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间女子的恋爱是甜蜜的,是金桂花香的味儿,是发痴的欣悦在天马行空地飞扬,团团的金色流波,饱含喜乐,畅快地奔向周身每一处细胞去了。一群五彩斑斓的蝴蝶飞来,扑着翅儿,绕着花丛前后嬉戏。一朵花儿,便是一枚女儿心。瓣儿拧着圈,涌起不知所措的羞,不知何往的身,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吃也不是睡也不是,日夜不得安宁了。
云雀是个例外。
她恋爱了,没有甜蜜的金桂花香味儿,更没有喜乐,确是日夜不得安宁。
论长相,她是一位娇美的女子。粉色皮肤,似水大眼,一副柔软又饱满的身架。她走过处,如一条垂感极好的绸子,轻盈有致。加之她后背如瀑的黑发,随着腰身来回轻挪,朝左扭,发朝右摆,朝右扭,发朝左摆,彼此一唱一和,很默契。上大学的年纪,是人生最好的年华,恋爱的她却是痛苦的。
她一枚女儿心,不知所措地煎熬在纠结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拒绝也不是接受也不是。以她的认为,恋爱是人生可怕的负担。
正处于青春年华的大学生,精力旺盛,精神亢奋。到了周末,青年男女更有着浓烈的粉色情意,蓬蓬的气息,跃跃的心怀,是上帝的恩宠,特意制造的,送给恋爱中的他们。周末是大家盼望的,就云雀偏偏害怕周末。她的恋爱是苦的,周末一来,心头就蒙上一层恐惧。
日子不会因她的害怕而停顿,掰指一算,再过三天,她恋爱整一个月了。
刚好,又到了周末,枝纪早已等在女生公寓楼下,微信已发了几十条,一心等着和她约会。她盯着微信看,不时地,头伸向窗外,心跳加快。双脚在水泥地上来回打转,双手使劲在绞搓。她害怕,怎么办?问过几遍,又鼓励自己,害怕也得去,必须去。她磨蹭了好久,慢吞吞下了楼。
枝纪一见她,高兴地叫了她一声,声调里的激动如紧绷的琴弦猛然触动,发出几缕颤音,很清越,又急促。她低头,不理他,只顾向前,走向学校后门边的小树林。
枝纪追上来,拉住她的手。
她一甩手,生气地说:“你以后别到女生公寓楼下等,让别人看到不好。”他笑道:“有啥不好?谈恋爱,多正常的事儿。”她口气生硬地说:“我不喜欢。”他迟疑了一下,又去牵她的手。她别扭地一闪。他问:“你又怎么了?”她小声说:“不要这样。”
初识时,他认为她是害羞,顺从她意。
如今一个月了,她仍这样,他不解了。手拉手,是恋人间的正常行为,她为什么拒绝?难道她不喜欢他?他又一想,女孩子天生害羞,喜耍小性子,拒绝是掩饰内心的,如果真拒绝为啥还见他。他这次是鼓足了勇气,暗下了决心的,猛然他从背后抱住她,紧紧抱住,耳语道:“这下习惯了吧,别怕。”她吓坏了,哇哇大叫,扑打他搂着腰的双手,疯了似的失控。她痛苦紧张的尖叫,引来了周围同学惊诧的关注,一道道电光似的眼神一齐射来。他忙松开她,脸红了,很难为情。
她怒吼道:“少碰我!”他抿双唇,背过身子去。她说:“我头很晕,再见。”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枝纪追她几步,又停下,觉得无趣,呆呆站在原地。她走远了。他看着她背影,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在瞠目,在出汗,更在疑惑。厚实的窘迫如被子似的裹住了他,他羞愧不已。为什么,为什么?
不止这次,以前也是这样,枝纪清楚。
此后,倆人依然约会,却如两条不会交叉的平行线,她坚决不准他碰她。
恋爱成了云雀的心理压力和精神负担,每每见面,一见枝纪凑近,她周身紧张,慌忙躲避。约会,让她很不安。以枝纪的话说,次次是她发脾气耍性子,次次,他从不计较。
她的“发脾气耍性子”,和别的女孩不同,别人是撒娇,是媚态,是情趣,是玩的。她不是,是有后果的——她会带着怒气,大踏步地径直奔回宿舍。生气的原因无外乎是,他要拉她的手,要拥抱她。她不准他碰,一走了之。回到宿舍的她,鞋也不脱,一头栽倒在床上,暗自流一阵子泪……
她正在难过,枝纪的微信来了。一个接一个,放炮似的响着,以致成了越来越密集的枪林弹雨,不停射向她。她看了看,先是不理,可最终又回复了,说好着的,让他放心。她暗下了多少决心,他的微信,再怎么响也不看不回,电话也不接。当微信如潮水般涌来时,表情玫瑰、咖啡、礼物、笑容、拥抱,太多了,足以满载一火车,足以淹没了一个小小的她。她实在无法抗拒,哭也哭过了,平静了的她会回复。
这次和往常一样,程序照旧完成。平复了情绪的她,起身,拿了毛巾去了水房。拧开龙头,水流出来,双手伸入水中,凉凉的水意一点点浇灌着她。她使劲地揉搓双手,把水龙头拧到最大,任水哗哗地倾泻。她把毛巾浸湿,用力擦着脸颊、胳膊、腿。她用力地擦,皮肤擦红了,通红如枣,如刀刮过似的吓人。她还是用力擦,不停擦。毛巾在她手中,绞过来,拧过去,恰似一块黏稠的醮满水渍的糯米糕,尽是滴滴溚溚的水珠,絮絮叨叨的泪花,一绺一绺的红印子……
水是云雀喜欢的,很久了,她爱水。
沙漠里的骆驼是特殊的,耐渴。一步一步,骆驼用四蹄走过了黄沙漫天的地域,奔向了主人指向的目标。骆驼走得慢,可行走的姿态,像一只高贵的天鹅在水里游弋。骆驼和天鹅,一个在沙漠,一个在湖泊,却是让人类惊叹的贵族。天鹅可以上天,翅儿一扇,扑啦啦地踩着水面升上了云端,天空闪出一块精巧的白云,是自由飞翔的仙子。
骆驼是征服者,如传说中的夸父,是不屈的战士,执着坚韧,无畏向前。夸父死在了途中,勇气和力量化为了邓林。可骆驼一直活着,像一架古老的水车,滚动着年月的轮子,在荒寂无垠的大地上勾勒出一幅沧桑奇绝的图画,凄凉、孤美、独绝。沙漠最能体现浩大与渺小,最能演绎什么是征服与被征服。
云雀喜欢天鹅,怯畏骆驼。
水是云雀的生命,她亲近水,水很柔软。
她害怕被征服,怯惧沙漠。她当不了夸父,也不想当。西部大片的荒滩,沙漠之舟的骆驼背负一袋袋沉重的货物,艰难地跋涉。小时,她是羡慕那远观的风景,真是摄魂的大美啊。高远的天空,起伏的沙丘,一轮红日,血一样地铺展开来。整个的红,像鲜血似的,直逼她的心门。她不激动不颤抖,那是由不得她的。魂飞魄散了,如痴如醉,她更是同情缓步行进的骆驼,叮当叮当,白日响,梦里响,摇摇晃晃的驼铃,蹄间漾起的黄漫飞沙,如一张土色的绉纱,前后翻卷着,似浪,似雾,似风,浪漫了她的整个少儿时期。
随着岁月渐长,那片迷人的血红添了几分狰狞,是吃人的,张口要吞了她。对于曾经怀有的一份敬畏似的羡慕,愈发淡了,以致忘了。她清楚,自己是征服不了沙漠的。她当不了骆驼,也不想被征服。
水是她的爱,软和、清澈、干净,她很爱。但凡遇着水,卫生间的,教学楼的,宿舍楼的,或是校外面不远处的小河的,她近乎发疯地跑过去,双手伸进去,掬着,搓着,揉着。唯与水交融,她才得片刻安宁,一股净爽,如饮了琼浆玉液,清鲜之气缓缓滑过体内全部神经,她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有情感有意识的人,一个青春烂漫的女子。
她问自己,女人为什么要恋爱?
恋爱是一钩诱饵,迷惑女人进入爱情婚姻的坟墓,一生受苦,不得安宁。这是她的恋爱观和婚姻观。
二
云雀是陕西关中周秦镇人。
周秦镇是关中一座古镇,闻名遐迩。镇上有三条街,主街上有高大的牌楼,牌楼两侧是粗壮的松柏。街道两边,大青砖的墙面和林立的石碑留有各代文人墨客的笔迹,诗文互唱,字体各异,一派古雅气象。周秦镇的居民,很有优越感,比起陕西其他地方人自有一番异样神气。镇子虽经历千年历史的风风雨雨,源于地理上处于终南山山麓,免于受外界过多干扰和破坏,但从外表上看,依然有着古蕴和气派。
云雀四岁那年,听姑姑讲,唐朝时镇上出过一位有名的女诗人,叫鱼玄机。乍一听,她咯咯笑个不停,头一歪说,鱼衔鸡?鱼怎能衔住鸡?鱼是水里的,鸡是地上的,怎衔呀?姑姑一听,双眼圆睁,先是惊讶,再是哈哈大笑,抱住她亲个不停。姑姑说,你个小豆芽儿呀,还知道鱼衔鸡?满脑子蜂窝眼,真是可爱死了!说话间,又对她一阵狠亲。她白嫩的脸上沾了几点唾沫星子,轻风吹来,皮肤有点紧绷感。她不高兴地头一扭,撩起袖子用力一抹。姑姑见状,脸红了,明显的难为情,手从兜里抽出来,放下去,手再放进兜里,再抽出来,末了手一扬,生气地说,你嫌我脏?我唾沫才香呢!告诉你吧,鱼玄机是个女人,有名的女诗人!
云雀想,鱼玄机是女诗人能干啥,女诗人是啥呀,好吃吗?姑姑疯了一样亲她脸蛋,她很不舒服。她讨厌唾沫沾在脸上,很讨厌。一见姑姑发火了,她马上咧嘴笑,扮鬼脸。她爱姑姑,真心爱。
几天后,她从幼儿园阿姨的嘴里听见“鱼玄机”三个字。阿姨是个秀气的女人,瘦高,皮肤很白。阿姨问小朋友们,你们听说过鱼玄机吗?她惊喜,连忙举手喊,听过,她是唐朝一位有名女诗人。小朋友们惊讶地看向她,犹如姑姑当时惊诧地看她那样,眼神一模一样的。阿姨哟一声,夸奖她,云雀你好聪明,竟知鱼玄机!好,你以后像唐朝才女一样,做个当代才女!受到了表扬,她开心极了,周身发热,异样的感觉从脚底升起,脸红成了云霞,美滋滋的。
因了这事,她对姑姑改变了态度,真正佩服姑姑了。周末没事儿时,她给姑姑打电话,东拉西扯,最后一句话,姑姑你来么,带我出去玩儿。姑姑很高兴,爽快答应了。姑姑是长安一家央企宣传科的干事,平时工作很忙,晚上也加班。她听爸爸讲,姑姑一手好写,号称单位的“一支笔”,单位对内对外的文字,全出自姑姑手。她更得意了,认为姑姑就是魚玄机一样的女子。
盼到周末,姑姑来了,带她去附近公园或者河堤或者田野玩耍。姑姑懂得真多,肚子里全是故事。给她讲了鱼玄机的故事,讲完后,姑姑一声长叹,红颜薄命,才女命更薄啊。说着话,她手从衣兜里抽出来,放下去,连连叹气。云雀不懂,听不出姑姑叹息里的含义,更不懂姑姑为何伤感。姑姑告诉她,不管命好还是不好,不管命是薄还是厚,女子一定要有文化,要有个性。她似懂非懂地点头,疑惑不解。
从姑姑嘴里,她还知道了镇上出过的一个个名人。从唐代到近代,文化名人一个接一个,还有少许的武人将领。他们各自有着非凡的传奇故事,经姑姑生动地一一描绘,她很是羡慕和敬佩。
一次,讲完故事后,姑姑悄悄给她看了几张沙漠的照片。一行骆驼走在残阳如血的茫茫黄沙中,队形整齐,血红的彩霞包裹了它们。黄沙如细小的一颗颗粟粒,软乎乎,拓上一行行骆驼足印,有一种说不出的奇特。第一次见到这般景色,内心震撼了,她的心咚咚地跳,脱口而出,太好看了!
姑姑问,云雀呀,你喜欢这地方吗?她说,太喜欢了!看,满地的小米粒儿,太喜欢了!姑姑神秘一笑,轻轻亲了她一口。她见姑姑的脸皮爬上两朵绯云,跟沙漠里的红色一样美,哇,她又震撼了!盯着姑姑脸看,着迷了。姑姑说,云雀你知道吗,这是沙漠,是天下最美的风景!说着话,姑姑眼神慌乱地转过头去。
以后,姑姑不时拿几张沙漠的照片给她看,指着骆驼脖子上的小铃铛,得意地小声唱起歌儿来,眉眼间荡漾着幸福甜蜜的味道。她用力嗅,感觉味道真香,真美。姑姑唱完歌,神采飞扬地又给她讲起镇上曾经来过哪位边塞诗人,在当地留下什么传说。在姑姑绘声绘色的讲述中,周秦镇在她心里升腾起来,越来越大,变得很雄阔,和沙漠一样,无比壮丽。哦,她惊叹,原来这不只是个古镇,更是个伟大壮丽的镇子。她得意了,庆幸自己生在这儿长在这儿。
半年后,姑姑没闪面了。
姑姑去了哪里?她不知道。
她给姑姑打电话,接不通。
她问爸爸妈妈,全沉默。
有一天,爸爸妈妈在吃饭时,说到了爷爷和叔叔,顺带谈到了姑姑。妈妈说,她去了新疆,也不留个话,让我们跟着挨骂!爸爸说,让她去吧,等于咱家没她这个人!妈妈说,那男人不要她就算了么,长安城这么大,还找不到一个合适男人?非要亲自去新疆找人家,看看,去了没什么好果子吧?人家还打电话过来,让咱去领人,真是丢死人啦!爸爸唉道,男人心变了,心肠就换样了,全身就换血了。女人不管怎样做,也挽回不了的!她是傻啊,傻透啦!
云雀听着,接住话说,你们把姑姑叫回来!叫回来!她一甩筷子,大哭起来,眼前闪过一张张沙漠的照片,姑姑脸上的两朵绯云,姑姑神秘的笑,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感觉姑姑去了不好的地方,找不好的人去了……她嘴里喊着,姑姑,回来!哭个不止。爸爸妈妈望着她,再没了话。
就此,姑姑没了音讯。
两年后,她上小学了。
小学在街道中心地段,很热闹。来回上学放学路上,她四处瞅,希望发现姑姑的身影。每次,令她失望。
也就从这一年起,家里阴云笼罩。气氛日渐冷了,没了以前的温馨,爸爸妈妈吵架次数越来越多。一次,俩人吵架后,怒气冲冲地用力摔门而去。家里瞬间冷得可怕,静得恐怖,寒风嗖嗖从俩人摔得砰砰的門声中飞来,久久弥漫,她和弟弟不约而同地抖动身子。弟弟双手环抱,对她说,姐姐,我讨厌这个家,我想走,再也不回来了。她望着满脸稚气的弟弟,教训道,胡说八道,你出去走走试试,肚子饿了还得马上回家来的。弟弟一摔书包,扑通坐到沙发里,瘦小的身子弹跳了几下,似乎是寒风在托着他,扬起了几股冷冽的气息。她茫然地看着屋顶,揉搓双手。
自那后,每次都是妈妈先回家,总阴着脸。她边收拾凌乱不堪的家,边唉声叹气,偷偷抹泪。她和弟弟待在房间,不敢出声。也总是在第二天,爸爸才回家来,吃一顿饭,完成任务似的,吃完不说话扭头便走。
一天晚上,妈妈下班回家,更是没精打采了,很是疲惫。她顺手扔了包,甩了鞋,到处闲转,见着厨房冰锅冷灶,长叹一声,憋足了劲儿吼道,你该死的爸死哪儿去了?!她和弟弟吓坏了,不敢看妈妈变形的面目。妈妈又失控地吼道,他怎么不让麻将给弄死去!
她明白了,爸爸经常夜不归宿,原来是打麻将去了。麻将是什么?她清楚那是害人的东西,让人变坏的东西。要不然,妈妈怎么会这么生气?妈妈为何总和爸爸吵架,爸爸变坏了。妈妈骂了几句,换了衣服,进厨房做饭。她盯着作业本,头脑一片苍白。她恨爸爸,恨!她拿笔在纸上用力一划一划,很是用力,好像那是爸爸的手,笔一刀一刀割出血来,以后他再不能打麻将了。
云雀,和弟弟出来吃饭!妈妈在招呼。她意识回转过来,回到了现实,赶忙应答一声,扔了手中的笔。面前的本子,已是千疮万孔,惨不忍睹。
她和弟弟吃着饭,不时瞅一眼妈妈。她嚼着饭菜,故意说,真香,妈妈做的饭真好吃!弟弟埋头,不吭声。吃完饭,弟弟一抹嘴,径直回了房间。她帮妈妈收拾碗筷。妈妈阻挡她,说,去,认真做作业!
半夜,爸爸回家了。
一阵啼哩咣啷的巨响,她惊醒了。竖耳听,爸爸妈妈打架了,妈妈大哭大闹。爸爸骂妈妈,妈妈也回骂。骂的话很粗俗,不堪入耳。爸爸的声音有些沙哑,妈妈嗓子尖锐。妈妈骂道,你们家天生就出败家子,就出丢人现眼的东西!你妹妹,啥没见啥,去跟新疆的男人鬼混,什么生意人,明显是个骗子。哼,这下好了,肚子搞大了,害怕了,知道丢先人了,跑了,玩起失踪,真个傻子!不要脸!
她耳朵嗡嗡作响,震惊,原来姑姑因此出走,去了茫茫沙漠?她猛地坐起,仿佛一盆冷水头天而降,浇得她浑身冰凉。那新疆的男人一定不要姑姑了,姑姑没法子,怕生下孩子没爸爸,怕丢人,才消失了?她眼前闪过姑姑的身影,心很疼,泪水涌了出来。她为姑姑担心,她恨那个骗了姑姑的男人。
啪!她听到一记响亮的耳光,如玻璃球掉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尖锐,脆响,荡起了回音。她打了个激灵,肤上渗出一层细小的麻珠来,如沙漠里的小米粒沾满了她全身。她抱住双肩,发抖。她懂什么叫鸡皮了,鸡皮是惊吓出来的,没有发红,不,一定发红了,血一样的红,她只是不愿看,害怕看。沙漠,在她眼前忽闪,无边的无数的血红米粒,可怕的血,无边的沙漠,她可怜的姑姑,被淹没了。
哎呀,我不活了,命好苦呀……妈妈哭声震天,骂爸爸,骂爷爷,骂姑姑。妈妈疯子似的,把家里老少骂了个遍。从妈妈嘴里,她知道了以前不知道的事儿,原来爷爷是个半疯子,一生不务正业,吃喝嫖赌,中年时失手打死了奶奶。叔叔有神经病,一犯病,挥举菜刀屠杀别人家的家禽家畜。姑姑有文凭,却找了个骗子男人,是个活生生的睁眼瞎。爸爸是不务正业,随爷爷了……妈妈委屈大如滔天,悲愤不已,一边骂,一边砸东西,不停有重物摔到地上,咣哩咣啷!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有邻居来了,嗵嗵嗵使劲砸门,骂骂咧咧,妈妈才止住了骂声,不摔东西了。爸爸窝在沙发里,呼呼地,已经发出了如雷的鼾声。听着爸爸的粗重鼻息,她突然感觉很好笑。妈妈激愤不已,又哭又骂又砸东西,爸爸竟能安稳入睡?成人的世界,怎是这样?她无法理解。
家里没了响动,安宁了。一切,恢复了平静。她很想出去看一眼妈妈,心里惧怕,怕挨骂。她的脚在被子里动了动,没敢下床。砰!一声门响。她料想是妈妈回屋睡觉去了,提着的心才妥妥地安放下来,老鼠似的溜进被筒。她睡不着,头脑异常清醒,呆呆地望着窗外。
窗外的夜空,群星闪烁,恰如挂满灯塔的海洋。她望着星空,小星星如小米粒般大小,这是升起在空中的沙漠,无边无垠。星星背后,是黑夜的巨大帷幕,不,那定是大片的血红,让夜的巨型牙齿给无情地吞掉了,成了黑红黑红的夜空。血红的夜,血红的海,血红的沙漠……姑姑,你在哪儿?她默念着,眼前出现了笑容满面的姑姑,狠劲亲她的姑姑。她伸手去抓,扑了空。她嘴角一撇,泪水滚了出来……很久,她才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提箱子回了娘家。
一周后,爸爸又接回了妈妈。
三
枝纪约会云雀开始频繁了,不止在周末,周内有空便约。
晚饭后,班级里若无事,他也约。她拒绝。他缠住不放。她头痛不已,烦躁难耐。约会,成了她心头的肿瘤,一碰,痛得要命。她问自己多遍,害怕恋爱,认为恋爱是诱饵,为啥不直接拒绝枝纪?问归问,面对枝纪的追求,她依然是以前的态度,见是见,只是不准他碰她。她也暗骂自己算什么角色,可她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内心里渴望有男孩子来追求。她很矛盾,怕恋爱,又想被爱。她对恋爱有了判断,又无法真正拒绝恋爱。就这样成了一个半推半就的讨厌的女孩子,她认为自己很讨厌。
上大学以来,她一直沉默,不太和舍友们说话,也和老师同学保持一定的距离。谁不找她说话,她不言语。舍友旎旎是个热情的女孩,对她友好。她心知,可在言行上依然保持距离。每次和枝纪约会回来,她趴在床上,纠结,难过,很痛苦。舍友们本来正聊得开心,一见她这样,全咽了声气,不是悄然离开宿舍,就是鱼一般滑进自己帘子里去了。宿舍因她的存在,变得寂静了。
一天,宿舍只有她和旎旎时,旎旎说:“恋爱是快乐的事儿,枝纪又帅,怎么你好像不高兴?”她淡然地说:“感觉很没意思。”旎旎皱眉,问:“恋爱没意思?你说啥有意思?没意思你谈啥恋爱呀!”她说:“是他强求的。”旎旎细眉一挑说:“怎么可能!骗我没用的,我还不知你俩啊!”她说:“真的。”旎旎甩甩长发,朝她挤眼,逗她说:“我也追你,嘿,快发神经吧。”她摇摇头,说:“请不要这样,我不喜欢这样。”旎旎说:“你就喜歡你自己!你看看你,不准谁碰你东西,也不主动搭理人,你不会有啥毛病吧?”她低下头,顺手拿起一本书胡乱翻。
旎旎没继续话题,打开化妆包开始描眉涂唇。化完妆后,朝她做鬼脸。她扭扭嘴,心想,又臭美。旎旎打开衣柜,拉出一件又一件衣服,在身上比划着,试着。红红绿绿,翻江倒海似的,云雀眼花缭乱了,背过身子去。旎旎说:“得了吧你,看啥书。大一时,咱还傻着,天天抱着书进图书馆占位置。咱都大三啦,不谈恋爱,脑子有毛病呀!谁规定了大学不恋爱,咱们可是花朵,不恋爱,花朵怎么能开得娇艳?”云雀更是乱翻书,装没听见。
旎旎过来,扳正她身子,抢了她的书扔在床上。她慌忙推开旎旎的手。旎旎摆了个诱人的pose,问她:“怎么样,看我美不美,迷死你了吧?”她说:“很漂亮,迷死你的东东了,快去找他吧。”旎旎洋洋得意地笑着,扭转着腰肢,再摆了两个夸张的pose。她说:“美,美得像个妖精!”旎旎正了面色,说:“其实呀,云雀你才美呢。来,我给你化个妆,保证你变成杨贵妃。”说着,旎旎拿着眉笔过来,一手轻摁她的脑袋。她惊呼一声,如同被捕杀的小兔,脑袋快速来回摆动。旎旎生气地说:“干啥呀这是,你真有毛病!难不成就你和我们不一样,整日素面朝天不施粉黛显摆天生丽质?”她辩解道:“不是,不是……”她说不出话。旎旎慌了,说:“你呀,整日不哼不哈,动不动皱眉生气。我说呢,恁有名的大长安,恁大的关中平原,尽出大侠女大才女,怎就出了你这个蔫巴的闷葫芦!”她心一沉,说:“你川妹子好,大胆泼辣,深山江河里的蹦葫芦。你快去约会吧,我想独个儿静静。”旎旎嘴一扭,扬手说:“拜拜!”背起米色布艺包,扭着细软的腰走了。她赶紧关上房门,喉咙一嗝一嗝,想呕吐。她不是讨厌旎旎,是自己心里压抑得慌。她倒了杯白水,喝了两口,吐着气儿。不知咋的,泪珠儿上来了,蒙住她的眼。她抬手背沾了沾,泪水是个好东西,缓解了她的情绪。这时,手机嘟嘟响了两声,是微信消息。她没理。
镜子里,有个娇美的女子,一头蓬松的发,黑云似的堆在头上,衬得脸儿更是粉白细嫩。刚流了泪,脸蛋儿比平时略红了,如抹了两坨胭脂似的,腮上格外的红亮。是云雀吗?她眨着大眼,瞪着镜子问。镜子里的美人儿也问,也瞪着她。白色的纱裙皱巴巴的,毫不掩饰地暴露了她趴过碾过搓过的痕迹。裙袖一个肩头斜了,半个浑圆的膀子羞答答地出来,冷艳的锁骨,白皙的肌肤,这个女子挺美的,可就是哪儿不对头。哪儿呢?她捂住了脸。
突然,房门开了。旎旎一阵风儿似的回来,一见云雀在照镜,吃惊问:“怎么了?”云雀受了惊吓般扭过脸去。旎旎笑道:“一人偷偷美呢,挺有意思呀。快收拾一下,枝纪在楼下等你呢!”云雀摇头,说:“我不去。”旎旎取了墨镜,戴上,说:“恋爱是多好的事儿,有男孩追求是女孩的幸福。你呀,不愿意就跟人家枝纪直说了,含含糊糊的,把自个儿还弄得神经兮兮。”云雀小声说:“我不恋爱。”旎旎气呼呼地说:“枝纪在等你呢!我走了啊,才不想让我亲爱的东东多等呢!”又一阵风似的旋走了,宿舍又是云雀一人。云雀感觉梦幻似的,旎旎真的回来过?手机又响了,微信一个接一个,她拿起一看,枝纪发了二十多条信息,最后几个全是一连串的一个表情,一个圆头胖娃娃脑门上挂个大大的问号。
云雀把头伸向窗外,看到楼下旎旎亲昵地挽着东东的胳膊,和枝纪在说着什么。旎旎一抬头,发现了云雀,摇手喊了起来。云雀立即收了脖子,好似被蜂蜇了一下,紧张了。她习惯性地从架子上抽了毛巾,跑向了水房,深深地洗着脸,是的,是“深深”地,用力地“深深”。然后,她拢了头发,抻了衣角,慢步下了楼。她的心仿佛被锤子猛烈敲击一般震动,震痛到她骨头缝里去了,灵魂痛了。是枝纪,让她痛的。
她下楼来,枝纪对她微笑着。一个帅气又阳光的男孩,悠闲打扮,天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立领衣衫,清爽干净。毛寸头型,飘着刚洗过的洗发水的味儿,是香甜的。他尽力地亲切地笑,像大哥那般笑,眉眼闪耀着俊朗的逸气。她低着头,两只手在互揉。他说:“今儿去校外转转。”他走在前,她随在后,俩人出了校门。
阳光很好,光线出奇地热烈,尽情地展现着秋日的丰腴。枝纪笑着说:“天气真好!”她点点头,仰起头眯眼看天空,太耀眼,光线使得眼睛酸疼。天空像很蓝的大海。她心头又出现了沙漠,这天空,夜里黑的像沙漠,白天蓝的像大海,一轮太阳,让世界真是变化莫测。
俩人一路无语,到了环城公园。人流稀少,多是老年人领着孙儿在玩耍。俩人坐在一条凳子上,各坐一头,中间还能坐一个人。他打破沉默,带着慷慨语气说:“天气真好,我喜欢秋天!”她又仰头看天空,有一群鸽子飞过。莫名地,她伤感了。这海水似的天空,白鸽子倒更像天鹅,自由自在地游着,无拘无束。她喜欢这般景致,不觉咧嘴笑了。他和她,依旧保持着固定的距离。他侧头看她,粉白的脖子,俏美的侧脸。他只要不说话,空气便在沉默中僵滞。他想她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不让他碰,恋爱的男女,不应该是这样的。而她,此时却想到了大海和天鹅,多么干净的世界呀。再就什么也没有想了,更不知自己是在谈恋爱。
时间在俩人的沉默中流逝,来来往往的人多了,也在他们的沉默中走过来走过去。他忍不住问:“你为啥不爱说话?告诉我原因,好吗?”她慌乱地摇头,又点头。他说:“都说女孩是小鸟儿,喜欢唱歌,天生喜欢说话,这是上帝特意安排的。”她摇摇头,说:“我不是,辜负上帝厚爱了。”他伸出手,想拉她,手在半空停下了,落在了自己腿上。她说:“我没一点长处,是个无趣的人。”他说:“我认为你最好,真的!”他抓住了她的手。她惊叫一声,往外抽。他鼓足勇气,脸红了,说:“我爱你,你不要排斥我。”她不动了,僵了,任他握住。他轻轻放开,说:“不勉强,等你……”“不要!”她打断道,“我不喜欢恋爱。”他笑道:“别说傻话了,恋爱不存在喜欢不喜欢,顺其自然,该来时就来了。”她站起来,说:“旎旎说了我有毛病。”他望着她可爱的样儿,笑道:“谁没毛病呀,我也有毛病。”他们不远处的长凳上,坐着一对情侣,正热烈拥吻。枝纪和云雀不约而同看到了,云雀忙捂住眼睛,背过身去。枝纪瞅着云雀,轻皱眉头。
还是枝纪打破了尴尬,指着远处的灯笼让她看。他说:“我家乡最喜欢挂灯,逢年过节,到处都挂的。”她望着灯笼,嘴唇动了,没出声。他把话题引到了双方家里。他说得多,只希望她能多了解他。她说:“你真幸福。”他问:“你不幸福?”他想听她说些什么,她没说。他说:“有什么话就说,请你相信我。”她说:“我没什么话说。”他说:“我是个好人,会一直对你好的。”她说:“知道的。”他说:“我是典型的理工男,不会说情话,人绝对实诚,你放心。”她说:“知道的,你也是上帝的厚爱。”他哈哈大笑,说:“你什么都知道,蛮有趣的,你应该学会慢慢接受恋爱。”她说:“沙漠和大海永远不会出现在一个地方,永不相见。”他一愣,问:“这话什么意思?”她说:“沙漠在西北,大海在东南,这是上帝安排的。我感觉,人一会儿是沙漠,一会儿是大海。天空才更奇怪,晚上是沙漠,白天是大海。”他莫名其妙地听着,发怔。她说:“人是个奇怪的动物,没必要恋爱。恋爱这东西,一会儿是沙漠,一会儿是大海,变幻莫测……”他笑道:“谁说的沙漠和大海不相见?迪拜就是大海和沙漠并存的国度,非常神奇和美丽。”她说:“迪拜么,是个独特的例子,上帝故意制造的奇迹,不属于普通大众。”他说:“恋爱本身就是独特的,爱情的独特才是唯一。你说爱情是不是上帝制造的奇迹?”她猛地转向他,目不转睛地瞅他,慢慢说:“我去年看了一本书,说爱情只是个称呼和概念,实际中不存在,看不见。”他说:“爱情只是个概念?对的,这是深奥的哲学话题,爱情是看不见的,只有男女组合恋爱了,才能看见爱情的形式。”她说:“这可能也是上帝安排的吧,搞不明白了。”他一看表,笑着说:“走,带你吃麻辣串去!”她问:“湖北人也爱吃这个?”他笑道:“什么时代了,全国一体化,饮食处处相通。”
吃饭时,他发现她很少动筷子,便不停给她夹菜。他问:“不喜欢吃?”她摇头,说:“一见你,我吃不下。”他笑道:“我不是老虎,也不是豺狼。你不用怕,尽情吃。”她紧抿唇,看着他,轻放下筷子,站了起来。他问:“怎么啦?”她不作声,背起小包,轻快地走了。她走得疾快,如一朵飘逸的白云,忽忽而去,风推着似的,转眼不见了。他没回过神,等明白过来,她已被人流吞没了。
她回到宿舍后,忧郁浸满全身,扑在脸颊上,眼睛里,唇边,眉上。她趴在床上,脸埋在床单里,半天不抬头。她流泪了,心里很难受。以后不见他了,她告诉自己,世上竟有个迪拜?什么独特的爱情,只是概念罢了,还有什么沙漠和大海并存,再怎么神奇的国度,那不属于她的。她后悔和他多说了话,后悔死了。
她告诫自己,恋爱是诱饵,爱情不可信,婚姻埋葬人。
旎旎回来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一見云雀,她异常兴奋。云雀冷冷淡淡,一脸漠然。旎旎红光满面,对着镜子前后照着,幸福的浪花在周身翻滚,拥挤着从衣裙里跑出来,热气腾腾,快乐地四处奔跑,填满了整个屋子。旎旎的感染力太强,整个房间热乎了。曼尼习惯性地摇摇短发,说:“恋爱真好!旎旎你更美了,滋润得很,恰似一块玉米奶糕!”大伙笑了起来,连云雀也忍俊不禁。旎旎眼一翻,一手叉腰,嗔怪道:“哟,好个曼尼,你真老土啊!我是DQ冰淇淋,我是卡布奇诺咖啡,什么土不啦唧的玉米奶糕!”素玉睁大一双凤眼问:“什么是DQ冰淇淋?”曼尼说:“上百度查去,问个啥呀。”旎旎干笑两声,拉长语调说:“上网查有什么意思,当务之急,赶紧谈恋爱去!这恋爱呀,会让你明白什么才是女人,吃什么穿什么,怎样才会活成女人!”云雀身子一扭,对旎旎的话表示不满。曼尼和素玉用食指点着旎旎,似笑非笑。旎旎诡秘一笑,眼睛和嘴角弯成了月牙儿,用胳膊肘轻撞云雀,问:“嗳,你怎么样?玉米奶糕,幸福吧。”云雀没理她,端了盆子,去了水房。
夜深人静,舍友们进入梦乡,宿舍很安静。云雀把头埋在被子里偷偷哭,身子一起一伏,很伤心。
四
云雀上小学五年级时,爷爷去世了。爷爷走得太离谱,喝醉了,掉到路边的枯井里,活活饿死了。发现时,已死了多日,浑身烂损,骨架捞不上手,丧衣不能上身,情形惨不忍睹。叔叔受到惊吓,神经病更严重了,竟在半夜里提刀把邻居家的奶牛宰了,被大伙送进了精神病院。
家事突变,家人震惊。妈妈哭天抢地,怨自己命苦。爸爸猛然睡醒了似的,换了个人,再不去打麻将了,也不去与人胡吃乱喝了。妈妈再怎么哭骂,爸爸始终沉默。他开始洗衣做饭,照顾家里,知道心疼妈妈了。
事过一个月后,妈妈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家里又燃起了温馨的火苗,四口人,顿顿饭围着桌子吃,很圆满。一次吃晚饭时,爸爸看着一对儿女,冷不防对妈妈说,我想去外地打工,挣些钱,俩孩子要上学,花钱事儿多着呢。妈妈给爸爸碗里夹菜,说,不用出去了,在外太辛苦。我想辞了造纸厂的临时工,咱一起做个小本生意。爸爸问,做啥生意?都要本钱的。妈妈说,没事,我来想办法。
三个月后,爸爸妈妈在镇中心开了一家饭馆。虽然忙,可妈妈气色非常好,比以前年轻了,漂亮了。开饭馆的钱,云雀在无意间听到,是妈妈从娘家兄弟处借来的。爸爸很勤快,精神了,脸色也红润。云雀和弟弟很开心,作为孩子,都希望爸爸妈妈不吵架,希望有幸福的家。云雀懂事了,也懂得这个理儿。每天放学,她早早回家,认真做作业,记着姑姑的话,将来成为鱼玄机那样的女子。
饭馆生意越来越好,渐渐地,爸爸妈妈顾不上她和弟弟了,嘴上不断叮咛要好好学习,可他们确实太忙了,管不上他们的学业。晚上,他们从饭馆回家也很晚,她和弟弟早睡了。因爸妈的忙,从钱上开始弥补她。她的衣兜里,开始有了钱,先是两元,五元,十元,后来,竟有了五十元的面值。她有了钱,便带弟弟去吃想吃的东西。街道上的小吃,不出半个月,她和弟弟尝了个遍。女孩喜欢的小玩意儿,她也拥有了,发饰、耳环、项链、手链、小包、包饰、脚饰,该有的都有了。东西都是玩的,色彩艳丽,没有真金白银,全是布的,石的,玻璃的。后来她还买了脂粉、唇膏、眉笔。她的钱不够花了,便向妈妈要。初始,她张口时挺难为情。她每次要,妈妈就给,很大方。因此,她的难为情也很快消失了,向妈妈伸手要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儿。有了钱,她开始买衣服。凡喜欢的,不贵的,她买来穿,专挑拣时尚的怪异的买。再加上戴上饰物,化了妆,俨然一位时髦小美女了。
紧接着,可以说不自觉地,她走进了网吧,开始玩各种新鲜玩意儿。她太开心了,没想到游戏世界如此奇诡,真是妙不可言,一个个游戏就像久违的朋友,等待她去交流玩耍。她被深深吸引了,每次玩过,心理极度满足,从未有过的成就感,自豪感,美妙感。她认为,游戏是一场伟大的革命,她和同龄人都喜欢。网吧是大家的快乐中心,包揽了所有课余的时间,面包、矿泉水、零食、方便面,大家边玩边吃,忘了时间是几时,忘了夜晚到几更。网吧成了大家意志的归处,一致认为的好去处,主动的渴望的去处。
一进网吧,五光十色的屏幕闪着,迫不及待地打开游戏界面,亢奋、狂热、激情,全都积极发散出来了,浑身毛孔都主动伸张,自由自在地发疯的畅快!游戏,恰如美妙的浩瀚的海洋世界,光怪陆离,要什么有什么,真是太伟大了。她对游戏的认识是新奇的,更是着迷。
玩游戏也会认识一群固定伙伴,偶然碰见,彼此熟悉,像同在海里游来游去觅食的鲨鱼,说各种游戏的玩法,介绍着最新游戏的出现,说话内容,都不离游戏。有时,你争他论,还商讨如何联机玩才有意思。这些以游戏为中介而交往的同龄人,谈起共同有兴趣的话题,真是很热闹的场面。她非常喜欢,很开心。
自从她去了网吧,才晓得了班上的同学们都会玩游戏,懂得比她多。这是她课后与同学们交流时,发现的真相。原来,她认为炫耀的资本,同学们早玩过了。她吃惊之下,内心很不舒服,好像一个秘密,别人都已知道,唯她一人蒙在鼓里,还偷偷地与人交头接耳,却发现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实了。
她再也不似以前那般一放学便匆忙回家做作业看资料,如今的她认为以前的她太傻太笨,竟不知天下发生了伟大的信息技术革命,大家都进网吧玩游戏了,她却在角落里捡拾古人的诗词和默写词语。她要弥补欠缺了,使劲地加快步伐,加倍地玩耍。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她把游戏世界玩了个精瓜烂熟。期中考试,她的成绩如从高楼上扔下的铁球,自由落体,迅速下滑,数学和英语没及格,名次更是回归大地,倒数第一。班主任找她谈话,她低头不语。班主任说,你是心思不在学习上了,忙着打扮了对吧?她点头。她不敢说去玩游戏了,同学们悄悄地传递过消息,再怎么着,也不能跟老师家长承认去了网吧,死也不要承认后果非常严重。班主任说,学校有规定,学生不准穿奇装异服,我已经告诫你数次了,再不听话,我要叫你家长来了!
那天下午放学后,她不由自主地又去了网吧。因为老师批评,她心情不好,便有了放开手脚玩的报复,带着强烈的报复心理,她玩得彻底忘了时间。从网吧出来,已是深夜十一点了,她快步朝家里走去。
主街道是丁字路,各路上又开了小道,一环套一环的结构。夜深了,天上无一点星光,唯有路灯晕黄的光线,路上一片模糊的暗黄,隔着帷幕似的不清晰。拐过第一个路口时,猛然,她看到有个黑影晃动。她汗毛即刻竖起,警觉地站住了。看不清这个人面目,隐约像是个女人,直觉告诉她,这个身影并不陌生,却想不起是谁。这人在不远处的屋檐下来回徘徊,尤其左手在衣兜里抽出來放下去,来回重复。这个动作,她感觉挺眼熟。她定睛瞅着,仔细回想是谁,终于她认出来了,是好久不见的姑姑。她叫了声,身影扭头,朝她望。再一次证实,这女人是姑姑。
这样的夜晚,俩人这样相遇了。
姑姑瘦了。黑夜里,看不清皮肤是白是黑,身形明显瘦多了。姑姑没想到会遇到她,偏着头慢声问,真是我家云雀?她点头,颤声应道,我是云雀。姑姑发出讶异的声音,快步走过来说,这黑灯瞎火的,云雀你怎么在街道上?她抱住姑姑,难过地说,姑姑你为什么不回家?在这里转悠什么,你不要云雀了吗?姑姑吸溜鼻子,激动地说,天这黑的,你能认得姑姑,真没白疼爱你一场呀!她说,姑姑你以后不准走了,我很想你,咱们回家吧。她闻见姑姑身上有种怪味儿,很刺鼻,说不出的难闻,酒精混着汗臭,熏得她想吐。姑姑好像感觉到了,忙推开她说,云雀你好好上学,做个有文化的女人,做个聪明的女人,以后不要相信男人的话。长大以后,不要把感情轻易付出,记着了!她愕然,迷迷茫茫地点头。姑姑苦笑道,你还小,说了也不懂的。记住我话就行了,长大自动明白。她只顾点头。姑姑打量她,沉下脸说,你打扮得这么花哨干啥?正上学,不宜穿成这样,太乍乎了,容易被坏人盯上的,出了事后悔就晚了!这身打扮很危险!赶紧回去换了,看看,你像个小暴发户,俗气得很,这不是漂亮,是难看,是丑陋!你身上挂满了装饰,像个啥?有知识有气质的女子,从来不戴这些的!她听着姑姑教训,低下头。
一个高壮男人咳嗽了两声,身边有个小男孩。他们朝这边走过来,张头望。姑姑拉她到另一处,小声说,今晚见到姑姑的事,别告诉家人,不是姑姑不想你们……唉,一言难尽呀!姑姑玷污了家风,死也不会进家门了。她不解,说,姑姑你咋玷污家风了?姑姑最干净了!姑姑难过地说,我呀,在新疆漂泊多年,刚刚又成了个新家,这男人挺老实,日子过得还好。我心里始终过不去那道坎儿的,不想回家干扰你们。她对姑姑说,爷爷死了,掉进井里饿死了。现在爸爸妈妈开了个饭馆,生意好得很。姑姑,你应回家了,回家吧。姑姑双肩颤抖几下,嘴里咕噜个不停,说的什么,她听不清。正好有一只游狗顺着路过来了,歪头看着她和姑姑,无力地吠了一声。姑姑一跺脚,狗生气地哼哼了两声,一颠一颠跑了。姑姑小声说,女人找男人找错了,就成了这狗,半夜走路,都要小心挨训挨打的。
在昏暗的路灯下,她发现姑姑穿着朴素,头发又黄又干又蓬乱,形容苍老。一脸皱纹,肤黑皮粗,两颊深陷,只那眉眼之间依稀可见曾经的模样。她心一疼,以前那个漂亮白净的姑姑不见了,再也不见了。姑姑说,云雀你快回家去,姑姑走呀,凌晨的火车不能错过了。这次是孩子病了,带到长安来检查。我一直想念家乡,晚上过来随便转转,了了心思,谁料想竟碰到了你。她拉住姑姑的手,手是又黑又硬,枯糙,像褪了皮的干枝,针扎似的戳着她的嫩手。她哽咽着说,姑姑你为啥成了这样?姑姑说,我眼力不好,不会辨识人,社会就像一排排黑洞,女人把一生都依托在情感上,恋爱呀,结婚呀,便不顾一切去跳,掉进不合适的黑洞,发现不对头,可是晚了,出不来了。她说,姑姑你不是已经出来了?到了家门口,为啥还不回?姑姑摇头说,黑洞是染料,一旦染上,洗不掉了,洗得了身,洗不了心的。既然回不到从前,就远离从前吧,这样还能将就生活下去。见了家人,姑姑恐怕活不多久了,左邻右舍的指指点点是杀人的,姑姑受不了的。她哭了,喊道,不,不是这样的,姑姑你不是说鱼玄机了么,她婚姻不幸,可她还不是依然待在咱镇上。姑姑说,鱼玄机是早早断了命的人,断不掉身,便活得如死尸似的骗自己,看似逍遥的道姑,内心愤恨,绝情打死了别人,其实就是想早早了断自己身心。云雀呀,你还小,不知生不如死的感觉。才女能干啥,旁人怎么知她的内心苦处?你呀,要听姑姑话,好好上学,不要贪玩贪耍,一心一意考大学,将来才有好归宿。人一旦踏错了步子,再要走出自己,很难很难,唯有换个环境,或许才有可能。姑姑说完,朝高壮男人走去,他们低声说了几句,三人快步离去。
她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云雀!云雀!爸爸妈妈喊着,迎面过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邻家的叔叔阿姨。妈妈看到了她,跑过来,一把抱住问,站这儿干啥,咋了?上下瞅着她。她摇摇头,傻愣愣的。爸爸教训道,三更半夜的,不回家干啥去了?社会乱的,你打扮成这鬼样子胡跑啥呢!邻居阿姨说,找到了就好了,这下好了,赶紧回家吧。
一行人往回走。邻居阿姨小声叮嘱妈妈,回家了千万别骂孩子,女孩儿家,不敢说重了,小心出了事儿,后悔就晚啦。现在找到就好,多和孩子沟通交流。妈妈应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街道两边的路灯,越发又暗又黄。一条路,像条暗影里游动的长蛇,云雀心跳不已,怕了。路上的一行人影,拖得长,像叠加的黑色卡纸,浮在蛇身上移动着,或长,或短,变化着,浮影似的没有归处。她想着刚才见到姑姑的一幕,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再问自己,姑姑怎可能出现在这儿?不会的,可能是她产生了幻觉。
回到家里后,爸爸一脸怒气,往沙发上一坐,拉开了教训云雀的架势。妈妈笑脸迎向爸爸,说,今天都太累了,快休息吧。说着话,她朝丈夫挤眼。爸爸脸色铁青,训云雀,你明天把这身行头换掉,太难看了!妈妈拉着他进了卧室,一阵子嘀嘀咕咕。云雀听到爸爸长长的叹气。客厅里,鱼缸里的热带鱼花花绿绿,热情洋溢地游来游去,好像在看她的热闹似的。她喜欢水,水能让鱼畅快地享受,热情,安静,那是鱼的自由,谁也干涉不上。
云雀睡在自己床上,脑海里闪现着与姑姑见面的情形,是真的,还是幻觉?她是与姑姑说话了呀,可一转眼,为什么一切消失了?她辗转反側,想着姑姑的话,想象姑姑在新疆的生活。在她的认识里,新疆代表着沙漠,代表着人烟稀少。那个高壮的男人和瘦弱的孩子,那艰难的日子,可怕的茫茫的一片血红,湮没了以前的姑姑,磨蚀了姑姑的美丽。曾经欢笑的,可爱的,白净的姑姑逝去了。她问,是姑姑征服了沙漠,还是沙漠制服了姑姑?无人回答。窗外,只有黑得不见底的夜空,吸走了姑姑,吃掉了姑姑。一晚,她胡思乱想,几乎没睡。
次日,她被妈妈叫醒。起床后,她拉开柜子,换上了以前的衣服,朴素整洁,恢复了原样。她照镜子,想到一个成语,返璞归真。爸爸瞅着她,说,还算听话,这才是好学生。妈妈招呼,云雀快点吃饭,上学不要迟到。弟弟坏笑道,姐姐你怎么舍得卸下那些东西,挂身上多好看,像一只骆驼,一抬脚有铃声伴着呢。妈妈拿筷子敲桌,大声说,吃饭!饭竟糊不住你的嘴!
她再没去网吧了,奇迹似的戒掉了游戏。
她又成了老师眼中的好学生,作业整齐了,成绩稳步上升。好像她那段时光里去旅行了,那是另一个自己,时尚过了,疯玩过了,潇洒走了世界游历了伟大革命。如今归来,仍是美好少女。平静了,安然了,又成了现在的自己。没人提及,也没人吃惊。至于她怎么一下子恢复到了从前,连个转折号都没有,平静地进入另一个角色。学校依然原样,家依然是家,街道依然原样,网吧依然人潮汹涌,太阳还是太阳,月亮还是月亮。一切,都是原样。她问,我到底是谁?哪个我是真实的?这个世上,人有几个我呢?我又属于哪一个?她费力思索,也是枉然,终不得其解。姑姑的出现,更是一个谜,到底是真实的姑姑,还是另一个姑姑?
五
云雀有个习惯,一进到宿舍旁边的水房,一见了水,一直会磨蹭下去,用毛巾不停地擦洗脸、脖子、腿、胳膊。一条粉色毛巾,被她揉过来拧过去,翻来覆去地倒腾。同在一个宿舍,别人一年也不用换毛巾,她是一个多月便换一条。
这天晚上,宿管阿姨如往常一样,正在水房打扫卫生。她见云雀老重复一个动作,很不理解。她停下手中的活,双手撑在拖把杆上,定定地看云雀。好久,她问:“姑娘,你老是擦洗什么呢?”云雀一惊,扭头看她。阿姨说:“你皮肤真白,白藕似的,这样用力擦,不好的。”云雀没有抬头。阿姨说:“我老是见你这么洗呀擦呀,皮肤又不是海带,不能老这样狠劲揉搓,损伤皮肤哩。”云雀不动了,保持一个动作,纹丝不动。阿姨见她不说话,拉着拖把,扫兴而去,边走边说:“怪事,哪能这么爱干净的!”
刚好,旎旎上完厕所,路过水房时,耳朵逮到了阿姨的嘟囔,又见着发愣的云雀,水龙头的水哗哗地响着,飞溅起一片白色水沫,一股子凉风扑向她。她轻轻走过去,抬手在云雀眼前晃,问:“犯啥神经?干嘛发呆啊,是不是想枝纪了?那就发个微信过去呗,保证他呼之即来。”云雀轻抬眼,问道:“你很爱东东?”旎旎一脸甜蜜,说:“那当然的!”云雀说:“东东如果在新疆沙漠工作,没钱,你也爱他?”旎旎眼珠一转,说:“他跑新疆沙漠干什么?他学经济的,想的是赚钱,沙漠能赚钱?”云雀说:“东东如果不赚钱呢?”旎旎说:“他怎么会不赚钱呢?他赚大钱的,他说要带我出国定居的!新疆那地方,逛的,玩的,哪能呆呀,大西北那荒凉的,跑去干啥呀!”云雀心一沉,猛然间,眼前的水泛起红色来,哗啦啦,滔天的沙海,她可怜的姑姑怎就没想找个赚钱的人,长安很大能赚钱的人不少,为什么非要追到沙漠去?她到底要的什么爱情和人生?旎旎见云雀没回应,说:“枝纪将来也能赚钱的,听说呀,他家里可有钱。”云雀没接话。旎旎世故地说:“你抓紧了,那可是绩优股!你喜欢沙漠,让他带你去迪拜,那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地方。”云雀依然没吱声,搓洗着毛巾,用力地洗。旎旎一撩长发,轻拧云雀的腰,问:“你想什么呢?”云雀小声说:“我想姑姑了。”旎旎俏脸凑过去,亲热地说:“你姑姑怎么啦,出国定居啦,在哪个国家呢,说来听听。”云雀抬眉扫一眼旎旎,感觉眼前这个时髦女子是从皇宫里来的,尽想着吃好的穿好的赚钱呀出国周游世界呀,而她,却来自平凡的民间,从没想过这些。云雀知道,她的话,旎旎是听不懂的,不会理解,更不会理解姑姑。她和旎旎,也是上帝故意制造的两个物种,虽在一个屋檐下学习生活,却是两个世界的人,无法对话。她低下头,胳膊伸在水里,继续搓洗起来。旎旎兴趣正浓,自个儿肯定了云雀的姑姑在国外,漂亮的脸儿如花般绽开了,宛如一朵含着晶润露水的红玫瑰。她见云雀不理会,一把抢了毛巾,说:“你呀,心狠呢,专欺负不会说话的,太可恶了!快说,姑姑在哪个国家当贵太太呢!”云雀去夺毛巾,旎旎跑向了宿舍。
云雀追到宿舍,死命地从旎旎手中抢过毛巾,疯了似的大喊道:“你最讨厌了!我恨你,恨你!!”响雷了似的,宿舍快炸塌了,响声聚在屋顶,久久不散。宿舍人看着失控的云雀,大惊失色。云雀弓着腰,歇斯底里地喊道:“看什么看,你们,我恨死你们了!”她把毛巾在手背上挽了两道,眼里冒着火光,转身奔向了水房。
她在水房待了半夜,才回到了宿舍。
这次事后,宿舍彻底没人理她了。她生活在自己的空间里,下课后,一进宿舍,一头钻进帘子里,直到吃饭才出来。其余的时间,不是躺着听音乐或看书,就是在水房洗呀擦呀。
枝纪照样不时地约她见面,微信若不是机枪扫射般连轰带炸,她就不理。枪响声太大了,她耳膜受不了,才勉强回复一句。她明显感觉到,宿舍里几个人不但不理她,且视她为异物。她暗自高兴,这样才好呢,可以大胆地独享自己的世界了。其实呢,舍友这样待她,她也有略微的伤感,烟丝似的笼在心头。
一次约会时,枝纪还是忍不住搂住了她的纤腰。她急忙闪开,怒视着他,又疯了似地喊,骂他。周围的同学吓得跳了起来,远远地躲开她。他也懵了,不敢动了。她深深地低下头,很不好意思。俩人沉默好久。她忽然说:“你喜欢沙漠吗?”他说:“喜欢,我很喜欢沙漠。”她问:“为什么?”他说:“从古人的诗词里感受的,我没去过。从一些图片里,看到黄沙满地,一行骆驼,那情景想着都很美,是一种旷美,富有诗意又兼豪情。”她问:“你毕业准备去沙漠?去新疆工作?”他摇头说:“我不去。你如果愿意我去沙漠,我带你去。”她摇头,摇的幅度越来越大,摇得身子差点歪倒。他忙扶住她,笑道:“还没去呢,你就陶醉了,到底是个女孩子,追求詩意和浪漫。”她脱开他的手,小声说:“我讨厌沙漠,讨厌浪漫。”他说:“你别耍小性子了,好不好?”她沉默了几秒,然后立起身,走了。衣衫在风中飞起来,像一只迎风的蝴蝶,在水面上翩翩起舞,远去了。
枝纪望着她美丽的背影,失望地摇头。他不会去追的,没用,追不上。她的举动,他已习惯了。他知道她跑回宿舍了,这个怪异女子,让他没辙。第一次,他有了痛苦感,第一次!他双手抱住了头,竭力安静自己。心情恢复后,他如往常一样走到她窗下,发了条微信:不要多想,好好休息。
破例的一次,他只发了这一条。
也就从这天起,云雀失眠了。整夜的,她睡不着,翻过来,翻过去,床板咯吱咯吱响,如青蛙不小心被人踩了一脚,叫唤起来,那声音是凄楚的悲哀的。她不断翻身,制造噪音。舍友们不满了,一个个轮流哼哼着,也开始用力翻身,以示抗议。她干脆不动了,听她们任意地制造,静静地瞅着屋顶。
六
云雀上初二那年,家里经济处于最好时段。
一有钱,人便活得滋润了,像两厢情愿的男女恋爱似的,脸上整天挂着笑纹,说不出的幸福和愉悦,仿如一树的桔子,不管是青的还是黄的,都是沉甸甸的果实,挤着堆儿吊着串儿,树便笑弯了腰。那光气,水润润的,顺着一枚枚果实流淌着,每个枝节饱满的如怀孕了一样,活泛的,滚圆的,很是充盈。云雀发现,妈妈脸色白润了,也开始忙着收拾自己了,定期去市里高级美容院做护理。三天两头,妈妈的头发变着形状,拉直了,烫卷了,束起的,披散的,忙得不亦乐乎。爸爸呢,也一样,朋友忽然就多了,如炉膛爆出的玉米花,嗵一声,一堆一堆涌出来。最明显的,便是爸爸的手机不停地响,不停地有人找。爸爸又重新回到了麻将桌上,尽兴玩,尽情笑。爸爸烟瘾也大了,抽的烟,不似以前了,全换成了软中华,别的牌子一概不抽。穿衣嘛,一家四口人全是名牌上身,去钟楼各大商场和世纪金花买,专挑刚上季的新款。私家车也买了,二十多万的别克,平时妈妈开着,去美容健身,购物逛街,交友喝茶。家里面重新装修了,铺了深红色木地板,吊了彩色水晶灯,有格调,很华美。家具换了,沙发是浅咖色真皮的,茶几是菱形状红木的。还有,花篮、瓷瓶、绿植、陶器,各种装饰应有尽有。从住的人到摆的件,一溜儿崭新的,好似涂了一层明漆,亮晃晃一片。曾经日子的痕迹,那艰难度日的气息,彻底一扫而光。
爸爸当了饭馆总经理,成了甩手老总。他特意招聘了个大堂经理,全盘负责一切日常事务。家境宽裕了,从里到外翻了个样,完成了华丽的转身。
相反地,一家人聚一起吃饭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弟弟有了一帮同学,上学放学,全挤一起。弟弟明显变了,不是以前爱学习的孩子了,留起了时尚头型,穿着名牌衣裳,出入网吧游戏场。和曾经的她,一模一样。不过,她当时打扮是暴发户,弟弟眼下是真正富家子。平日里,是她放学归来一人在家待着,很难有聚齐的日子。偶尔有个周末,一家人一起吃饭,妈妈约一些朋友来,唱歌,说笑,打牌。
不知从何时起,一吃饭,一穿衣,一花钱,一见家里热闹,她不由想到了远在新疆的姑姑。她希望姑姑回家,让姑姑和家人一起享受幸福生活,让姑姑变回曾经美丽的样儿。姑姑以前很疼爱她,这个家,姑姑和她最亲。面对华屋和美食,远方的姑姑让她更是牵肠挂肚。爸爸妈妈忙着自己的应酬和快乐,从不提叔叔和姑姑,好像这个家里,从没这俩亲人。
一天晚上,爸爸约了几家人在东大街吃夜宵。已近十一点才散场,各自开车回家。车子经过周秦镇主街丁字路口时,云雀朝车窗外看,正值灯光晕黄,她想到了那晚姑姑和她见面的情形,刚好,就在此处。她不禁脱口而出,我在这儿遇见姑姑了,就这儿!爸爸哼了一声,说,你是吃多了,说胡话哩。妈妈说,云雀你又没喝酒,犯啥糊涂!云雀重申道,就这儿,我见着姑姑了,还有一个高个男人,一个瘦小孩子,姑姑和我说了一会儿话的,姑姑瘦多了,很可怜。她说这些话,有她的心思,是想让家人想念起姑姑,把姑姑从远方接回来。她认为新疆艰苦,至少,姑姑生活贫穷。弟弟嘿嘿笑着说,老姐,你真见过姑姑了?她肯定地点头,说,当然见了,不见我说什么呢!姑姑跟我说了些话,她很想家,回来看看,去新疆还要赶火车,话没说完急急走了。弟弟笑道,到家门口了,就急着那一晚走呀?她说,姑姑说了,她给家里丢了人,不想连累家人,她回长安来是给孩子看病的。爸爸和弟弟交换了个眼神,鼓起了嘴。妈妈变了口气,问,是啥时候的事儿?她说,就是那晚你们和邻居一起寻我的,深夜了呢。爸爸猛一拍手,难过地说,唉,完了,云雀呀,你咋会这样啦!弟弟拧起眉,叫着,老姐,你病了!
云雀一番话,家人恐慌了。当即,爸爸把车拐了道儿,决定送她去医院。她解释说,我没病,爸,你要相信我的话,我真是见到姑姑了!弟弟说,老姐呀,哪有半夜见过姑姑的事,见了,能不一起回家?我真是见姑姑啦!任她怎么说,一家人都认为她病了。爸爸说,我认识一个神汉,云雀定是夜里撞见不好的东西了,去给诊治诊治。弟弟反对,说,爸你太没文化了,哪来的神,哪里的鬼,病了就是病了,少讲迷信!以妈妈的推论,爷爷是个半疯子,叔叔是个神经病,家族是不是有遗传病,刚好传给她了。爸爸训妈妈,简直胡说八道!有遗传早发现了,还等到这时候!妈妈说,你一天忙着打麻将,她有病没病,你管过吗?弟弟说,妈说得有道理,神经病到底是病,听说,遗传性疾病隐藏时间长呢。云雀大声说,你们才病了呢,我好端端的,哪有啥病?真的,我真是遇到姑姑了,你们为啥不相信?为啥?爸爸身子一缩,难过地说,云雀真是病了呀!到了医院门口,云雀死活不进去,不停解释,急得眼泪出来了。弟弟劝说,老姐呀,有病没病,医生检查一下就清楚了,你怕啥?云雀只得进了医院。
医生问云雀病情,云雀把见到姑姑的话重复了一遍。医生边听边点头,若有所思。妈妈忙给医生说,我婆家出过神经病的,医生,麻烦你认真检查我女儿,花多少钱都行的。医生平静地说,别急,先检查。
检查结果,云雀一切正常。
夜宵是什么滋味儿,一桌子几家人的欢声笑语,推杯换盏,早已荡然无存。牙齿里虾兵蟹将的残留,烤鱼炸鸡的回味,一丝也抵不过医院里药味儿的侵袭。这是弟弟从医院出来的第一句话。他强调,吃了啥好的,天上地下海里的,都不能来医院过一场,一来,走一场,感觉全都飞上天了,肚子什么也没了,怕是时间长一点,也会丢了命!爸爸骂道,尽是胡扯!闭嘴!妈妈一路叨唠,云雀呀,你吃饱了净胡说,害得一家人跑到医院来。弟弟说,老妈呀,我老姐没病多好,难不成希望我老姐住院,才叫不害人吗?爸爸吼道,你小子给我住嘴!
她没病,一家人欢喜也没有,尽生着气。去了一趟医院,倒让全家人疲惫不堪,爬了一座高山似的,气喘吁吁,累得没了声气。回到家后,一家人坐在沙发上,喘着气,沉默。云雀再次说起姑姑的事儿,一家人拿眼瞪着她,不吭声。弟弟起身回房间去了,拿了睡衣出来,扮个鬼脸,说,我去洗澡了!妈妈气愤地说,作业做完没?就知道洗!身上有啥呢整天洗!弟弟已进了澡间,碰上门。妈妈的话,被关在了门外,在客厅里回环往复。爸爸不高兴,对妈妈说,你一天就这么教育儿子的?别忘了,你是他妈,他将来学不好,没出息,是你受罪!妈妈翻着眼,回道,你还是他爸呢!我生了他,给你们家传宗接代,续了香火,我的任务光荣而辉煌地完成了。他将来好不好,是你们家的事,你受罪!你丢人!爸爸指着妈妈,气得咬牙。云雀说,爸爸,我希望姑姑能回家来。爸爸冷冷地说,你姑姑回不回来,不是你操心的事,也不是我操心的事,她是成年人!云雀乞求道,姑姑过得不好,很可怜的。妈妈厉声说,我们过得好?过得好也是我们辛辛苦苦挣来的,她过得不好那是自找的!爸爸严肃地说,云雀要你明白,你是我的女儿,姑姑是爷爷的女儿,我只负责你,不负责她,负责她的是你爷爷!云雀说,你是她的哥哥。爸爸摇头说,你还小,不懂事。云雀大声说,你咋当哥哥的,不管姑姑也不管叔叔!爸爸浑身一颤,仿佛被棒打了似的,脸色阴沉了。妈妈发火了,训云雀,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分不清好坏分不清谁亲,你不是我们的女儿!
刚好,云雀看到弟弟从澡间出来。他浑身冒着热气,如刚出笼的馒头,很光鲜。弟弟给她摆个眼色,说,快去洗澡睡觉,咱是一家人,少管别人闲事!弟弟的神态像个十足的成年人,世故,老练,没了半点孩子的天真可爱。他才六年级呀,言行上一点孩子气也没了,为什么?她盯着弟弟,张着嘴。弟弟再次朝她摆眼色。她起身,去房里拿了睡衣,准备洗澡。爸爸上前,阻挡住她,说,你今晚不要洗澡,一周都不要洗!你也不要回家吃饭了,一周后来见我。她说,不洗怎么睡觉,不回家,你要餓死我呀!爸爸脸色不好,淡淡地说,你找姑姑和叔叔去,你喜欢他们,让他们去养你,供你。她说,我不是那意思,我只觉得姑姑可怜。爸爸说,天下可怜的人铺一层子,谁可怜过我了?你心不在这家里,就不要回家。妈妈忙说,云雀你还不赶紧给爸爸道歉。她头一拧,说,我没错,道啥歉!爸爸扬手甩了她一耳光,径直进了卧室,用力关上门。
这一晚,除了弟弟,谁也没洗澡。
半夜,云雀上厕所,听到妈妈和爸爸在卧室说话。妈妈说,当年我把她介绍给我表哥,人家在康复路开批发服装公司的,多有钱的主呀,她非要坚守爱情,追求真爱,等她那同学。那同学去了新疆当兵,三年复员留那儿了,她还不舍,不明事理,辞了工作去新疆寻找,我就知道不会有好结果。爸爸说,我不了解女人,只知道妹妹是个傻子,不听话,太任性,这世上,哪有什么真爱情?妈妈反驳道,我当初找了你,不是为爱情,图你什么了?你家有的是什么呀,穷得叮当响,我可是真正为了爱情和你相好的。照你这么说,你没爱过我,你这话什么意思?讲清楚!爸爸忙说,我当然爱你,因为咱成了两口子了,我有责任更爱你。爱情是什么?你说得清吗,一辈子不变吗?不变的是婚姻,有了孩子,那就是责任,必须爱到底。妈妈说,女人都喜欢爱情,被爱情迷惑了,只一心去追求爱情。我当初为了跟你,和父母闹翻了,被狠骂了一顿,不准我上门了。说到底,不结婚,爱情就是一把尖刀,恁是专门杀人的,血淋淋地剜心哩!爸爸说,你对我的好,我在心底放着呢。我感觉呀,云雀说的是实话,可能妹妹真是回来了。她既然要走,不见咱们,肯定有她的理由。云雀小,不懂大人的事儿。妈妈哼一声,说,回来我也不欢迎,我一手过起来的好日子,凭什么让她来享受!我明说呢,我是自私的,不大度。爸爸说,人是自私的,对的。我没文化,我也是。妈妈笑着说,睡觉吧,别理这些闲事了。爸爸说,咱弟弟挺可怜的,得了坏病,一辈子活得不像人,咱啥时去看看。妈妈抬高声音说,我不去,你说说,看病花咱的钱,吃喝也花咱的钱,还让我去看望他,坚决不去!云雀这小妮子,傻货,怎知咱俩的不易!我嫁给你没过一天好日子,受尽苦熬到了今天,她还来教训我,真是白生了她,早知她这样没心肝,生下来掐死算了,扔了才好,竟来给我气受!爸爸叹着气。妈妈说,看着吧,她将来和你那丢人的妹妹一个样!云雀听到这儿,打了个寒战,天哪,妈妈竟这样说她。
好几天,爸爸妈妈不理她,也不回家来。她平时有些零花钱,早点自个儿买着吃,中午了到饭馆去吃。弟弟也不理她,她见一家人这样,很是生气。一天晚上,她问弟弟,我是你老姐,不认识了吗?他坏笑道,当然认识啊,但关键时候,可能就不认识了,可别大惊小怪哦。她说,你真混蛋呀,小小年纪,竟这样世故!他说,人都有长大的时候,总有一天,你不认识我的,咱等着看吧。他的话,如一只冰凉的手伸进了她的后背,冷得她直抽脖子,不自觉地耸耸肩,凉气逼到了心门似的。他仍是坏笑着,玩世不恭地一扬手,进了自个儿房间。
她愣了半晌,第一次,她感受到了什么是孤独,被遗弃的无依的孤独。
七
一周后,妈妈回家了。她审视着云雀,冷冷的,不说话。云雀本想叫妈妈,一见她的眼神和面色,也不说话了。接着,妈妈每天回家来,脸色日显憔悴,大不似以往了。她审视着云雀,不言语。而且,她老坐着发呆。这个家,母女,姐弟,皆成了陌路。
又连着一周,妈妈不回家了,家里只剩她和弟弟。一放学,姐弟俩各回各的房间,不说话。这个家,没了人的声气,冷冷清清,恰如气候过早入了冬,本是早秋,却满地寒霜,一片萧瑟。她冷得很,仿佛置身草木凋零的荒原,张望着,寻找着一丝温度的升起。她开始看电视了,也开始放光碟了,她很寂寞,内心有恐惧。她需要人的声音,需要家里有一团火,烘热她的心,生发出几缕温暖来。
一个晚上,妈妈突然回家了,当时,她正在看电视《西游记》,孙悟空正在追打牛魔王小妾玉面狐狸。妈妈冲到她面前,吼道,看死你,你爸那坏东西带个女人私奔了!她漠然地望着妈妈,小声说,私奔?妈妈颓然倒在沙发上,如一只受伤的败退的母狼,无力地说,跑了,卷了钱跟别的女人跑了。俩人私情久了,可惜我蒙在鼓里,找不到你爸了,急于到处找,别人才暗地告诉了我一切。妈妈说着,受伤的痛从牙齿挤出来,很是无助和软弱。她看着痛苦的妈妈,内心蓦地生出巨大的同情来,面前这个老女人,憔悴不堪的老女人,可是她的亲娘啊!她说,不可能的,爸爸不会的!妈妈说,证据确凿!说着话,从身上掏出一摞照片来,愣住,可能觉得不妥,说,你是孩子,不要看了,又顺手装进了口袋。一线明晃晃的泪水,从妈妈的眼窝里淌了出来。这是两行混浊的泪水!她清楚地看到了,从妈妈脸颊淌下。泪水是身体里的河流,流多了,水位降低,就混浊了。她深切感受到了妈妈的痛楚,无助,孤独,万不得已,妈妈是不会放下傲然强势的面子的,她很了解妈妈的个性。
她起身,去关电视,刚好玉面狐狸被沙僧打死了,八戒在旁边叫好。妈妈指着电视,怒斥道,打死好!打死好!!专门勾引男人的小娼妇,死得好!!!她听着,想笑,妈妈成怨妇了,骂人这么难听。吧嗒,她关了电视,到厨房给妈妈倒了一杯水,端来递过去。妈妈摇头,我不喝,我要找你爸爸去,打死小娼妇!她说,我爸会回来的。妈妈捂住嘴,放声哭了,诉起苦来,苦命的我啊,没钱时,做梦都想有钱,有了钱,他又玩又逛,尽是便宜那狐狸精了,要钱能干啥呀!云雀慌了阵脚,去叫弟弟,一起劝妈妈。弟弟出来了,看着哭泣的妈妈,冷笑几声,大声说,谁爱跑跑去,谁离不开谁呀。妈妈,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成了啥样了?男人么,谁不想找漂亮女人,你呀,就认命吧!我看你还是把饭馆经营好,不是我说你,你现在连饭馆都不管,傻不傻你啊?钱,挣钱才最重要!妈妈不哭了,恍然大悟,忙说,对对,我把饭馆经营好,他和狐狸精私奔了,难不成把饭馆架脖子上带走了?云雀看着弟弟,心想,这小子心思多!她见弟弟又说,妈你太无能了,真的,你必须承认!妈妈又哭开了,指着儿子道,你骂你妈无能,你个狼崽子呀……
连着几天,妈妈没回家。
她想和弟弟商量,寻思妈妈到底去哪儿了。她问弟弟,弟弟不说话,手里摆弄着手機,没听见似的。刚好,她面临升级考试,便进入了紧张学习。可妈妈让她担心,学习没法全身心投入,心情烦乱时,她便又看电视了。一个周末,弟弟告诉她,我不回家,你晚上早早关门。她问,你为什么夜不归家,去哪里?他不屑地说,请你不要管我,请你管好你自己!她眼睁睁地看他出门而去,她跺着脚,心情败坏到极点。
她一人在家,内心慌了。这个家,散了,四分五裂,完了。她神不定,心不宁,做了一会儿作业,心不在焉,没什么效果。她打开电视,可老看电视,也觉乏味。她在屋子不停转圈,来回搓手。不知转了多少圈,搓了多少次手,竟然心静了。她痛快地狠狠哭了一场,相信妈妈会回家。她打扫卫生,边扫边哭。尘土落满冰箱、洗衣机、微波炉、餐桌、窗台、阳台。她清扫完客厅厨房阳台后,才开始打扫卧室。先收拾父母卧室,拖了地板后,仔细抹洗衣柜床头。咣当!床头柜掉了,落出一张光盘来。她捡起光盘,翻看着,没有任何标记。是什么呢?她生了好奇心。
她扔下抹布,快步到电视前,打开碟机,开始播放。她冲了杯果汁,坐在沙发上,悠闲地喝着,趁机正好放松一下。不坐不知道,一坐下,才感觉腰酸背痛,受了刑罚似的。她喝一口果汁,电视正播放片头,是减肥广告。她要看看光盘里究竟是什么,能隐藏在床头柜里,一定是重要东西,说不定还可以帮到妈妈呢。画面开了,她看着看着,张大了嘴,手中的杯子掉地上了,果汁洒在地板上。她赶紧拾起杯子,拿抹布擦了果汁。她心跳加快,血液沸腾……
这是一张情色光盘。
第一次,她看到了赤裸的男女,做着成年男女的事,动作狂野,大胆,放荡。画面太可怕了,不堪入目!她捂住了胸口,闭上了眼睛。太龌龊了!简直是动物!她连连作呕,差点晕厥,奔向了卫生间……好久好久,她才缓过气来,走向电视,准备关了它!里面的男女还在动作着,发出怪异的叫声,快要死了似的,吓得她直打颤。男人的双手在女人身上来回抚摸着,女人大叫……她吓坏了,尖叫了一声,快速关闭了画面。
她取出光盘,用力折断,从窗口远远甩了出去,见鬼去吧!龌龊的东西!她再没收拾房间了,也没进弟弟的屋子。她不想进去,弟弟一天神出鬼没,谁知道房间都有什么玩意儿,她害怕发现什么,她的神经已经承受不了了。
这光盘,是突然的事件,来得太突然。
从此刻起,她变了,沉默寡言。
那大尺度的画面,像一朵绽放的百合花,离得太近,她中了毒,神经紧张又兴奋,身心失控了。时时,那画面闪现于眼前,引诱着她。一到晚上,百合花的毒性发作,她失眠。白日里,她精神恍惚。她实在不理解,男女间这是干什么,太不要脸了,太脏了。可她就是挥不去那画面,紧紧随着她,像跳蚤进了身,逮不住,摸不着,不停地叮咬她,扰得她心烦意乱。尤其夜晚,毒性一来,她就失眠,太苦恼了。躺在被子里,她抚摸着自己身体,闭上眼,画面一幕幕出来了……不自觉地,她身体有了反应,洪流涌起。她脸红了,烫得要命,心跳加快,窒息了一般。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啊,她完了,她和画面里的女人一样不要脸,她成了脏女人。想一会儿,骂一会儿,后悔不迭,直至神经麻木,才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她认为自己是脏女人,便想到了姑姑的话。姑姑说自己不干净,丢了家人脸。想象得出,姑姑和一个男人有了那种事,男人又对不住她。可恨的男人,玷污了姑姑,抛弃了姑姑。她呢?她知道这是肮脏的事儿,丢人的事儿,可她控制不了自己,她是自己玷污了自己。
一到夜晚,她急慌慌地脱光身子,钻进被子里。自从中毒后,她睡觉便自动脱光,好像有一只无形的黑手,命令她必须如此。她浑身光光地躺着,像一条海里的鱼,滑溜溜地游着。她闭着眼,开始摸自己,等待那一股浪潮到来。来了时,她狠劲地咬住被子,浑身颤栗不已。然后,她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中毒越来越深,越来越上瘾。她努力让自己不走向深渊,不滑向陷阱,可身体不行,大脑不行,跟她特意赌气似的,正像一个无耻的流氓,在引诱她,挑逗她,哄骗她,让她吸毒,否则整个晚上不让她睡觉,让她白天什么也干不成。她告诉自己,完了,自己变坏了,没救了。于是,她越来越讨厌自己,厌恶自己身体,更讨厌男人。她特别爱洗澡了,变了,疯了一样爱水。一见水,把脸埋在水里面,仿佛自己游进了广阔的海洋,无尽地深深地洗刷着罪恶的身体和身体的罪恶!可是再怎么洗,怎么搓,怎么揉,她感觉不到身体的干净,唯有泡在水里,让水埋住自己,淹没自己,她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她时常冒出一句话,可怜的姑姑,身在沙漠,那干枯之地,想洗一下都不容易,怎么能寻找出真正的自己呢?可怜的妈妈,陷在婚姻的泥淖里,越滚越不成样子,怎么能挣脱出来呢?
她越想越多,越来越沉默寡言。
她从心底里讨厌男人和女人,见谁都不理了。见到男人和女人,她远远躲开。她想这些成年人,不过是一块块恶气熏天的臭豆腐,自以为是地享受幸福,不过短暂的一个梦而已,深陷肮脏的泥潭不自知罢了。她看透了男女,也为自己看透而难过。她多么想看到姑姑和妈妈幸福,没有,没一点希望。
她的学习成绩,虽微有下滑,倒没什么太大变化。
以前,她在班主任和各科老师眼里,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如今,她变了,成了内向敏感的女孩子。大家都以为,她长大了,性情沉稳了。
她性情的变化,是极其隐秘的,没有任何人知道原因。她不可能给谁说,根本无法言说。当有人说她内向言少时,她低下头,更内向了似的,让其成为不争的事实。只有心理和身体最清楚她,最了解她!她也会发出不属于她年龄的感慨:这世上有些秘密,隐秘在大海深处,经历了,才有切身感受。
初三毕业,她上了重点高中。
高一前半学期结束时,父母离了婚。房子和车子归给了妈妈,饭馆归给了爸爸。至于别的,她不清楚,也不关心。长得和爸爸一样高的弟弟主动提出要跟着爸爸去,她自然便随了妈妈。弟弟从家里搬走时,跟她连一声招呼也没打,态度极其冷淡,好像她要分割他的家业,他好不容易打赢了,趁好赶紧抽身,与她再无关联了。
她对一切无言,面对妈妈的哭,更无言。妈妈对她说,云雀呀,听妈说,爱情来到世间是害女人的,当初我为了爱情,嫁给了你穷光蛋的爸,与自己父母闹翻也无所谓。爱情这东西,是海里的魔鬼,会吃人,专吃女人,变脸太快!云雀呀,你要争气考上大学,妈后半辈子就靠你了!她听着,茫然地面对天空,无言,连一点伤感也没有,一点也没有。她是内向的,沉默的,不说话也就是说话,说话也是不说话,淹没在深沉的大海里,那深处,到底有什么?是真正自己的寻找,还是爱情魔鬼的家园?没人在乎的,没人想这么多。她的精神状态,心理变化,身体隐秘以及她的认知,一直延续到她高中毕业。
高考结束。一个月后成绩公布了,虽不理想,考得还行。在填报志愿时,老师特意建议,云雀你太内向了,将来走向社会,怎么求职找工作,报个能锻炼性格的专业吧,学外语去,到时不说话,那可由不得你。
八
云雀躺在自个儿床上,眼神飘忽不定。桂花浓郁的香气顺着窗格子溜进来,宜人,甜蜜,轻吻在她脸上。她用力嗅了嗅,浑身舒服。她回想着和枝纪认识的过程,想着下一步如何打算。
枝纪比她高一届,是物理系的学生。她认识他,是在挂满紫藤的长廊边,是英语角。那天,她本是不去的,是旎旎拉她。她拗不过,便去了。英语角是周末大学校园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多是外语学院的学生,还有外教,加上少量其他学院的学生。这地方,人员多,很热闹。
她到了后,坐在長廊僻静处。头顶上,有一串快乐的紫藤,在霓虹灯下很是好看,犹如少女眨巴着蓝紫的眼睛。恰好,枝纪过来了,也恰好,坐在了她旁边。俩人挨得近。枝纪瞅着沉默的她,小声问:“这位同学,你也喜欢这里?”她点头,又摇头。他说:“我嘴笨,英语不好,想来练习口语。”她点头。他继续说话,她站起身,准备走。旎旎偏又过来了,挽着英俊的东东,见枝纪就喊:“你也在这里?”东东打趣枝纪:“你倒好,约个美人,单独进行口语训练啊。”云雀抬脚欲走。旎旎一把拉住,给两个男生介绍说:“这是我舍友加闺蜜云雀。”枝纪笑道:“我叫枝纪,相识是缘分。”他向云雀伸出手,云雀没理,调转头,快步离去。
俩人就这样认识了。
他开始追求她,锲而不舍地追求。她从旎旎嘴里知道枝纪和东东是同届学生会的干部,关系较好。枝纪追她,她倒没生反感。他长得帅,高个,白净,斯文,挺腼腆一个男生。他告诉她,他从没谈过恋爱,她是他的初恋。他亲口对她说,第一次对女孩动了真心。旎旎也告诉她,枝纪是个传统男生,品学兼优,绝对是靠得住的好人。她知道的,枝纪是个好男生,是个好人,不用怀疑。可是,她越不过自己,越不过姑姑和妈妈,越不过自己对爱情和婚姻的认知。他全力以赴地追求她,全身心地投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她,包容她。这些,她全感知到了。她也尽力在说服自己,别错过,他是爱她的。次次见了面,他有亲近的渴望。她害怕,非常恐惧。仿佛一个小偷,是个惯偷,遇到了一个好人,想改邪归正了,彻底想重新做人,结果这好人好奇心太重了,无意间要审问小偷经历过什么。小偷明白,不知者不怪,但内心很惊慌,母辈的经历告诉她,爱情不可信,婚姻是坟墓,赶紧逃跑,不能被诱惑了。
她原想,三番五次拒绝了他,他会知难而退了。而他偏不,迎难而上,意志坚强。这让她苦恼了,更恐惧。她不想伤害他,他是个纯正的人,伤害好人,是罪过。到底是她越不过自己,她太清楚什么是爱情和婚姻,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冷漠无情,恋人与自己无亲无故,又算什么?就算若和他相好,她对婚姻是没有信心的,一点也没。到时双方痛苦,罪在她,她更是难活人的。她从一本书上看到一句话,说是男人对妻子的要求,永远希望妻子是处女,是一瓶纯净水。可她看过了情色光碟,又有了恶心的体验,她还是处女吗?这点上,她对自己也没了信心。她对一切没了信心,只好当灭绝师太,绝情地做,喜怒无常,让他尽快死了心。可他不,认准了她,这让她由苦恼而痛苦,直至痛苦不堪。
她承认,她是比姑姑命好。她上了大学,虽不是名牌,也是正规二本大学。她有了选择自身的权利,有了在社会上竞争的优势,是文化知识带来的好处和自信,一种无形资本,抬高了她的身价。她感谢姑姑,感谢那个唐代的鱼玄机。这俩女人,是周秦镇的女人,命运多舛,遇人不淑,结局不幸。妈妈呢,也一样不幸。女人们都让爱情逼到火焰上,没了生死的畏惧,却是满身伤痕,累累不息。爱情是上帝制造的,故意来让男女轮番上演,从古到今,疯狂的男女实践这个概念的意义。到底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爱情的过程和结局,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一群男女的人生狂欢和牵手走进泥潭的坟墓,女人亲手把自己狠心活埋。
她该怎么办?她也是女子,面对枝纪的苦追,她要怎么办?她和姑姑和妈妈不一样,她有知识,将来也会有工作,是独立的职业女性。她可以追求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吗?她静下心来,从来没有过的静心,仔细分析自己和母辈之间的差异,尽力给自己内心渴望的东西找一点儿自信。
桂花已经开了,金秋到来。香味儿顺着窗帘飘进了宿舍,扑向了她的鼻息。她深吸一口,好香哪,桂花竟然这么香。
枝纪求职去了,即将毕业离校。
四年,如梦似的一晃而去,太快了。四年这俩字,是个重型炸弹,扔在她的头顶,让她身心俱裂。她是得有个说法了,她尽力想越过自己,内心的渴求鼓励她尝试一下。已经三天了,枝纪没有约她,也没有发微信了。枪林弹雨全部消失,和平时代来了,宁静的她,宁静的生活,却让她无法宁静地过日子了。她在清算自己,她给自己鼓劲。枝纪一改往日做派,不联系她了,他是什么意思?
如今,舍友们和旎旎与她远离了,不交往,她无从知道枝纪的任何情况。再等几天吧,她给自己说,至少一周时间,他如果不联系她,她要做出选择了,是舍他,还是留他?
给自己出了个选择题,仿佛已经越过了自己,多少有尝试的意味了,她轻松多了,伸开四肢,咯嘣嘣,听到了体内骨骼的响动。或许,骨骼早想脱胎换骨了,在大海里埋得太久,出来面世了,想重获生机。
她应该做点什么呢?如果舍了枝纪,不用做什么的,维持原状。一想到原状,内心生出隐痛,原状意味着舍弃。如果留下枝纪,与他相恋,她得调整自己,让自己逐渐改变对爱情和婚姻的认识。一阵微风拂来,送来浓烈的香味儿,沁人心脾。这桂花香气,是属于恋爱的味儿,持久,醇厚,令人沉醉。第一次,她有了想恋爱的感觉,跃跃欲试。原来,她和枝纪在一起竟不是恋爱,才想开始。心不骗人,心告诉她,她挺在意枝纪。
半个月过去了,枝纪还是没有联系她。
她适应了和平时代的宁静,想着双方靜一静,再交往更好,让自己有信心才好。她也没联系他,生出个大胆的想法,可谓破天荒的。她一心想着,下次与枝纪见了,送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她暗地里,约了学校的心理咨询师。想证明,她是不是处女。这个问题困扰着她,是很严重的问题,这是她寻找自信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与咨询师见面后,她鼓足勇气,把自己一切说了出来……
对方仔细听完,做了分析,给了结论:“你的姑姑和母亲爱情婚姻不幸,对你有很大的影响,可你是优秀的,是知识女性,对自己有清楚认知,应该换个态度来理解恋爱和爱情婚姻,给自己一个机会,与自己和解吧。还好,你有了尝试的欲望,一定要相信自己。还有,你身体好着的,无大碍。你束缚了心,让心屈从了你,也绑架了身体。你的认为只是臆想,可臆想被你现实化了,且不断扩大,你才痛苦。你又固步自封,作茧自缚,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和真实的他人,给自己定性为肮脏。”她说:“不肮脏?我真是很恶心的,自己抚摸过自己。”对方说:“你只是缺乏早期性教育,错位了认识。你一直隐在心里,给自己思维套上一副枷锁,加重定性的概念,多少有了些病态。”她说:“这么说,我有病?”对方说:“不要说病,什么叫病?所谓病,是身体生理有了阻滞,气脉不通,可以吃药解决的。其余的,发乎于心,疗好于心,不算病。”她点头,伤感地说:“我可能不是处女了。”对方说:“你是处女和你不是处女,这是一个判断,凡此,多少有失误。你是与不是,你心知。你没和异性发生性关系,怎不是处女?”她说:“我感觉我不是了。”对方说:“你是知识女性,你的见识和思维,不应该停留在目前这个层面。什么是体验,那叫生理自慰,与处女有关系吗?你混淆了现实和幻想,失去了真正的自己。我个人认为,你应去寻找自己。”
突然袭击似的,她头顶“轰”地炸了,炸弹真的爆了!寻找自己?为什么人是这样?哪个是我,哪个是你,你与我到底哪个是真的?去寻找吧!真是莫大的讽刺啊!人本身,究竟有多深的隐喻!她奇怪自己思维拐弯的速度,箭头飞驰一般,快速而去。这世上,谁能说清,一切的一切,有逻辑可循吗?
她眼前出现了姑姑、妈妈、爸爸、弟弟,大家都感到孤独和无助,心理的,精神的,人生的,很是孤独无依,因为大家的心不在身上了,没了真实的自己。可到头来呢,这世上,谁最终不是孤独的呢?鱼玄机是,姑姑是,妈妈是,女人都是。男人呢,男人也是人,也就应该是。上帝制造的男女,让所有人得到了应该得的,也让所有人得到了不应该得的,欣喜的,痛苦的,哭泣的,悲哀的,上帝用不同的形式,让每个人在世间演着各自角色。
她胡思乱想,记起一句话,叫黑衣不脏。意思是,黑色与白色红色黄色同是色,可是,黑衣不脏,穿上一月,看不出一点儿脏,深受大众青睐。白色黄色不同了,穿上三天,便显出脏来了,换不换,由不得自己。她想到了姑姑的话,人要走出自己,很难的,很难的,唯有换个环境,才有可能。姑姑说得对,可姑姑最终没走出自己,或许那个高壮的男人的出现,就是她的走出吧,或许,姑姑的另一个我,永远是孤独冷寂的,只隐秘在沙漠深处。
她走着,思考着。不觉中,已到了宿舍门口。她告诉自己,云雀你努力试试吧,尽量把自己全面打开,呈现真实。宿舍门是大开着的,旎旎正在整理衣柜,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衣服放满了床。
旎旎看了她一眼,旁若无人,继续忙手中的活儿。她上前,对旎旎说:“怎么,还真生我气啦。”旎旎扫了她一眼,没吱声。她故意说:“你是不是出国呀?整理这些衣服。”旎旎冷笑一声,满面阴云,嘴角一抽一抽,哭呀似的。她感觉不对头,问:“东东呢?”旎旎大吼:“死了!!”她吓一大跳,说:“怎么可能!”旎旎脸上下雨了,越来越大,涕泗滂沱。她从架子上拉了毛巾,递过去,问:“咋了,发生啥事了?”旎旎擦着脸,抽泣着说:“他出国了,甩了我。”她问:“为啥呀?你这么好的,他凭啥甩你?”旎旎说:“他个坏东西,竟让我好好反省,说我是虚假的虚伪的虚荣的,没真性情。云雀你说说,什么是真性情?”她默然,无言以对。她感觉人人都有真性情,在哪个人面前释放哪一种,肯定是不同的。真性情?这三个字,真是难以定论的命题。旎旎说:“肯定是他父母捣的鬼!”她问:“你去他家了?”旎旎说:“他带我去的。”她说:“东东的意见才是关键。”旎旎说:“东东说听父母的,他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他个坏东西,现在竟听父母的!”她说:“别伤心了,恋爱要顺其自然。”旎旎哭了,说:“东东将来会赚很多钱的。”她说:“那可不一定!你爱钱,对了,爱钱就是你的真性情!”旎旎说:“东东个坏东西,他不懂我的真性情,坏东西!”她说:“他不喜欢你的真性情,你应该解释呀。”旎旎擦了泪,说:“才不呢,我答应经管学院的胡来了,他就喜欢我爱钱,这不,我收拾东西搬出去住呀。”她问:“你住哪儿?”旎旎说:“住胡来家去!他家,可有钱呢!”云雀惊得回不过神,张着嘴。她实在不能接受旎旎的转变,太快了,刚与东东分手,就与胡来同居,这算怎么回事?旎旎一脸容光,好似刚才的哭是演戏,完了,没事儿了。云雀脑子空白,好像在时光隧道里穿行,她飞得太慢,慢得追不上所有人。旎旎望着云雀,眨着眼,摇着云雀肩膀,说:“云雀吗?天哪,你今天和往常有点不一样。”云雀感觉由不得自己了,控制不住思维,嘴里蹦出话来:“我今天闻到桂花的香味儿了……”“你个白天鹅呀,晚啦!”旎旎瞪大双眼,直直盯着云雀,使劲地摇她肩膀,大声地,无比遗憾地吼道,“晚了,你个白天鹅呀!你为什么不早给枝纪说呢,为什么呀?!”
云雀愣了,蓦地明白了一切。
半晌,她吐不出一个字,无力地坐在了床沿上。旎旎再说什么,比划什么,吼叫什么,她只觉耳朵嗡嗡作响,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这次,她彻底懵了,身体飘向了沙漠深处……
世上的事儿真是奇怪,女人都知恋爱的好,有的早知,有的迟知。可关键时候,恋爱是会飞的彩色气球,稍一松手,便顺风上了天,飞向了空旷的沙漠,根本追不上了。是上帝收走了,不属于人间。
云雀喜欢天鹅,是因为水,因为蓝天,因为大海;云雀害怕沙漠,是因为恐惧,畏怯孤独和荒凉。女人的天性里,向往大海,也向往沙漠。宁愿在大海里泡着冲浪,不愿永远成为一条鱼。宁愿去沙漠感受古詩词的美,发几句感慨,留几张美照,不愿永远成为一头骆驼。天鹅是有翅膀的,可以飞,那是上帝给的,成为了天生的本能。骆驼不能飞,低头走路,被奴役着也只能忍受,被冠以征服者和沙漠之舟也默默承担。谁又知,骆驼巴不得长出一双巨翅,凌空于人间之上,感受什么是天赐恩宠。骆驼巴不得睁大双眼,看看什么是真实人生和真实自己。这也是上帝给的,是厚爱骆驼的特别恩赐。天鹅永远是自由的化身,美丽的使者,散发着艺术家的气息。可骆驼是力量的象征,具有勇敢者的品性……茫茫然的云雀,脑子混乱了,胡思乱想,思维天马行空,她是谁呢?是谁呢?她没有大吼,而是向内探问自己,不停问。很久,她冷笑了几声,恍然明白,恋爱和爱情婚姻是不讲逻辑的。大海和沙漠是没有区别的,大海可以成为沙漠,沙漠也可以淹没大海,一切全是乱扯淡,人最终是孤独的,啥也没有,只有孤零零的自己。她的心下沉,下沉,埋在了沙子最深处,遇见了河流,也是照样下沉,下沉,沉向深渊……云雀大哭一场,哭得极其畅快,哭声震动了整幢宿舍楼。
毕业的时候,她背上包,坚定地迈出了步伐,终于成了想成为的人,去迪拜当了一名外语翻译。她脱离了上帝制造的轨道,脱颖而出,赎回了自己,飞往属于云雀的天空。
双脚刚刚踏上迪拜的土地,她惊呆了。
枝纪捧着一束鲜红的玫瑰,正朝她微笑。
(责任编辑:李娟)
冯北仲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理工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副教授,连续入选陕西省委宣传部首期、二期“百优计划”,陕西省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高知题材长篇小说《遗园》获陕西省第五届柳青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先后在《广州文艺》《长城》《延河》《延安文学》《时代文学》等文学杂志发表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