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爱说,童年记忆和个体经验,是文学创作之源,其实,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也离不开童年记忆和个体经验,童年记忆和个体经验,同样也是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之源,张丽军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的经历,就是一个证明。
出身于农村,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批评家和学者,不在少数,这种出身经历影响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的情感倾向和价值判断,也屡见不鲜,但像张丽军这样,不但把他的童年记忆和个体经验作为专业选择的起点,而且也作为他此后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活动的原点,并不断加以扩展延伸,做大做强,以至蔚为大国,自成一家者,并不多见。李云雷说他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是“将个人独特的生命体验融入其中,以此形成自己的问题域,并在持续关注的过程中不断拓展、深化”,诚为确当之论。
成就一个学者和专门家,也许有各种各样的因缘,但就其专业领域而言,进入什么样的研究领域,选择什么样的研究方向,这个研究的领域和方向,有多大的施展空间和持续展开的可能性,从某种意义上说,可能是决定性的。当然,你也可以说,个人的天分和努力也十分重要,但这种选择本身,就是你的学养、经验和功力的体现。
古人说,做学问的人,“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我还要加上一句,乐之者不如生而与之相契者。今天的学者,选择一个文学研究的领域和方向,不外乎以下几种原因,一是师承习染,即从老师那儿得来的和学习过程中养成的经验。二是望风取向,或曰观潮取向,即从当时的学术风气和发展潮流所得的启示。三是当前需要,主要是申报课题或完成指定的研究任务。这三种选择,都与“乐之”“好之”无关,更不用说“生而与之相契”。张丽军所选择的研究领域,和此后生发的诸多研究方向,虽然在某些方面,也未能免俗,但从根本上说,都是与他的生命本原和他的人生阅历“相契”的,所以格外值得称道。这种“生而与之相契”的农家出身和农村生活经历,就使得张丽军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始终保有一种“乡土”底色和鲜活的感性经验,同时也使得他得以借助“农村”这个中国社会的历史原型,把他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的触角,伸向与之有关的错综复杂的社会文化领域,他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因而就获得了一个自由展开的论域和空间。
我无意贬低或否定城市生活经历和人生体验对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的作用。尤其是在这个以城市化为标志的现代社会,城市生活经历和人生体验,更是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从事阐释活动的经验依据,也是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进行价值评判的文化标尺。何况现在的文学批评家和从事文学研究的学者,大多是城市出生,有着丰富的城市生活经历和与生俱来的城市生活体验,从这个意义上说,有时候,我们特别强调城市生活经历和人生体验对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的作用,原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这当然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方面是,中国毕竟是一个农耕文明历史悠久的国度,农耕意识和乡村经验,在中国人的文化传统和日常生活中,积淀深厚,且深刻地影响着中国人的价值判断和情感态度。虽然今天的中国已经进入了现代社会,但这种以农耕文明为底色的文化传统仍在继续,仍然在影响着中国人“走向现代”的观念和视域,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作为一种社会文化活动,自然也不例外。较之从西方泊来的“现代”观念和随之引进的“问题域”,这种以农耕文明为底色,积淀了中国人所特有的乡村生活经验,渗透了中国人所特有的乡土意识的看问题的眼光和态度,面对中国因“走向现代”而滋生的诸多现实问题,包括虚构的文学世界的问题,显然具有更强的穿透力和更大的涵盖度,因而就显得格外重要。对今天的学者和批评家,尤其是年轻一代的学者和批评家而言,这不但是当代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的一种稀有资源,同时也是一种特别优势。
张丽军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因为拥有这种稀有资源和特别优势而能逢山开道,遇水搭桥,从他面对的各种文学对象中,找到与他的经历和体验“相契”的问题。他由现代文学对处于底层的农民形象的现代性想象,到关注底层人群的生存状态,乃至生态问题,由想象农民的现实主义方法,到研究底层叙事的各家各派,各种表现方式,乃至乡村作为底层社会的审美趣味和“接受美学”等等。从这个角度,用这样的眼光,他甚至从已成经典,已有定论的《骆驼祥子》中,看出影响祥子的命运的外部因素是乡村和城市的“差异”,从正在生长,尚无定型的“七〇后”作家的创作中,看出“乡土中国和现代中国相交融的力量”。包括他对其他文学对象、文学问题的批评和研究,都打上了这种独特的精神印记。
鲁迅说,“我们曾经在文艺批评史上见过没有一定圈子的批评家吗?都有的,或者是美的圈,或者是真实的圈,或者是前进的圈。没有一定的圈子的批评家,那才是怪汉子呢。”张丽军这个山东汉子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当然也有他自己的“圈子”。这个“圈子”源于乡村,又不止于狭隘的乡村经验,起于个体,又不止于个体的生存体验,而是用他的学养和识见,把一己的乡村经验和生存体验,与中国社会的现代化乃至人类文明发展的进程联系起来,作为一种普遍的“现代”观念的“感性显现”,纳入到这个进程之中,以此来“圈”定他的对象和论域,他的这个,“圈子”因而就不是个人趣味的小“圈子”,而是一个“历史的”“美学的”的大“圈子”,能在这个大“圈子”里腾挪变化,我也要学着鲁迅的口气赞一声曰,那才是条真汉子哩。
(责任编辑:宋小词)
於可训湖北黄梅人,一九四七年生,武汉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著有《於可训文集》十卷,發表文学作品近百万字,出版短篇小说集《乡野传奇集》,中篇小说集《才女夏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