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血浆的红与黑

刘阳

2022年1月13日，美国加州，民众在医院内“献血”

“Donate Plasma： Make Money. Save Lives.”

捐血浆，既能赚钱，又能救命。

全球最大的人类蛋白质制造商Octapharma在官网页面喊出如上口号。一如这个口号说反映的，在美国，献血，是跟赚钱绑定在一起的：赚钱在前，救命在后。

Octapharma道出了一个真相：有偿献血，总是比无偿更具有吸引力。

作为第一大血液制品出口国，美国贡献了全球约70%的血浆。而这些血浆—与人们平时献血的经验不同—大多是像Octapharma这样的机构，源源不断地从穷人身上“买”来的。

血，是一门生意。

医药公司们从这些血浆中提取出蛋白质，再制成药物销往全球各地，更甚者，则试图通过输入年轻人的血浆，达到延缓衰老的目的。

一些穷人在卖血谋生，一些富人在买血追求“长生”。

在新泽西州樱桃山的一家血浆采集中心，房间里摆满了黑色的躺椅。罗伯特·马修斯就躺在其中一张椅子上，抽血的医生把金属针头扎进了他的右手肘内侧。

医生让罗伯特把手臂抬起来，然后又让他放下，提醒他：“握紧拳头。放松。”

罗伯特掌心向上，拳头听话地一松一紧。暗红色的血从针头流出，通过塑料管流向一个体积比一箱啤酒略大的白色离心机。

与白色离心机相连的一升容量塑料瓶里，慢慢出现了淡黄色的液体。那是罗伯特的血浆。

大概只需要45分钟，那个一升容量的塑料瓶就会被填满。不久后，罗伯特的银行卡中则会多出一笔转账。

一些穷人在卖血谋生，一些富人在买血追求“长生”。

这是2021年“献血者”罗伯特·马修斯与美国新闻主持人基思·罗默讲述的“捐献”血浆经历。血浆行业名义上坚持将此称为“捐献”，但大家心知肚明—罗伯特实际上是在“卖”这些血浆。

罗伯特是一名电工，白天上班，晚上下了班就来“献血”。这已经成了罗伯特每周二和周五日程安排的一部分，“就像一份工作”。

罗伯特觉得，“献血”是一门还算不错的“生意”。自己的血浆不但能帮助别人，还能带来一笔收入。

这是件双赢的事。

况且，“献血”几乎是一门源源不断的“生意”。一般来说，捐献血浆后1～2小时，捐献者的血容量就会恢复；采集200～300毫升血浆，两周可以恢复，对身体伤害不大。

根据美国红十字会的规定，捐献者每28天可以捐献一次血浆，一年最多可以捐献13次。但许多私营机构实际上遵循的是美國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规定，即捐献者每周可以献两次血浆，一年最多可以献104次。

每个月，罗伯特能靠“献血”挣上几百美元。相比美国每小时7.5美元的最低工资标准，罗伯特“献”一次血不到短短一个钟，轻轻松松就能拿到30～50美元不等的报酬。

英国媒体根据每年收集的血浆数量粗略估计，美国一年中有多达2000万人在或有偿或无偿地捐献血浆。

像罗伯特这样频繁“献血”的人，大多存在经济问题。根据一份市场报告，美国大约70%的血浆采集中心都位于贫困率高于平均水平的地区。

2015年美国媒体的一篇文章指出：“‘献血’在美国的极端贫困人口中非常普遍，甚至成了他们重要的经济来源。”

与那些“买血”的公司相比，罗伯特拿到的钱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血液制品是美国第十二大出口产品。

2016年，血液制品在美国所有出口产品中的比例，甚至超过了大豆和计算机。

目前，只有美国、德国、匈牙利、奥地利和捷克共和国5个国家允许有偿“捐献”血浆—或者说，为血浆付费。其中，美国的血浆产量占全球总量的70%。

业内人士调侃称，美国简直就是血浆产业的欧佩克。

罗伯特在血浆采集中心“捐献”的血浆一般会被冷冻起来，然后卖给制药公司，提取各种蛋白质制成药物。这些药物最终可能被销往美国各大医院，或是运往全球各地。

在樱桃山血浆采集中心B Positive Plasma，墙壁四面都是充满医学味道的米白色。当天收集的血浆存放在零下40℃的冰柜里，目的是尽快冷却到目标温度—零下25℃。隔壁的冰柜则存放着准备发货的血浆。

血液制品

“献血不应该让任何人变得更糟。”

两个冰柜中间放着上千个瓶子，据B Positive Plasma的首席执行官本杰明·鲁德介绍，每个瓶子的价格为20～100美元。

B Positive Plasma每周都要运出大约80箱货，每箱里有15瓶一升的血浆—即每周约1200瓶血浆，每瓶血浆可以卖到数百甚至数千美元。

对于患有免疫缺陷、血友病、神经系统疾病、肝肾疾病、癌症等疾病的患者来说，血浆是一种重要的药物来源。在全球范围内，应用最广泛的血浆蛋白产品是免疫球蛋白。加拿大血液服务中心估计，在该国使用免疫球蛋白的患者中，大约有一半人已经完全无法离开这些药物。

据知名市场研究机构BCC Research在2023年3月发布的报告，2021年全球血浆制品的市场规模已经达到314亿美元。每当科学家们有了新的突破，发现了新的疗法，全球的血浆需求就会上升。

到2027年，市场规模预计将增长到457亿美元。

美国也将开设更多的血浆采集中心。2005年，美国大约只有300个血浆采集中心。到2021年5月，数量已经增加到了900多个。据2023年3月英国媒体的报道，美国已经有1000多家付费的血浆采集中心，且大多集中在较贫穷的地区和大学城。

血浆一旦与金钱进行交易，就自然地具备了商品属性。新冠疫情期间，“血浆疗法”的探索，甚至导致了血浆“溢价”。

疫情暴发后不久，美国大约1500所医院展开了大规模的研究和试验，试图用康复者的血浆来治疗新冠肺炎。当时，美国“捐献”血浆的报酬上涨到了100～200美元。

不过，过于宽松的捐献条件，也引起了人们的担忧：“献血者”健康状况是否合格？

根据要求，血浆采集中心每四个月就要对“献血者”进行一次检查，以确保他们的健康状况良好。但也有人认为，每隔四个月的检查可能并不足够。

捐献者的健康状况同样令人忧心。

一些经常“捐献”血浆的人，不少出现了偏头痛、麻木和昏厥等症状。

早在上个世纪，就有人对付费献血发出了反对的声音。

在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血浆公司和许多其他行业一样，开始意识到了全球化的可能性—在美国之外的发展中国家，血浆可能会更便宜。

于是，美国瞄准了尼加拉瓜。时任总统安纳斯塔西奥·索摩查的一位朋友，借机建立了一个巨大的血浆采集中心。他想通过这种方式获得廉价的血浆，然后再出售给大型的国际制药公司。

尼加拉瓜的血浆采集中心每天24小时不停地运行，每周都有几千个人前来“献血”。一家媒体的编辑调查发现，“献血者”都是些酗酒者和极端贫穷的人，很多人都出现了健康问题。甚至有指控称，有人在献血过程中当场死亡。

人们把这个地方称为“Casa de Vampiros”，意为“吸血鬼之家”。

1978年1月10日，曝光该事件的报纸编辑在街上被三个人用猎枪打死。他的葬礼变成了一场暴乱，最终导致尼加拉瓜的血浆采集中心烧成了平地。

这不是一起孤立事件。

血浆，历来是各路研究者和血浆公司趋之若鹜的稀缺物。尤其是年轻人的血浆，被看作一种延缓衰老的“长生药”。

很早之前，学术研究就发现，幼鼠的血液循环既延长了老年鼠的寿命，又增强了其组织功能。基于这些研究，Ambrosia等公司开始了将年轻人的血浆输给老年人的试验。

2018年，美国加州蒙特利市的创业公司Ambrosia完成了一项临床试验，将16—25岁年轻捐献者的血浆输到了约80名35岁以上的人身上，后者每人向该公司支付了8000美元。同年，佛罗里达州的马哈拉吉医生也进行了同类实验，并向参与者收取了高达28.5万美元的高昂费用。

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对此类实验感到担忧。2019年8月，Ambrosia被迫叫停。然而，在全球“老龄化”的焦虑下，一些科学家还在不断研究血浆中的“长生”秘诀。

人们对于付费血浆采集模式的担忧是显而易见的：

这会不会吸引那些健康状况太差的人去献血？不健康的献血者，会不会为了赚钱，谎称自己没有病？这是否模糊了人们献血、用血的初衷？

1970年，英国社会学家理查德·蒂特马斯在《礼物关系：从人血到社会政策》一书中提出，美国血液供给制度造成输血者感染肝炎的比例是英国的四倍，他认为，原因正在在于，美国是有偿献血，英国是无偿献血。

2009年6月14日，世界献血者日，世界卫生组织发表墨尔本宣言，反对为血浆付费。当时，几乎所有国家都支持了世界卫生组织的声明，最终也包括尼加拉瓜。

但美国是个例外。直到今天，美国公司仍在继续为捐献的血浆付费。

有人为有偿捐献辩驳称：“随着发展中国家医疗服务的进步，全球的血浆需求也在增长。如果失去有偿献血者供应的血浆，就只有富人才能够负担起血浆治疗。”

这不失为一种现实的考慮。但反对者认为，这种将献血行为与经济回报绑定的行为，恰恰会让无偿献血者变得越来越少。

世界卫生组织希望，每个国家都能实现100%无偿献血。该组织认为，这才是安全、可持续的血液供应的基础。

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经济学家马里奥·马希斯说：“献血不应该让任何人变得更糟。”

责任编辑何承波 hcb@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