些人生追求的记录。
陈尚君 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中国唐代文学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