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街的梨树

2023-05-06 01:48李云雷
芳草·文学杂志 2023年2期
关键词:嫂子佳佳

我们村后街有一棵老梨树,长得很是奇怪。这棵树长在我哥岳父家的大门前面,离大门十米左右,再向前,就是村里的一条路。这棵树不知几百年了,很高很大,遒劲的树枝和枝条四处伸展着,遮下的树荫得有半个操场那么大,一到春天,繁花满树,像落满了一树的雪,夏天,那些梨子躲在树叶里,摇摇晃晃的,分外诱人。从水塘这边看,这棵老梨树像一条虬曲盘绕的蛟龙,似乎要腾空飞起,但是爬上斜坡,从大门这边看,则像一个老态龙钟拄着拐棍的老人,枝条压得很低,连小孩子也能爬得上去。这棵树是我哥岳父家的,这个老头性格古怪,但对这棵老梨树却极为爱护,绕着老梨树搭了一圈篱笆,防止小孩爬树,鸡鸭猪狗跑进去乱刨乱拱,更多的時候是我哥的岳母坐在树下,她坐在那里,等女儿归来,等孩子们回来,等了一辈子。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嫂子就嫁到我家里来了,那时候我哥还在外地。我哥是十五岁那年招工走的,那时在我们省的最东边发现了一处油田,要在我们县里招一批工人,消息传到了我们这里,我大舅当时在公社革委会里工作,想办法为我哥要到了一个名额,跟我娘商量,让我哥到那里去当工人。可是我娘很不舍得我哥走,她觉得我哥还很小,一个人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很不放心,当时我还没有出生,她也觉得家里只有我哥这么一个儿子,家里的门户没有人支撑,将来老了也没有人养,那时农村里养儿防老的传统思想还很盛行。

为这件事情,我大舅专门到我家来了一趟,跟他来的还有我舅,我舅是我娘的亲弟弟,我大舅是我三姥爷家的儿子,他们都是她最亲的人,也是对当时社会潮流最了解的人,我大舅是公社干部,是我姥姥家唯一的公家人,我舅是村里的支书,对政策和动向也很明白。他们两个人,在一个傍晚,骑着自行车来到我家。我娘一看娘家的兄弟来了,连忙杀鸡、炒菜,让我爹去买酒。等我爹买酒回来,我娘已经炒好了两个菜,摆在桌上了,我大舅和我舅都不太会喝酒,但我爹仍然打开那瓶酒,给他们倒了一杯。我爹虽然在村里当着生产队长,但是对上面的政策并不了解,只有听他们说。我舅说:“姐姐你别忙活了,我们说说话就走。”我娘说:“你们先喝着,很快就好,怎么也得吃了饭再走呀。”等我娘将一大盆热气腾腾冒着香味的鸡肉端上来,发现屋里太暗了,她去端来了煤油灯,点着了,放在桌子上,才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我大舅是个沉默腼腆的人,他是在外地读书时参加革命的,那时全国还没解放,后来他参加土改回到我们县,从乡里的文书一直做到县领导,但在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公社干部,不过在我娘的心中是很亲近很有权威感的。我大舅平常很少到我家里来,这次他不但来了,还带来了我舅,可见他认为这个事情很重要,他对我娘说:“姐姐,这个名额是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就让小朝走吧,从大的方面说,这是支援国家建设,从咱家的角度说,小朝走了,就转成工人了,就吃国粮了,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好多人都抢着要去呢。”我娘犯愁地说:“小朝还这么小,也没离开过家,他一下子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能行吗?”我大舅说:“小朝十五岁了,按说是小了点,但是也不算小了,我出去念书的时候不也是十五岁吗?他能照顾自己,再说国家给提供的条件好,吃的穿得啥都不用管。”我娘说:“他去那里做啥呀,他这么小能做啥呀。”我大舅说:“姐姐你不用担心,到时候公家会安排的,到那里不会让他干太重的活,我是看这个机会好,才给小朝抢了一个名额,人家招工要年满十八岁呢,你在外边可别说啊。像这样的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想象一下就转成城市户口,多少人想去还去不成呢,就像你们村的衍奎、衍明,他们听说了这个消息,到公社里找了好几趟了,想让他们家的孩子去,也不一定去得成呢。”

我娘叹了一口气说:“这上面的事,我和他爹啥都不懂,你说让他去就让他去吧,你做主吧。”我大舅说:“让他去绝对是好事,我就替你做主了,让他去吧。那个地方就是远点,我们在最西边,那里在最东边,有一千多里地,坐汽车要走两天,但是也没出省,他先在那儿干着,干两年看有机会再调回来,调回来离家就近了。”我娘说:“行,那就听你的,让他去吧。”说着她掩住脸,哭了起来。我舅劝她说:“姐姐,这是好事,你哭啥呢,小朝走了就成了吃国粮的人了,不比在村里干活好?走了就不用再下地风里雨里干活了,这也是为小朝好。”我娘流着泪说:“我也知道这是为小朝好,可我这心里,就是舍不得,就像五奶奶常说的,咱养个孩子,好不容易眼看着他长大了,长大了就跟共产党走了,咱这哪里是给自家养孩子,是给人家共产党养孩子呢……”五奶奶是我们村的著名烈属,她生了五个儿子,一个个都在抗日和解放战争的战场上牺牲了。我大舅说:“这又不像那时候那样,是出去打仗,这是去参加建设,就是在工厂里干活,就是工人了,当工人比当农民好,起码生活条件有保障。”我娘听了之后,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我爹一直沉默着,这时站起来,给我大舅和我舅斟上酒,端起来说:“你姐姐和我都不懂上边的精神,你们就做主吧,你们觉得对小朝好,那就让小朝去吧。”我大舅说:“姐夫,你放心,小朝是咱家的孩子,咱得为孩子的长远考虑,孩子暂时不在身边没什么,只要对他好,咱就得让他走。”我爹说:“那小朝就托付给你们了,就让他走吧。”说着他跟我大舅、我舅碰了碰杯,一仰头,将杯中的酒干了。我大舅和我舅不善饮酒,但也都将这杯酒一饮而尽。我大舅说:“那咱就说好了,过两天等队伍出发的时候,就让小朝来公社集合,县里会派大卡车送他们过去。姐姐,姐夫,那我们就先走了。”我爹和我娘将他们送出院门,送出胡同,送到村里的大路边。我大舅和我舅骑上自行车,向他们挥挥手,便消失在大路北方的夜色中。

我哥那时十五岁,在十里营中学上初中,他人很瘦小,像一颗绿豆芽,他从小没怎么干过活,七岁在我们村里上小学,毕业后又去上初中,那时候农村里比较重男轻女,家里只有他一个男孩,我爹和我娘便有些宠着他,一直供他念书。我大姐比他小两岁,就没念过书,从小就在家里干活,挑水,下地,做饭,带更小的妹妹,什么活都得干。但是我哥和我姐姐一样,从小就没吃饱过,一直营养不良,他们经历过大饥荒时期,后来条件虽然好一点了,但吃的也都是玉米、高粱、红薯等杂粮,吃不上好面(小麦),那时家里七口人,一年队里才分给几十斤小麦,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包一顿饺子,或者擀一碗面条吃,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顿。

那天我哥放学回来,我爹把他叫到跟前,跟他说,让他明天到学校里把所有的东西都带回来,以后就别去上学了。我哥还很奇怪,说:“爹,你是不叫我上学了吗?”那时我哥的学习成绩很好,学工学农也很积极,他不明白为什么家里突然不让他上学了。我爹跟他说:“不是不叫你上学了,你大舅给你找了个头儿(工作),说是那里的条件好,能吃国粮,我跟你娘合计着,你就别上学了,到那里去上班,你觉得行不行?”这个消息对我哥来说太过突然了,他一下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是去什么厂子呢,是在我们城里吗?”我爹说:“不是我们城里,你大舅说哪里发现了一个大油田,从我们县里招工人哩,你大舅觉得这个机会好,争取了一个名额,想让你去,他说的那个地方我忘了,说是在东边。”我哥说:“东边啥地方呀,远不远?”我爹说:“说是有一千多里地呢,坐汽车要两天,不过那里的生活条件好,你大舅说白面馒头管够,就是干活累点。”我哥没有说话,在那里愣了半天。

第二天下午,我娘领着我哥踏上了去我大舅家的路,那时我大舅住在公社的家属院里,离我家大约有十里路,我家没有自行车,我娘和我哥是徒步走着去的,他们向北走到我们村的路口,从那里向西走五六里地,再从那向北走三四里,就到了我们公社(就是后来的乡镇)。到了那里,我大舅正好在家,他跟我哥详细说了是什么地方招人,去了做什么,这次招工机会有多难得,年轻人要抓住机会去世界上闯一闯等等,我哥那时正处于充满幻想的年龄,对远方、城市和世界满是憧憬与向往,他生下来就在我们这个偏僻落后的小村庄,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从来没有到过更远的地方,但我大舅一下给他打开了一扇门,让他眺望到了千里之外社会主义建设的火热场景,他内心里虽然也有对未知世界的恐惧,但更多的是跃跃欲试的冲动。在向回走的时候,我哥欢喜雀跃地跑在前面,我娘则愁眉苦脸地跟在后面,走了一會儿,我娘问他,“小朝,你想去不?你要不想去,咱就给你大舅说不去了,那地方那么远,娘想看你一眼都不容易。”我哥说:“娘,我想去,等以后我开着大卡车回来看你。”我娘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夕阳下,他们两个人的影子越来越长。

不久后的一天,我爹和我娘将我哥送到了公社。公社里敲锣打鼓的,分外热闹,像过年一样,还挂着大大的红色横幅——“热烈欢送我县青年参加油田建设”,我哥一到,就被披红戴绿,胸前佩上了大红花,跟那些同去的青年站在一起,他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人,那是我衍奎大爷家的涛哥,便走到了他身边,有点腼腆地看着周围。随后是领导讲话,全场高呼口号,领导跟几十个青年一一握手,将他们送上停在院里的大卡车。在这个过程中,我娘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我哥,卡车缓缓开动了,我娘看到人群中我哥那略矮的个头,心像被缝衣服的针扎了一下,她喊着,“小朝,小朝……”,努力在车上寻找着我哥的脸,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等她再去看时,卡车已经消失在远方的路上了。

我哥招工走了之后五年,我才出生,等我记事时,我嫂子已经嫁到我们家了,那时在我的印象中,我哥好像一直就在外地。我哥在油田工作五六年之后,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但是他要结婚也面临很大的问题,那就是怎么找对象。跟他一起去油田的都是精壮的小伙子,油田上几乎看不到女性,他到哪里去找对象呢?当地农村倒是有不少姑娘愿意嫁给油田工人,但是他们的方言、民风与风俗习惯都与我们这里迥然不同,很难深入地了解与沟通,当时油田举行集体婚礼,也有小伙子跟当地女孩结婚了,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很难融入当地的家庭生活氛围,要么在家庭中受到孤立,要么就放弃自己的方言和风俗,尽力融入当地的生活中去,但这都要经历一个痛苦的适应过程。

我哥年龄小,刚开始去了就是干活,没有考虑结婚的事,我们县里一起去的这些人形成了一个松散的老乡会,下了班之后相互约着去打球、逛街、喝酒,生活也很丰富,但是我哥渐渐发现,平常里跟他玩的这些人,一个个都结婚了,生孩子了,很少再出来玩了。这时他才想到,自己也该找对象了,可是到哪里找呢?那时候也有回老家结婚的,像跟我哥一起走的涛哥就是在老家娶的媳妇儿,但是在老家结婚也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油田无法安排家属的工作和住房,只能两地分居。我哥就是这样,当他探亲回家时,很多说媒的媒婆就蜂拥到我们家里来了,他的条件多好啊!在油田里工作,是个吃国粮的工人,一个月工资有三十多块钱,人也长得气派漂亮,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瘦小的绿豆芽了,他长高了,也长胖了,常年劳动身上也有劲了,走起路来都虎虎生风,这样一个条件好又排场的小伙子,到哪里去找呀?周围三里五村有女儿的人家都打听着他。

就在这时,后来的我嫂子出现了。我嫂子也是我们村里的人,不过我家是在前街,她家是在后街。她家过去是大户人家,也就是我们那里说的“主儿家”,他家里的房屋和门楼都是红砖垒成的,高大轩敞,据说从前有好大一片田地,村里很多人都在她家扛活。土改之后,她们家受到了冲击,但这时已经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不再划成分了,她家经历了二三十年风雨飘摇的日子,总算平静下来了。现在政府又提倡发家致富,鼓励人人都做万元户,她们家殷实的家底、广泛的人脉又开始发挥作用,成为我们村率先致富的人家之一。我嫂子呢,她们家里重视教育,她读完了小学、初中,毕业之后回到我们村当了一名小学民办教师。我嫂子初中也是在十里营中学读的,跟我哥是在一个学校,十里营是我们村西南的一个村庄,离村大约七八里路,“文革”时这个村办起了一所初中,周围村庄的孩子小学毕业了,都到这里来上学。我哥和我嫂子是不是在读书时就认识了?他们有没有说过话,有没有暗生情愫?这些我没有问过他们,也不好猜测,但他们肯定彼此认识,至少听说过对方。同在外村读书,一个村里的孩子往往会结伴而行,我哥和他的同学,我嫂子和她的女伴在路上走路时,可能会抬起头来,害羞地瞥对方一眼。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现在我哥回来了,是一个石油工人,后来的我嫂子也回到村里,成了一名小学教师,便有热心的媒人撮合他们。当时家里很穷,房子也很破旧,是用土坯垒起来的,家庭条件并不能和我嫂子家相比,要搁在以前,她们家里一定不愿意将她嫁到我们家,但是现在呢,我哥是一个吃国粮的工人,又踏实可靠,说不定将来还有发展前途,也算是占这个人吧,她们家最终还是同意了。那时候村里结婚的过程很复杂,包括说媒、见小面、见大面、送贴、看日子、订婚、送聘礼等程序。

我哥毕竟是在城里待了多年的人,也不会完全受村里礼俗的束缚,尤其在他和我嫂子订婚的一两年间,他们也会通信,互相寄赠一些小礼物,说一些亲密的话。等我哥休假回来,也会拎着点心匣子到我嫂子家里去登门看望,有时甚至会骑着自行车带我嫂子去赶集,买一块花布,买一个桃木梳子,再在街上逛一逛,吃一顿饭。等到傍晚的时候,再将我嫂子送回去。那时候我们那地方的风气很保守,骑到我们村,我哥和我嫂子也不敢再说笑,只是默默飞快地蹬车,即使这样,路边的熟人看到了我嫂子,也会交头接耳地窃笑。我哥很怕他未来的岳父,骑着自行车就会遥遥张望那棵老梨树,如果他岳父站在树下,他就会提心吊胆地硬着头皮往前蹬,不过好在大多时间他岳父不在,而是他岳母在,她搬个小板凳坐在树下,在等他们,看他们从西边骑车来了,便站起身来迎接,说,“你俩咋这么晚才回来呀”,又对我哥说,“到家里坐会儿,吃了饭再走吧”。我哥跟她寒暄两句,便骑车往回走了,走几步回头看看,我嫂子和她娘已经进了门,门口空余一地梨树的绿荫。更少的时候,是门口没有人,这时我哥就会一路骑到梨树下,我嫂子跳下自行车后座,他们会在树荫下说几句悄悄话,但也不敢说太多,怕突然有人推门出来撞见,说了几句话,我嫂子就说,“你快回去吧。”便一甩辫子,推门进去了。我哥看着她进门,转身又看看满树洁白的梨花,便恋恋不舍地推着车子一步步走下斜坡,骑上自行车往回走了。那树梨花和我嫂子一样,也印在了他的心里,时常会在异乡的梦境中出现。

到年底,我哥跟单位里请了婚假,回家来结婚了。那是我们家的大日子,这个小院还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头一天晚上,我家院里就搭起了一个大凉棚,这是为了防止结婚时突然下雨,又请了厨子,临时建起了几个大灶,烈火熊熊地燃烧着,厨子飞快地洗菜、切菜、炒菜,切肉、煮肉,菜香和肉香混合在一起,氤氲着。到了结婚那天,一大早,我哥就去接亲了,跟他去的还有岗哥、波哥等几个年龄比他小的兄弟,以及涛嫂子、俭嫂子和院里几个年轻的婶子,那时候已经不时兴抬花轿了,也不像后来有小轎车,当时最时髦的是自行车,我哥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在前面,岗哥和波哥赶一辆大马车在后面,拉着那些婶子和嫂子,一路浩浩荡荡向我嫂子家而去。

从我家到我嫂子家并不远,但是要向东走到一条小路上,再从那里向北,走一个长长的上坡,再向西一拐,就到我嫂子家的胡同了,从胡同口向北走到尽头,就是我嫂子家了。我嫂子家是个高门楼,门楼下聚满了人,看接亲的人一到,便噼里啪啦放起了鞭炮,鞭炮响完,就将接亲的人迎进院里,招待他们吃饭。我哥到堂屋去拜见了他的岳父、岳母,拜见完便由那边的两个年轻嫂子引着,到我嫂子住的西厢房去。我嫂子已经梳洗打扮好了,坐在床边,旁边有两个小姐妹陪伴着她。那时不时兴盖红盖头了,但还没有后来的新娘妆,我嫂子梳着两只大辫子,辫子上系着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心里紧张、羞涩又期待。我哥走到门前,我嫂子院里那帮孩子蜂拥过来,叫嚷拦住他要红包,我哥笑着将红包一一分散给他们,他们拿到红包还不走,仍然在叫嚷着,我哥便敲我嫂子的门,我嫂子不吭声,她的小姐妹在屋里喊,“不开,不开!”我哥又敲了几次门,塞了好几个红包,门才打开。我哥进门,走到我嫂子面前,说:“淑真,我接你来了,咱们走吧。”旁边的小姐妹和孩子都起哄,我嫂子脸红得像苹果,不敢看他,也没有吱声,我哥拉住她的手,我嫂子站起来,跟着他向外走。

院子里站满了人,我哥的岳父岳母站在堂屋的台阶上,我嫂子走到他们面前,磕了一个头说:“爹,娘,我走了。”说着她哭泣起来,她娘连忙扶起她说:“傻丫头,这大喜的日子,你哭啥呀,快走吧。”我嫂子小声涕泣着,跟着我哥来到自行车旁,坐在后座上,我哥看了看他岳父岳母,他岳父挥挥手说:“走吧,走吧,快走吧。”我哥便小心翼翼地蹬起自行车,骑出了家门。我嫂子坐在后座上,凝望着那棵老梨树,冬天的梨树没有叶子,但枝干仍然很庞大,风一吹,细小的枝条摇摆着,似乎是在跟她告别,我嫂子想起在梨树下做女儿的时光,不禁又流下泪来。

大马车早就准备好了,跟在他们后面,拉着接亲和送亲的人,再后面是我嫂子的嫁妆车,一共三辆,上面满满当当的,装着缝纫机、大立柜、三角柜等家具,我嫂子家富裕,陪嫁的东西也很多。因为是从本村嫁到本村,我哥的岳父特意提出,要绕全村走一圈,让村里人看看他们朱家嫁闺女的排场。于是我哥便骑车载着我嫂子,后面是敲鼓打锣吹喇叭的乡村乐队,再后面跟着四辆大马车,绕着我们村走了一大圈,路边的人看到了,都停下来驻足啧啧称赞,不少小孩跟着跑来跑去的。

从大路上绕过来,走到我家的胡同,来到院门前,门口有人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炸响,我哥冒着鞭炮的硝烟味,骑自行车驮着我嫂子进了家门。我嫂子一下自行车,便有几个嫂子和年轻的婶子将她引到我家的东屋。这是给我哥和我嫂子临时准备的新房,屋子里已装饰一新,床上铺着新床单,摞着几床新被子,我嫂子在床边坐下,静静地等待着,她的两个小姐妹在身边陪着她。这时院子里,已将拉来的嫁妆卸下,四处摆放着,赶马车的人也被引到一张桌子前坐下喝茶,押车的小孩也都被哄下来,各自捧着一把糖,或者瓜子花生,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吃着。

亲戚们也都陆陆续续来了,亲戚分我家这边的和我嫂子那边的,在院子门口专门有一张桌子,坐着三五个人等着迎亲戚。亲戚一来,他们就迎上去,帮他们推车子、拎包袱,将他们引到不同的桌上去坐,我家的亲戚和我家的亲戚坐一块,我嫂子的亲戚和我嫂子的亲戚坐一块,男亲戚和男亲戚坐一块,女亲戚和女亲戚坐一块,这样大家都跟熟悉的人坐在一起,很快就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亲戚之间有相互熟悉的,便站起来,隔着桌子大声地打着招呼,只有小孩子最自由,在桌子之间窜来窜去,互相嬉笑打闹着。

我家最尊贵的亲戚就是我大舅、我舅和我二舅,他们早早就来了,坐在上席上,我爹和我大爷在旁边陪着他们,我大舅和我舅不仅是娘舅,也是我哥的贵人,当然很受重视,但他们两人都很沉默腼腆,坐在那里只是跟大家寒暄着,但是我二舅不同,我二舅是我大舅的弟弟,也是我三姥爷家的,但他性格幽默滑稽,最爱逗小孩玩,他说起话来又夸张,又大声,哈哈哈哈笑着,有了他,这一桌的氛围才活跃起来。我嫂子那边最重要的客人就是她爹娘,他们今天嫁女儿,当然是主要的角色,上午十一点钟,他们也到了。我哥的岳父一來,就被引到了上席,和我大舅与我舅坐在一起,我哥的岳母则被引到女人那边的主桌上,我娘和我大娘等人陪着她。

吃完饭,亲戚们就纷纷离席,要回家去了。这时候又是一阵忙乱,我们家的人忙着送行。有的帮他们拎包袱;有的帮他们推自行车;有的帮他们套车——这是赶马车来的,亲戚们相互寒暄着,有的呼儿唤女;有的彼此打着招呼;有的突然想起忘了什么东西又回去找,一片喧闹。我爹和我娘,我哥和我嫂子站在院子门口,跟每一个亲戚热情地打招呼,直到亲戚都走完了,才回到屋里。亲戚走了,还有别的事,借来的那些桌子板凳,那些簸箩、缸、盆、碗筷都要一家家还,等这些都忙完,天都黑下来了。

这些事都过去很多年了,当时我才两三岁,自然都不记得。但是有一件事,我爹和我娘后来反复说起,说得多了,我仿佛也有点印象似的。那就是在我哥的婚礼上,我二舅喝多了,他觉得上席太沉闷,便出来透透气,他来到胡同里,看到胡同里有几个小孩正在推铁环,跑过来跑过去,一个个都汗流浃背的,而我三姐,正抱着我站在旁边看,我还伸着手,想要抓那个铁环。我二舅看到了我,就把我抱过去,逗着我玩,说:“二小,你看看你哥都娶媳妇了,你啥时候娶媳妇呀?”我听不懂他的话,只是对着他呵呵地笑。我二舅不知怎么来了兴致,两手抓住我开始举高高,一下,两下,三下,我笑得更欢了,我二舅又开始将我向上抛掷,双手在下面接住,一下,两下,三下,我的笑声更加响亮了,我二舅更加兴奋,又向上一抛,这次很用力,我在半空中飞起,嘎嘎地笑着,但我二舅突然脚下一滑,向后就要跌倒,他用手撑了一下,跳了起来,这时我在半空中笑着,急剧地向下坠落,眼看就要摔在地上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我爹突然在他身后出现,一把抓住了我,将我紧紧拽住,当时我的后脑勺离地面仅有两三寸,我还在那里嘎嘎地傻笑着,全然不知危险差一点降临,我爹将我紧紧抱在怀里,脸都吓得发白了。我二舅这时也站稳了脚步,他也吓蒙了,在地上乱找,语无伦次地说“二小呢,摔到地上没有?”我爹扶了他一下,说:“没摔着,我接住他了。”我二舅一听,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好长时间缓不过劲儿来,说:“可吓死我了。”我三姐在旁边看着这一幕,也吓呆了,腿也软了,这时才走上来,说:“没事吧,没吓着二小吧?”我爹稳住了心神,说:“没事,你先抱着他。”说着把我递给了三姐,我在三姐怀里还呵呵笑着。我爹上去搀起我二舅,对他说:“没事,没事,快回去吧,都等着你呢。”原来我爹见我二舅出来一会儿了,怕他喝醉了出事,便走出来找他,没想到刚出院门就看到了这个惊险的场面,他来不及思索,抢上一步接住了我,这才救了我一命,避免了一场事故。后来我娘说:“你也真是命大,当年要不是你爹接住,你要是摔下来,就小命难保了。”我爹也说:“我想想也觉得后怕,要是没接住你,真摔地上了,非把你的脑袋瓜摔破不可。”只有我二舅仍旧大大咧咧的,后来他来我家喝酒,还常常跟我说:“你哥结婚那年,我来喝酒喝多了,扔着你玩,差点没把你掉下来摔死,哈哈哈哈……”

我哥和我嫂子结婚后,度过了一段甜蜜的新婚生活,他们按照我们这里的礼俗上祖坟,回娘家。上祖坟是由我大娘领着,到祖宗坟上去磕头烧纸,是向老祖宗回报,咱老李家又娶了个媳妇,请祖宗们保佑。回娘家就是回门,我嫂子嫁过来三天之后,我哥骑着自行车驮着她,带着各种礼物,到她娘家去,到了那里,我嫂子的爹和娘、叔叔和婶子设宴款待,她们家院里的各个兄弟作陪,招待新女婿。我哥去了之后,少不了喝酒,大家都向他敬酒,三劝两劝,我哥就喝多了,最后是让我嫂子的弟兄们送回来的。那时候新女婿上门,很少有不喝多的,我们那里酒风很盛,有客人来了,讲究要让客人喝够,改革开放之后,人们的生活条件好了,更讲究招待客人,一般的客人还要让人喝好,何况我哥是作为新女婿头一次上门呢,更是被我嫂子的这些弟兄们死劝活劝,喝得走路都打晃了,要不是他岳父说话,他们还要跟我哥再喝几杯呢。回来的时候,我哥骑自行车也骑不成了,我嫂子的弟弟小豹和她叔家的哥哥大虎套上马车,将我哥送了回来,我哥已经醉得人事不知了。

我哥还骑车带着我嫂子,到我大舅家去了一趟,我哥招工走后每一次回来,都要到我大舅家去,这是感谢我大舅当年的帮助,也是加深我们两家的感情,以前都是我娘跟他一起去,这次我娘说:“这回我就不去了,你跟淑真一起去吧。”我哥从家里带了些礼物,到城里又买了些稀罕东西,才到我大舅家去。此时我大舅已不住在公社里了,他调到了县里,在县城西边分了一处家属院,就在这里住着。我哥到了我大舅家,刚闸下车子,我大妗子就迎了出来,她热情爽朗地说:“小朝和淑真来啦,快到屋里坐,你舅在屋里看书呢,等我去叫他。”我哥和我嫂子走进客厅,一会儿我大舅从里间屋里出来,笑呵呵地说:“你们来啦,快坐快坐。”又让我大妗子泡茶,说着他在八仙桌旁的圈椅上坐下,问我哥和我嫂子的工作和学习情况,又鼓励他们要好好学习,努力工作,他说:“现在我们的国家百废待兴,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你们正年轻,要好好工作,争取为我们国家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做出贡献。”我哥和我嫂子正襟危坐着,点头称是。他们说着话,我大妗子已经炒好了几个菜,她把菜端上桌,对我大舅说:“你跟孩子说这些干啥,你开会还没开够呀,在家里还给孩子说这个,来,快吃饭吧。”我大舅不好意思地说:“我说的都是真事,他们年轻人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就应该努力奋斗,为国家多做贡献。”我大妗子说:“行了行了,这些话你就不能留着开会的时候说?孩子来了,就不能说点家常话。对了,小朝这也结婚了,眼瞅着婚假满了就得回去,你看能不能把小朝调回来,在县里安排个工作?”这个话题也是我哥和我嫂子关心的,他们也竖起耳朵听我大舅说。我大舅说:“这个事我早就考虑过,但是时机还不成熟,一个是现在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安排了年轻干部,他回来没有合适的地方,再一个就是油田的工资比咱们这边高,不是高一点半点,差不多是咱这边的两倍,他回来损失也大,还不如暂时先在那边干着,等以后慢慢再说。”我大妗子说:“慢慢再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人家小两口正柔情蜜意的呢,这下可好,两地分居了。”我大舅说:“慢慢来吧,别着急,年轻人要把精力集中在事业上,生活也很重要,但是……”我大妗子说:“你看看,又来了!你就想着这个事吧,别拖太长时间了。来,小朝,你们喝酒呀,你大舅酒量小,你就自己多喝点!”我哥端起酒杯来,敬我大舅,一口就干下去了,我大舅呢,端起酒盅来,抿了抿,就放下了,说:“我酒量不行,下午还得开会,不敢多喝,小朝你就多喝点,这里有葡萄酒,淑真也跟你妗子多喝点。”那时候我大舅家的孩子大红还在上中学,二青、三芹和小坤就更小了,不能上桌陪客人,就只有我大舅和我大妗子陪着。我哥也不敢多喝,在我大舅和大妗子的劝说下,勉强喝了几杯,就回来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哥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嫂子,我嫂子说:“就你大舅家好,少喝了不少酒。”又说:“那就按大舅说的,你先在那边干几年吧。”

去了我大舅家,还要去我姥姥家。姥姥家在张平,从我家向东北十几里路,那时没有大路,都是村与村之间的土路,我哥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嫂子,我爹赶着毛驴车载着我娘、姐姐和我,一路穿过五里墩、七里佛堂、萧化村,爬坡上坎的,就到了张平。那时我姥爷和三姥爷还在世,但他们身体有毛病,主要是我舅和二舅陪着,我舅家有五个儿子,大华和二祥比我哥小两三岁,都是从小在一起玩大的,见我哥和嫂子来了,分外热情,也到桌上来陪酒,他们在我二舅的指挥下,劝了一杯又一杯,劝我哥,也劝我爹,整个氛围很热闹,我舅的酒量不大,就守着一杯酒,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喝,我爹和我哥的酒量虽然不小,但也架不住我二舅和大华他们的轮番劝酒,喝到下午,都喝得有点多了。那边女人的桌上,我娘,我妗子和她家的两个女儿,我嫂子,还有我的四个姐姐,坐在一桌,她们也喝了点通化葡萄酒,但是喝得不多,我妗子反复劝我娘和我嫂子,说:“姐姐,你多喝点,淑真,你也多喝点呀。”但我娘和我嫂子就只是端起来,抿一抿,没有深喝,我妗子又劝,我娘说:“咱女人喝啥酒呀,喝一点就行了,喝酒是他们男人的事。”我妗子说:“男人和女人不一样?能喝咱就多喝点。”喝完酒吃饭,回去的时候,已经半天夕了。我哥喝酒又喝多了,不能骑自行车了,就让我大姐骑车驮着我二姐,我哥和我嫂子都上了驴车,跟我娘和我姐姐挤在一起,我爹赶着驴车,一路摇摇晃晃地回来了。

去完了我家这边的亲戚,还有我嫂子家那边的亲戚,她舅家和她姨家。这些亲戚家都去完了,我哥就骑车带着我嫂子去赶集,买一块香皂,买两个暖瓶,买点吃的用的东西,他们的小家虽然建立了,但还没有家的感觉和氛围,而我哥的假期很快就要到了,我嫂子一天天算着日子,心里又是喜又是忧,满是不舍。但是我哥要走的日子还是来了,那天早上,我爹和我大姐、我嫂子将我哥送到我们县的汽车站,我哥将从这里坐长途车到济南,再从济南转车到东营,大约要一天半的时间。我哥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频频向我嫂子挥手,让我嫂子回家,但我嫂子站在那里不动,她紧紧盯着我哥的脸庞,眼角含着眼泪。不一会儿,汽车开动了,我哥再次向她挥手,我嫂子也抬起手来,拼命地向汽车挥舞着。但是汽车还是向前驶去了,我嫂子追了几步,见追不上,又停下来,她的手还在机械地挥舞着,眼里的泪不知不觉地淌了下来。

我哥回去之后,我嫂子便在我家住了下来。刚开始她觉得在我家住不惯,毕竟我家的生活条件不如她娘家,她在结婚之前跟我家的人并不熟悉,现在结婚了,但也同样跟我家的人不熟悉,她最熟悉的我哥又不在家,等于她要习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她的内心也很难适应,所以最初她回娘家住了一段时间,但是姑娘出门了,长住娘家不好,我们那里有这样的风俗,虽说她和我哥的情况特殊,但是似乎也不能一直住在娘家,她娘劝她,我娘也让我大姐和二姐去接她,我嫂子住了一段时间娘家,便长住在我家了。这时嫂子又发现自己怀孕了,便安心在我家住了下来。

这时候我爹已经去果园工作了,很少回家,家里只有我娘和我姐姐,我嫂子便和她们住在一起。此时村里的生产队已经解散了,开始实行分田到户,我家里没有男劳力,下地干活的只有我娘和我大姐、三姐,我二姐初中毕业后到贾镇棉厂去干活了,也是大舅推荐的,四姐和我都还小。在我家里,我大姐出力最多,家里的十几亩地,差不多都是她在干活,我娘年纪大了,性格也比较懒散,我大姐是主力,我娘就是副手,她主要照管菜园里的菜,以及家里养的鸡、鸭、狗和猪。我娘怕我嫂子吃不好,便时常给她开点小灶,给她炒两个鸡蛋,或者擀点面条,饭桌上单独摆在她面前,或者端到东屋里让她吃,我嫂子呢,我嫂子本来家庭条件就好,刚结婚,又怀着孩子,并不觉得小灶有什么特殊的,让她吃玉米面的窝窝头或者煮红薯,她也吃不下去。

但是这样时间长了,我姐姐便觉得我娘有点偏心,进而便觉得我嫂子有点特殊化,大家都是一家人,你干的活还没有我们多,平常里发了工资你就自己拿着,没见你给家里一点钱,你为什么还比我们吃得好穿得好呢?我姐姐虽然有这样的想法,但并没有说出来,我娘也知道她的心思,便在私下里跟她说:“你嫂子嫁到咱家里来也不容易,你哥又不在家,咱不得好好地照顾她?要不等你哥回来,一看你嫂子在咱家吃不好住不好,不得说咱没尽心?”我姐姐心里有气,不好意思对我嫂子说,便说我娘,“哪有像你这样当婆婆的,把儿媳妇恨不得当观音菩萨一样供起来?”我娘说:“那有啥法呀,你哥不在家,咱也不敢说人家,你一说人家,人家一生气回娘家了,不跟咱过了,那你说咋办?”我姐姐说:“不过了就不过了,不行就再娶一个,那有什么?”我娘笑着说:“看你说的这是啥话呀,哪有那么容易的?现在真是时代变了,跟我当媳妇的那时候不一样了。”

我娘刚嫁到我们家的时候,是我奶奶当家,那时候农村里封建思想还很浓厚,婆婆管着儿媳妇,婆婆让儿媳妇干啥儿媳妇就得干啥,那时候她吃了不少苦。可是等到我娘当婆婆的时候,社会风气又变了,变成婆婆要听儿媳妇的话了,婆婆说什么话也不管用了,所以我娘后来时常感叹,“我这一辈子,当媳妇的时候,婆婆当家,当婆婆的时候,是媳妇当家,两头都没捞着。”不过我娘性格善良宽厚,这些事都没往心里去。她还时常劝着我姐姐,让她们尊敬我嫂子,好好看待我嫂子。而我大姐,也一直承担着我家干活的主力而毫无怨言。有一段时间,我爹的果园里缺少人手,我爹让我大姐去那里干活,但是我大姐只在那里干了两天,就非要回来,我爹问她为什么要回去,我大姐说:“一想到家里没人干活,我晚上就睡不着觉,我来这里了,家里谁去挑水呢,谁去磨面呢,谁去地里干活呢?想想这些,我心里就着急,着急得晚上睡不着。”后来我爹没办法,只好让她回来了。后来我大姐也是因为家里的活多,忙不过来,跟我姐夫订婚两年之后,才结婚,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那时候让全家最高兴的,就是我哥的来信了。那时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人们之间的通讯就是通过信件。但是一封信从我哥那里来到我家,要走一星期才能到。來我们村送信的那个邮递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他骑着那辆绿色的邮政车,挨家挨户地送信。有时候我娘站在胡同口的大槐树下正跟三奶奶聊天,邮递员骑车走过,看到了我娘就说:“今天有你家的信。”我娘接过信来,再跟三奶奶说几句话,就说:“婶子你先忙着吧,小朝来信了,我找人给我念念信。”说着她就拿着信往后街走。我娘不识字,她要找一个识字的人帮她看信,那时候农村里识字的人不多,读了初中就是小知识分子了,我们院里只有我三叔识字,我娘来到我三叔家,可是他不在家,那时我三叔在大队里当会计,到处跑来跑去的,很忙,我娘跟我婶子说了两句话,就拿着那封信出来了。她又来到我们村里的小学,小学的老校长是个下放的右派,这个学校就是他建起来的,他看到我娘来了,忙迎出来问有什么事,我娘便把那封信拿出来,请他念念。老校长接过信来,打开,一字一句念了一遍,又解释道,“你儿子说,他在那边很好,吃得很好,干活也不累,就是想念你们,他说请你们好好保重身体,他到过年的时候再回来看你们。”说完他把信叠好,又塞进信封,郑重地交给我娘。我娘接过信,谢过老校长,便一步步向家走,到家后她把信抽出来,再看看,用手抚摸着上面那些字,摩挲一会儿,才将信塞进信封里,压在箱底。

也有的时候,我娘站在胡同口的大槐树下跟三奶奶闲聊,邮递员骑着绿色的邮政车走过来,看到我娘就说:“今天没有你家的信。”我娘向他道了谢,仍然跟三奶奶站在那里说话。第二天邮递员来了,看到我娘说:“今天也没有你家的信。”一连好多天都没有我哥的信,我娘在胡同口跟三奶奶说完话,往家走的时候,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小朝,怎么也不打个信来呢。”到了家里,就跟我姐姐念叨,“你哥咋还不来信呢?”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哥咋还不来信呢?”我姐姐刚干完一天活回来,也很累,就说:“我哥可能工作忙,没工夫写信吧?”我娘就说:“他就那么忙,连写封信的工夫都没有?”我姐姐说:“又没这事没那事的,写什么信呀。”我娘说:“也是,也是。”有时候我姐姐也会跟她开玩笑,“你光想着你儿子不给你来信,你女儿天天在家给你干活,你咋不惦记惦记我呢?”我娘笑着说:“你有啥可惦记的,天天在跟前转,烦都烦死了,还惦记你?”我姐姐也笑着说:“看来还是在外边的人吃香呀,改天我也往外边去,看我走了谁给你干活。”我娘笑着说:“你走就走呀,没人干活,我就自己干呗。”就是这样,我哥的信不来,我娘的心就总是牵挂着,她时不时地去胡同口跟三奶奶说话,或者打发我三姐或四姐到那棵大槐树下玩,生怕错过了我哥的信,直到有一天邮递员跟她说:“今天有你家的信。”

这是我哥结婚之前的事了,我哥结婚之后不久,就发生了变化,先是我哥寄信不再寄到我家里了,而是寄到我嫂子的学校,这其实很好理解,寄到家里,家里人有时候会不在家,下地的下地,上学的上学,而寄到学校呢,学校里一天到晚都有人,即使我嫂子不在的话,也会有别的人帮她收着,这样就会防止信件寄丢了,那时候信件寄丢的事也常有。信寄到我嫂子的学校里,收信人自然就写我嫂子的名字了,而不再像以前那样写我爹的名字了。信的内容也渐渐发生了变化,刚开始的时候变化还不大,还像以前那样写给我爹我娘,说他的工作和学习情况,说他从一线调到了炊事班,为小队二三十个人做饭,学会了不少菜样,等回来了好好孝敬你们,等等。在最后再给我嫂子写两句话,嘱咐她安心在家,好好上课,等他回来,等等。后来呢,后来我哥的信就主要写给我嫂子了,只是在最后才写两句给我爹我娘的话,向他们请安,请他们多保重身体等等。

每次拿到信之后,我嫂子就带回来,我嫂子是教学的老师,当然识字,现在也不用再找别人念信了。我嫂子一回到家,就跟我娘说:“娘,你小朝来信了。”我娘正在小屋里拉着风箱烧火做饭,一听她这么说赶忙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擦说:“小朝来信了?都说的啥?快给我念念。”我嫂子就搬个马扎,让我娘靠门坐下,她也拉个凳子坐下,掏出信来,一字一句念一遍,又跟我娘解释,“你小朝说他换了个工作,不在油井上干了,调到炊事班学做饭去了。”我娘说:“做饭还用跑这么远去学,还不如在咱家做哩,在咱家他也没做过饭呀。”我嫂子笑着说:“跟咱家几口人做饭不一样,他们一个小队也有很多人呢,做饭就是一件大事,一天下来可忙呢,跟油井上干是一样,就是分工不同。”我娘想了想说:“这么多人吃饭,也确实是个事儿,那年咱村里挖河,乌泱乌泱来了好多人,大队里让我和你大娘跟几个妇女一起烙饼,烙得都没他们吃得快。”我嫂子笑着说:“是呀,你们那时候还是临时的,他们是常备的,一年四季都这样,负责后勤。”说着话我嫂子把信叠起来,塞到了信封里,又将信封放到了她的书包里。我娘看了看,没有说话,以前我哥的信都是写给她和我爹的,她让人念完信就把信藏在箱底,也不过是个念想,她又不能再念一遍。现在我嫂子收起来了,她心里突然有点难受,似乎连这点念想也没有了,但她心里也知道,还是放在我嫂子那里好,我嫂子识字,想看就看,再说她跟我哥结婚了,就是最亲密的人了,虽然我娘觉得有点难受,但想着他们成家了,也很欣慰。

再后来有一次,我嫂子拿信回来,给我娘搬个小马扎坐下,她拉个凳子坐下来,在院里的树荫下给我娘念信。信念完了,我娘说:“这回写的信咋这么短呀?这不是写了两张纸吗,咋念起来这么短?”我嫂子的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有两段是给我写的,我没给您念。”我娘愣了愣,笑着说:“你们两个说点悄悄话,也很好呀,这有啥不好意思的。”我嫂子的脸更红了,说:“他也没说啥,就说让我多注意身体什么的。”我娘说:“好,好,你就该多注意身体,你给他回信的时候就说,咱娘说了,以后多给你补补身子,让他放心就行。”我嫂子说:“娘,他就是这么说,还补啥,不用补,有啥吃啥就行。”我娘说:“咱家里也没啥,你就跟他说,咱家有啥就拣好的给你吃,让他放心就行了。”我嫂子只好答应着,说:“娘,你放心,我跟他说。”再后来时间长了,我嫂子也忙,有时我哥来了信,她就忘了带回家。我娘一直盼着我哥的信,见这么久沒有来信,实在忍不住了,就问我嫂子,“小朝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信呀?”我嫂子这才想起来,说:“娘,他来信了,我在学校里批改作业,忘了带回来。落在学校了,等明天我带回来给您念念。”我娘笑着说:“没事没事,来信了就好,这么长时间没接着他的信了,我这心里还挺惦记的。”

从记事的时候开始,我就感觉我嫂子像是个外人,不像是我家里人似的,也没有人跟我说,但我感觉家庭的氛围似乎是两样的,我能感觉到我爹、我娘和我姐姐是爱我、喜欢我的,即使我爹把我摁在板凳上狠狠地揍,我娘拎着我的耳朵用力拧,我也能感觉到他们的打骂背后对我的爱,我嫂子几乎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但是似乎也没有喜欢过我,这种感觉是很微妙的,我不知道是否能说清楚。比如说一家人在一起吃饭,那时候生活条件不好,平常里吃的都是红薯,煮红薯、蒸红薯、烤红薯、炒红薯叶、红薯晒成干磨成面再蒸成窝头,或者做红薯面疙瘩汤等等,反正一天到晚都是吃红薯,当时的主粮就是红薯。偶尔我娘也会蒸一点玉米面的窝头,跟红薯放在一起端上桌。

现在我还记得那一天,应该是冬天的黄昏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全家人坐在桌前吃饭,那张桌子摆在我娘住的东厢房和堂屋之间的过道上,屋里的光线有点暗,还有点呛人的气息,那是我娘屋里烧炕带来的气味,桌子放在这里,也是为了取暖。大家都坐下后,都拿起一块红薯啃着吃,我却拿起了一个窝头,那时候我才三四岁,在家里是最小的,家里人都让着我,我也以为是理所当然的,我大口地咀嚼着,很快就吃完了,就当我伸手再要去抓一个窝头时,“啪”的一声,我嫂子用筷子轻轻地打了我的手一下,她说:“你还吃起来没完了,也不给别人留点?”我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打得倒是不疼,但那语调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想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世界上还有不喜欢我的人,在那之前,我在我爹娘和姐姐那里感受到的是爱和喜欢,我在他们的羽翼下成长,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尽情撒欢儿,但是我嫂子却让我意识到,也会有人不喜欢我,这对我幼小的心灵和刚刚建立起来的世界观是一个不小的冲击。当然我当时想不了这么多,就只是坐在那里发愣。这时我姐姐瞪了我嫂子一眼,说:“他还是个孩子,跟他计较什么?”我娘怕她们吵起来,连忙打圆场说:“都别说了,快吃饭吧,吃完饭快下地干活去,你嫂子也还得去学校哩。”说着又塞给我一块红薯,说:“快吃吧,吃饱了到外边玩去。”

那之后不久,又一次吃饭,我嫂子说她吃红薯吃不下去,吃了红薯就觉得“烧心”,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這个词,所谓烧心就是肠胃有烧灼感,吃红薯吃多了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是每个人体质不一样,消化能力不一样,反应也就不同。我嫂子反应最强烈,她说她吃得想吐,想干呕,我娘说:“那你就别吃红薯了,这两天我给你蒸点两搀子馍馍,你先吃着看胃能好点不?”所谓两搀子馍馍就是将玉米面和好面(小麦)搀在一起,蒸成的馍馍,我们那里俗称两搀子馍馍。于是那几天我娘就蒸了一些两搀子馍馍,也不叫我嫂子跟我们一起吃饭了,到时候就将菜和馍馍端到她的东屋里,让我嫂子在东屋里自己吃,有时候她忙,就指使我三姐或四姐去送,“把菜给你嫂子端过去”,“把馍馍给你嫂子拿过去”,我三姐和四姐就撇撇嘴,给我嫂子端过去了。我嫂子一个人吃也很不好意思,有时候就说:“娘,别端了,咱们一起吃吧。”可我娘还是舍不得粮食,也吃不起,就说:“都吃粮食哪够呀,你不是烧心吗?给你养养,等你不烧心了再说。”有时候我嫂子也拿一个馍馍给我,说“二小,给你一个,看这小脸瘦的。”我从我嫂子手里接过这个馒头,但心里仍然觉得她对我不好,对我家不好。

还有一次,是我嫂子生了小谦不久,那时候我们那里来看孩子都时兴送红糖,就是那种用草纸包起来的一包红糖,外面系着细麻绳,麻绳里面还贴着一张红纸,写着喜字。那一天,小谦躺在我娘的炕上,我嫂子和我娘不知道去哪里了,不在屋里。我娘这个东厢房窗户很小,白天屋里的光线也很昏暗,我走进这间屋里,没看见人,但是一眼就看到桌子上摆着一包红糖,那时我还没有桌子高,就想爬上桌子抓一点红糖吃,那时候我们很少能吃到糖,尤其是红糖能结成小块的黑疙瘩,能含到嘴里吮着吃,就是最美味的了。桌子紧靠着那盘大炕,我先爬上炕,再在炕上解开细麻绳,把那包糖打开,便用手抓着黑糖块往嘴里放,津津有味地吃着。我正吃得欢呢,忽听门外一声惊呼,“娘,快来呀!”一个影子喊着迅速跑进屋里,一把将我抱起来,甩在地下,又扑到炕边抱起小谦,说:“我的儿呀,没吓着你吧,没压着你吧?”原来是我嫂子。我跌倒在地上,刚爬起来,我娘也跑了进来,连声喊着,“怎么了,怎么了?”我嫂子犹惊魂未定,抱着小谦说:“吓了我一跳,我刚看到一个黑影爬上桌子吃东西,我以为是小狗呢,可把我吓坏了!”我娘这时才看到炕边的我,抓住我的胳膊照我屁股就打了两下,说:“你咋来了?你咋跑到屋里来了?”我嘴里含着黑糖块,忍着屁股上的剧痛,呜呜地哭了。我娘又转过脸去问,“小谦咋样了,没压着他吧?”我嫂子抱着小谦,轻轻拍打着他说:“没事没事,就怕把他吓着了。二小咋样了,没摔着他吧。”我娘说:“他没事,皮实着呢,可别把小谦吓着了。”说着她把我推出门外,又返身进去察看小谦去了。我一个人站在堂屋门口,愣愣地看着院子里大大的太阳、绳子上晾晒的衣服和点点滴落的水珠,感觉自己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嚼在嘴里的糖快似乎也是苦的。

在我娘和我嫂子的关系中,我娘虽然是长辈,但却属于弱势的一方,这不仅在于我嫂子娘家的生活条件好,我嫂子有文化,而最关键的在于我哥不在家,让她总觉得对我嫂子有种愧疚感,她总是想尽自己的能力弥补我哥不在的缺憾,不让我嫂子在家里受到委屈,有时候她看到我们村里一对对年轻的小夫妻一起下地干活,一起骑车去赶集买东西时,就会感叹,“要是你哥在家多好呀!”但她这些话,只能在我姐姐和我面前说,在我嫂子面前却不敢提,她怕引发起我嫂子对我哥的思念之情,她所想要做到的,其实是一个悖论,她想要我嫂子在这个家里受到优待,就像我哥在家一样的感觉,但是我哥不在家这个事实,却是无论她怎样弥补也掩盖不了的。我嫂子呢,我嫂子家庭好,自幼娇生惯养,有点大小姐的脾气,又当了老师,也算是跳出了农门,她嫁到我家里来,本来就是冲着我哥这个人来的,并不是相中了我们这个家庭,但是结婚后,我哥长期不在家,和她长期相处的反而是这个家庭和这个家庭中的人,她既看不上这个家庭,也看不上这个家庭中的人,却又不得不耐下性子好好跟他们相处,从她的角度来说,也是很为难的。这里还要再加上我姐姐,我姐姐也能感觉到我嫂子看不上这个家,她们不像我娘那么宽容,你看不上我们,我们还看不上你呢,但这些话也只能憋在心里或私下说说,她们也没有与我嫂子公开对抗,毕竟是一家人,闹起来反而让外人看笑话,同时她们也对我娘对我嫂子的态度有所不满,觉得她在我嫂子面前太软,不像个当婆婆的样,她们当然也能体谅我娘的苦心,愿意我嫂子在这个家里受到善待和优待,但是她们也憋着一股气,我们在地里没黑没白地干了一整天,回到家里,吃得还没有什么也不干的人好,这让我们怎么能忍受得了呢,再去干活还有什么心情与动力呢?那还再怎么继续生活下去呢,要继续下去,只剩下一条路了,那就是分家。

所谓分家就是将一个小家从大家庭中分离出去,那时候农村里分家是一件大事,尤其家里财产和儿子多的,为分家几个儿子闹纠纷闹矛盾,甚至大打出手的不在少数,为了避免家庭不和,要选一个良辰吉日,请最尊贵最有权威的娘舅当场坐镇,将一样样东西都清点清楚,米,面,菜,家常用的桌子、板凳、水缸、瓢、簸箕、笤帚,农具如锄、犁、耙、铁锨,还有牛羊猪、鸡鸭鹅等牲畜和家禽,还有借出去的钱和欠下的债,都要一一清点好,当着几个儿子的面,将诸样东西划分清楚,写下文书,签字画押,从此以后他们的小家庭各自独立,过好过坏都与父母、与兄弟无关了,这就是分家。

不过我家的分家很简单,我们家本来就穷,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嫂子也看不上眼,我那时也还小,说不上要跟我哥争什么,但基本的形式还是要有,还是请了我舅过来主持,简单地分一下就完了。分家的时候我娘心里很不忍,坚持将家里所有的好面都分给我嫂子,我嫂子很不好意思,说:“娘,你都分给我了,过年过节包顿饺子都没面了,那怎么行呢?”她坚持只要一袋小麦,而将另一袋留给了我娘。从此之后,我嫂子就不跟我们一起吃饭了,她在东屋里生了个炉子,自己做饭自己吃,吃好吃坏都由她。但是分家也不是绝对的,我娘做了什么好吃的,烙饼,或者擀面条,也会拿几张饼或端一碗面条送到东屋去给我嫂子,我嫂子也是,在家包了饺子,或者赶集买回来烧饼,也会送到堂屋来给我们吃,分家之后,我们家反而显得更和睦了。

那时候我嫂子也会带我去后街她娘家,有时是我娘去赶集或串亲戚,不能带着我,有时是我娘地里的活比较忙,比如夏天收麥子、秋天收谷子的时候,那时节干活真是争分夺秒,像虎口夺食一样,我嫂子细皮嫩肉的,帮不上什么忙,我娘也不忍心让她下地,就让她带着我和小谦,也算是一种后勤保障,解决了后顾之忧。这个时候,我嫂子就会带着我和小谦,到她娘家去玩。早上吃了饭,她就骑上自行车,让小谦坐在前梁上,我坐在后座上,一路骑行就到了后街她娘家。也有的时候,自行车没在家,我嫂子就抱着小谦,让我跟在后面,走路走到她娘家去,我家离她娘家不过半里一里的路,我们从小胡同穿行,七拐八拐,很快就到了。到了她娘家,她就让我带着小谦玩,自己去做事,跟她父母聊天,或者看看书,或者用缝纫机做件新衣服。说到这里,我要说我嫂子特别心灵手巧,会织毛衣,会用缝纫机做衣服,什么都是一看就会,她去赶集,看到城里的小孩穿什么衣服,回家踩着缝纫机就能做出一件给小谦穿,织毛衣也能织出很多种花样,我哥穿的,小谦穿的,都是我嫂子织的,后来我去县城读中学时,我嫂子还给我织过一件蓝色毛衣,那时候毛衣还很少见,尤其从农村里来的孩子,很多人都没见过毛衣,天热时穿背心褂衩,天冷了就穿夹袄,再冷了就穿厚棉袄,穿在身上又笨又重又臃肿,这时我穿着我嫂子织的毛衣,感觉自己也像个城里人了。

到了我嫂子娘家,我刚到一个新地方,也感觉很新奇,总是带着小谦跑来跑去的,我嫂子娘家是一个深宅大院,有正房,有厢房,我就跟小谦把每个房间都跑遍了,也把院子的每个角落都跑遍了。她家院子里种着几棵枣树,也是很老的,又粗又壮,看着挂在树梢摇摇晃晃的红枣,我们就想尝尝,可是枣树太粗,抱不住,上面又有刺,我们爬不上去,就找来一根竹竿,站在地上打,一会儿就打得小红枣满地乱滚,枣叶纷纷飘扬。这时候我们最怕小谦的姥爷出来,小谦姥爷的脾气在我们村里是出了名的怪,不仅我们怕他,我嫂子也怕她,小谦的姥姥和舅舅也怕他,他一吼,全家人就都战战兢兢的。跟他相反,小谦的姥姥却分外柔和宽容,对我们也很慈祥,一笑起来慈眉善目的,她听到我们在院子里打枣,赶紧出来看,见红枣滚得满地都是,连忙拦住我们,说,“你们别打了,别打了,小谦,别让你姥爷听见了吵你。”她跑过来从我们手中拿过竹竿,又抓紧拿起扫帚把满地的枣叶扫干净了,我和小谦则到处跑着,去追赶落在地上乱滚的那些红枣。

当然我们最喜欢的是门口那棵老梨树,我们时常跑到这棵树下,围着它转,这棵树也很粗壮,但是枝桠很低,四处伸展的枝叶遮住一片天空,阳光透过缝隙洒落在地上,亮闪闪的,我们围着老梨树跑着,笑着,闹着,瞅瞅旁边没人,就抓住树枝爬上了树。那时小谦只有四五岁,我是七八岁,我能爬上树,他爬不上去,就在树下着急地冲我喊,“叔叔,我也要上去,叔叔,我也要上去。”我示意他小点声,便从树上跳下,把他抱起来,往最低的那根树枝上放,让他紧紧抱住树干别动,我再从别的方抓住树枝向上攀爬,一直爬到梨树的顶端,在那里踏着一根树枝,站起来看,只见周围的房屋墙壁水塘都低了,我仿佛站在一朵巨大的绿色云朵之上,在俯瞰这个世界,似乎只要有一阵风,就能将我和老梨树吹走。正当我沉浸在这种境界中的时候,小谦却在下面喊,“叔叔,我害怕,我害怕。”我听了,一边说“别怕,我来了”,一边像猴子似的飞快攀缘而下,再将小谦抱下来,领着他坐在梨树的树荫下玩。

在梨树下,我还结识到了新的朋友,就是黑大强和小刚,小刚是小谦舅舅家的孩子,比小谦小一岁,黑大强是小谦大舅家的孩子,他大舅是他二姥爷家的,黑大强与我同岁,后来上学时是跟我同一班,他家就住在小谦姥爷家的西邻,见我们在梨树下玩,黑大强也带着小刚跑过来玩。人一多,就更热闹了,我和黑大强爬上梨树顶端,各自盘踞一根树枝,坐在那里轻轻摇晃着,小谦和小刚在最底端的树枝上抱着树干,仰望着我们,小谦还不停地喊,“叔叔,我也要上去,我也要上去。”我说,“你可上不来,等你长大了再上吧。”说着我就跟黑大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这棵老梨树是如此好爬,如此好玩,到后来每次我到后街我嫂子娘家去,都会跟小谦爬到这棵老梨树上去玩,春天的时候我们仿佛置身在雪白的梨花丛中,香气扑鼻,夏天的时候那些青色的小梨在我们眼前摇晃,我们随手摘一只,尝尝,又酸又涩,就又随手扔了。

我记得有一年秋天,这棵老梨树上的梨都摘了,但还有两只挂在最高的树梢,可能是因为太高,摘梨的时候够不到,就剩在那里了,正随着几片梨树的叶子在风中摇摆。我看到这两只梨之后,就带着小谦来到树下,一个箭步跳上了梨树,噌噌噌像个猴子一样攀爬到梨树顶端,但是这里离那两只梨还有一段距离,我便一只手抓牢树枝,另一只伸长了手臂去够,但还是差那么一点点,这时黑大强看到了,说,“别够,太危险,你别掉下来了”,又说,“你等等我”,说着他飞快跑回家,拿来一根竹竿,从树下伸过来递给我,说,“你用这个打,我在下边接着。”我接过竹竿,顺着树枝去打梨柄,只敲打了两三下,一只梨就掉落了,从天而降,黑大强用他的褂子去接,正好接住。我抱紧树干,用竹竿去打更高的另一只梨,这只梨的角度很刁钻,跟我站的树枝几乎是平行的,很不好打,我击打了好多下,险些脱手摔下来,才终于将它击落,在我击打的时候,树下的黑大强、小谦和小刚都紧紧盯着看,我每击打一下,那只梨就在枝上晃,他们就发出一声欢呼,每击打一下他们就欢呼,最后那只梨终于从天而降,黑大强赶紧跑过去接,小谦和小刚也在后面跟着跑,但这只梨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小谦的头上,小谦摔倒在地上,啊地一声哭了,黑大强赶紧去扶他,问他,“砸到哪里了,没事吧?”小刚去追那只梨。我在树上看到了,赶紧将竹竿一扔,从树上噌噌噌向下窜,刚爬到半截,我嫂子娘家的大门打开了,我嫂子,小谦的姥爷、姥娘、舅舅、妗子和两个姨,一窝蜂似的跑出来,我嫂子跑在最前面,边跑边喊,“怎么了,怎么了?”他们是听到了小谦的哭声,出来看看怎么回事。我嫂子跑到小谦身边,把他抱起来,说,“怎么了?哪儿受伤了?疼不疼?”小谦的姥爷拄着拐杖来到黑大强身旁,提起拐杖啪地打他了一下,责问道,“你是咋回事?怎么又把小谦打哭了?”黑大强委屈地说,“不是我,是一个梨落下来,砸在他头上了,他就哭了。”小谦的姥爷说,“瞎说,梨好好的,咋就掉下来了?”黑大强说,“不是掉下来的,是他打下来的。”说着用手向我一指,小谦的姥爷和众人的眼光都看向我。此前我看到众人都跑了过来,想下不敢下,想躲无处躲,只能藏在老梨树的树干后面,借助残存的梨叶,想要隐藏起来,但又偶尔探出头开偷瞄。这时众人的眼光看着我,我知道躲藏不过,便硬着头皮从树干后面爬出来,探出腿来往下够。看到我,众人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小谦的姥爷气得花白胡子乱翘,顿着拐杖忿忿地说,“我就跟你们说,别叫小孩爬这梨树,别叫小孩爬这梨树,你们就是不听!都当耳边风!小豹,你快去把那孩子弄下来!”小谦的舅舅一听,赶紧跑到梨树旁,这时我已爬到最低一层的树枝,他将我抱下来,放在地上,带我来到小谦的姥爷面前,这时小谦的姥爷才看清是我,我战战兢兢地站在他面前,不知道他会把我怎么发落,但小谦的姥爷只是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转而对小谦的舅舅发火,“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把这栅栏修修,你老说没空,你看这栅栏都糟烂成啥了!”说着他又拿起拐棍敲打栅栏,那栅栏应声倒下一片,小谦的舅舅唯唯连声,他又转过头来对我嫂子说,“你快带着他,和小谦回去吧。”我嫂子说,“爹你别生气啊,我这就把他们带回去。”说着我嫂子抱起小谦,拉着我的手就走下斜坡,往前街走。后来我常想起这一幕,很奇怪小谦的姥爷当时为啥没冲我发火,直到长大后我才明白,小谦的姥爷虽然脾气很怪,但也懂得我们乡村的规矩,我是一个“客人”,不是他们家、他们院里的孩子,他不能随便吵我,因为他一旦冲我发火,就会涉及到我们家和他们家的关系和“邦交”问题,而我嫂子夹在中间也会很为难,难以向我们家里交待——你带小兄弟到你娘家去,在那里反而被你爹骂了或打了,你怎么跟婆家交待呢?我想小谦的姥爷或许也想到或顾忌到这一层,才极力忍住没有把气撒在我身上。但我目睹了他生气的吓人模样,此后也很少跟我嫂子到她娘家去了。

那天我们刚走了几步,黑大强从后面追上来,将一个梨塞给我,又飞快地跑走了。我将那个梨揣在兜里,一路上忐忑不安地走着,但好在到了家,我嫂子也没说我,就去忙自己的事了。我问小谦,“那个梨砸在你哪里了,还疼不疼?”小谦说,“没事,还有点疼,快不疼了。”我伸手去摸摸,那里有个小小的鼓包,但也没有流血。我从兜里掏出那个梨,递给小谦说,“来,你快吃梨吧,吃了梨就好了。”小谦拿起梨说,“咱们一起吃。”说着要把梨掰开,但是他掰不动,我说,“我来掰吧。”便从小谦手里拿过来,用力去掰,但是也掰不动,我说,“我去切开!”说着就拿着梨跑到小东房,用菜刀将梨切开,递给了小谦一半,我们两个相视一笑,同时拿着梨啃起来。这只梨挂在树梢很多天,日照时间长,又经了霜,糖分特别多,所以吃起来特别甜。我嫂子回来,见我们一人拿着一半梨在啃,跟我们开玩笑说,“梨只能一个人吃,不能分着吃,不能分梨,不能分离,你们连这都不懂啊”,又笑着说,“不过你俩都是小孩,有啥分离不分离的,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只要不打架就行。”——我不知道是“分梨”的寓意真的有效,还是我嫂子的话具有预言功能,后来我和小谦确实分离了,跟我嫂子也分离了,每当回想起来,这都让我感觉到命运的玄妙。

那时候我对我哥没有什么印象,他常年在外,只有过年时才能回来,有时候过年也不回来,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抽象的存在,而我嫂子却是生活在我们家,在我们身边的,所以我对我嫂子的印象比对我哥要深刻得多。

我嫂子生了小谦之后,工作也调换了,不再在我们村里教书了,而是调到了我们村南边的三里韩村小学当老师,三里韩村离我们村只有一两里地,我嫂子在那里教学,有一段时间也在那里开伙,把家搬到那里去了。那时候我四姐大约十五六岁,也不上学了,我嫂子就让我四姐去给她帮忙,带着小谦。我记得我第一次吃馄饨,就是在我嫂子的学校里。现在我还记得,那是一个破败的学校,我嫂子房间的后窗正对着一条小路,就是三里韩村和我们村之间的那条路,路上还有残留的雪。那是一个天冷欲雪的冬日,房间里生着炉子,但还是有点冷。我嫂子下课回来,说:“天这么冷,咱们包馄饨吃吧,喝点汤热乎。”她和我四姐便包馄饨,我四姐和面,我嫂子就调馅,小谦在床上睡着,我就看着她们忙活。炉子上坐着小锅,热气腾腾地冒着气。等到擀皮儿的时候,我发现她们擀的皮儿跟我平常见到的饺子皮儿不一样,就问,“这怎么跟饺子皮儿不一样呀?”我嫂子跟我说:“这是馄饨,馄饨是馄饨,饺子是饺子,馄饨皮儿跟饺子皮儿不一样,饺子皮儿是圆的,馄饨皮儿是梯形的,带角儿,包的方法也不一样。”我还是搞不懂馄饨和饺子有什么区别,就又问,“不都是用面皮包着馅在锅里煮吗?为啥有的叫饺子,有的叫馄饨?”我嫂子和我四姐都笑了,我嫂子说:“跟你说你也不明白,等會儿煮熟了,你尝尝就知道了。”那天是我第一次吃馄饨,我一下就吃了十几个,吃得肚子都鼓了起来,我嫂子还问我,“馄饨好吃吗?”我一边往嘴里扒拉着一边说:“好吃,真好吃!”她又问我,“馄饨好吃还是饺子好吃?”我想了想说:“饺子的馅好吃,馄饨的汤好喝,都好吃!”我嫂子听了,跟我四姐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那时候我在我嫂子那里吃了不少好东西,我第一次吃饼干,第一次吃面包,第一次吃罐头,都是在我嫂子那里吃的。那时候罐头是个好东西,那时还是物资匮乏的年代,尤其在我们这个贫穷落后的地方,能吃上罐头就是最难得的美味与享受了,那时候招待客人,如果桌上摆上两个罐头——一个肉罐头,一个水果罐头,当菜肴,那就是最高的待遇和礼遇,即使有一个罐头也很了不起了,但这不是一般人家所能请得起的,只有家里有公家人的人家才有钱,才买得起。我记得有一天,我正在堂屋里玩,我嫂子在外面喊我,“二小,快点来,给你个东西吃!”我一听,赶忙跑出来,我娘也跟着出来了,就在堂屋门前的台阶上,我嫂子左手端着一个圆形的玻璃瓶,右手拿着一双筷子,我说:“这是什么?”我嫂子说:“这是罐头,水蜜桃罐头,你尝尝。”说着她弯下腰,用筷子夹了一块果肉,塞到了我的嘴里,我大口地咀嚼着,感觉口腔被一种陌生而甜美的味道充满,软软的、滑滑的、嫩嫩的,嚼着嚼着那块东西不知不觉就让我咽下去了。“好吃不?”我嫂子问。我说:“好吃,真好吃!”我嫂子又夹了一块,塞到了我嘴里,这次我慢慢地咀嚼着,想让那甜美的味道在嘴里多停留一会儿,但是不一会儿,那块果肉还是咽下了肚子。我眼巴巴地望着那个圆形玻璃瓶,我嫂子说:“再给你吃一块啊,吃完不能再吃了。”我娘在旁边说:“叫他尝尝就行了,这样吃哪有个够呀?”我嫂子又夹起一块,放在我嘴里,接着将瓶盖拧上说:“就这一块了,你慢慢尝尝吧。”说着转身进了东屋。我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了那块软糯的桃肉,口腔中仍保留着那芬芳馥郁的桃子的味道,我抬头望望,我嫂子已不见了,她只是中午回来一下,下午又去上班了。我向上看看,我嫂子窗前种的那棵香椿树刚刚发芽,在阳光下绽放出新绿,明闪闪的,地上纵横交织的树影一枝一叶的也很鲜明,那种甜美的水蜜桃的味道便和此情此景融合在一起,永久地沉淀在我的记忆中。此后每当我看到水蜜桃,便会想起我家堂屋台阶前正午的阳光、树荫,摇晃的新绿,以及我嫂子的身影。

同样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凤尾鱼罐头,那是夏天的一个傍晚,我们一家人正围坐在一起吃饭,夏天吃饭我们都是在院子里,桌子摆在那棵大榆树的树荫下,那天我爹也回来了,他坐在桌子正北边,倒了一杯酒正在喝,我们围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吃着饭。正在这时,我嫂子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她一进门,我娘便连忙站起来,问她吃饭了没有,要不要坐下一起吃点,或者喝碗汤,我嫂子说她在娘家吃过了,不吃了,她把车子闸下,走过来跟我爹打招呼,“爹也回来了?”我爹唔了一声,算是答应。我嫂子把书包拿过来,从里面掏出来一个圆形的小盒子,放在饭桌上,说:“后街我娘给的,你们尝尝吧。”我娘问,“这是什么?”她说着,我就一把抓在了手中,拿着那个盒子看着。我嫂子说:“一个罐头,给我爹下酒吧。”我娘说:“你留着吃呗,给他干啥。”说着从我手里抢过去,要塞给我嫂子,我嫂子推拒着,我我娘手里接过来,又递给我说:“那就给二小吃吧。娘,你们吃饭吧,我还要去批改作业,先回去了。”说着转身走进了东屋。我拿着罐头要打开,我娘说:“别开了,等来了亲戚再吃吧。”说着又要从我手里往回拿。这时我爹说:“他想吃就让他吃吧,让孩子们都也尝尝。”我娘叹了口气,将罐头拿过去放在桌上,用手指勾起那个小铁圈,一用力,将上面的铁盖整个撕了下来。随后她拿起筷子,从里面夹起一块浸透了油的鱼块,放在我面前,接着又给我四个姐姐分别夹了一块,又给我爹夹了一块,里面正好还有一块,我娘又夹给了我,盒子里留下了一些黑色的豆子样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豆豉,我娘只夹了些黑色豆子吃。但那时候我却看不到这些,我被凤尾鱼的美味完全吸引住了。我们那里是内陆,平原,平日里很少能够吃到鱼,何况是凤尾鱼呢,何况是油浸的呢,更何况是罐头的呢?我觉得那块鱼每一丝丝都浸透了油,浸透了鲜味与美味,嚼在嘴里,有点韧性,弹性,又带着丝丝咸味和油,是那么好吃,我吃完自己那两块,还想再吃,看看周围,其他几个姐姐已经吃完了,只有我四姐一丝一缕地吃,还剩下一半,见我眼巴巴地看着她,就将她那一半撕成两半,将一大半给了我,我爹看到了说:“我这块还没吃呢,也给你俩吃了吧。”说着他将他那一块撕开,分别夹给了我和四姐,我们默默地吃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就是这样,在我生命的初期,我所能吃到的美好的东西,大多与我嫂子有关,这可能是因为她娘家比较富有,也可能因为我哥和我嫂子都上班,那时候农村里一年到头收获的就是粮食,很少能换成现钱,只有上班的人才能按月发工资,而只要有工资,就比风里来雨里去靠天吃饭的农民要好上很多。

但是也有不愉快的时候,我记得那一天,我在外面玩了半天,回到家里,见小谦正在东屋门口,坐在小板凳上,拿着一根筷子插着一块菠萝吃,那时候我还没有吃过菠萝,也是第一次见到菠萝。菠萝是南方的水果,那时候在我们北方乡村里是很少见,很金贵的。我就问他,“这是啥呀?”小谦嘴里还含着一口,嘟嘟囔囔地说:“我妈说,这是菠萝。”他称呼我嫂子为妈妈,跟我们乡村里一般都喊娘不一样。我看着他吃得很香很甜,嘴里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我又问他,“好吃不?”他又咬了一口说:“好吃!”我又觍着脸说:“啥味的?让我尝一口行不?”小谦说:“不给你吃,就不给你吃。”他瞥了我一眼,站起来就想向东屋的门里走。他的语气气坏了我,我又馋得不行,上前飞奔两步,一把将那根插着菠萝的筷子夺了过来,转身就跑,小谦一下子哭了起来。我嫂子在屋里,听到哭声,连忙出来看,见是我抢了小谦的东西,又气又急,跑了几步追上我,从后面一把抓住了我的衣服,那是夏天,我穿的是一件汗衫,在我的汗衫与我嫂子的手之間形成了一个弧度,她大声地喊道,“你跑什么跑,抢了东西就想跑呀?”这时我跑到了院门口,还想用力挣脱,但是突然之间,我嫂子又一把将那根插着菠萝的筷子抢了过去,气咻咻地说:“看你还跑不跑?”说着揪着我的衣领就往回走。这时我娘听到了动静,从堂屋里快步走了出来,连声问,“咋啦,咋啦?”我嫂子松开我的衣领,还在气头上,愤愤地说:“你看看你二小吧,净乱抢东西!”我娘走过来,说:“抢什么东西了,你抢什么东西了,快说!”我梗着脖子,站在那里不吭声,我娘也生气了,朝我屁股就打了两巴掌,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娘还骂,“你哭什么哭?你抢东西还有理了?快点回屋去!”说着拉着我的手就往堂屋走,我嫂子也拉着小谦回东屋了,这时小谦已经不哭了,他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我。

回到屋里,我娘和面准备擀面条,她一边在案板前忙活,一边数落我,“不能抢人家的东西,你记住了吗?人家的东西,你就是再想吃,再想要,也不能吃不能要,更不能抢,记住了没有?下次再敢抢,我就拿擀面杖打你。”说着她晃了晃手里的擀面杖,擀面杖上还沾了些白色面粉,在空中飘荡着。我躲在墙角,看着我娘,发现她眼里也含着眼泪。

过了一会儿,我嫂子推门进来了,她左手牵着小谦的手,右手端着一个碗。她将那个碗放在桌上,对我说:“二小,来吃吧,这是菠萝,是我给你切好的,快过来跟小谦一起吃。”我娘说:“你让他吃这些做啥,你看看你又端过来。”我嫂子说:“买了就是吃的,吃呗,我切好了在盐水里泡着,就是想给二小送过来点呢,没想到他看到小谦吃,非要抢,抢啥呀你,这会儿又不好意思了?快过来吃吧。”我坐在那里,强忍着口水不动,我心里还生着气呢。我嫂子又对小谦说:“你插一块给你叔叔送过去,让你叔叔吃。”小谦将一根筷子插住一块菠萝,送到我面前,说:“叔叔,你吃吧。”我看着那块黄绿相间的菠萝,到底没忍住,从他手里接过来,咬了一口,一种又酸又甜的诱人味道立刻充满了我的口腔。这时我嫂子又说:“这菠萝就得在盐水里泡泡才能吃,要不就又酸又涩,泡了之后就不涩了,就变甜了,娘,你也尝尝。”我娘还在擀面条,笑着说:“我尝那干啥,我这忙着哩,你们先吃。”我嫂子又回过头来跟我说:“二小,你不能跟小谦抢你知道不?你比他大,又是叔叔,怎么能抢他的东西呢,你说是不是?”我一边嚼着菠萝,一边点了点头。等我嫂子和小谦走了,晚上吃面条的时候,我娘又跟我说:“人家的东西,给你,你才能要,不给你,你再想要也不能抢,你记住了吗?”我一边喝着面条,一边点了点头。

我姐姐结婚之后,常到我家来,两家本来离得就近,抬抬腿,几步路就到了。我们家地里的活,家里的活,都是我姐姐帮着干,反倒是我娘经常劝她,“你也别光想着咱家,也常到你婆家去一下,帮人家干点活,现在你结婚了,也算是人家的人了,别叫人家说出啥不是来。”我姐姐笑着说:“我也常去他家,有啥活顺手就帮着做了,地里有啥活叫小潮干去就行,谁能说啥不是呀?”我姐姐爱说,爱笑,像电影里的李双双一样,是一把干活的能手,在我姐夫那院里很受欢迎。我姐夫家里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叔家也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是家里的老大,我大姐是他们的大嫂,很照顾他们,他们也愿意到我大姐家去玩。那时我大姐家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活动中心,附近的青年男女都爱去,这座新盖的小院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尤其是冬天的晚上,吃完晚饭,三三两两的,都到我姐姐家来了,他们来到我姐姐家东间屋里,坐在床上、沙发上,板凳上,挤得满满当当的,有的说笑,有的打闹,有的听收音机,女的都是大姑娘小媳妇,有的手里还坐着针线活,挤在床角,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男的都是小伙子,有刚结婚的,也有没结婚的,精力都很充沛,高声大嗓地说着话,说到一句好笑或好玩的,就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夏天的晚上就更热闹了,他们搬个小板凳,坐在院里的树荫下,三个一群,两个一伙,摇着扇子说说笑笑的,后来我姐姐家买了电视,就将电视摆放在门口,很多人在院子里围着看,一直看到很晚才回去。

我嫂子很少跟我们一起干活,也很少跟我们玩,一有空她就到后街娘家去,似乎看到那棵老梨树,她就回到了以前的时光。说起来也是奇怪,我对“嫂子”这个概念的主要感觉来源于我嫂子,但是我却自幼就觉得我嫂子跟别人不一样,不仅跟我娘、我姐姐不一样,也跟别的嫂子不同,按我们那里的叫法,我喊我嫂子就直接喊“嫂子”,而称呼堂嫂的时候一般会加上堂哥的名字,像俭嫂子、岗嫂子等,那意思是我嫂子跟我是更近一层的关系,是“我嫂子”,而别的嫂子既是别人的嫂子,也是我的嫂子,但在关系上稍远了一层。在我们家族过红白喜事的时候,众多嫂子也会聚在一起,商量事情,说笑,打闹,开玩笑,这样的场合按规矩我嫂子也会参加,但她和诸多嫂子坐在一起,总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不论是她的衣服样式,还是说话的神态节奏,有点像个外人,虽然她也想融入这个群体里面,其他嫂子也想将她当作自己人,但总是有一条或明或暗的界限存在,似乎她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人,是跟我们不一样的人。

那时候我的哥哥、我的姐姐陆陆续续都结婚了,仅只我爹、我大爷和我三叔这三家,我就有八个哥哥和八个嫂子,八个姐姐和八个姐夫,一过事凑在一起热闹极了,再加上其他院里的哥哥嫂子,人就更多了,那时候孩子又小,不是这个打了那个,就是那个碰了这个,一会儿鸡飞狗跳,一会儿聚成一伙到处乱窜。但平常里不过事的时候,也就是我四个姐姐每个周末到我家来,我嫂子在家的话也一起吃饭聊天,这个时候总是我带领着小谦、小涛、佳佳和更多的小孩去玩,我们翻墙,爬树,到河边去,到靶砀去,跑一大圈,浑身都是汗,回来家里饭也做好了,我们就围坐在一起吃。我们家里吃饭,是我爹和我姐夫坐一桌,他们要喝酒,我娘、我嫂子和姐姐坐一桌,小孩子也坐在这一桌,不喝酒,一开始我也坐在这一桌,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姐夫开始让我坐到他们那一桌去,我说我不喝酒,他们说你不喝酒,就过来倒酒倒茶,长大了也该学学这些了,于是我便坐到了那一桌,从一开始不喝酒,到陪他们一杯,再到陪他们喝酒,慢慢就学会了。有一次吃完饭后闲聊,我嫂子和我姐姐说起谁像什么花,她说我大姐像梅花,梅花香自苦寒来,二姐像牡丹,圆脸,富态,三姐像菊花,有傲骨,四姐像兰花,幽香淡远,说的我姐姐都笑了,说她那你像什么呢,我嫂子笑着说:“你们忘了,后街我娘家有一棵老梨树,我就像梨花吧。”说的大家都笑了,我嫂子又说,“我小时候最喜欢那棵树上的梨花了,真漂亮!白得比雪都白,长在树上一片白,花落的时候又好看又叫人心疼!”我三姐说,“你看咱嫂子,刚说了自己像梨花就夸上了,又是白,又是漂亮,这不是变着法夸自己吗?”一家人哄堂大笑,我嫂子也笑着说,“就你这张嘴厉害!”

小谦渐渐长大了,他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想跟我玩,但是小孩子的心理也很有意思,小孩总愿意跟比自己大的孩子在一起玩,不愿意带比自己小的孩子玩,那时的我也是这样,我愿意跟黑五玩,跟三见哥玩,但是不愿意带着小谦玩。有时候我要出去玩,小谦就在后面跟着我,想要跟我一起玩。我有时勉强带着他,有时就一溜烟跑走了,把他甩在后面,小谦只能哭着往家走,找我娘去告状,“奶奶,叔叔不带着我玩。”那时候我嫂子工作忙,平常里都是我娘带着小谦,现在我还记得我娘摇晃着摇篮车,在香椿树的树影下哄着小谦入睡的情景,有时她也推着这辆摇篮车,到菜地里去择菜,摘一些茄子、豆角、西红柿回来,菜地离我家有一里多地,她推着这辆车来回两趟,回来的时候身上出了些细微的汗,小谦也在路上颠簸地睡着了,她便把摇篮车停在树荫下,呼喊我将摘的那些菜抱到屋里去,小谦就在斑驳的阳光与树影之间安静地睡着。小谦一告状,回来我娘就说我,“你是他叔叔哩,又比他大,就该带着他玩。”说得多了,我就带小谦玩一两回,但我还是不愿意带着他玩。

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我不愿意带小谦玩,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年龄小,而是还有别的原因,那就是他不像一个农村的小孩。农村的小孩像我和黑五、三见哥,在风里雨里到处乱跑,在泥里水里到处乱滚,身体晒得黢黑,穿的也都是破衣烂衫,平常跟着大人在地里干活,一有空就四处疯马野跑着玩,但是小谦呢,小谦不是这样,我嫂子有工资,生活条件好,她的审美眼光又高,就把小谦像城里的小孩一样打扮。所以那时候小谦就很白净,穿的衣服也很整洁,身上没有农活和风雨的痕迹,简直就像年画里的胖娃娃一样。大人们见到他都很喜欢,总忍不住上去掐一掐他的小脸。但是这样的小孩却很难跟我们玩到一起,我们在风里雨里跑,他不敢跑,怕弄脏了衣服,下雨了地上有一个一个的小水坑,我们喜欢赤脚踩着水坑玩,一脚下去就是一片小水花,他不敢踩,怕弄湿了鞋。他也不是不敢,他也想跟我们一起玩,但是当他脱了鞋脱了袜子,也去踩上一脚时,我们早就跑到小树林里摘木耳去了,一下雨,小树林的枯枝上就长满了木耳,我们摘回家洗洗就是一道菜。等小谦拎着他的鞋袜,找到小树林里的时候,我们就该往回走了。到了家里,我们的父母是不会说我们的,而我嫂子一见到小谦,就会说:“你又跑哪里玩去了,看看这满身的泥和水,鞋都脱了,看这裤子都脏成啥了?”说着就把小谦的裤子脱下来,扔在水盆里泡着,又把他的鞋拎出来,放到墙根去晒着。有时候她知道了是我带着小谦去玩的,也会说我,“二小,你怎么带小谦去踩水玩呀,那水洼多脏呀。”她这么一说,我就更不想带小谦出去玩了。

在我的内心里,还有更深一层的复杂心理。那时小谦吃的穿的都比我要好,我心里有点羡慕嫉妒,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所以故意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很迷惑和难受,同在一个院子里住着,为什么小谦就能穿從城里买的整套的成衣,而我只能穿我姐姐不能穿的那些改小了的衣服?为什么小谦隔三岔五就能吃上罐头、馄饨、麦乳精或新奇的水果,而我只能吃红薯,或者窝窝头就咸菜?这样的对比让我心里不平衡,也让我内心很难受,我也问过我娘,我娘只是叹了口气说:“各人有各人的命,谁教你不托生个好人家呢。”

让我更加难以接受的是,小谦不仅得到了我嫂子全方位的呵护,也得到了我娘的爱与关注,在我娘眼里,他几乎取代了我的位置,甚至比我更加重要。小谦是我娘的亲孙子,也是她亲手带大的,因为我哥不在家,因为对我嫂子的歉疚,她照顾小谦便更加尽心,再加上她那时年龄渐长,看到隔辈的人分外亲,也有内心动力去照护小谦,对我反而不那么上心了,只要我不出事不惹事,不让她操心就行了。而在我和小谦之间闹了矛盾,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把我拉过去打一顿。有一次我和小谦在胡同里玩,不知怎么我把他逗哭了,小谦大声哭着喊“奶奶”,我娘拿着笤帚疙瘩从院子里跑出来,不由分说抓住我就打,我一边求饶一边躲闪着,小谦在旁边看得拍手直笑,恨得我牙根直痒痒。还有一次,还是我和小谦在胡同里玩,那天玩的是弹弓,我在地上搓泥球,就是用河里挖来的胶泥搓成小球球儿,这些泥球晒干后就能做弹弓的子弹了,小谦在旁边拿着弹弓玩,他拉皮筋时不小心反弹回来,打在了脸上,“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我赶紧上前去看怎么回事,还没等我看明白,我娘已拎着笤帚疙瘩从院里跑了出来,一把抓住我,笤帚疙瘩朝我屁股打来,我连忙大声地嚷道,“不是我,不是我,这次真不是我!”我娘还在不由分说地打着,“不是你,不是你,哪次不是你?看小谦都哭成啥样了,还不是你?”这时小谦的疼痛也稍减了一些,他扑上去拉住我娘的手说:“奶奶,这次不是叔叔打的,是我自己玩的,不小心打在脸上了。”我娘这才把我拉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这次我还是打错了你?”我冤屈地揉着屁股说:“连问都不问一声,上来就打,我都说了不是我,不是我!”我娘又板起了脸,说:“哪次你不说不是你?谁叫你老是逗他呢,多打你一次也不冤,别给你点好脸就不是你了!”从此之后,小谦也抓住了我的软肋,一旦发现我有要欺负他的苗头,就一边高喊着“奶奶”,一边向家里跑,我在后面紧紧追赶着,一看他跑进院门,我就不敢追了,再追我娘就拎着笤帚疙瘩跑出来了。

这样的情况连我姐姐都看不下去了。有一天她抱着小涛到我家里来,坐在炕上跟我娘说话,我刚好从外面回来,趴在水缸上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肚子,我娘听见了又骂我,“你就喝凉水吧,肚子疼了别哭爹叫娘的!”我姐姐就劝她说:“娘,二小也不小了,你也别总是吵他,平常里也别总是偏向小谦,人家有人家的妈疼,二小有谁疼呀?你再不疼,还有谁疼他呀?”我娘叹了口气说:“我这一天天的,地里的活家里的活,忙都忙不过来,哪有工夫管他呀,只要他不给我惹事,我就烧高香了。”我姐姐说:“娘,也不是这么说,你拿着管小谦的工夫的一小半管管他就行,你看他这破衣烂衫的,天天像个啥样?再看那一个,天天穿的都是走亲戚的衣裳,这算咋回事呀?”我娘说:“人家有钱就穿去呗,咱家没钱就穿点破的,也没啥。”我姐姐愤愤地说:“她有啥钱呀,还不是我哥挣的钱?娘你该说的就得说。”我娘叹了口气,说:“说啥呀,有啥可说的。”

不知道是不是听进了我姐姐的劝告,我感觉我娘对我好了一点。那时候我跟我娘睡在东厢房,她睡在北边的大炕上,我睡在南边的小床上。有时候我半夜醒来,看到我娘还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我迷迷瞪瞪地问,“娘,你还没睡呀?”我娘说:“你先睡吧,娘给你缝缝衣服,看你跑了一天,这衣服破的。”我答应一声,翻个身又睡着了。有时候我娘白天打了我,晚上睡觉时就会坐到我床边,摸摸我的头说:“还疼不?”我摇摇头,我娘又说:“你也别怨娘打你,谁让你这么调皮捣蛋呢?小谦还小哩,你就让着他点,跟他好好玩,啊?”我点了点头。我娘又说:“你想想,等你哥回来,一看你带小谦玩得这么好,他会多高兴呀。”我想了想,又点了点头。有时候我半夜里睡着,能感觉到有人在给我掖被子,不用问我就知道那是我娘,我知道我娘在心底深深爱着我,她不会说爱,我们那里的人都不会说爱,但是爱意却渗透进我们的生活中,也渗透进了我的心底。正因为我能感觉到我娘是爱我的,所以即使她那么打我,也没有在我的童年留下阴影,更何况不只是我娘爱我,我的姐姐也都爱我,她们的爱像春雨,像月光,始终滋润着我,陪伴着我。

我和小谦之间也并非只有矛盾,随着年龄渐大,我意识到我们也是一家人,我是他的叔叔,虽然我比他大不了几岁,但叔叔也有叔叔的职责。比如小谦在外面和与他同龄的小孩打架了,就会哭着回来叫我,那时我在周围的小孩里是出了名的,论打架谁都怕我,你欺负小谦不就是欺负我家的人么,我家的人是那么好欺负的?我跑出胡同,替小谦出头,那些小孩一见到我就吓跑了,也有几个不开眼的,想上来跟我争斗,被我一阵拳打脚踢,都抱着头匆忙逃走了。回去的时候,我在前面走,小谦在后面跟着,两个人都趾高气扬的,我还拍着胸脯对他说:“以后再有人欺负你,就来找我!”我们也打过一次硬仗,那是跟前街的大刀王五,小谦跟他弟弟小六打架了,不分胜负,各自回家搬救兵,等我带着小谦赶到前街时,看到大刀王五、铁锤、小六等人都在,小六指着小谦说:“就是他打了我!”大刀王五年龄和我差不多,看到我,他也有点忌惮,故作大声地喊,“你侄子打了我弟弟,你说说这事咋办吧?”我说:“你说咋办?”大刀王五说:“叫你侄子跪下磕个头,赔礼道歉,这事就算完了。”我说:“叫你兄弟跪下磕头还差不多,少废话,来吧!”话音刚落,我一下扑上去,拳打脚踢,大刀王五和铁锤连忙迎战,但他们抵挡不住我凶猛的攻势,很快败下阵来,拉着小六赶紧跑了。我看着他们狼狈的身影,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小谦也在旁边高兴得手舞足蹈。但就在这时,突然从大刀王五手里飞过来一个小石子,我一低头,擦着我的头皮飞过去了,我一摸,手指上有一点血,小谦吓了一跳,说:“叔叔,血!”我说:“没事,蹭破了点皮,回去别跟你奶奶说。”小谦点了点头。回到家里,正好我娘不在家,我找到那瓶紫药水,撕了一点棉花,沾着擦了擦,擦的时候有点疼,我嘴里咝咝地吸着气,小谦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我,问,“叔叔,疼不疼?”我咬咬牙说:“不疼!”

我哥很少回来,但他每次回来都是我们家的节日,我们都要高兴好多天。这时农村的生活也慢慢好起来,我们也不再吃红薯了,开始吃上了玉米面、好面,也都能吃饱了。那时我们村里还沒有通电话,我哥每次回来,都在给我嫂子的信上说个大致的时间,到了那几天,我和小谦就在路口的电线杆下等他。我哥是在我们县里的长途汽车站下车,小谦的二姨家在汽车站附近开了个小卖部,我哥下了车,通常会到小谦二姨家借一辆自行车,再骑着自行车往家走。我和小谦站在电线杆下,向北眺望着,看到骑自行车的人就盯着,到他骑得近了,看清楚不是,才把视线转向下一个人。直到我们发现一个身材略胖的人骑着自行车从远处而来,我们才奔跑上去迎接,那就是我哥到了。那时候我们村里的人都很瘦,很少看到胖人,但是我哥在外地工作,那里的生活条件比我们村里好,所以他从当初的那颗豆芽长成了一棵大树。我哥带领我们两个回家,我嫂子在家,他就跟我嫂子说说话,有时我嫂子不在家,他就点上一支烟抽着,打开带来的书包,掏出一袋糖来分给我们吃。我哥回家总是带两个包,一个拎着的包里是换洗衣服,一个背着的包里是带来的各种吃食。他带来的糖跟我们村里代销点卖的糖不一样,我们村里卖的糖就是那种硬糖,外面用透明的塑料纸包着,我哥带来的糖是成袋的,里面有硬糖,有软糖,也有酥糖,糖纸也是五颜六色的,分外鲜艳夺目,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很好吃。

我哥抓一把糖给我,我剥了一块含在嘴里,将其他的糖塞进兜里,便飞快地跑出家门,去找我娘。那时候乡村里流行玩一种长条形的纸牌,农闲时村里人没什么事,就有不少人抹牌,我娘也喜欢抹牌,家里没事的时候,每天下午她都会去抹牌。她常去的就是大奶奶家,这个大奶奶不是我们家族里的人,那时候我们村里不同姓氏的人,都论街坊辈,也不知是怎么论的,我就该喊她大奶奶。大奶奶家在我们村的西头,在我们家祖屋的西边,院子里有一棵大枣树,她们抹牌的时候,就在枣树下摆开一张小地桌,在桌上铺一块蓝色的花布,有时三五人,有时六七人,每人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着就开始抹牌了。那时候我还小,也经常跟着我娘去抹牌,她们在那里抹牌,我就在旁边到处跑着玩,一会儿就滚了一身土,或一身泥。枣树开花的时候,会在桌上落一些细小的花蕊,淡绿色的,很碎,阳光照射过来,亮闪闪的。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大奶奶家,我娘正在那里抹牌,我大声喊道,“娘,娘,我哥回来了!”我娘一听很高兴,但是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你哥来就来了呗,你叫嚷啥,等我先抹完这把牌再说。”说完也不看我,接着笑吟吟地摸牌、打牌,我以为我娘不信,就又大声喊道,“娘,我哥真来了,你不信,看看他给我的糖!”说着我将兜里的糖掏出来,给她看,那些糖花花绿绿的,在阳光下折射出光彩。我娘笑着看一眼那些糖,也不作声,继续坐在那里抹牌。跟我娘一起抹牌的大奶奶等人纷纷笑着说:“这么多糖呀,真好看!”“你家小朝回来了,别抹牌了,快回家吧。”“这糖好吃不好吃,叫大奶奶尝一块行不行?”我将糖急忙装进兜里说:“这糖是我哥给我的,可不能给你吃。”坐着的人都笑起来,还有人逗我,“你哥给你的,咋就不能叫我吃了?”我说:“我哥这糖是在城里买的,可贵哩。”众人又都笑着说:“我们也想尝尝城里的糖是啥味儿的,让我们尝尝呗。”边上还有两三个大人带来的小孩,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捂紧了自己的口袋说:“不给不给,就不给!”众人哄的一声笑了,我娘劝我,“二小,你把糖给小弟弟尝尝,回家再给你哥要,你哥还给你哩。”听我娘这么说,我才恋恋不舍地从兜里拿出糖,给那两三个小孩每人一颗。好不容易这把牌抹完了,我娘跟着大家一起收牌,众人都笑着说:“行了行了,小朝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快回家吧。”“小朝这一回来,她又得好几天出不了门,抹不了牌啦,这是舍不得走呢。”“抹牌再要紧,也没你儿子要紧,快点回家吧。”在众人的嘻哈和奚落中,我娘笑眯眯地说:“那就不抹啦,你们接着抹吧,我先走啦。”众人说:“走吧走吧,你快走吧。”“你不走也没人想你,还是再接着抹吧。”说笑声中,我娘缓缓地站起身,拉着我的手向家里走。

从大奶奶家到我家,我们要穿过一个不陡的斜坡,一个十字路口,在那棵大槐树下拐弯,走进我家的胡同。一路上我娘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我嘴里含着糖,跟在我娘身边走着。我哥给我的糖很甜,那些包装的糖纸也都很漂亮,吃完糖后我舍不得扔掉,还找了一本厚书专门夹这些糖纸,到后来这本书都夹满了,每次打开这本书,我仿佛都能嗅到那些甜味和香味在空气中氤氲飘拂着,挥之不去。我哥带来的糖给我留下的记忆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在我离开家乡之后,每次回家我也会带几包糖果回去,很多年都是如此,直到前两年,我姐姐跟我说:“你以后回来别再带糖了,现在的小孩早就不吃这个了。”她说的是她小孙子,对于他们这一代来说,糖已不是稀缺的东西了,他们吃的是各种巧克力,我们那个时候对糖的渴求已经成为历史了。

我跟我娘走进胡同,便听到家里的欢声笑语,到家一看,我哥、我嫂子和小谦正围坐在一起说笑着,一家人好久没见,怎么能不高兴呢?我娘一见我哥,就问,“你吃饭了没有,在路上饿不饿?”我哥笑着说:“不饿,我在路上吃了。”我嫂子也笑着说:“我刚才也问他了,他就说不饿。”我娘说:“路上就是垫巴点,哪能不饿呢,你们先说着话,我给你下碗面条去。”我哥说:“娘,我真不饿,别忙活了,坐下说会儿话吧。”我娘说:“你和淑真先说着话,我去擀面条,很快,不饿也喝点热乎汤。”说着我娘就走出东屋,来到南边的小厨屋,点火,烧火,和面,擀面条,切面条,等水开了把面条下到锅里,再打两个荷包蛋,出锅的时候切点葱花、撒点盐,再多滴几滴香油,盛到碗里,一大碗熱气腾腾冒着香气的面条就做好了。我娘端到东屋里,放到桌子上,对我哥说:“快吃吧。”我哥端起碗来,便呼哧呼哧地吃起来,我和小谦流着口水在旁边看着,我娘说:“看啥看,看你们馋的,锅里还有哩,我再去捞两碗,你们陪着一起吃吧。”说着又到小厨屋里,拿两个小碗盛上,又端了过来,我们两个便跟着我哥一起吃起来。我娘擀的面条很好吃,这在我们村里是有名的,还在生产队时期,我三叔在我家一见到我娘擀面条,就不回家吃饭了,非要在我家吃,我爹问他为啥,我三叔笑着说:“还是二嫂子擀得面条好喝。”我娘擀的面条,不宽也不细,不薄也不厚,煮的火候也刚好,绵软而又筋道,调的味道也好,咸淡入味,香而不腻,我哥去当工人之后,包括后来我离开家乡之后,最怀念的就是我娘擀的面条。看着我们大口大口吃着面条,我娘坐在那里欣慰地看着,我嫂子也笑着说:“看你们现在吃饱了,晚上还吃饭不?”

我哥一回来,我们家里可就热闹了,我爹回来了,我姐姐也回娘家了,跟我哥一起长大的俭哥、岗哥、波哥等人也纷纷来串门。我哥还要去我大娘家、婶子家去看望,去后街他岳父家看望,去城里我大舅家、张平我舅家去串亲戚,家里整天人来人往,我哥不是被人拉去喝酒,就是按乡间礼仪去亲友家走动,直到四五天之后,才能渐渐消停下来,安心在家待着。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顾得上带小谦和我玩。

那时候最好玩的,是我哥带来的新鲜东西。最早是一台双卡录音机,那时候录音机在我们这里还很少见,在乡间更难看到,那一天我哥和我嫂子带着小谦,骑车去赶集,回来时便带买回了一台录音机,还是双卡的。录音机刚带回来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只是听着里面的音乐很带劲,“成,成,成吉思汗”,“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那是我哥买的磁带,里面的歌都很朗朗上口,我跟小谦便跟着唱,整天在院子里挥舞着棍棒呼喊“成,成,成吉思汗”,或者在小路上边跑边唱“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青年”,我们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就是觉得唱起来很有劲。

“阿里巴巴”有句歌词是“芝麻开门”,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芝麻的茎秆长在地上,开花的时候就一节节长高,我们都见过,但是芝麻粒儿那么小,又不是钥匙,怎么能开门呢,我们就不明白了。那时候我嫂子正在东屋里坐着,我们就问她是怎么回事,我嫂子一听就笑了,说:“这是个故事,我给你们讲讲吧,说的是在古代,有一个人叫阿里巴巴,他家里很穷,有一天他赶着一头小毛驴在森林里砍柴,遇见了一伙强盗,他连忙藏了起来,那伙强盗也没发现他,来到一座山洞前,说了声‘芝麻开门,山洞门就开了。等强盗走了之后,阿里巴巴也来到山洞前,喊了声‘芝麻开门,门就开了,阿里巴巴走进去一看,都是金光闪闪的金银财宝,阿里巴巴装了一袋,让小毛驴驮着回家了,后来他哥哥听说了,也赶着很多毛驴来到山洞前,他叫了一声‘芝麻开门,门就开了,他看到这么多金银财宝,眼睛都花了,他装了好多袋财宝,可是要出门的时候他忘了‘芝麻开门这句话了,他就喊‘麦子开门,喊‘玉米开门,喊‘高粱开门,喊‘豆子开门,门都不开,这个时候那伙强盗回来了,就把他杀死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不能太贪心,阿里巴巴只拿了一袋,他哥哥拿了很多袋,结果就被杀死了,你们说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问我嫂子,“那个山洞在哪里呀,离我们这里远不远?”我嫂子想了想,说:“在波斯呢,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又问她,“这个山洞现在还不在?”我嫂子说:“在呀,山洞又不会消失。”我说:“阿里巴巴的哥哥没有把金银财宝运走,那些财宝就还在那里,也没人去找吗?”我嫂子笑了起来,说:“这么多年也没人去找,就等着你呢,等你长大了去找吧,可千万别忘了芝麻开门的口诀。”我想了想,说:“这么多人听阿里巴巴这首歌,他们怎么不去找呢?”我嫂子笑着说:“就你想得多,好多人都去找了,可是没找到呀,那个山洞藏在大沙漠里,可不好找呢。”于是在很长时间里,我都在幻想,我一个人骑着一头小毛驴,在一片大沙漠中,冒着风沙艰辛跋涉着,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发现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宝藏。这个宝藏和嫂子的声音,和那天下午斜照进来的阳光、飘荡的浮尘、东屋那口缸里粮食的气味,以及在光影之中闪现的我嫂子的脸孔紧紧联系在一起,永远珍藏在我的记忆中。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台双卡录音机不仅能听歌,还能录音,不仅能将歌声从一个磁带里录到另一个磁带上,还能够录下我们的笑声,歌声,说话声,我们都觉得太神奇了,简直不可思议,那缓缓转动的磁带,以及磁带与转盘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仿佛将我们带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我们呆呆地望着,说不出话来。那是个下雨天,我哥和我嫂子都没有出去,他们拨弄着录音机,不停地录下我和小谦的笑声和说话声,再一遍遍放给我们听,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感觉是那么陌生,也有点奇怪,仿佛是另一个人在说,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成,成,成吉思汗

不知道有多少美丽的少女们

都想嫁给他呀

喔嗬嗬

都想做他新娘

哇哈哈哈……

我们那里是晋国故地,一直到现在,乡村都很重视规矩和礼仪。我哥是家里的长子,承担着家里和家族中的很多责任,但是他很小就出门了,可以说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对家里的很多规矩和礼仪都不太懂,但是他回家之后,还是要勉力尽自己的义务,便经常按照我娘的安排和吩咐,去各个亲戚家参加婚丧嫁娶的仪式,但由于他不太熟悉,也闹了不少笑话。记得有一次,我们亲戚家有一位长辈去世了,按礼仪到了那里应该行“奠礼”,但是奠礼很繁琐,我哥不会,于是在去参加葬礼的前一天晚上,我哥特意请了俭哥来我家,向他请教奠礼的步骤和做法。俭哥是我大爷家的长子,在外面当兵复员回来的,既见过世面,也懂得村里的规矩,他比我哥大两岁,也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

那天晚上,在我家堂屋昏暗的灯光下,他们坐着抽了一会烟,我哥便向俭哥请教,俭哥说:“这奠礼,说简单也简单,一共就分那么几步,但是说难呢也难,不同的亲戚行的礼数也不一样,要是骨肉至亲的话,比如说外甥、女婿,礼数就多,有的还行三十二排礼呢,那要一个多小时,也有行八排礼、十二排礼、二十四排礼的,一般的亲戚,就行个最简单的四排礼就行了。”我哥一听这么复杂,头都大了,说:“也就是一般的亲戚,做一个最简单的就行,太复杂的我一时也学不会。”

俭哥笑了笑,说:“那就来最简单的吧,反正大家都知道你在外面,也不会见怪。你到了那里,执事人喊到你时,你就答应一声,走出灵棚,走到供桌前作揖,上香,记住这个时候不能跪下磕头,这是第一步;第二步,上完香之后,你倒退三步跪下,向灵位磕四个头,磕完之后,再向前走三步,回到原来的地方,再作揖,上香,跪下,这时候会有两个执事的人站在你左右两边,开始传祭品,传祭品也叫传香,就是左边的人把香、酒、食物和锡箔传给你,你再传给右边的人,这表示你向死者敬献了祭品,这是第二步;第三步就是再把第二步重复一遍,就是后退三步,磕四个头,再向前三步,作揖,上香,跪下,传香,这就是第三步;第四步,就是第三步结束之后,你就跪在那里,双手支地,趴在那里哭。这时候就会有执事的人来拉你,他一拉你,你就慢慢站起来,回到灵棚去就行了,这就算结束了。”

我哥边听边笑,“最简单的也还是这么复杂呀。”俭哥笑着说:“说起来复杂,其实也很简单,你就记住该磕头的时候磕头,不该磕头的时候不磕就行,再记住后退前进都是三步,磕四个头,记住了这几点就简单了。”我哥说:“这么麻烦谁记得住呀?这玩意儿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俭哥说:“谁知道呢,这都是老辈人一辈辈传下来的,听梅爷说这还简化了不少,早年间还更复杂呢。那时候主家要是对哪一家亲戚不满,或者两家有什么矛盾,想要治治他,就会在最后一步,那个亲戚跪在地上哭时,都不去拉他。”我哥瞪大了眼睛,说:“还有这样的事儿?那这个亲戚咋办啊?”俭哥笑了笑说:“也不是真的治他,趴在地上哭一会儿,还是会有人拉他,要是矛盾真的很深,实在没人拉他,他哭一会儿也就自己爬起来了,但这算是丢人丢到家了,在村里算是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了。”

这时候我们全家都围坐在小桌边,听着他们说话,我嫂子对我哥说:“你学会了吗?要不要先在家练练。”我哥笑着摆摆手说:“练啥呀练,在家里练这东西不吉利,谁在家里练这个呀?”我嫂子说:“不会就练练,小孩没事,没有啥不吉利的,二小你过来,给你哥练一个,让他跟你学学。”我听嫂子喊我,便兴奋地走到堂屋中间的空地上,按照他们的指点,一会儿作揖,一会儿磕头,一会儿又前进三步,后退三步,煞有介事地做着动作,那时候我很好动,想着给我哥这个大人做示范,又有点骄傲与兴奋,变成了一个“人来疯”,兴高采烈地做着各种动作,一边做还一边问,“是这样吗,是这样吗?”家里的人都看着我哈哈大笑,听到他们的笑声,我就更来劲了,像跳舞一样,还加入了几个自己创造的动作和身段,一边做还一边问我哥,“你學会了吗,你学会了吗?”我哥笑得都快岔气了,说:“行了,行了,你别跳了。”我娘也笑着说:“好了好了,别再跳了,看你这一头一脸的汗。”

但是尽管我这么辛苦地为他做示范,我哥在第二天行奠礼时还是做错了,他在该向后退三步的时候,退了四步,等他磕完头,向前走时才意识到,他又想弥补一下,就在走了三步后在那里停下来,开始作揖。那两个执事的人都准备好了,见他停在那里,愣了一下,互相使了个眼神,便向他这边跨了一步,才开始传香。旁边有其他亲戚在围着观看,看我哥做错了,便窃窃私语,有一个人还笑了一声,很快发现别人在看他,便赶紧捂住了嘴。那时我跪在我哥的身后,原地不动,按奠礼的规矩,家里的长子行礼就代表全家了,我看着我哥心里还想,早知道你会做错,还不如换我去做呢,好在执事的人没有为难他,帮他转圜了过去,但是我哥行错了奠礼的事,也在我们家院里被笑话了好几年。

十一

那时候我们那里嫁闺女,在新娘回门之后不久,她家的兄弟或堂兄弟还要上门去她新家,那意思是看看这个新娘生活得怎么样,有没有受到新郎家里人的欺负,有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婆媳、妯娌、姑嫂矛盾等,如果有的话,轻则调解调解,重则直接将新娘接走,“不跟他过了”。这样的事,新娘的父母要去的话显得太正式,作为长辈,跟女儿也不好交流,所以一般都是哥哥或弟弟去,去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给这个新娘壮一壮声势,就像在跟新郎和他的家人说:你看我娘家哥哥弟弟有这么多人呢,看你们谁敢随便欺负我。但是这样一个礼仪或礼节,在我们那个时候,就只是流于形式了,一般都是娘家人去了之后,新郎家好酒好肉招待,大家彼此说说客气话,大吃大喝一顿就完了。没有谁真想把新娘接走,接走很容易,但是接走之后怎么办呢?“不跟他过了”就是民间的离婚,要是不想走到离婚这一步,那还真是不能接走。但是我哥不懂,他差点就做出把新娘接走的傻事。

那是我四叔家的小焕姐结婚的时候,那天我哥是和岗哥、波哥一起去的,临出门的时候,我哥见我一个人在那里玩,就说:“二小也一起去吧”,我一听很高兴,紧跑几步,飞身坐上他的自行车,就跟他们一起去了。小焕姐家在离我们村西北六七里地的一个村子,在路上几个小伙子说说笑笑的,一会儿就到了。到了小焕姐家,新郎家也是好酒好肉地招待,还专门请了他们院里几个能喝酒的年轻人陪着,两个村子离得不远,大家互相都听说过,或者在赶集的时候见过,或者有什么七歪八扭的亲戚关系,但是没有在一起坐过,没有一起喝过酒,现在小焕姐嫁到这里,我们都成了更近的亲戚,终于有机会聚在一起喝酒了,彼此都很兴奋,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岗哥是个很能喝酒的人,那天架不住人多,也喝得有点醉了,我哥和波哥喝的也不少,波哥酒量小,又是小焕姐的亲哥哥,要帮着维持酒桌上的秩序,喝得还算比较克制,我哥呢,一来这些人都不熟悉,二来他们还很热情,劝起酒来都是一套套的,弄得他不喝都不好意思,喝来喝去地就喝多了。

这个时候,岗哥起身去上厕所,那个时候农村的厕所都是简陋的茅房,在院子的西南角,岗哥摇摇晃晃地去上厕所,不小心一脚踩在尿池里了,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从厕所出来,走在院子里,小焕姐去扶他,他随口问道,“妹妹你结婚之后,在这边过得咋样呀,他们家里有没有人欺负你?”小焕姐那时刚结婚,还不适应婚后生活,见到了娘家人,心里也有点委屈,就说:“挺好的,有点小打小闹的,挺挺就过去了。”岗哥这时却认真了,拉住小焕姐的手说:“妹妹,那可不行,他们打你了?”婚后的甜蜜生活中难免包含些暴力因素,小焕姐那时也分不清,听他这一问,眼圈红了,点了点头。岗哥见她这样,以为她是真的挨打了,一下子就恼了,大声叫嚷起来,“那可不行,妹子,我们来就是给你出气的,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他们!”小焕姐又羞又急,想拉他没拉住,岗哥一下冲进屋里去了。

屋里的人还在喝着酒,见岗哥这么长时间没有回来,正说要去看看他,见他进来了,有的人还说:“他二哥,你没事吧,咋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有的说:“来来来,咱俩再喝两杯!”岗哥几步走到桌前坐下,悄声跟我哥和波哥说:“我刚才在院里见到咱焕妹妹,她说在这家里挨打了。”我哥也喝多了,一听这话,眼就红了,说:“那怎么行?咱还喝什么酒啊?”这时对面的人看到他们在说话,就说:“你俩在那里叽咕啥呢?来,咱们三个再喝一杯!”岗哥站起来,二话没说,一脚就把桌子踢翻了,高声喝道,“喝喝喝,喝你娘的头啊,快说,你们是怎么欺负我妹子的?”他把桌子一掀,桌上的人都蒙了,有的问,“咋啦,咋啦?”有的说:“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掀桌子在乡村的民间礼仪中是最严重的事件,那意味着对主人家极度不满,从此之后势不两立、不再来往了。这时被桌子砸倒的人,鼻青脸肿地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个都恼了,也反应过来,大声喊道,“你小子不想活了,敢到这里来撒野?”“我们好吃好喝地招待你,你就给我们来这个?打他,打他!”新郎家的那几个年轻人大怒,撸胳膊,拽袖子,朝岗哥扑过去,波哥坐在那里吓呆了,我哥一看这场面也很吃惊,急忙跑到岗哥身边,大声说道,“你们打人还有理了?”众人把他推搡到一边,拳脚像急雨一般落在岗哥身上。

岗哥力大无穷,又刚喝了酒,他挥手打倒了两个离得最近的家伙,纵身一跃,跳到院子里,顺手抄起了一把立在墙边的铁锨,冲着赶来的人大叫,“有不怕死的,就来尝尝你二爷的铁锨!”那几个年轻人也拿起三股叉、锄头等各种农具,将他和我哥围在了圈子里,双方紧张地对峙着,农具的铁尖闪着寒光。有个年长的喝问他们,“你们是来过事的,还是来闹事的?”岗哥指着新郎说:“你问问他,有没有打过我妹妹?”新郎这时候才如梦方醒,他哭着说:“我没有打过她呀,我什么时候打她了?小焕,你说说,我有没有打过你?”小焕姐这时蹲在墙边痛哭着,她又羞又乱,又急又怕,好好的一个事过成这样,传出去东邻西舍都知道了,该有多丢人!听到新郎呼喊她,她哭着站起来,披散着头发说:“他没打我,他没打过我,我的娘呀,这可叫我咋还有脸见人呀!”说着双手掩面,又哭起来。岗哥见她哭成这样,又说:“小焕妹妹,你不用怕他!我们今天来,就是来给你出气的!你们五里营还兴随便打人呀,我今天就要让你们看看,我们李家也不是吃素的,我们家的人不能让你们随便欺负,让你们看看是铁锨硬还是你们的头硬!”说着挥舞铁锨,与众人的各种器械战在一起,铁与铁相撞,发出泠泠然的铿锵之声。

这时候,新郎的父亲和院里的几个长辈来了,一进院子,新郎的父亲就说:“他二哥,他二哥,你先放下铁锨,有啥话好好说,都是亲家,伤着谁了也不好。”岗哥将铁锨一横,说:“总算出来个说人话的了,我就问问你,你儿子打了我妹妹,这事你管不管,到底怎么辦?你要是管不了,我就替你管管。”其他人也说:“他二哥,你先消消气,别舞舞扎扎的,咱先问明白是怎么回事再说。”新郎的父亲气得乱颤,但也只好先压下火气,他朝儿子喝道,“你这个畜生,你怎么打人家小焕了?”新郎嗫嚅着说:“我没打呀,我真没打。”他父亲冲上去就给了他两个耳光,“你给我跪下!”新郎扑通一声跪下了,他父亲说:“你还敢犟嘴,你说,你到底打没打?你没打,他二哥还能冤枉你?”这时小焕走到他父亲面前,也扑通一声跪下了,说:“爹,他真没打我,你劝劝他们吧,让他们别再打了。”岗哥说:“男子汉大丈夫,打了就是打了,没打就是没打,不必装腔作势的!我就问问你,这事你管不管,能不能管得了?你要是管不了,我们就把小焕接走。”我哥也说:“咱把小焕接走吧,可不能受他们这个气!跟他们啰嗦这么多干什么?”他这一说,那些高举刀叉的人们都群情激愤,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将他们刺穿。

正在这时,两辆自行车飞快地驶进院门,众人一看,是我四叔和俭哥。原来新郎院里一个小机灵鬼看到岗哥大闹,知道不好办,便骑车飞奔到我们村,将我四叔和俭哥当救兵搬了来。一进院子,俭哥跳下自行车,就呵斥岗哥,“小岗,你瞎闹什么?还不快把铁锨放下!”说着他穿过刀枪剑戟的包围圈,走到岗哥面前,轻轻地将铁锨从岗哥手中接了过来。有一个拿着锄的年轻人不小心用锄碰了一下俭哥,俭哥一把将锄夺了过来,一脚将他踹在地上,大喝一声,“你想干什么!”那人呻吟着向后爬去。俭哥是我大娘家的大儿子,岗哥是老二,大哥是他最尊敬也最害怕的人,这时他见大哥来了,又激动又委屈,抱住俭哥的肩膀哇地一声就哭了,“他们欺负咱小焕妹妹!”我哥也激动地说:“再也不能让小焕妹妹受气了,咱得把她接走!”俭哥对他们说:“你们放心,有我在这儿,谁也不敢欺负咱小焕妹妹!”说着他抱着他俩的肩膀,眼泪也流了下来。

我四叔跟新郎父亲等几个长辈简单聊了几句,大体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都很有经验,便说先把喝醉的人各自劝回家,别的事等以后再说,于是新郎父亲便将他们院里那些喝醉的人训斥着,赶回了家。我四叔走到俭哥面前,跟他耳语了几句,俭哥会意地点了点头,便揽着岗哥和我哥俩人的肩膀往外走,岗哥边走边挣扎着向后喊,“谁欺负小焕妹妹,我跟他没完!”我哥也叫着,“咱得把小焕妹妹接走,接走!”俭哥也训他们,“别喊了!先回家醒醒酒再说!”又喊,“小波,别在那愣着了,快带上二小一起走。”

这個事情最后的结果是,三五天之后,我四叔和俭哥带着岗哥、我哥和波哥,到五里营小焕姐家登门道歉,岗哥和我哥满脸通红地说:“都怪我们当时太冲动了,不该大闹那一场。”新郎和他的父亲也很大度,说:“咱们都是亲家,你们也是好心,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谁也别再提了,不打不相识嘛,以后咱的日子还长着哩,来,我们喝一杯,今天我们都别再喝多了啊。”在众人的哈哈笑声和觥筹交错之中,大家便又重归于好了。

十二

我哥每次回来,都会像这样,要到各处亲戚家走动,这让我嫂子心里很不高兴,但又说不出来什么。我哥回来的日子原本就不多,像这样到处走动便花去不少时间,留在身边陪她和小谦的时间就没多少了,她一年年苦苦盼着,苦苦熬着,好不容易将我哥盼回来了,但是我哥一来,又陷入乡村的各种礼俗之中,根本就没有工夫陪她,也没办法过上正常的日子。我嫂子也是我们村里的人,也是在乡村礼俗的氛围中长大的,知道礼尚往来的重要性,但这也不能代替她切身的感受,她是多么想和我哥过一段平静的、正常的,像别的小两口一样的日子啊,但是连这么简单的愿望也很难实现,但是在乡村里,一个女人不想让男人出去,只想让他陪在身边,又是多么羞于说出口的事情。没有办法,她只好一个人内心矛盾纠结着。我不知道,我嫂子和我哥私下里有没有因为这样的事争吵过,我想应该是会有的,但最终她也拗不过习俗的力量,只能在家里等我哥回来,就像她曾熬过的那些日日夜夜一样。

在我家的亲戚中,我嫂子最常去的是我大舅家,这不仅是因为我大舅是个官,住在城里,比较体面,而且也由于我大舅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决定她的命运,只有他有力量将我哥调回来,在县城里安排一个工作,所以每次我哥回来,去我大舅家的时候,我嫂子都会跟他一起去。一连好多年都是这样,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些年里,我哥一直也没调回来。从我大舅来说,他本质上就是个书生或知识分子,又受党教育多年,虽然在县里有一定的职位,但并不擅长应付官场的事,也不愿意为自己或家里人谋取私利,他最多只是在规则之内推荐一下家里人而已,而说到家里人,他在张平老家有那么多侄子,还有我大妗子家的子弟,都比我哥跟他的关系要更亲近,要照顾也得先考虑他们。再说我哥这个事情也比较复杂,不仅牵扯到两个县,还牵扯到两个地级市,还牵扯到地方和油田、农业地区和工业地区等等复杂的关系,处理起来比较麻烦,也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精力与人情关系。从我哥来说,在那边的工资确实要比我们这个落后地区要高很多,那边的福利也好,不仅过年过节时会发油发米发面,平常里还有各种劳保用品,工作服,胶鞋,手套等等,这都是钱,甚至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在那个年代很珍贵,我哥曾给我爹带来一双翻毛的硬底皮鞋,我爹一穿就穿了好多年,还曾送给我姐姐一双带有黑色胶点的白手套,我姐姐也爱不释手。而我哥一旦调回来,工资降低了,福利没有了,他和我嫂子的生活水平也会降低。再说我哥在那边已经工作了十多年,有自己熟悉的生活圈子、生活习惯和众多朋友,而回来之后,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两眼一抹黑,不仅他心里发怵,我嫂子和我们家心里也没底。所以我哥虽然年年回来都要到我大舅家去,每次去也都会谈到他的调动问题,但因为有这么多复杂的因素牵扯着,这件事就一直耽搁在那里,直到很久以后,才以另外的方式得到解决,我们后面还会提到。

除了我大舅家,我嫂子很少到我家的亲戚家去,这不能说是势利,而是她从心里就瞧不上我们家和那些穷亲戚,在她眼里,重要的只有她的娘家。但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儿媳妇更亲近娘家,而不是婆家,几乎是那时乡村的一种常态,在生活上她们与婆家整天在一起,甚或会为日常琐事而发生矛盾,这时偶尔回一趟娘家,跟爹娘说说心里话,在情感上便更加亲近了,这也是自然而然的。有一回我姐姐抱怨我嫂子不顾家的时候,我爹便跟她说:“也别总是说你嫂子了,都是这样的,你想想,你不也是跟咱家更亲吗?”一句话噎得我姐姐说不上话来,我姐姐当然跟我家更亲,什么事都想着我家,照顾我家比照顾婆家更多。我嫂子也是这样,而且由于我哥常年不在家,她在心理情感上更贴近她娘家,而不太亲近我家,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在那个时候,很少有人会像我爹那样有平常心,从那样的角度去看问题,而总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和角度,从私人的好恶和情感去看待世界。

那时的我也是这样,每到周末,我嫂子都会带小谦回娘家,我嫂子在前面骑着自行车,小谦穿着干净的衣服坐在后座上,从我家的胡同向东,再向北,爬一个长长的上坡,向西一拐,就到了小谦的姥姥家。那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而神秘的世界,但对小谦来说却充满了爱与温情,他的姥爷严厉而高傲,但唯独见到这个小外孙,却难得地露出了笑脸,他的姥姥满脸慈祥,踮着小脚,为他做各种各样好吃的,他的舅舅在我们县里的酒厂工作,有一个红红的酒糟鼻,总爱逗着他玩,他的二姨和三姨两家也来了,他二姨家在城里,生了个女孩叫娇娇,他三姨家在纺织厂,刚结了婚,住在厂里的家属院,这些人,再加上他妗子和小刚,他的两个姨父,热热闹闹的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屋里院里便充满了欢声笑语。在这些小孩中,小谦是最大的,也是最受宠的,他带领着小刚和娇娇到处乱跑,到处乱走,爬上墙头摘葡萄,拿弹弓打鸟,爬到屋后那棵大槐树上摘槐花,或者到堆放杂物的那个房间里乱翻,从里面翻出了毛主席像章、旧书旧报纸,以及年代久远的旧账本,等等,玩得不亦乐乎,在这伙孩子中,小谦俨然成了孩子头儿,他在他们中间说一不二,说带谁玩就带谁玩,说不带谁玩就不带谁玩。

说起来小孩的心理也真是奇怪,小时候都爱跟大孩子一起玩,但是到了一定的年龄,却又喜欢带着一帮小孩跑来跑去的,很享受那种称王称霸的感觉,我是这样,小谦也是这样,但是我刚称王称霸没有多久,我手下的小谦就开始另立山头了,而且他带领的那些小孩都是他舅家、姨家那个系统的,远在我的势力范围之外,我也只能望洋兴叹了,当小谦从他姥姥家回来,兴高采烈地跟我说起他带领那帮小孩玩这玩那的时候,我总有一种即将被小弟背叛的感觉和隐忧,我的小弟本来就不多,小谦,俭哥家的小印,岗哥家的小发,我姐姐家的小涛,邻居家的王甲龙和王甲威,我曾带领他们在周围那一片摸爬滚打,建立起了一个小小的王国,但这个王国是多么脆弱,作为我最亲近的、日常生活在一起的小弟,小谦在这个王国中的位置很重要很特殊,如果他一旦另立门户,这个小小王国的命运实在堪忧啊,在那个时候,少年的我就有了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忧虑之感。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渐渐发现,小谦对他姥姥家要比对我家的感情深,这在现在看来也是很自然很平常的,小孩子总是喜欢去姥姥家,如果说在奶奶家是一种日常生活,而到姥姥家去则是一种意外,一种惊喜,一种日常生活之外的期盼。到了那里,姥姥姥爷既把你当客人,又把你当自己人,既热情招待,又亲切熟悉,你可以在这里尽情玩耍,尽情打闹,尽情撒欢儿,甚至父母也不太敢管你,在姥爷姥姥的面前,他们也会收敛一点想要打你的冲动,所以对于小孩来说,姥姥家是最自由最欢快的一方乐土,是既在生活之中又在生活之外的一个地方,是介于现实与梦想之间的一个空间,是一种魂牵梦繞的理想生活境界。很多小孩都是这样,小谦就更是这样了,由于爸爸不在身边,他便格外受到姥爷姥姥、舅舅妗子、姨和姨父的疼爱,生怕他受到一点点委屈,而他又是小孩子之中最大的,万千宠爱都集于一身,所以他在姥姥家感受到的爱意便格外浓厚,他对姥姥家的感情也比对我家深了。

小谦还时常爬到那棵老梨树上去玩,他姥爷喜爱这棵老梨树,但更喜欢他,总是在树下张开双手护着他,嘴里说着,“慢点,慢点,别往高处爬”。后来他舅舅和姨家也有了小孩,他带领这些小孩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一起爬墙,一起爬那棵老梨树,更加得意了,感情也与日俱增,一说到要去姥姥家,就欢呼雀跃起来。但是我在旁边看着,就感觉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本来他就拥有我嫂子的爱,我娘的爱,我娘爱他简直比爱我还要更深,但如今这更深的爱在他眼里竟然不值什么,他竟然还拥有更深厚的姥姥的爱,所以我既羡慕他,又怜惜自己,又有点嫌弃我娘,你对小孙子再好,他还不是更喜欢姥姥家,你怎么不爱我更多一些呢?好在我娘这时对我的爱已经更加明确细致了,是不是小谦更爱姥姥家也伤了她的心,她才转而爱我的呢?我不知道,但是能感觉到父母全心全意的爱是多么幸福呀。在那一段时间,我的胆子更壮了,心里也更有底了,走在路上威风凛凛的,周围的狗见了都怕,一见我来了,汪汪叫几声,就夹着尾巴逃走了。

十三

我和小谦的关系就是这样,我嫂子情感上偏向她娘家,对我家自然就会冷落,反过来我家的人,我娘和我姐姐,也不会跟她太亲近,人的情感都是相互的,天长日久,便形成了一种隐隐的隔阂,当然这种隔阂是内在的或分层次的,当面对外人时,我们仍是一家人,即使在面对跟我家关系最为亲近的我大娘、我婶子家时,我们和我嫂子也是一家人,只有在我们家庭内部才能感受到这种隔阂,这种隔阂是微妙的,看不见摸不着的,甚至是难以言说的,但却隐隐约约存在着,像空气一样,空白,透明,但又无所不在。从我嫂子来说,她在我家最忌惮的是我大姐,我大姐只比她小两岁,小小年纪就承担起了所有农活,在我家劳苦功高,很有威望,是家里唯一敢跟她瞪眼的人,不过我大姐没几年就出嫁了,但我家里的很多事,我大姐仍然在管。我娘是个老好人,胸怀宽广,什么都不往心里去,又加上对我哥不在的愧疚,所以我嫂子说什么是什么,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她从来也不管。我二姐性格温顺,这时也出嫁了,家里的事她不怎么操心。我三姐性格很犟,着急了也敢跟我嫂子犟嘴,但她比我嫂子小七八岁,年龄与长幼秩序让她很受限制,往往刚想跟我嫂子分辩几句,就被我娘喝止住了,“你怎么跟你嫂子说话呢?”我四姐更小,更没有发言权,但她勤快伶俐,很少跟我嫂子冲突,有什么都憋在心里。所以在很长时间里,我们家里就形成了在我家主要是我大姐做主,我嫂子家主要是我嫂子做主,这样一种格局。

我嫂子在家里做主,在娘家也做主,她是家里的长女,小谦的舅舅、二姨、三姨都是在她手底下长大的,从小就听她的,她也尽力帮助他们,她工资高,生活条件又好,平常里花费也不多,有了钱就贴补他们,有了事就跑前跑后地为他们奔忙。这之间发生了不少事,但我那时年纪还小,注意力也不在这里,所以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大姐总是会抱怨,说我嫂子“什么事都想着后边,一点也不顾咱家”,后边就是指我嫂子娘家,我大姐说这话时脸上的无奈神情,我现在仍记忆犹新。

但是有一个场景,我却记得很清楚,那就是我哥要走的前一天的晚上,我们家里总会有很多人来送行。俭哥、岗哥、波哥,我大姐、二姐和两个姐夫,还有我爹、我娘,我三姐、四姐,以及院里的其他人等,大家都挤在我家的堂屋里,坐得满满当当的,欢声笑语一片,大人叽叽喳喳说着话,小孩子在各处乱钻。屋里亮着灯,桌上摆着酒菜,但是没有人动,大家都在等着我哥和我嫂子。

这时我哥和我嫂子正在后街她娘家,这里也有很多人在为我哥送行,小谦的姥爷姥姥,舅舅妗子,两个姨和姨父,以及大虎等院里的很多人,团团围坐在一起喝酒,小谦的舅舅、大虎和两个姨父酒量都不小,尤其小谦的舅舅在酒厂上班,工作生活都离不开酒,早练就了惊人的酒量,又是酒泥子,一喝起来就不散,他挺着红红的酒糟鼻,端着酒杯笑眯眯地说:“姐夫,你这一走,咱又半年一年的见不到面了,这一回咱得多喝点!”大虎也在旁边帮腔,“是呀是呀,平常里你要是在家,咱得喝多少场酒呀,咱今天得把那些少喝的酒补回来,喝他个一醉方休!”小谦的两个姨父也纷纷举杯相劝,我哥只好笑着说:“多喝点,今天咱们多喝点!”说着便跟他们喝了起来。这时我嫂子和她娘、两个妹妹和兄弟媳妇等人坐在旁边,嗑着瓜子花生说话,我哥马上就要走了,这一走就是半年一年,她心里也很难受,只有跟娘家人坐在一起说说话,才能缓解内心的不舍。说一会儿话,她就会去酒桌那边看看,跟他们说:“你们少喝点,都别喝多了!”酒桌上喝得正热闹,小谦的姥爷坐在太师椅上,他酒量不大,别人敬他几杯,就不再敬了,他坐在酒桌上,守着一杯酒,笑眯眯地看着儿孙辈推杯换盏,互相敬来敬去,内心或许也能感受到惬意。他一辈子饱经风雨摧残,到晚年才能过上丰衣足食、儿孙绕膝的生活,这也算是一种补偿吧。小谦的舅舅酒兴正酣,这时趁着酒劲也敢说他姐姐几句了,他说:“姐姐,你就别管了,没事,喝不多!”其他人也说:“没事,姐姐你就放心吧,今天绝对不让我姐夫喝多,你快坐回去吧!”我嫂子看看这热闹的场面,又叮嘱他们,“可别喝多了呀,家里还有人等着送他呢,喝多了回去不好看。”众人都说让她放心,我嫂子便嗑着瓜子回去了,继续跟娘家人说话。我哥和我嫂子都知道,我家里有一大帮人在等着呢,我哥心里着急想回去,但又不好说,这毕竟是在我嫂子的娘家,要走也得我嫂子说才好,但是我嫂子呢,这个时候更愿意跟娘家人待在一起,而不愿意跟我家的人待着,所以时间总是在向后迁延着。

我们家里的人一直在等着,慢慢地酒也冷了,菜也凉了,我哥还不回来。刚开始等的时候,我大姐就有点不高兴,说:“这里一大家子等着他,他倒好,一拍屁股去后边了。”我娘还劝她,“你嫂子那边也有人哩,等等吧,一会儿就来了。”随着时间越拖越长、越拖越久,最能沉得住气的我爹脸上也挂不住了,也說:“这个小朝,是咋回事呀,还不回来?”俭哥、岗哥等人就劝我爹说:“没事儿,可能后边人多,再等一会儿吧,反正也都没啥事。”他们一劝,我爹心里就更生气了,他觉得我哥眼里简直就没有他和这个家,让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干等着丢人,他气呼呼地对我娘说:“你叫二小到后边去叫他哥一趟。”我娘看看我爹铁青的脸色,赶紧到院子里来找我。此时我正跟一帮小孩,在院子里跑着玩呢,听到我娘喊我,连忙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我娘对我说:“别乱跑了,你快去小谦姥姥家叫你哥,到了那里,就说家里有人等着他哩,叫他快点回来。”我说:“天这么黑,我不敢去!”我娘说:“我给你拿个电棒子(手电筒)照着,你叫上小印跟你做伴去。”我娘回屋里拿来手电筒,我叫上小印,便一起向后街走去。

从我家到后街的路本来不远,但在夜里却很黑很暗,是那种原始的村庄的黑,村庄的夜晚没有光亮,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黑魆魆的黑,刚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但一走出我家胡同,那种黑就扑面而来,将我们层层包围,我们两个人都很害怕,我手中的手电筒照射出圆柱形的光圈,不停地摇摆着,晃来晃去,照到什么,什么就被照亮了,但是跟白天平常的景致不同,一棵树,一堵墙,一幢房子,照过去都鬼影曈曈的,好像随时都会有小鬼跳出来,尤其是在走到东边的小路向北拐时,那里有几株枣树,暗夜里那遒劲弯曲的枝条,一动一摇的,很吓人,小印在我身边走着走着,吓得浑身颤抖起来,用颤音对我说:“二叔,咱回去吧,我害怕。”我也害怕,但我强作镇定地对他说:“别怕,我们快点走,一会儿就到了。”走到那个长长的上坡时,坡的东边是一个大水坑,周围有一圈芦苇,黑夜中那些苇叶窸窸窣窣地响,惊动了几只野鸭子,嘎嘎叫着扑簌簌地飞起来,吓得我拉着小印的手一路狂奔,奔到坡顶,向西一拐,再向北,才到了小谦姥姥家的门口,看到那棵老梨树在黑暗中默然矗立着,我们的心兀自砰砰砰砰狂跳不止。

屋里正在喧闹着敬酒,我哥喝得脸都红了,看到我们来了,他知道是来叫他的,但故意问,“你俩怎么来了?”我说:“咱娘叫我来喊你,说叫你早点回去呢。”我哥说:“你们先走吧,我一会儿就回去。”我听了心里一惊,我们好不容易穿越茫茫黑夜来到这里,难道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回去,还要再次回到那可怕的黑暗之中?这时我嫂子从旁边屋里走过来,塞给我和小印一人一把瓜子,说:“等会儿咱一起走,你们先嗑点瓜子。”拉我们在凳子上坐下,小谦的姥姥又抓花生给我们,我们躲闪谦让着,但她还是塞进了我们的兜里。我问嫂子,“小谦呢?”我嫂子说:“睡着了,这不是在床上躺着呢。”我往床上一看,小谦果然躺在那里,平缓地呼吸着,他的脸上还露出了甜甜的微笑,他做了什么好梦呢?我嫂子又走到酒桌前,说:“你们喝得不少了,别再喝了,前边还有人等着哩,快点回家吧。”这时那几个人和我哥正喝到兴头上,哪里肯放我哥走,这个说:“姐夫还没喝够呢,再喝两杯再走!”那个说:“前边也不是外人,都是亲家,让他们稍微等一会儿,咱今天得喝个痛快!”我哥笑着说:“不喝了,不喝了,下次咱们再喝。”说着就要站起来,但是被身边的人一把拉住了,说:“姐夫,别着急,要走也得喝了这杯再走呀。”

正在拉拉扯扯着,又听到外面叫门,出去一看,是我三姐和四姐。我三姐直愣愣地对我哥说:“咱爹说,让你早点回去哩。”我哥也着急了,说:“回去,回去,这就回去。”旁边的人还拉着我哥说要再喝两杯,我三姐看到我在人群里站着,劈头盖脸地就说我,“叫你来喊咱哥,你咋叫了这么长时间?家里一大堆人都等着呢,你还吃上喝上了?”说着上前拉住我的胳膊,就往外扯。那帮喝酒的人都愣住了,小谦的姥爷说:“别叫你姐夫喝了,前边都等急了,那么多人等着呢”,又对我哥说:“你们收拾收拾,快回去吧!”我哥趁这个机会抓紧站起来,跟大家说了两句客气话,我嫂子从里屋抱起小谦,就一起往外走。那些人也都站起来相送,送到大门口,我哥挥挥手说:“都别送了,快回去吧。”

外面的夜依然很黑,我哥在路上走得飞快,我嫂子抱着小谦,走不快,说:“你慢着点。”我哥接过小谦,抱着走了一会儿,又把小谦交给我三姐,说:“你们抱着小谦,跟你嫂子在后面慢慢走,我带着二小先回去。”说着他便带领我和小印,迈开了大步向前走。我的手电筒也交给我四姐了,但有我哥在,我和小印也不再觉得害怕,我们风驰电掣般地经过那个苇塘,那个长长的下坡,那几棵老枣树,很快就进了我家的胡同。

到了家,我爹的脸还在耷拉着,我娘迎上来问,“你怎么自己回来了?淑真呢,小谦呢?”我哥笑着说:“在后面呢,我怕家里着急,就先回来了。”我们院里有几个人等不及,已经先回去了,但是俭哥、岗哥、波哥、我大姐和姐夫等人还都在,我哥跟他们说:“在后边被几个人拉住了,想走走不了,我就想跟你们说说话,来来来,咱坐下说。”说着他在桌边坐下,打开酒瓶,给众人一一倒上酒,又说:“叫你们等了这么长时间,真不好意思,来来来,咱先干一个再说。”俭哥等人都说:“没事没事,那有啥的”,“后边的人也是好意,也是舍不得你走,想多说两句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今天晚上老丈人给你喝得啥好酒呀?”嘻嘻哈哈说笑着,气氛渐渐活跃热烈起来,先前的尴尬和冷场也都过去了,我爹三杯酒下肚,脸色也变得好看了。

这时我嫂子抱着小谦,我三姐和四姐在后面跟着,一起进来了,看到喝酒的场面我嫂子就说:“你们又喝上了?他在那边刚喝了,让他少喝点吧。”我娘赶紧接过小谦,抱到里边屋里床上去睡了。岗哥、波哥跟我嫂子开着玩笑,“咋的了嫂子,心疼朝哥了?”,“哟,光兴跟你娘家人喝酒,我们兄弟几个喝两杯不行啊?”我嫂子笑骂道:“就你俩好耍贫嘴,喝着酒咋也堵不上你俩的嘴呢。”众人都哈哈笑起来。我大姐见我嫂子一直站着,搬来一个凳子,拉着她坐下,悄声问:“怎么回来这么晚呀?”我嫂子说:“还不是喝酒闹的,一喝起来就没完,那个小豹、大虎,还有他姨父,拉着不让走,咱也不懂喝酒有啥好的。”她们这边说着,那边就又大呼小叫地喝上了,一直喝到很晚才散。

这是我哥回去前一晚的常态,有时候他甚至在后街就喝多了,被大虎等人套着马车送回来,到家之后,他还挣扎着说要再喝一点,但众人看他明显有了醉态,也就不再喝了,大伙坐着喝会儿茶,也就散了。只有很少的时候,他让我嫂子一个人去后街,而他则从头至尾在家陪着客人喝酒,聊天,说笑。岗哥和波哥爱跟他开玩笑,說:“今天怎么没到后边去呀,老丈人不管你酒了?”我哥说:“让你嫂子去就行了,我跟他们有什么好聊的呀,还是咱们坐在一起说说话好。”——但是到下一次,他又去后边了,又是满屋的人都在等他,又是我爹铁青的脸色,又是我拿着手电筒穿越黑夜去找他。

十四

第二天一早,我哥就要走了。天还没有亮,我娘就包好了饺子,等我哥起来,我娘已将饺子煮好了,热气腾腾地端上来,摆在桌上。我哥昨晚喝了酒,又刚起床,什么东西都不想吃,在我娘的劝说下,勉强吃了两三个,就再也吃不下了,他将碗推开,点上一支烟,跟我爹说话。我爹早就起来了,一直坐在八仙桌东边的太师椅上抽烟,我哥坐在西边的太师椅上,两个人默默地抽烟,偶尔说一两句话,青色的烟雾在他们头顶缭绕着,盘旋着,天色也慢慢亮起来。我嫂子洗漱好,从东屋出来,我大姐也骑着自行车,到我家来了,她们两人要去送我哥。我娘又张罗着劝她们吃点饺子,她们也是刚起来,不饿,也不想吃,我娘劝说着,她们才扒拉了两个饺子,吃了。等她们吃完,我哥也抽完了烟,便站起来说:“那咱走吧。”我嫂子和我大姐也站起来,说:“走吧。”我哥又对我爹说:“爹,那我就走了。”我爹也站起来,点点头说:“走吧,路上小心点。”我哥点点头,走出堂屋,在院子里推上自行车,我嫂子跟在他后面,我大姐推着另一辆自行车,跟着他们向外走。我爹和我娘也走出来相送,送到院门口,我哥挥挥手,说:“爹,娘,你们回去吧,我们走了。”我爹也向他挥着手说:“走吧,走吧。”我娘则抹起了眼泪,仍然跟在后面相送,送到胡同口,送到有电线杆的那个路口,我爹和我娘才停下来。我哥又朝他们挥了挥手,才骑上自行车,我嫂子飞身坐上他的后座,我大姐骑着另一辆自行车,跟着他们,慢慢向北骑去了。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很久,我爹和我娘才向回走。

在路上,我哥驮着我嫂子,我大姐驮着他的两个包,那里面装着我嫂子给他收拾的行李,也装着我娘让他带的东西——我们家里也没什么,我娘只好让他带一些小米、绿豆、花生、红小豆等杂粮,以及烧鸡、鸡蛋荷包等地方特色小吃,这些东西都很重,我姐姐把它们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汽车站离我家只有六七里地,一会儿就骑到了,到了车站,看看时间还早,我嫂子说:“咱到二平家去等一会儿吧。”于是他们又骑上车,蹬几步,就到了小谦的二姨——二平家的小卖部。到了那里,二平夫妇出来迎接,寒暄之后,我哥就对我大姐说:“行了,那你先回去吧,回去给咱娘说,让她放心就行了,等我回去之后就给家里写信。”我大姐答应一声,就将那两个重重的包解开,拎下来,提进屋里,跟我哥说:“那我走了哥,你别误了车,路上小心点啊。”我哥说:“那行,你走吧,路上慢点骑。”我大姐说声知道了,便飞身骑上自行车,蹬着向回走了。

后来,等我上中学时,在我们县城读书,就是我去送我哥了,也是一大早就起来,也是我娘包的饺子吃不了几个,也是我爹我娘送到电线杆下的路口,也是骑车送到二平家,现在我还记得二平家门口那高高的台阶,清冷的风吹着,两棵白杨树矗立在门口,现在我们县里的那个汽车站早就拆了,在更远的地方建了新的汽车站,不知二平家是否还在原处,还是跟旧汽车站一起被拆掉了?——就是这样,送我哥去汽车站的,最早是我爹,然后是我大姐,然后是我,然后是我大姐的儿子小涛,如此匆匆,数十年时光就流走了。

很多年之后,有一次我大姐还跟我谈起,那时候她去送我哥,也会感到委屈,为什么呢,那时候涛哥的妹妹小鹰也到车站去送他,每次涛哥都会给小鹰几块钱,但是我哥从来没有给过她,我姐姐的委屈,并不是说要那几块钱,而是觉得她在我哥走之后,为他撑起了这个家,再苦再累也咬着牙坚持,但是从来没得到过我哥的认可与肯定,这让她想起来就觉得委屈。这也让我想起来,在我送我哥去车站的那几年,每次骑车到了二平家门口,我哥跳下车,拎下他的包,便从兜里掏出五块钱给我,那时的五块钱已很多了,我推让着不要,我哥不由分说塞进了我的兜里,然后对我说:“快点去上学吧,别晚了!”我点点头,就调转车头,跨上车子向学校骑去,偶尔我一回头,见我哥点着一支烟,正一步步跨上二平家门口那高高的台阶,看上去像一个接头的特务。后来我才想明白,我哥给或不给的关键,其实在于我嫂子。我嫂子管得严,他就不给,管得不严,他就会给。我大姐去送我哥的那个年代,往往是她跟我嫂子一起去送,我哥就是想给也没有机会,而我送我哥的那几年,大多是我一个人去送,避开了我嫂子,或许我哥也更自由一点吧。

在我哥和我嫂子的关系中,我嫂子更主动,更有发言权,这既与他们的性格有关,也与各自的处境有关。我哥性格温和宽厚,随遇而安,不太爱管事,当年小队想要提拔他当队长,他去找领导,坚决推辞,他说自己不想当也当不了“官”,领导对他说队长不是官,就是领着干活的,那他也不当,最后还是推辞掉了。我哥不愿意当官,一是他不愿意操心,二是不愿意管人,都是从老家来的老乡,见了面嘻嘻哈哈地闹着玩多好,忽然有一个人当了官,脸也板起来了,气也横了,渐渐颐指气使起来,众人见了他要么就绕着走,要么就有马屁精上去围着转,都是知根知底的兄弟,弄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我哥最看不惯这个,谁愿意当谁就当去,反正他是不愿意当。在单位是这样,在家里他也是这样,我嫂子爱管事,就让她管去,发了工资都给她,除了留点烟钱和酒钱,别的就都让她当家吧,他在油田反正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我嫂子在老家说不定那钱能派上用场呢,再说他也不在她身边,不能照顾她和小谦,把钱交给她,改善改善生活,过得宽裕一点,也算是一种弥补吧。从我嫂子来说,我哥一个人在油田,长年累月的,她也是有点不放心,虽然油田基本都是男的,我哥人也老实,但是保不定哪个女的就是喜欢老实人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人家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为了保险,还是把钱抓在自己手里放心,再说家里也一大摊事呢,她这个小家的吃喝拉撒,娘家和婆家的各种礼尚往来,哪一样不要钱呢,哪一样不要她操心呢?她既操心,又出力,还要处理乡村里各种微妙的关系,我哥倒好,一个人在油田啥事也不用管,出点钱还不是应该的吗?这样磨合多年,就形成了我哥和我嫂子的相处模式。

现在我还记得一张照片,那是我嫂子暑假带着小谦、佳佳到我哥那里时拍的,照片上我嫂子穿着带花点的裙子,脸上带着笑,正拿着一把菜刀切西瓜,在她对面,我哥穿着一件大背心,白色的,就是打篮球时常穿的那种跨栏背心,手里拿着一溜西瓜,坐在沙发上,正对着镜头大笑,旁边小谦和佳佳也都笑着,正在争抢西瓜。这张照片不知是谁拍的,可能是我哥的同事偶尔抓拍的,但却最能反映我哥家里的家庭氛围,那就是我嫂子掌握着家里的主动权,我哥是随和的,平等的,跟两个小孩打闹着玩。我哥对于小孩来说,可能更多扮演的是一个玩伴的角色,在小谦和佳佳的成长历程中,他基本是缺席的,只有我嫂子在他们身边,把他们拉扯大,我哥见到他们,心里很亲近,又有点陌生,只有带着他们玩,才能消除彼此之间的陌生感。所以我哥在孩子眼里很随意,不像我嫂子那么严肃,总是管着他们。那时候我很羡慕小谦和我哥之间的关系,小谦称呼我哥“爸爸”,我喊我爹为“爹”,这不同的称呼已经显示出城乡之间的差异,更重要的是我哥总是很和善,总是带着小谦玩,而我爹呢,对我总是很严厉,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是呵斥,或者抄起棍子就打,所以那时我对我爹没有亲近感,只有敬畏,一见到他就想躲得远远的,只有很少的时刻,我爹才会流露出温情,比如当他从果园里回来,带了苹果和梨,他会含笑默默看我们吃完,或者夏夜在院子里乘凉时,他也会给我们讲一些有趣的人和事,但更多的时候,他是不苟言笑的,什么话不锁,坐在那里就让我们感觉到一种压迫感。也不只我爹是这样,那时候乡村里的家长都是这样,甚至还有更严重的,因为家里的小孩不学好,偷东摸西,就将小孩吊在房梁上打,有的竟然会打断腿,还有的小孩因父亲管得太严厉无情,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心理创伤,长大后也不肯原谅父亲,以致产生终生的情感隔阂,等等。

但我哥却并不如此,他在油田多年,受到城市生活的影响,更多是将孩子当作朋友,而不是当作要管束的对象,所以小谦、佳佳和他相处感觉很轻松,我跟他相处感觉也很随意。在我的印象中,我哥那时跟在电视上时常出现的马季很像,都是胖乎乎、笑眯眯的,我也是在我哥家的电视上,第一次看到马季,第一次听到相声。那时我哥刚买了电视,摆在我嫂子那东屋的桌子上。那时候电视还是一个稀罕的东西,我们村里也没有几台,我时常跑到别人家里去看,现在我哥买了电视,不用到处乱跑了,在自己家里就能看,别提多兴奋了。到了晚上,我们全家人一起坐在电视机前,坐在小板凳上盯着看,一会儿电视上出来一个胖子,说话很逗人,拿着一盒“宇宙牌香烟”绕着圈敬烟,逗得我们哈哈大笑,我哥告诉我们,“这就是马季,相声说得可好呢。”我看着马季摇头晃脑的样子,觉得我哥跟他真像。当我说出这一发现时,全家人都笑了起来,我嫂子坐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我娘也在凳子上笑得抹眼泪,我三姐和四姐笑得挤在一起,我哥也笑著说:“那边就有人说我像他,可是我不会说相声啊,等我回去跟他学上几段,回来给你们说说。”

我哥说的“那边”对我很有吸引力,那是他工作的地方,对我来说却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那么带有神秘色彩。那时我一直生活在我们村子里,最远也不过是跟我姐去赶集,或者到周围的村庄去串亲戚,从来没有出过乡镇,更没有出过我们县。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与憧憬,这种好奇是抽象的,漫无边际的,但是因我哥的存在而具象化了,我哥这个从远方来的人,他身上带有的那种现代的、城市的气质,以及他言谈举止中与另一个广阔世界的连接——比如他知道马季是相声大师,聂卫平是“棋圣”等等,都远远超出了一个乡村少年的眼界,因而具有无穷的魅力,而他所居住的那个地方也就成了我的“远方”,我想象中的世界中心,一个与我们这个穷乡僻壤迥然不同的散发着光彩的地方。这种想象又在现实的不断刺激与时间的不断延宕中得到强化。

十五

那时候小学里放麦假和秋假,每到假期的时候,我嫂子都会带小谦到我哥那里住上一阵,小谦还小的时候,她一个人路上抱着他很累,就是我娘陪着她去,小谦大了几岁,就是她带着小谦去,再过几年又有了佳佳,她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路上照顾不过来,仍然是我娘陪着她去。那时候路上的交通状况很差,从我们县里坐汽车出发到那里需要两天,他们要先坐车到济南,再从济南转火车,坐到张店,到了张店天就黑了,没有什么车了,他们要在张店的小旅馆里住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再从那里坐车,到中午的时候才能到。我娘曾跟我说起过一路上的颠簸与辛苦,但我那时却只觉得很有趣,很向往,尤其是她说的“张店”和“小旅馆”这两个名词,在我的想象中幻化成了具体的场景:那是一个砖瓦结构的二层楼,门楣上挂着一个大牌子,门口还有两三棵高大的白杨树,旁边可以看到纵横交错的铁轨在闪着寒光,暮色苍茫中,我嫂子牵着小谦,我娘抱着佳佳,从远处走来,一步步走到小旅馆的门口。至于小旅馆里面是什么样,都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则不是我所能想象出来的了。

更多的内容是小谦告诉我的,我记得那一次小谦回来的时候,我正带领小印、小涛、小发等人在三奶奶家门前那个打麦场玩,那正是麦收之后不久,靠着三奶奶家的西墙堆了一个新的麦秸垛。这个打麦场在我们家胡同的尽头,北面是村里的代销点,西边是我大娘家,东边是三奶奶家,南面是我们胡同的王甲威家,王甲威家后面是一排槐树,再向北隔一条小路就是一片空地,这片空地就是一片打麦场。那时候村里的代销点已经废弃不用了,只留下三间红砖房,附近的村民会在房顶上晒一些东西,玉米、谷子、花生、芝麻之类的,我们时常从与之相邻的黑五家的旧房大门那里,爬到房顶上去玩。

黑五家的大门也早就不用了,要爬过去很危险,我们要先从东面的土墙爬上东边那个门柱顶端,从土墙到门柱顶端大约两三尺,只有大孩子才能爬上去,门柱是用红砖垒的,顶端是大约四块红砖的平面,上面是一个简易的砖垒的门楼,从东到西大约是两米的跨度,门楼西边,紧靠着代销点的房子是另一个门柱,我们要从东边的门柱爬到西边的门柱,必须肚子紧紧贴着门楼,双手紧扣着上面的砖缝,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挪过去,门楼距地面大约有两米高,我们必须扒紧,以防一跤跌下去,同时也要小心扒砖缝的力度,万一用力过猛,砖瓦脱落,我们也得掉下来,好在那时候我们身体灵巧,经过几次摸索与探险,就如履平地了。爬到西边的门柱顶端,距离房顶还有两三尺,我们在门楼与房顶的夹角上歇一歇脚,再踏着门楼上的缝隙,扒住房顶,用力向上一纵,就跳上了房顶。爬上房顶后,我们在房顶上四处走走,偷吃一点晒在那里的花生或芝麻,芝麻是捆成一束束立在那里晒的,我们磕磕芝麻秆,黑色的芝麻粒就落在手掌中,一把塞进嘴里,嚼起来分外香,花生是带着壳摊成一大片晒的,我们剥开壳,一个个丢进嘴里,晒得半干半湿的花生吃着很有韧劲。吃完后,我们就坐在房檐上吹吹风,眺望着这个被绿树环绕的村庄,以及在头顶飘来荡去的白云。

我们爬上代销点房顶的事,大人都不知道,他们上房顶都是搬了梯子来,再一阶阶地爬上去,可能不会有人想到可以不用梯子,而从门楼上爬过去。有一天我在打麦场上玩,就听见我大娘和三奶奶说话,三奶奶说:“现在这鸟呀雀的真灵巧,我晒在代销点房顶上的芝麻,它们也飞过去吃,把我那一捆芝麻都快吃成空杆了。”我大娘也说:“是呀,我晒得那些长果(花生)也被糟蹋了不少,也不知道是啥鸟祸害的,旁边还有啃的长果壳呢。”三奶奶说:“现在啥鸟都有,谁说得准呢,就知道祸害人。”两人说了一番话,就各自回家了。我在旁边听着,想笑又不敢笑,原来她们把我们当成鸟啦,当成鸟也好,那我们不是就可以在天上飞来飞去了吗?

那天我带着小印、小涛、小发又爬上了代销点的房顶,在那里偷吃了一点花生和芝麻后,我们坐在房檐边吹着风,这时我看到了新堆的那个麦秸垛。那个麦秸垛紧靠着三奶奶家院子的西墙,向北到黑五家门楼的下边,从代销点的房顶上纵身一跳,可以跳过去,她们不是说我们是鸟吗,那我们何不飞起来试试?我把这个主意跟小印、小涛说了,他们却都摇头,都不敢跳,怕跳不过去,落在空地上摔坏了。我说:“没事,我来试试。”说着我向后退了几步,向前猛跑,快到房檐时,我跨出一步,纵身一跃,向前飞去,稳稳地落在了那堆麦秸垛上,身子也陷了进去,一瞬间我被麦子的清香和麦秸中的尘土包裹住了,等我从麦秸堆中爬出来,深深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朝房顶上挥手大喊,“跳下来呀,你们跳下来呀!”却见小印和小涛也在向我挥手说:“小谦来了,小谦来了!”我有点生气,心想你们不敢往下跳,也不能随便找个理由糊弄我呀,又朝他们喊,“跳呀,你们敢不敢跳?”小印和小涛却向我后面一指,大声说:“小谦真来了,你不信,往后看!”

我站在麦秸垛上转身一看,只见小谦正从西边的小路上向这边跑来,我一看,又惊又喜,从麦秸垛上一跃而下,也向他飞快地跑去,跑到打麦场中间,我们才互相接住,我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小谦也说:“叔叔,叔叔,我给你带了东西”,又说:“我刚到家,听奶奶说你在外面玩,就跑出来找你了!”说着就从兜里向外掏东西,掏出了一把硬糖,塞在了我手里,又掏出了一把酥糖,也塞在了我兜里,我说:“我们正在麦秸垛上玩呢,咱们过去一起玩吧。”说着牵起小谦的手,就向麦秸垛那边走去,小印、小涛、小发还在代销点的房顶上,我对他们挥挥手说:“小谦回来了,你们快下来吧,快下来吧!”小印和小涛说:“我们怎么下去呀?”我说:“你们跳下来呀,往下跳就行!”听了我的话,小印鼓起勇气,纵身一跃,跳了下来,小涛踌躇了一下,一咬牙,也从房顶上跳了下来。小发那时还小,不敢往下跳,站在房檐前一看,吓得哭了,我说:“小发,别哭,站在那里别动,我上去救你!”说着我爬上黑五家的土墙,一纵身,登上东边的门柱。小谦说:“叔叔,我跟你一起去。”说着也在后面跟着我,爬过了门楼,到西边的门柱上,再从那里爬上房顶。小发还在那里哭着,我拿出小谦的糖给他,他才不哭了,这时小谦也爬了上来,我说:“怎么下去呢,小发,我抱着你跳下去吧。”小谦说:“叔叔,你别跳,太危险了,我有个主意,让小印和小涛去搬个梯子,咱们把他从梯子上运下去。”我还在犹豫,小印和小涛在下边说:“好!我们去搬梯子。”说着他们跑到三奶奶家,抬来了一架梯子,搭在房檐上,我抱着小发从梯子上逐级而下,慢慢爬下来了。小谦却从房顶上纵身一跳,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落在了麦秸垛上。小印和小涛又将梯子偷偷送回了三奶奶家,我们都爬到麦秸垛的顶上,坐在那里,亲热地说起了话。

小谦走了一个多月了,他走的时候我心里很是不舍,也有点羡慕。那时候一到学校放假,我就跟着大人在地里干活,又是锄地又是拔草,又是掐苗又是捉虫,天上的大太阳晒着,浑身汗淋淋的,累得不得了。小谦呢,小谦的假期才是真正的假期,他不但不用干活,还能跟着我嫂子到我哥那里去,到了那里,他就能看到城市,看到大海,还能住上楼房,吃上冰激凌,这对我们来说,都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那天坐在麦秸垛上,小谦跟我们讲起了那座遥远的城市,他说那里的楼都很高,有十几二十层那么高,我们听了都很惊讶,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么高的楼?我们平日里看到的都是村里的平房,就说去县城里赶集能看到楼吧,那楼最多也只有两三层,十几二十层的楼能有多高,那不比是天上的云彩还要高了吗?我们紧紧围着小谦,问他,“那座楼比这棵大槐树还要高吗?”小谦点点头说:“比大槐树还要高,比十棵大槐树接起来还要高。”我们不信,又问,“那楼这么高,怎么爬上去呢?”小谦说:“人家有电梯。”我们又问,“啥是电梯?”小谦说:“就是个小房子,带电的,进去摁一个数字,它就往上走,说到几楼就到几楼。”我们又问,“那房子带电,不就把人电死了吗,谁还敢进去?”小谦说:“不是里边带电,电线都在外面呢,就是人进去,一摁数字就往上走。”我们都觉得他是在吹牛,哪里有二十层高的楼,还有带电的小房子,一摁就往上走?——这不是胡吹吗?小谦还跟我们讲起他在城市里坐了“公交车”,什么是公交车?他说就像好几辆大客车连接起来一样,在城市的大马路上开来开去的,还有公交站牌,公交车一到站牌就停,谁愿意上谁就上,交几分钱就行,我们听他的描述,都感觉不可思议,简直像天方夜谭一样,那时候我们只见过拖拉机,拖拉机冒着黑烟从我们村里突突突突地驶过,我们这帮小孩就兴奋得不得了,我们不顾它扬起的灰尘,在后面拼命追着跑,跑得快的扒住车帮,爬上去,就能让拖拉机拉着跑一阵,体验风驰电掣的感觉,等到了我们村南那座小桥那里,再从车斗一跃而下,在没有追上的小孩眼里,这个人就是英雄,就是幸运儿,他竟然能坐上拖拉机!大客车是什么样的,好几辆大客车连起来是什么样的?我们见都没见过,想象都想象不出來,还有公交站牌,还谁想上就上?就更超出我们的想象之外了,我们不知道城市的人是怎么想的,为啥要弄这些玩意。

小谦还跟我们说他在那里还吃了冰激凌,比我们这儿的冰棍好吃,里面加了牛奶,还加了不知别的什么东西,咬一口凉凉的,软软的,香香的,在嘴里融化的感觉太棒了,简直就像上天一样,他吃了一支还不够,又吃了一支,还不够,又买了一支,还是觉得不够,可我嫂子不给他买了,怕他冰坏了肚子。他说冰激凌太好吃了,比冰棍好吃一千倍,吃完之后嘴里还有一股香气。冰棍我们都吃过,但是我们想象不出,比冰棍好吃一千倍的东西会有多好吃。那时夏天经常会有卖冰棍的人到我们村里来,骑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一个木头箱子,箱子里面垫着一个小白棉被,里面紧紧包裹着挤挤挨挨的冰棍,卖冰棍的人一来,就被我们这帮小孩围住了,有的小孩从裤兜里掏出二分钱,卖冰棍的就会给他拿一支,这个小孩就舔着冰棍,在众人的注视下往家走了,不回家他没有安全感,怕被虎视眈眈的一帮孩子给抢走了。后来我们院里的梅爷家也开始卖冰棍了,一分钱一支,很多小孩都去他家买,但是他家做冰棍的水,就是从房后大水坑里抽上来的,后来有的小孩竟然从冰棍里吃出来过蝌蚪,从此再也没人去他家买了。大热天咬一口冰棍,冰块顺着喉咙滑到胃里,就已经很凉爽了,再要比这好吃一千倍,那会是什么样的呢,是要放一千倍的糖精吗,还是放一千倍的香精?我们想不出来,小谦也说不明白,他只是说,回来的时候他买了一支冰激凌,想带回来给我们尝尝,但是还没走到半路就化了,把他的裤子都弄湿了。我们听了都觉得很可惜,忍不住凑到他的裤兜那里闻了闻,但是只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奶香味。

十六

这时候我和小谦陆续上了小学,都是在我们村里的小学上的,我嫂子也在这个学校教书。学校离我家不远,在我们家西北,大约一里多地。从我们家胡同出来,走到电线杆下的那个十字路口,向北走到下一个路口,再向北走一点,路的西边就是学校了。那时候学校没有围墙,只有一排破破烂烂的砖瓦房,那就是教室了。学校的东边是一排粗大的柳树,前面是一个大水坑。

每天早上,我从家里出来,向北走的时候,都会路过一片枣树林,一个高高的坡坎,一家代销点,来到北边的路口,再沿着路西边大坑的边缘,一棵棵数着那些粗大的柳树,数到第六棵的时候,从那里向西,经过学校门口那棵高大的枣树,就到了校园。学校一共有四个年级,分别由赵老师、苏老师等人任教,每人教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就一个班,以前帮我娘读信的那个老校长已经回城了,现在是赵老师当校长。我刚入学的时候是在赵老师教的那个班,读了一年,整天疯跑着玩,不知道什么叫学习,我嫂子一看这样不行,就让我墩了一年班,跟着新来的吴老师重新读一年级,这才慢慢学习好了点。

但这时我玩的同伴和范围也扩大了,以前我只是在我们那一片,跟黑五和三见哥、小印、小谦、小涛等人在一起玩,现在全村的小孩都聚在一起,我可以跟前街的大刀王五和铁锤、胖墩儿和小四儿玩,也可以跟后街的黑大强和小刚、高小虎和高小豹玩,可以在我们那一片玩,也可以跑到前街、后街或者南面的小河边去玩,我的世界更加宽广了,我也更加自由自在了。村里的小孩多了,互相之间的争斗也更多了,我们谁都不服谁,只能靠拳脚来决胜负,我们在麦秸垛上打,在水坑里打,在小河边打,在放羊的草地上打,打的架越来越多,我渐渐打架打出了名声,不再有人轻易敢跟我打,只有后街的高小虎、高小豹与我势均力敌,我们都想找个机会决一雌雄。这时候我们是三年级,我们学校的教室因为太破烂了,是危房,怕倒塌了砸伤学生,需要拆掉之后再重盖,那一个学期学校就在我们村东头借了几间房子当教室,这儿紧靠着河堤,离小河也很近,但是没有桌椅板凳,每天我们上课,都要背一个高的凳子当课桌,再背一个矮的凳子当座位,才能坐在那里上课。

那一天下课后,我正背着两个凳子往回走,走到一个打麦场上,迎面正碰上高小虎和高小豹,他们拦住我说:“今天我们得好好比划比划!”我毫无惧色地说:“好啊,来吧!”说着我把两个板凳一扔,就与他们对峙起来,他们两人仗着人多,一左一右,向我步步进逼,我一脚踢倒了高小豹,趁高小虎还没反应过来,转身就跑,爬上了一堆麦秸垛,高小虎紧追不舍,我居高临下占据优势,他刚攀上麦秸垛,就被我一脚踹了下去,这时高小豹也爬了起来,他与高小虎商量了一下,两人从不同方向朝麦秸垛进攻,我左一脚右一脚地踢着麦秸,扬起的麦秸纷纷扬扬落在他们头上、脸上,他们不为所动,转着圈向我这个山头狠狠发动攻击,我左支右绌,眼看就要失守了,正在这时,传来了一声怒喝,“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呢?”高小虎、高小豹回头一看,见是苏老师,吓得立即停住了手,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苏老师性格暴躁,在学校里以打人著称,还曾经让人生吞知了龟,高小虎和高小豹见到他就小鬼见了阎王。苏老师下了自行车,上去给他们一人一巴掌:“下了学也不回家,在这儿打架,还打得挺欢啊。”我赶紧趴在麦秸垛上,想从后面溜下去,但还是被苏老师发现了,“还有你,下来!”我赶紧跳下来,战战兢兢地走到他面前,但是苏老师没有打我,只是上下打量了我几眼,说:“一个打两个,你小子行啊。”我低着头站在那里,不敢说话。苏老师又说:“快回家吧,作业再写不完,看我不捶死你们!”高小虎和高小豹噔噔地跑走了,我也跑过去,找到我的两个凳子,扛起来往家里走,这时苏老师骑车从后面赶上来,说:“你等等。”我一听心里一惊,他是要打我吗?正迟疑着,却听苏老师说:“你回去给朱老师说一声,让她给我代一天课,我明天有事不来了。”我听了一愣,“朱老师?”他有点不耐烦地说:“就是你嫂子。”我连忙点头说:“好,好。”苏老师已经飞快地蹬着车子走了。

从那之后,我才明白,我在学校里很少挨打,原来跟我嫂子有关,在那些老师眼里,我是我嫂子的弟弟,便受到了特殊关照。所以有一段时间我的心理感觉特别好,那时候我三姐、四姐也结婚了,我想着我大姐家在东边,二姐家在北边,三姐家在南边,四姐家在西边,我家简直就像一个中心一样,被她们四周环绕着。在学校里呢,又有我嫂子在给我撑腰,没有人敢欺负我,我简直成为那个站在最中心的人了。尤其小谦上学后,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小谦你们都不敢惹,而我呢,我比他大一辈,还是他叔叔呢。但是这种虚幻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破灭了。

学校搬回来之后,每天早上上学,我仍是背着小书包,走路去上学,一路数着枣树、梨树和柳树,本来也很惬意,但小谦不是,小谦是坐我嫂子的自行车去的,我嫂子骑着车,他飞奔几步,纵身一跃,就跳到了后座上,到了学校里,再一跃而下,轻盈,潇洒,很引人注目。他长得又清秀,穿得也整洁,又是我嫂子的儿子,很快就成了学校里的中心人物,不少人围着他转。虽然他的功夫不如我,但是我的功夫正好可以保護他,学校里那些好打架的人,大刀王五和铁锤也好,高小虎和高小豹也好,看到他就躲得远远的,有的人想要收拾他也不敢下手,他们既怕我嫂子这个老师,也怕我这个高手。可怜我这个顽劣无羁的孩子王,竟然成了小谦的保镖,但在当时,我却并不觉得有什么,而是一种责任,我是他叔叔,我要保护他不受别人的伤害,这已经成为我深入骨髓的意识,至于它与我的自我中心感之间的微妙差异与矛盾,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何况那时我也以小谦而自豪,他是我侄子,又见过高楼、公交车和冰激凌,见识比我广,人也像女孩一样白净,害羞,懂礼貌,在学校里人见人爱,不像我似的整天水里泥里跑,天不怕地不怕,我自然有保护他的义务。

在我嫂子不去学校的时候,就是我带着小谦一起走,我们一起走出家门,一路上看着枣花、梨花和柳芽,说着话就到了学校,放学了也是我领着他,一路蹦蹦跳跳地走回来。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嫂子骑自行车带他去学校。有时我嫂子放学之后不回我们家,要去她娘家吃饭,她就在北面那个十字向东转,路过三袋家的代销点一直向东,这条路是与那条上坡路连在一起的,她在快到那条上坡路时,向北一拐,就看到那棵老梨树了。每当这个时候,看着我嫂子骑车的背影消失在一拐弯之后的房屋树木中,我的心中便会有一种失落感,就像是小谦脱离了我的保护范围而我又无能为力一样,其间也隐隐有一丝羡慕,在姥姥家他会得到更多的爱护,而我是得不到的,在这种微妙心理之下,我只好踢着一块小石头,一步一步往家走了。

那时候黑大强和小刚也在我们学校,小时候我他们一起爬过那棵老梨树,黑大强和小刚是我嫂子的侄子,这样说起来,我跟黑大强和小刚也算是有点亲戚关系,所以在学校里,我们虽然是各自雄踞一方的两股势力,但相互之间也算比较客气,从来没有动过手,甚至在跟另外的强敌对抗时,比如在跟高小虎和高小豹、大刀王五和铁锤等人打架时,我们相互之间还曾联手作战过。黑大强跟我是一个班的,他身强力壮,像个小老虎一样,打起架来不要命,小刚比他小两岁,是他的小跟班,也很勇猛,两个人走在校园里,几乎没有人敢惹。我跟他们没有矛盾,如果说有冲突的话,也只是在谁保护小谦上有一点抵牾。从我这边说,小谦是我的侄子,从小跟我在一起长大,我自觉天然就有保护他的职责,而从黑大强那边说,他是小谦的表哥,也是从小就带着小谦一起玩,自然也觉得小谦受了欺负他该上前(出头),这在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构成矛盾,甚而是相得益彰的,可一旦有了特殊情况,也会造成双方之间的内讧。

那一次是高小豹欺负小谦,他们两个是一个班的,放了学在学校里玩,小谦手里拿着一个新买的文具盒,被高小豹一把抢了过去,说:“我看看。”小谦哇地一声哭了,我看到之后,三步两步跑到高小豹面前,要从他手里夺过来,但是他极力扭着身子,我够不到,正在这时,高小虎冲过来,挥起拳头照我就打,与此同时,黑大强也冲了过来,他伸手就去打高小虎,但是高小虎冲来的速度极快,他没打着,而我这时正躲高小虎的拳头,身子一扭,黑大强的一记重拳正好打在我肩上,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我冲黑大强怒吼,“你打我干什么呀,打他呀!”黑大强一愣,这时高小虎一拳打在他胸口,他哎哟叫了一声,向后退了两步,但他又迅速上前,飞起一脚,将高小豹踹翻在地上,文具盒也飞落在一边,高小虎见我们两人联手,知道不是对手,便连忙拉起高小豹,飞快地逃走了。小谦跑过去捡起文具盒,又赶紧来到我身边,说:“叔叔,你没事吧。”我爬起来,忍着疼痛说:“没事”,又对黑大强说:“你打我干啥,以后看准了再打。”可能我语气中有责怪之意,黑大强也正忍着剧痛,便没好气地说:“打你怎么了?要不看你是他叔叔,我早就揍你了!”我一听这话,立即火冒三丈,说:“行啊,那咱们来练练!”黑大强很不服气地说:“练练就练练!”说着摩拳擦掌地向我走来。小谦一看急坏了,大声喊道,“你俩打什么呀?强哥,别打了,你快回去吧!”说着又拉住我的手说:“别打了,叔叔,咱们往家走吧!”黑大强停下脚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各自转身回家了。

从此之后,我就与黑大强结下了梁子,也说不上有多大的仇恨,就是互相看不上眼,也不再联手对敌了,如果他们与高小虎、高小豹打架,我就在旁边看着,或者我与大刀王五和铁锤争斗,他们也是袖手旁观,不再出手相助了。要是小谦受到了欺负,如果一方出手上前,另一方就不再出手,在一旁看着,或者径自回家去了。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很久,要说和解呢,一句话就能和解,要说闹掰呢随时都能闹掰,双方都绷着劲儿,谁也不肯先服软。这时候有一天,大刀王五和铁锤来找我,说要跟我联合起来,共同对付黑大强和高小虎,大刀王五说后街这两伙人已经勾结在一起了,如果我们前街不联合起来,就会被他们各个击破,很难在村里立足了,我说:“有这么严重吗?”他说:“你看看就知道了。”随后的几天,我暗中观察,果然发现,黑大强经常跟高小虎走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有时候还欺负女生,欺负低年级的小孩,有一次他们竟然欺负到了小发头上,这就让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小发是我岗哥家的儿子,他们欺负小发,就相当于欺负我家,欺负我,自从三见哥和黑五毕业之后,我就是我们院里在这个学校最有力量的人了,我不保护他谁来保护他?于是我便挺身而出了。那是在學校前面的水坑边,当时黑大强正在向小发步步紧逼,高小虎等人在旁边哄笑着,小发一边惊恐地四处张望,一边步步向后退,眼看就要跌到水坑里了,旁边的人鼓掌欢笑着,这时我突然飞奔过去,半空中飞起一脚,正中黑大强的后背,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扑通一声,一跤跌入水中,旁边的人停止了起哄,都愣愣地看着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高小虎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黑大强从水坑中爬出来,拖泥带水地就朝我飞跑过来,挥拳就打,我也举拳相迎,两人纠缠在一起,高小虎也朝我扑过来,但他被大刀王五劈面拦住,也厮打起来。

正在一团混战之时,突然听到一声惊呼,“老师来了!”正在群殴的孩子轰的一声全散了,水坑边只剩下我和黑大强两人紧紧纠结着,他抱住我的左腿想要掀翻我,我则搂着他的背用力向下压,想要压垮他。正在这时,我的后脑勺上突然挨了一巴掌,一个声音生气地说:“快放开,你怎么又打架!”我转头一看,见是我嫂子,便连忙松开了双手,这时黑大强却忽然发力,我一个趔趄,啪的一声摔倒在地上。我从地上爬起来,就想向黑大强扑过去,我嫂子却一声怒喝,“还打呀你,站那儿别动!”我停下脚步,看看我嫂子。我嫂子看看我,又看看黑大强,说:“你们为啥打架呀?”我说:“他欺负……”刚说了一半,就被我嫂子拦住了,她说:“你别说,让他说!”黑大强身上的衣服还是水淋淋的,又在地上滚了一下,沾了不少泥,他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说:“我正在这里跟同学玩呢,他一脚把我踹到水坑里去了。”我嫂子皱了一下眉,说:“瞧你这一身脏的!”又问我,“看你把人家打成啥样了?你说说,是怎么回事?”我说:“他欺负人。”我嫂子问,“他欺负谁了?”我说:“他欺负小发。”黑大强说:“我没打他,我是跟他闹着玩呢。”我嫂子对我说:“他欺负没欺负人,都有老师管着他呢,但你不该打他,你打他就是你的不对,明白吗?”我低下头不吭声。愣了一会儿,我嫂子说:“看你把大强都打成啥样了?别再闹了,快回家吧。”又转脸对黑大强说:“你也是,咋那么熊呢?快跟我回家!”说着推起自行车,在前面走了,黑大强拖拖拉拉地在后面跟着。整个过程小谦都躲在我嫂子身后,惊恐地张望着,这时我嫂子让他坐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他回头望望我,想要说什么,又没有说。我嫂子骑上自行车,黑大强飞身坐上自行车的后座,我嫂子便骑车向她娘家走去,拐了个弯,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呆呆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心里感到很是委屈,我明显地感觉到了我嫂子对黑大强有点偏心,明明是黑大强不对,她却将错误归结到我的身上,这让我的心里有一股愤懑不平之气,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或许是黑大强一身水一身泥的形象,看上去更可怜?或许是在她看来,她跟黑大强的关系比跟我更亲近?我不知道,但是在那一刻,我却感觉到我心里跟我嫂子产生了隔膜和距离。看着他们越走越远,我只是坐在水坑边,默默地看着水面荡漾着,荡漾着。

十七

我想起来,在前面的叙述中我很少谈到佳佳,事实上佳佳只比小谦小两三岁,从小也是跟我们一起玩大的,如果说小谦比较文静,腼腆,懂礼貌,那么佳佳则更加调皮捣蛋,天不怕地不怕,最爱惹是生非。我发现这么一个规律,家里的老大一般都很稳重,都很懂事,而老二则都很顽劣,喜欢打架,最有反抗的精神和劲头儿,岗哥是这样,我是这样,佳佳也是这样。这或许能从心理学上得到解释,在老二出生之前,老大曾得到父母全部的爱,老二只有更闹腾一点,更不听话一点,才能吸引父母的注意,才能得到父母的爱,至于老三、老四、老五,所能获得的爱就更稀薄了,他们或者乖乖听命于老大老二,或者激发起更加激烈的反抗。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但佳佳从小就不听话,就爱打架,其顽皮程度简直跟我不相上下。那时候我跟小谦、佳佳三个人一起玩的时候,反而是我跟佳佳打闹的时候多,我比他大五六岁,他当然打不过我,但他也有他的杀手锏,那就是当他发现我要打他的时候,他就一边飞快地跑进院子,一边高喊着我娘,“奶奶,奶奶,快管管你小二小!”这时我娘拎着笤帚疙瘩就跑出来了,我一见到我娘的身影,就飞也似的逃跑了。

写到这里,我发现前面可能写错了,前面说小谦曾用这一招对付我,或许小谦也用过,但想来用得不多,他更多的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玩,最常用这一招的是佳佳,我的印象也更深。尤其是那一句“奶奶,快管管你小二小!”,简直就是他的经典台词,“二小”在我们那里是第二个儿子的意思,“小二小”则是一种昵称或蔑称,他用在这里就是蔑称,如果与小谦对比一下就会更清楚,小谦对我即使再生气再愤怒,也会称我为“叔叔”,他只会说“奶奶,快管管我叔叔”,而佳佳所喊的“奶奶,快管管你小二小”,其潜台词则是:我不认你当叔叔了,你只是我奶奶的儿子,我要奶奶管管你。像这样敢于蔑视我的,要是让我抓住了,就是一顿好好收拾。但好在他也只是气急了才这么喊,平常里有也都是叔叔、叔叔地喊我,叫得很亲热。

在我和佳佳打闹的时候,小谦却反而很平静,他在旁边笑着看着,一会儿劝劝我,“叔叔,别跟他学着(一般见识),他还小哩”,一会儿又说佳佳,“你跟咱叔叔抢啥呢,他逗着你玩呢。”他像个置身事外的和事佬一样,那样子让我看了就更郁闷了。我比他大,又是他叔叔,超然事外的不该是我吗,当和事佬的不该是我吗,他怎么抢了我的角色?但小谦是让人生不起气来的人,再玩一会儿,我的气也就消了。

佳佳的调皮捣蛋,不仅是对我的,更多的是对比他小的孩子的,那时我姐姐家的小孩陆续出生了,我大姐家的小涛、小花,我二姐家的雪雪、大林,我三姐家的大向、二钊,我四姐家的大尚、二牧、慧慧,这些小孩中,除了小涛比佳佳大一岁,其他人都比他小,一到星期天这些孩子到我家来的时候,佳佳和小涛就率领着这一伙小孩玩,一会儿打这个,一会儿闹那个,闹得不可开交,这边喊,那边叫,直到吃饭的时候,才能消停下来。有一次我大姐家收长果(花生),我们都去帮忙,所谓收长果就是将长在地里的花生秧子挖出来,再将秧子根部的花生一一拔下,一般是用铁锨或三齿挖,再用手抓住花生秧子,将其根部放在筐上反复摔打,就能将花生摔下来。那天就是这样,我姐姐在地里干着活,一行行挖着花生,我跟在她们后面捡拾花生秧子,运到要摔打的地方去,小涛和佳佳带着一帮小孩跑来跑去地玩,新翻的土地很松软,飘荡着迷人的气息。但不知怎么回事,佳佳和小涛突然打起架来,小涛一脚踢在佳佳的腿上,佳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赶紧跑过去看怎么回事,佳佳哭着说:“他踢到我了,他踢到我了。”說着就向小涛扑过去,两个人厮打在一起,我上去将他们拉开,佳佳仍然不依不饶,一次次向前冲,我拉都拉不住他。我大姐看这边闹得厉害,也走过来,问,“怎么回事呀佳佳?”佳佳哭着说:“你家小涛踢我。”我大姐说:“踢到你哪里了?”佳佳说:“踢到我的腿了。”我大姐说:“那我把小涛叫来,让你踢他一脚,行不行?”佳佳歪着小脑袋瓜想了想,说:“行。”我大姐就拉着小涛,让佳佳踢了一脚,他才咧开嘴笑了。我们又回去干活,不一会儿,佳佳和小涛等一伙小孩又有说有笑地玩在一起了。

我嫂子也像当初打扮小谦一样打扮佳佳,给他买成衣,在鞋上绣个花,在衣服上滚个花边,穿上去显得很干净整洁,但是佳佳不像小谦那么安静,他好动,风里雨里水里泥里到处乱跑,一件衣服一天穿下来,就成泥猴了,一开始我嫂子还给他洗,涮,时间长了就没了耐心,拿小谦穿过的旧衣服改吧改吧,就给他改成了一件新衣服,穿脏了也不心疼,佳佳对这个也很不满意,经常跟我嫂子说:“你就是向着你小谦,不向着我,总是让我穿他穿剩下的!”我嫂子说:“给你穿新的,也新不了三天,不给你穿剩的,还能天天穿新的?你看看你叔叔,人家天天穿剩的,也没抱怨过。”确实是这样,我穿的不是我爹剩的,就是我姐姐剩的,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我也从来没抱怨过,不是我不抱怨,而是我知道,抱怨也没用,抱怨不抱怨,我娘反正都不会给我买新的,一抱怨,我自己烦恼,也惹得我娘烦恼,犯不着好端端惹这一场气。佳佳想想也是,就说:“穿剩的就穿剩的吧,反正你就是对你小谦好,对我不好。”我嫂子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对你不好,你还这样,要是对你好一点,你不飞上天了?”

那时候计划生育已经控制得很严了,严格说起来,佳佳是属于超生的,我姐姐家的几个小孩也是偷生的。超生对我姐姐影响不大,她们都是农业户口,多缴一些罚款和社会抚养费就行了,但对我哥和我嫂子不一样,我哥是干部,我嫂子是教师,都属于公职人员,要受到组织和行政处罚,我哥本来要被提到队里当干部培养,这一下就完了,不但没被提上去,反而被安排了一个闲差,到队里的车队当调度员去了。好在我哥的心态好,很快调整了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节奏,每天都要去值夜班,将调度工作也做得有声有色。但我嫂子就不同了,这时我嫂子早已从民办教师转正了,因为她工作认真负责,教学成绩也好,很快就要提拔为校长了,这下不但没提了校长,反而将她从我们村调走,调到吴家村小学当老师去了,好在还保留了她正式教师的身份,据说为这件事,我哥和我嫂子到我大舅家跑了好多趟,也找了我嫂子那边的亲戚,好不容易才保留住了。

我们这帮小孩不懂得啥叫计划生育,时间长了也不在意,从大人嘴里听一两个词,就会拿来用,那时候佳佳经常惹我,我开玩笑就常称他为“黑人”——就是家里的户口本上没有他这个人的意思。佳佳更小,更不懂得这些,我喊他黑人,他还对我反唇相讥,“你还叫我黑人哩,也不看看你自己,看你黑得跟个煤球一样,跟个驴粪蛋一样,你才是黑人哩!你这个小二黑!”我的皮肤确实很黑,那时的绰号就叫“小二黑”,跟“黑五”并称,是我们院里最黑的两个小孩。但是“小二黑”这个外号,大人能叫,佳佳不能叫呀,他应该叫我叔叔、应该尊敬我才对,他一喊小二黑,我就更生气了,上去就跟他打起架来,他招架了几下,打不过,就重施故伎,一边往家跑,一边喊着“奶奶,快管管你小二小!”但这次我娘却并未拎着笤帚疙瘩出来,原来这一天我娘没在家,到菜园里摘菜去了,我追到院门口,本来要向回撤了,但见我娘没有出来,就追了进去,佳佳跑到院子里,以为已经进入安全地带,没想到我又追了进来,他刚放松下来,看到我吓了一跳,惊叫一声,又继续跑,我们两个在院子里绕着圈追逐,佳佳找到一个机会,从院子里跑了出去,在胡同里向外飞奔,我在后面紧紧追赶着。正在这时,我嫂子骑着自行车从胡同那头走过来了,佳佳这下可找到了救星,他飞快地跑到我嫂子的自行车前,哭喊着说:“妈妈,妈妈,叔叔要打我!”我嫂子飞身下了自行车,问他,“叔叔为啥要打你?”佳佳说:“他说我是黑人,我喊他小二黑,他就追着打我!”那时我嫂子正为超生受罚而上火,一听这话立刻火冒三丈,她将车子扔在一边,大声对佳佳说:“以后谁再说你是黑人,你就打他骂他,你跑什么呀,就跟他往死里打,看他还敢说不?”这时我也跑到了我嫂子旁边,一看风声不对,掉头就想往回跑,被我嫂子一把抓住,她的巴掌照我的屁股就拍了下来,啪啪地用力打着,“叫你喊他黑人,叫你喊他黑人!他是黑人,你是黑人不?我就问问你,谁是黑人?他是黑人也轮不到你说,你说说,还敢说他是黑人不?”我屁股上像着了火一样,一阵又一阵剧痛袭来,来不及听她说的话,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哎哟地叫着,嘴里喊着,“嫂子,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这是我记忆中我嫂子唯一一次真正打我,她当时可能是真的气急了,下手特别狠特别重,但是打到后来她也后悔了,手上的劲越来越小,到最后她也哭起来,“我打你干什么,打你干什么呀。”说着她抛开我,连自行车都没顾,跑回家,跑到她的小东屋里,一个人哭了半天。

到晚上我娘回来,我嫂子红着眼睛,到堂屋里来跟我娘说:“下午我打二小了。”我娘笑着说:“打就打呗,早就该打了,打得他轻。”我嫂子说:“也不是娘,我不该打他,他就是说话太气人了。”我娘说:“有啥该不该的,打就行。”我嫂子说:“不该打,可我实在没忍住,是我不好。”又对我说:“二小,你还疼不?嫂子打你,你也别生气,你不该喊他黑人,你知道不?你是他叔叔,怎么能这样叫他呢,别人这样叫他,你应该帮着他上前,不能跟着人家一起叫,你记住了吗?”我费力地啃着我嫂子端来的一碗鸡肉,匆忙点了点头。

十八

吴家村在我们村东边大约三四里地,中间隔着五里墩,其北边就是七里佛堂。那时从我们村到吴家村没有大路,都是村与村之间的土路,到那里去,要从我们村的东头穿过一片小树林,再从五里墩走一条小路,才能到达吴家村,所以吴家村在我们心理上的距离似乎很遥远,反而不如七里佛堂感觉更近,那是因为从我们村北头到七里佛堂有一条乡间公路,虽然破破烂烂的,但总比土路要宽一些,我们村最东边有一个磷肥厂,在公路北边,走过磷肥厂不多远,就到七里佛堂了,那时每次到我姥姥家去,我们都要从七里佛堂向北走,走得熟了,这条路就显得近了。

那时候就是这样,在华北平原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村庄,两个村庄相距不过一二里地,但对于我们来说,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就像从一个国家到了另一个国家,满眼都是陌生人,有的甚至连方言和风俗都不相同,村里人也都对自己的村子有感情和认同感,我小时候还听说,我们村里的人和五里墩的人曾经为争水争地大打出手,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双方都有人受伤,这件事虽然很快就平息了,但感情上留下的伤痕却长久抹不去。现在和以前大不相同了,现在我们那里修了环城公路和高速公路,从我们村到吴家村或七里佛堂,坐上车一眨眼就到了,我每次回家,都能看到路边的七里佛堂加油站,还有人告诉我,七里佛堂这个村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变成一个社区了。我听了不禁生出沧桑之感,小时候我曾经熟悉的那个村庄,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以及我们走在小路上的那些复杂心情,都像风一样消失在时间之中了。吴家村离公路稍远一点,应该还是存在的吧,至少从地图上看是这样,但我后来却再也没有去过。

我那次去吴家村是去找我嫂子,那天下午,我哥回来了,我娘让我到吴家村小学去叫我嫂子,我便骑上自行车去了。我嫂子从我们村调到吴家村小学,虽然离家不过三四里地,但生活方式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前她在我们村,从家到学校骑车不过几分钟,一晃就到了,学校里又都是熟人,稍微晚去一会儿也没事,有什么事请假也方便,但是到吴家村小学就不一样了,她骑车要穿过两个村,时间上虽然只多了十几二十分钟,但心里感觉不一样,尤其是刚去的时候,她生怕迟到,每次都是早早地去,中午也不回家吃饭了,就在办公室里生个炉子,自己做饭吃。我嫂子调走的时候,也让小谦办了转学手续,跟她一起到吴家村小学去了,她每天骑自行车带着小谦,清晨去学校,等傍晚放了学才回来。

那天我骑车从我们村出来,向东走,在我们村东边有一片小树林,有一个大水坑,我穿过小树林,绕过大水坑,就进入了五里墩,五里墩村里的街道和我们村没什么两样,都是破旧低矮的房屋,土黄色的墙,矗立在路口的一根根焦黑色的电线杆,但是这个村庄却让我感觉陌生,路边说话的人,追着我的车子又跑又叫的狗,都让我心慌,我飞快地蹬着车子,沿着那条土路一直往东走。很快出了五里墩,前面是一片麦田,只有一条田间小路,路上坑坑洼洼的,刚下过小雨,坑洼里积存了不少雨水,路上又泥泞,我的车不小心,一下骑到坑洼里去了,我一拐车把,用力一蹬,车子滑倒了,我连人带车一下摔倒在地上,我的小腿被自行车砸在下面,从那里传来剧烈的疼痛。过了一会儿,我才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扶起自行車,想骑上车继续走,但骑上去才发现,自行车的车链子掉了,我又下来安车链子,安了半天也没安上,原来是车链子上的扣断了一节,我把车链子缠在车把上,推着车继续向前走。

快走到吴家村的时候,正有一个老大爷在放羊,他很大嗓门地问我,“怎么了孩子,骑车子摔了?”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问他,“大爷,你们村的学校在哪里呀?”老大爷说:“学校你一直向东走,走到一个大坑边上,那里有一棵槐树,你从槐树向南,一直走就到了,你到学校是找谁呀?”我说:“找朱老师。”老大爷说:“朱老师是你啥人呀?”我说:“那是我嫂子。”老大爷说:“好好,听说朱老师教的可好哩,你的脚是怎么了,没事吧?”我说:“没事没事。”说着我就辞别来老大爷。进了吴家村,我按照老大爷说的,一直向东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两个小孩带着狗在电线杆子下面玩,可能看我一身泥一身水的,又撇着个腿推着车子,觉得很怪异,便跟在后面看。再往前走,到了那个大坑边,有一棵大槐树,我就停下来问那两个小孩,“往学校里去,是从这里拐不?”两个小孩争抢着说:“是啊,你找谁呀?”我说:“找朱老师。”两个小孩说:“你找朱老师呀,跟我们来,我们带你去。”说着蹦蹦跳跳地向前跑了,那条大黄狗却凑过来,对着我嗅来嗅去的,我怕它咬我,连呼带叫地大喊,“狗,狗!”大黄狗冲我汪汪叫着,前面一个小孩又跑回来,喝止了那条狗,又对我笑笑说:“这条狗不咬人。”说着又向前跑去,大黃狗也跟着他跑了,我才小心翼翼地推着车子往前走。

我走到学校门口,他们已经跑进去了,不一会儿,我嫂子从里面匆忙跑出来,嘴里喊着,“二小,你怎么来了,你这是怎么了?”我说:“嫂子,我哥回来了,咱娘让我来叫你早点回去哩。”我嫂子说:“行,咱这就往家走,你这身上是怎么弄的?”我说:“在路上骑得快,摔了一跤。”我嫂子说:“你说你呀,咋不小心一点?快过来,把车子放下,咱们洗把脸再走。”这时有不少小孩围过来看,给我带路的那两个小孩和那条大黄狗也在,我嫂子说:“看啥呀看,快回屋里上课去!”说着拉着我的手来到办公室,从暖水瓶里倒了点热水,又舀了点凉水兑了兑,把我推到脸盆架前说:“你自己洗洗吧,洗了拿毛巾擦干。”她将一条干净的毛巾搭在脸盆架上,又说:“你先等一会儿,我去叫小谦。”说着她走出去了。我洗完脸,拿起那条毛巾一看,又白又绵软,还散发着一股胰子的清香,我没好意思用,怕擦脏了,便又把毛巾搭了回去,甩了甩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抬头看这间办公室。小小的办公室里挤了四五张桌子,我嫂子的桌旁生着一个蜂窝煤炉子,正烧着一壶水,呼呼地冒着白汽,其他老师的桌上都是空的,只有我嫂子的桌上摆着一些书,还有一两摞作业,桌子下面还有一口铁锅,两三副碗筷,煤球,大白菜。

我正在看着,小谦跑了进来,惊呼一声,“叔叔,你怎么了,怎么身上都是泥?”我说:“来的时候骑得快,摔了一下,你爸回来了,我急着来告诉你们。”小谦说:“我妈跟我说了,你摔哪儿了,疼不疼?”说着他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我说:“没事没事,早就不疼了。”说着我从兜里掏出一把糖,递给他说:“你爸带来的,你快尝尝。”小谦拿了一颗糖,剥开,塞到我嘴里,又拿了一颗,剥开,自己吃了,我把那一把糖都塞到了他的兜里。这时我嫂子走进来说:“行了,咱快走吧,你爸在家等着呢。”走出办公室,我嫂子让我骑着她的车带着小谦,她推着我那辆掉了链子的车,一起向外走,边走边说:“北边路口那儿有个修车的,我们到那里去修修。”

我们走出学校,走到那个大坑边,绕过大槐树向北,沿着一条土路一直走到乡间公路的路口,在东南角有一个小屋是修车铺,门上挂着一只旧轮胎,有个驼背老头正蹲在地上修理自行车,我嫂子走过去,跟他说了几句话,驼背老头便放下手里的活,先修我们的车子。他将车链子拿在手里看看,回身在一个放满各种零件的小铁盒里扒拉了一下,找出了一个跟这节车链子上的扣相似的一个扣,比试了一下,觉得差不多,就将那个坏了的扣拧下来,将这个扣安在了链子的一端,然后又将链子从自行车下面的齿轮边绕过来,又将两端连接在一起,用钳子拧了一下,固定好,才将链子安上齿轮,转了一下车蹬子,自行车的后轮也跟着转了起来。他这才从地上站起来,说:“好了,可以骑了!”我嫂子掏钱给他,他连忙摆着手说:“啥钱不钱的,朱老师你别客气,快走吧!”我嫂子还是掏出一块钱,扔到了他那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盒里,推着车子走了,那个驼背老头拿起钱追了两步,见追不上,喃喃地说:“朱老师你真是,真是……”

回去的时候,我们走的是那条乡间公路。我骑着自行车行驶在这条路上,还能看到散落在坑洼里的煤渣。我嫂子让我骑那辆修好的车,这辆车是男式的,带大梁,她骑不惯,我骑上车,小谦飞身坐在我后座上,我便用力往前蹬,我嫂子在后面喊着,“慢点,二小你慢着点。”但我没听她的,一路风驰电掣,经过七里佛堂、五里墩,经过那个溢出氨水味的磷肥厂,经过我们村后街的一座磨坊,向南一拐,就进了我们村。等我们到家时,我哥抱着佳佳,我娘和我姐姐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正跟他说笑着,小谦跳下了车,喊着爸爸就向我哥扑去。我把自行车闸在那棵香椿树下,我娘问我,“你嫂子呢?”我说:“在后面呢。”正说着,我嫂子骑车进来了。

十九

那时我们都是爬树的高手,爬过各种各样的树。黑五家的老院里有一棵大槐树,每到五月,这棵树上便垂下了一串串洁白芳香的槐花,我们便时常爬到这棵树上去摘槐花,平常很少有人来这里,我们偷摘的时候,不会被人发现。那时候小谦、佳佳和小涛还小,主要是我和小印爬,我先爬,双手抱住树干,两条腿紧紧箍住,慢慢地交错向上,一会儿就爬上去了。槐树的枝干上长满了刺,我爬到快接近树冠的时候,就停下来,用手将那些刺一一掰下,为后面的小印清除障碍,然后双手攀住高处的树枝,用力往上一拉,一只脚一迈,就踏上了树枝,这时就可以坐下来,歇一会儿,犒劳一下自己了,骑在树枝上,一只手紧紧抱着树干,另一只手随手一抓,就是一串槐花,往嘴里一塞,那浓郁的芳香和清甜的滋味便充满了口腔。树下的小谦、佳佳和小涛等人,仰头望着,佳佳喊,“叔叔,你别光顾着自己吃,给我们扔下来点呀。”我哈哈笑着,便顺手摘几串,扔了下去,他们便一窝蜂似的跑过去抢,抢到手里就吃。我再向上攀爬一下,踩在一根树枝上够高处的槐花,这时小印也爬上了树,他坐在下面的树枝上,也先抓一把槐花放在嘴里说,“真好吃呀!”休息一会儿,他跟我说,“二叔,你摘那边的,我摘这边的,咱们快点摘。”我说“好”,我们便摘了起来,摘了就往下扔,有的是一串串的槐花,有的是一根细小的树枝上挂着好几串槐花,我们也将小树枝折下来,扔下去了,下面三个人欢呼雀跃地捡。等摘的差不多了,我们就停下来歇一会儿。小印是个沉稳踏实的人,有一次我爬的太高,他还提醒我:“二叔,别上的太高了,上边的树枝经不住人,小心别摔下去了。”这棵大槐树离三奶奶家的后墙很近,有一次我突发奇想,想从树上直接跳到墙上,小印对我说:“二叔,这可不行,脚踩上去不稳,就掉到地上了。”我端详了一下,也没有把握落在墙上踩稳,只得作罢了。此时我站在大槐树的顶上,向南边望望黑五家的旧门楼和代销店的房顶,再向北看看黑五家的旧房子,这座旧房子已经塌陷了,变成了一个瓦砾堆,有一次我们在瓦砾堆中翻找,竟然找出了一条两尺长的铁块,锈迹斑斑的,当时七奶奶的儿子在村里开了个铁匠铺,我们拿去想打一把宝剑,结果不知怎么让我爹知道了,铁匠只给打了个锄头。天高云淡,一阵阵凉风吹来,眼看着绿叶翻卷,一串串槐花飞舞,坐在树枝上分外惬意。歇了一会儿,小印对我说,“二叔,咱下去吧。”我点点头,说:“好”。小印抱着树干,哧溜一声就滑下去了,我也紧紧抱着树干,哧溜一声向下滑,快到中间时,双手松开,纵身一跳,就落到了地上。

我们还到小谦的姥爷家里偷过梨。那棵老梨树一到夏天,就挂满了摇摇晃晃的青色小梨,每次从那里路过都让人心动,让人很想去摘。但这梨树是小谦姥爷家的,又被土墙和栅栏围绕着,按说我们不能去偷,不该去偷。但是有一天,我们聚在一起商量去哪里玩,小印突然提议,“我看小谦姥爷家那棵梨树上的梨快熟了,要不咱们去偷几个吧?”小谦说,“不用偷,你们要想吃,我去找我姥爷要几个,回来我们吃就行。”佳佳说,“那有啥意思?去偷吧,还是偷回来吃更有意思,我姥爷根本不让我靠近那棵梨树,跟个宝贝似的,我们就去偷他的,看他怎么办?”他这一说,小印和小涛纷纷叫好,我也兴奋起来,说,“好,那我们就去偷一回吧。”小谦还想说什么,但见我们几个都很起劲,也就什么都没说,跟我们一起穿过胡同,往后街走去。到了小谦姥爷家,我们先侦察了一下地形,梨树的南边是路,有一堵矮墙围着,北边是小谦姥爷家,东边是通向小谦姥爷家的胡同,西边的院子原先是大队时期的公共食堂,现在早关闭了,院子也封上了。梨树所在的地方,原先也是小谦姥爷家的一处宅院,连在一起是三进的院子,后来才单独隔开。我们想,从靠近路和胡同的矮墙爬进去可能会被人看到,便爬上西边的院子的墙,沿墙走了一段,跳进了梨树的院落。这时两条狗叫着朝我们扑过来,是小谦姥爷家的狗和黑大强家的狗,我们没想到有狗,吓了一跳,小印和小涛转身就跑,我弯腰在地上捡起了一根树枝就要打,这时小谦对我说:“叔叔,别怕”,他走上前说,“小狗,别瞎叫!”这两条狗认清了是他,也摇起了尾巴。我对小谦说,“你看住这条狗,也看着东边有没有人来。”小谦点点头,牵着两条狗走到东边矮墙边,蹲在了小门口。

我们穿过栅栏,来到那棵老梨树面前,但见上面挂满了青绿色的小梨,听说这棵树上的梨是鸭梨,不像衍明叔家的梨是雪花。看着这棵老梨树,小印自告奋勇地说:“二叔,我先上吧。”我点了点头,小印便像个猴子似的攀缘而上。佳佳看了兴奋不已,说:“我也上吧。”我看看这棵树不算高,就说:“可以,你爬一爬试试吧。”佳佳走过去,抱着树干就往上爬,他的动作有点稚拙,但也很迅速,快爬到树杈时,他手抓住树枝,却怎么也爬不上去了,这时我走过去,站在小树下,对佳佳说:“佳佳,你踏着我的肩膀往上爬。”佳佳听言,便将一只脚踩到我肩上,用力一蹬,爬上了树枝,佳佳高兴地说:“我爬上来了,我爬上来了。”我说:“小点声,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佳佳冲我笑了笑,便开始摘小梨,我叮嘱他:“佳佳,你一只手抓着树枝,用另一只手摘,抓牢了,别放开啊。”佳佳嘿嘿笑着说:“这我还不知道!”这时小印已经從树上往下扔梨了,佳佳却先抓了一只,放在嘴里,啃了一口,说:“这梨咋这么酸呀?”我和小涛在地上捡着梨,听他这么一说,也捡了一只,咬了一口,果然又酸又涩,还有一丝苦味,我对他们说:“别摘了,这梨不能吃,还没熟呢,快下来吧,咱们撤!”佳佳坐在一根树枝上,说:“好不容易爬上来,我在这里先歇一会儿。”小印在上面说:“你先下呀,你不下去,我没法下。”我说:“佳佳,你快下来,那根树枝经不住你,小心别断了。”佳佳听了我的话,这才抓着树枝向下滑,但从树冠上下来,他的两腿夹住了树干,手上却不敢松开,嘴里喊着:“叔叔,快帮帮我!”我又走过去,对他说:“你还是踩我的肩膀吧。”佳佳的脚落在了我的肩膀上,双手松开树枝,紧紧抱住树干,我说:“你抱好了!”然后扶着树,慢慢弯腰,蹲下,佳佳顺着树干慢慢滑下,一只脚踏在地上,这才跳下来,说:“真是太好玩了,太好玩了!”这时小印从树冠上探下身来,双手抓着树枝,纵身一跳,便落在了地上。他说:“二叔,咱们撤吧!”我说:“撤!”我们捡了落在地上的梨子,塞在衣兜里,便又来西墙边依次爬上墙,跳下墙来。我们还商量着,现在梨还没有熟,等梨熟了再来偷一次。

但我们刚走到路口,迎面就碰上了小谦的姥爷和姥娘。我们看到他吓坏了,下意识地紧紧捂住了藏在兜里的小枣,但小谦的姥爷姥娘见到小谦和佳佳却流露出惊喜的表情,“你俩咋来了,你妈来了没有?”小谦尴尬地笑笑说:“我妈没来,我们跟着我叔跑着玩呢,到了这里,到家里看了看没人,正要走呢。”小谦的姥娘说:“我跟你姥爷赶集去了,刚回来,快跟我往家走吧:我还给你们买了好吃的呢。”小谦说:“不了,姥娘,我还是跟我叔叔玩去吧。”小谦的姥爷说:“都到家门口了,快跟我回家吧。”又看看我、小印和小涛,说:“你们也一起来。”说着拉起小谦和佳佳的手,就往家走。我们便也心惊胆战地跟在后面,一起向胡同里走。路过那棵老梨树时,他向里瞅了一眼,只见地上落了一层梨树叶儿,还有啃了几口的梨,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又来偷梨,又是吃又是祸害的,让我逮住他,非好好揍他一顿不行!”我们一听,脸色立刻变了。小谦的姥姥说:“你看看,别把孩子吓着了。”到了他家,小谦的姥娘拿了从集上买的麻花给我们吃,小谦的姥爷坐在圈椅上还在生气。小谦的姥娘拿麻花给我,我不好意思要,她就往我裤兜里塞,一不小心,一个青色小梨滚了出来,她看了一眼,赶紧捡起来又塞到我兜里,悄声跟我说:“别叫你大爷知道。”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这时小谦的姥爷顺过了气,突然对我说:“听小谦和他妈妈说,你喜欢看书,你都喜欢看啥书呀?”我紧张地说:“啥书都看,找到啥书看啥书。”他说:“我带你去看看我的书,看看你喜欢不喜欢?”说着他领我们到了后院的一个屋子,我看到一个旧书架上满满当当摆满了书,心里很高兴,便上去打开一本,却发现很多字都不认识,便问:“这是啥字呀?”小谦姥爷说:“这是繁体字,是老辈子人写的字,你们没学过。”我又问:“这是啥书啊?”他说:“这是一本《资治通鉴》,就是司马光砸缸那个司马光写的,司马光砸缸你们学了吗?”这是我刚学过的课文,我连忙说:“我学了。”小印、小谦和小涛还没学,都羡慕地看着我,小谦的姥爷让我讲讲司马光砸缸的故事,我便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我说到砸缸的情节时,他们的眼睛亮了一下,小谦的姥爷也笑了,说:“你讲的真不错。”说着还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是我很少有的见到小谦姥爷笑,跟他平常里很怪、很严肃的性格不同,所以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他还说:“等你们长大了,可以到我这里来看书。”向外走时,佳佳在跨门槛时,塞在兜里的那个小梨也滚落出来了,他赶紧去追,好不容易抓到,想赶紧藏起来,我们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这时他姥爷却突然说:“别藏了,我都看到了。”说着他走过去从佳佳手里拿过小梨,对我们说:“那棵老梨树上的梨,是你们偷的吧?”我们都耷拉下头不说话了。小谦说:“姥爷,是我摘的,跟他们没关系。”小谦姥爷说:“你承认呢是好事,但是谁做的就是谁做的”,他又拿着那个小梨说:“我早就知道看出是你们偷的,我也不是爱惜梨,要是熟了你们想摘多少摘多少,可你们就是调皮捣蛋,这小梨刚长这么大,摘了它不是暴殄天物吗?所以我还得惩罚你们。”我们都低下头不敢大声喘气,他说:“怎么惩罚你们呢?你们偷了我的梨,我就罚你们背两首跟梨有关的诗吧。”于是那天黄昏,我们在那棵老梨树下,摇头晃脑地背起了“梨花院落溶溶月”“雨打梨花深闭门”,小谦的姥爷也坐在一张竹椅上,微闭双眼摇晃着脑袋听我们背,像是很享受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是否想起了自己童年时的场景,但现在每次想到这两句诗,我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天黄昏的老梨树,那个老人。

二十

我们的对门邻居衍明叔在县城里买了房子,搬到城里去住了,他家里的房子就闲置下来,闲置了四五年,我嫂子长年在我家的东屋里住,也觉得不方便,便去找了衍明叔,将他家的房子借来住,这样既离我家不远,有什么事可以相互照应,又相对独立,有一个自己的小院,可以更加自由一点。这样我嫂子和小谦、佳佳便搬到衍明叔家去住了。不过虽说是借住,我嫂子也按月给衍明叔家一点钱,那时还不兴租房,我嫂子给他家多少钱我也不清楚,因为这不仅是钱的问题,还涉及比较复杂的乡村伦理,我嫂子娘家那边跟衍明婶子不知有什么亲戚,她喊衍明婶子为姨,再加上我家跟衍明叔的关系,可以说我嫂子跟衍明叔家有双重亲戚关系,那时乡村里比较重视人情与亲戚,所以衍明叔即使要钱,也不会太多,就是在相互说笑和推搡中,就将钱收下了。但这一下解决了我嫂子的大问题,结婚这么多年,她终于有了一个独立的空间了。

我嫂子搬到衍明叔家之后,对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多大影响,我和小谦、佳佳仍然在一起玩,只是跑的范围更大了,以前衍明叔家的大门都是锁着,我们要进去只能跳墙,现在钥匙在我嫂子手里,她一打开门,我们就能进去了。衍明叔家的院子比我家讲究,没有猪圈、鸡窝等农村常见的房舍,显得整洁干净了很多,他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梨树,一进门有一个迎门墙,修这个迎门墙的时候,衍明叔和衍明婶子还住在家里。

那时刚修好的墙面是洁白的,衍明婶子觉得太素,衍明叔就请我们村的二百七在墙上画一幅画。二百七是我们村后街的画匠,他很胖,据说年轻的时候有二百七十斤,那时候我们村里的很多人都还吃不饱,像他这样一个大胖子,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在村里很引人注目,所以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听说他家以前是富农,一般人家可养不出这么胖的人,也养不起!二百七来画画那一天,我们一班小孩都围在边上看,二百七虽然看上去很雄壮,但性子却很柔和,他带来了几管颜料,在小碟子里一一化开,和衍明叔商量,“画个什么好呢?是画松鹤延年呢,还是画花开富贵呢?”衍明叔看了看洁白的墙面,说:“你先调着颜料,我去商量一下。”说着他回到房间里去跟衍明婶子商量去了。一会儿他回来,对二百七说:“还是画松鹤延年吧,花开富贵也好,就怕哪一天富贵又成了罪名,还得改。”二百七点了点说:“也是啊。”说着他拿起画笔就准备往上画,衍明叔说:“你可小心着点画,画不好可就毁了一面墙。”二百七笑着说:“你就放心吧,我又不是画了一天两天了。”衍明叔说:“那就好,那就好。”说着还是紧张地盯着他。二百七拿起画笔,先在后面刷了几笔绿色当作背景,又拿起黑色的笔描画树干,一转脸看到衍明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禁笑了起来,“你别这么盯着我,你紧张,搞得我也很紧张,你回屋里去喝口水吧。”衍明叔也笑了,说:“那你好好画,我回屋里去待一會儿。”

衍明叔走了,二百七继续画,他把整面墙都涂成了绿色,有的地方浓,有的地方淡,又用黑笔勾勒出了层次,一株株浓密的松树簇拥着在他笔下出现了。他又开始画仙鹤,在左下角,他用工笔细细描着,刚开始我们看不出他画的是什么,一小圈一小圈的,他稍加勾勒,我们才看出那是羽毛,最后再加上一只长腿,一只翘首而立的仙鹤就如在目前了。这时候,衍明叔端着一个茶杯踱了出来,站在边上看着他画,二百七浑然不觉,他在那只仙鹤的旁边,又勾勒了另一只仙鹤,这只仙鹤展翅欲飞,眼睛却看着那一只,像是在招呼它一起飞。二百七画好后很得意,向后退了两步,想远远地欣赏一下,不料一脚踩在衍明叔的鞋上,他的胖身板撞得衍明叔一趔趄,衍明叔啊地叫了一声,差点将茶杯洒在地上。二百七这才回过神来,要去扶衍明叔,手里的画笔和颜料碟子又无处放,一时窘在了那里,衍明叔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笑骂着:“你这个家伙,莽莽撞撞的!”二百七说:“我也不知道你站在这儿呀,咋不说一声?”又说:“你看看这仙鹤画得怎么样?”衍明叔端详了一阵,说:“这画的是不错,就是太素净了点。”二百七向后退了两三步,整体看了看,说:“是有点素,这不还没点红吗?”说着他拿起画笔,在碟子里沾了点红颜色,在两只仙鹤的额头点了一下,那两只仙鹤立刻灵动起来,他靠后看看,又问衍明叔,“你看看现在怎么样?”衍明叔说:“画的是不赖,就感觉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二百七沉吟着在画前踱步,又转过身来问,“那你说少了点什么?”衍明叔端着茶杯向前跨了一步,指着右下角,说:“你看看,这儿都是空的,在这儿再画上点什么吧?”二百七说:“你不懂,这在画上叫留白,是我故意留下来的。”衍明叔说:“啥留白?你就在这儿画上一朵牡丹,多好看!”二百七说:“那可不行,在这儿在添一朵牡丹?那就破坏了整个画的构图。”衍明叔说:“啥构图不构图的,我看着好看就行,你就在这儿画一朵,在这儿再画一朵!”他指点着画壁对二百七说。二百七无奈地叹了口气:“反正是你家的迎门墙,你看着好就行。”说着,无奈地提起画笔,按照衍明叔的指点,在右下角画上了一朵、两朵,一共三朵牡丹!衍明叔在旁边啧啧称赞:“看看,这多好看!”牡丹画好后,衍明婶子已经炒好了菜,衍明叔将二百七请到堂屋里,好酒好菜招待他,二百七一直喝到半天夕,才歪歪斜斜地回家走了。

现在衍明叔一家都搬走了,这个小院就成了我们的天下,不过我嫂子还是很小心,千叮咛万嘱咐我们不要乱摸乱碰,尤其是这个迎门墙,可不能拿小刀在上面乱刻乱画,这迎门墙就在门口,一进门就能看见,“要是在这里刻坏了,你三爷爷一回来就能看见,就会发火,就不让我们在这里住了。”但真是怕什么就会来什么:这么一面墙好好地摆在那里,我们怎么能不去涂上点什么呢。那一天下午飘着细雨,地上到处都是湿的,我嫂子骑车出去了,不在家,我和小谦、佳佳四处转着玩,都觉得没意思,不知怎么就转到了这堵墙面前,我想起了那天二百七画画的情景,就对他们说:“来,咱们也来画画吧。”佳佳一听很兴奋,说:“好啊,我们也画画!”小谦说:“我妈不是说了吗,不让在这个墙上乱画。”我说:“没事,画完了咱再擦了就行了,看不出来。”说着我们就去找颜料和画笔,画笔是几根树枝,颜料是从我娘的抽屉里偷来的,那是她用来染布的,我们接一点雨水,化开,就能用了。一切准备停当,我拿着画笔,学着二百七的样子退后几步,端详着这面墙说:“画点什么呢?是画个仙鹤呢,还是画朵花呢?”佳佳拍着手说:“画个仙鹤,画个仙鹤!”我说:“好,我就给你画个仙鹤!”说着踩在凳子上,拿画笔在那两只仙鹤边上又加上了一只。我从小没学过画,哪里会画仙鹤呀,又没有耐心细细勾勒,只是大笔一挥,画出个轮廓,看一看,不像,又加上了两只翅膀,胡乱涂抹了一下,问他们,“怎么样,像不像?”佳佳说:“不像,像一只老母鸡。”小谦摇了摇头,也说:“不像,像天上飞的老鹰。”我有点不高兴,从椅子上跳下来说:“那好,不画仙鹤了,我再给你们画一朵牡丹吧。”小谦说:“叔叔,牡丹我来画吧,这个我行。”佳佳也说:“我画,我画!”我虽然有点不情愿,但也不好拂了“手下”的热情,只好将画笔交给小谦,说:“那你画吧。”小谦接过画笔,看了看墙上那三朵牡丹,提笔蘸了点黑色颜料,在旁边画出了一朵花的轮廓,又用另一只画笔蘸了点粉色,往花瓣上涂抹,别说,还真像那么回事,小谦画好后说:“我画得好不好?”我说:“挺好看的,你在哪儿学的?”小谦说:“我妈教给我的。”正说着,佳佳一把将画笔从他手中抢了过去,“轮到我了,我也画一个!”他站到凳子上,在仙鹤的翅膀上画了一只小鸟,我说:“你这乱七八糟的画的是什么呀?”佳佳说:“这是一只小仙鹤,爸爸妈妈带它出去玩!”说着他从凳子上跳下来,在墙的右下角,牡丹的旁边,又画了一只小乌龟,笑着说:“这是王甲威,王甲威是个大坏蛋!”王甲威是衍明叔房后邻居家的小孩,跟佳佳年龄差不多,两人经常在一起玩,经常打架。说着佳佳在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上了:“王甲威是个大坏蛋!”我们看着,都哈哈笑了起来。

画完了画,我们再想将这些画抹掉,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我跳上凳子去擦,我的那只老鹰模糊了,但也染黑了仙鹤的白翅,也把佳佳的小仙鹤擦花了,再跳下来擦牡丹,弄得那墙红了一大片,那只小乌龟和的字却怎么擦也擦不掉。“这可怎么办呀?”我们三人都很着急,我嫂子要是回来发现了,非得痛骂我们一番不可,该怎么办呢?我们都开动脑筋,小谦说:“在这墙上搭一块塑料布,我妈就看不见了”,佳佳说:“要不咱们把拉车子推到这儿来,将车盘立在这里,就能把墙挡住了。”我想了想,说:“这些方法都不管用,反而会引起怀疑,要想彻底解决,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墙推到,墙倒了,你妈就无法发现了。”他们二人听了,觉得有道理,我们三人绕着迎门墙走了一圈,用手推了推试试,那墙是红砖垒的,水泥喂缝,坚固得很,我飞身起来踹了一脚,纹丝不动,倒又在墙上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那怎么办?我灵光一闪,又冒出个主意,“既然推不倒墙,那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咱们把墙弄脏,墙上的画和我们画的,都看不清了,不就行了吗?”他俩也说好,我们立即行动起来,找了个盆子,在水洼里舀了些浑浊的泥水,就往这面墙上泼,你一盆,我一盆,嘻嘻哈哈笑着,你争我抢,像过泼水节一样,把这面墙都泼上了泥水,墙上的画都看不清了,我们身上也沾了不少泥水。小谦担心地说:“我妈要是问,这墙咋弄脏了呢?”我说:“那咱就管不着了,天上下雨弄脏了,也怪不着咱。”佳佳笑着说:“那得怪老天爷,怪不着咱!”小谦又转而担心,身上的衣服弄脏了怎么办,我说:“没事,咱回去烤烤火,烤干了,那些泥点子就掉下来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下了一夜雨,我们泼到墙上的泥污被雨水冲刷下来大半,我画的老鹰、小谦画的牡丹和佳佳画的小乌龟,都隐隐约约显露出来了,我嫂子发现了,把小谦和佳佳打了一顿,又领着他俩来找我,说:“怎么回事呀二小,不是给你说了不让你们在迎门墙上乱画吗?你怎么又带着他俩瞎画?”我见他俩哭哭啼啼的已经招了,想赖也赖不过去了,犹豫着不知说啥好,这时我娘问:“咋回事儿呀,都画啥了?”我嫂子说:“娘你看看去,衍明叔的迎门墙让他们祸害成啥了,这儿一只老鹰那儿一个王八的,都是小二小带的坏头,这可咋办呀?衍明叔好不容易答应把房子借给咱,咱把人家的迎门墙弄成那样,可咋给人家交代呀。”我娘说:“别着急,别着急,我去看看,咱再想办法。”从我娘说话开始,我就想伺机逃跑,但我嫂子正挡在门口,我无路可逃。此时我娘拽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出院子,来到那堵迎门墙前,我嫂子拉着小谦、佳佳跟在后面,说:“看看,这就是他仨画的!”我娘看了一眼,抡起胳膊就朝我打来,我一躲,她的巴掌扇空了,我娘就更生气了,抓住我就开始痛打我的屁股,疼得我嗷嗷直叫,她一边打一边喊:“你还敢躲,你还敢躲,我看你还敢不敢躲?”我边哭边喊:“不敢了,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嫂子赶忙上前拉住我娘,说:“娘你别打了,别打了,再打也没有用,咱想想办法咋办吧。”我娘这才停住手,抹了抹头上的汗,说:“咋办呀,你说咋办好呢?”我嫂子想了想,说:“我看这墙上的画都糟蹋了,不能要了,只能把墙皮抹了,再请人重画。就是不知道这画是谁画的,再请他画一个同样的就好了。”我娘皱着眉头说:“咱村里有好几个会画画的,也不知道你衍明叔请的是谁画的——也有可能是请城里的人画的,你衍明叔这人讲究。”我嫂子叹口气说:“这就麻烦了。”这时我突然说:“我知道是谁画的。”我娘说:“你知道?还不快说!”说着又作势要打我。我赶紧躲了躲,说:“你要打我,我就不说了。”我娘眉毛一扬,说:“你还反了天了?看我不打你……”说着又要来抓我,我嫂子赶紧拦住她,对我说:“好二小,你快跟嫂子说,是谁画的。”我对她说:“是后街的二百七画的。”

于是二百七就又被请到衍明叔家来画画了。他骑着一辆自行车,那肥胖的身子压得车子吱吱扭扭响,来到迎门墙前他吓了一跳,呵呵笑着说:“是谁破坏了我的画,这毁坏得可真够彻底的,是你吗,是你吗,是你吗?”他一一指点着我和小谦、佳佳问,我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可他那胖胖的手指和身躯又有点滑稽,让人禁不住想笑,他却又大手一挥,说:“算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再给你们重画一个,你们这画的是啥呀,这回好好跟我学着点,我教给你们怎么画。”我嫂子端了一杯茶来,放在旁边的凳子上说:“叔,你就照原先那样画一个就行。”二百七喝了一口茶,说:“照原样画多没意思呀,我给你画个旭日东升吧,或者三阳开泰,三只小山羊站在山崗上咩咩叫,多好啊。”我嫂子说:“不是叔,好是好,可这不是咱家的墙,是衍明叔家的,你就照原样画一张,让他看不出差别来最好。”二百七哈哈笑着说:“明白了,明白了,这几个小子闯了祸,让我给消灾来了,行,没问题,我就给你画个一模一样的!”说着他喝完茶,把杯子往凳子上一放,开始铲墙皮,那些松鹤延年的碎片扑簌簌往下落,他边铲边说:“都是你们这几个坏小子干的,让我亲手铲掉自己的画,我的心好痛呀!”我们都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将墙皮铲完,他又挂上了一层大白,这面墙又光洁如新了。二百七是我们村的一个能人,不仅会画画,刷大白,还懂中医,会看病,我上高中时有一次牙疼得要命,在县城的小诊所拿了药,也不管用,回到家仍然疼得龇牙咧嘴的,我大姐见我疼得这么难受,就领我去了后街二百七家,在他家那间昏暗的小屋里,二百七看了看我的牙,从一个小袋子里拿出一点草药的粉末,捏着放在了我那颗牙的牙龈上,很神奇,疼痛立刻就止住了!并且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犯过,这让我对二百七和他那间神秘的小屋充满了敬畏,二百七的儿子家就在我大姐那个胡同,我时常看到他骑着车子,摇摇晃晃地去他儿子家,像一头骑自行车的大象一样。此时二百七站在凳子上,又开始画画,他一边画一边给我们讲怎么运笔,怎么调色,怎么勾勒,我们眼看着一只仙鹤从无到有,从他手上慢慢画出,在墙面上展翅欲飞,简直太神奇了!画完松鹤延年,他抽了一支烟,说:“那几朵牡丹就不画了吧?当初你衍明叔非要我画,我就觉得不该画,不协调。”我嫂子说:“还是画上吧,要不就不像原来的了。”二百七无奈地说:“好,那我就给你画上吧。”画完牡丹,我娘在家里也把菜炒好了,便请二百七过来到我家喝酒,这天我爹正好也回来了,他陪着二百七,一喝又喝到了半天。

衍明叔是个仔细的人,他虽然搬到城里去住了,但是隔不了几天就会骑着自行车回来一趟,看看房子是否潲雨了,墙是否倒塌了,顺便也浇浇树,收拾一下院子里的花草。这天他骑着车子进了门,摘下头上的草帽扇着汗,一眼就看到了迎门墙上的画,他左看看,右看看,有点不相信似的说:“这墙上的画好几年了,咋看着还跟新的一样?”我嫂子笑着说:“这两天不是雨水勤嘛,一洗,可不就跟新的一样了?”衍明叔也笑了,他笑着说:“也是,也是,这幅画真好,就跟新的一样,就是再把二百七请来,他也画不出这么好的一幅画了!”

二十一

衍明叔家的厨房后面有一扇窗户,正对着我们两家之间的胡同,窗台很高,只有我能够得着,小谦、佳佳、小印、小涛等人都够不着。那时候我经常在胡同里率领他们一起玩,让他们排队,立正,稍息,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每天乐此不疲地走着。佳佳走步时很不认真,总是打这个一下,闹那个一下,或者立正时不好好站直,松松垮垮的,或者走路时突然伸出一只脚,绊后面的人一下,我便想出来一个惩治他的办法,那就是把他抱起来,双手举起,把他放在那个窗台上,那个窗台只有一巴掌宽,勉强能搁下屁股,窗户上罩着纱窗,四边都是平滑的砖墙,抓也没处抓,跳又不敢跳,只能在那里乖乖坐着,求饶:“叔叔,我再也不敢了,把我放下来吧,把我放下来吧。”我不管他,继续训练其他小孩,佳佳在窗台上都快吓哭了,带着哭腔喊:“叔叔,叔叔,我再也不敢了,你把我放下来吧。”这时我才把他从窗台上抱下来。从此之后,这个窗台就成了我惩罚小孩的一个地方,谁不听话,就把他放到窗台上去,在这里,我惩罚过佳佳、小涛、小花,但是惩罚最多的,还是佳佳。

佳佳最调皮捣蛋,鬼花样最多,有一次我把他放到窗台上去了,他还嘴硬,不但不向我求饶,还大声高喊,“奶奶,奶奶,快管管你小二小,快管管你小二小”。那时候我娘可能在家里正忙着,这个窗台也靠南边,离我家堂屋较远,我娘没听见,佳佳见没人来解救他,就又低声下气地向我求饶,“叔叔,把我放下来吧,我再也不敢了。”我说:“刚才不是还挺嘴硬的吗,不是还想喊你奶奶来揍我的吗?现在怎么不喊了?”佳佳说:“叔叔,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喊了。”我洋洋得意地说:“你咋不喊了,再接着喊呗,反正你奶奶也听不见,你还不是落在我手里啦,哈哈哈……”佳佳再三再四地求我,我才把他放下来。但是有一次,佳佳大喊“奶奶,快管管你小二小”的时候,我娘真的拎着笤帚疙瘩出来了,当时我还正对着他说:“你再大点声,再大点声,看你奶奶能不能听见。”突然“啪”的一声,屁股上就挨了一下,我吓了一跳,赶紧捂着屁股飞快地向外跑,刚跑了几步,又被我娘叫住了,我娘说:“你快把他抱下来!”我战战兢兢地跑过去,把佳佳抱了下来,佳佳得意扬扬地说:“我奶奶这不是来了吗?小二小,你以后给我老实点。”我给了他一个白眼,心想:“你小子别得意,等你落到我手里,看我怎么收拾你。”那天我娘也没再打我,只是跟我说:“以后别把佳佳往窗台上放了,这窗台多高呀,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连连点头答应着,但是面对佳佳这么捣蛋的小孩,不收拾他怎么行呢?而要收拾他,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他抱起来,往窗台上一放,他就安安静静的,老实了,我又怎么可能不用呢?但我后来也改进了方法,把佳佳放上窗台之后,在他大哭大喊的时候,随时留心警惕着院门口,一见到我娘的身影,就立刻撒丫子逃跑。

那时我将佳佳抱上窗台,只是想小小地吓唬他一下,并没有真的想惩罚他,一般都是过一会儿,等他听话了,就把他放下来了。但有一次也发生了意外,那次我将佳佳举上窗台,带领着一帮小孩继续玩,玩着玩着,不知怎么跑到别的地方去玩了,把佳佳还在窗台上这件事给忘了,等我玩了一晌,回到家想要吃饭的时候,我娘抓住我劈头盖脸就打了一顿,她边打边气呼呼地说:“你说说你,跑到哪里去了?把佳佳撂在窗台上,咋就不管了?他又是哭又是叫的,把嗓子都快喊哑了,我也没听见,要不是你嫂子回来看见,现在还在窗台上撂着呢?你说说打你冤不冤,冤不冤?”我被打得嗷嗷直叫,又是哭又是喊的。我娘打了一会儿,又拽着我的手来到东院里(衍明叔家),对我嫂子说:“都是小二小闹的,我打了他一顿,佳佳现在好点了吗?”我偷偷抬眼看我嫂子,我嫂子脸色很不好,眼角还挂着泪花,可能刚刚哭过了,小谦和佳佳安静地坐在饭桌旁,佳佳见我来了,赶紧跑过来拉住我的手,说:“叔叔,你刚才跑哪儿去了,我喊了你半天,你也没聽见。”我紧紧攥着他的手,心里觉得很对不起他,眼泪也流了下来。我嫂子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对我娘说:“娘你又打他做什么,他也不是故意的”,又对我说:“二小,你以后好好带着佳佳玩啊,别把他往窗台上放了,多危险呀,你记住了吗?”我重重地点点头说:“我记住了,嫂子,我以后好好带着他玩。”我嫂子又说小谦,“小谦也是,你叔叔不记得,你还不记得自己的亲弟弟,也跟着乱跑着玩去了,这孩子!”小谦低着头,也不说话。我娘说:“不怪小谦,都是小二小闹的,你嫂子给你说的话,你记住了吗?以后带着他们好好玩。”我又点点头,说:“记住了。”我嫂子说:“好了,你们在一起好好玩吧。”

但以后这个窗台还是少不了要用,不过我再用时小心了好多,再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这个窗台不仅白天能用,晚上也能用。那时候晚上吃完饭后,我嫂子时常带着小谦、佳佳到西院来玩,我大姐家在我家的东边,只隔着两条胡同,晚上也会带着小涛和小花来我家里玩。大人们在屋里坐着说话,我们一帮小孩就在院子里、胡同中到处乱跑,都很兴奋。尤其是月亮圆的晚上,半空中一轮明月,洒下银色的月光,周围的世界隐隐约约的,但又能看得清,我们在暗影中玩捉迷藏,在胡同里练习立正、稍息、齐步走,玩得都很高兴。这个时候,月光照到胡同里,也有一条线将胡同分为明影和暗影,明的是月光照着的白地,暗的是房子和墙的影子,它们的区分虽然不像白天一样分明,但却有一种神秘感,让人感觉到隐隐的兴奋,所以玩得更欢,笑声也更响,当我将佳佳举上窗台的时候,他哭叫的声音也更大,我怕他感到害怕,也不敢让他在窗台上太长时间,只要他开口向我求饶,我便把他抱下来,然后我们再一起跑着去玩,脚步声咚咚咚地在胡同里回响着,像是从月亮上传来的鼓声。

等我去县城上了中学,就很少在这个窗台前玩了,有一次我骑车从学校回来,刚拐进胡同,就看见很多人围在窗台前,走近一看,原来是佳佳带领一帮小孩在这里玩呢,我看到佳佳将一个小孩举起来,放在了窗台上。那个小孩就是我姐姐家的小花,她坐在窗台上向佳佳求饶:“佳佳哥哥,我再也不敢了,你把我放下来吧。”佳佳说:“想让我放你下来,没那么容易,你刚才你不是还喊你姥姥,叫她打我吗?你再喊呀!”这时我骑到了他们身邊,小花一眼看到了我,就喊:“二舅二舅,快来救我,小佳佳又欺负我呢。”佳佳也看到了我,喊了一声:“叔叔,你回来啦!”我说:“佳佳,你欺负人家小花做啥,快点把他放下来。”佳佳说:“这个小花就是不听话,我得好好收拾收拾她!”我把自行车闸下,走过去将小花抱下来,放在地上,对她说:“好好玩去吧。”佳佳和小花牵着手往家走,小花说:“佳佳哥哥,你怎么把我往那么高的窗台上放呀?坐在那里,我真的很害怕。”佳佳指着我说:“你这算啥,我小时候,他不知道把我往这个窗台上放了多少回,有一回把我放在上面,他自己跑出去玩了,我哭了半天,也没人理我……”我推着自行车向前走,听到他们说话,一下感觉那样的时光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

二十二

我嫂子搬到衍明叔家去住之后,每到秋假,仍然到我哥那里去,这时小谦和佳佳大了,不用再携着抱着的了,也不用我爹我娘去送了,她就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在我们县里的长途汽车站买上票,坐上车就到我哥那里去了,在那里住上十天半个月的,再回来。这时候我嫂子到我哥那里去的时候,会让我搬到东院里去住,帮她看家。所谓看家,就是帮她看着家里的东西,以免小偷看到家里很长时间没人,来偷东西,但我那时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要是小偷真的来偷,我在那里也不济事,最多大叫大喊几声,惊醒我家的人和周围的邻居,自身反而会很危险。其实让我去东院看家,主要倒不是为了防小偷,而是为了让房子里有股人气。我们那里有一种说法,一座房子即使再破再旧,但只要住着人,就有人气,就不会垮塌,可一旦没有人住了,这座房子就显出了破败相,垮塌起来也很快,这样的说法似乎很玄,很神秘,但好像确乎是如此的。三奶奶住的房子就很破旧,但她在院子里种点菜,养点花,很是生机勃勃的样子,但三奶奶去世不多久,她的小院就荒了,那座房子也塌了,只有院里那棵枣树愈加茂盛了,每年都结很多小枣。五奶奶也是,她住在我奶奶家西边,一个斜坡上去,一间茅草屋,我们那时也常跑到她院子里去玩,但她去世后,我们再去玩,在那间房子里发现一条蛇,一窝老鼠,吓得我们以后再也不敢去了。

这时候我大了一两岁,不再像刚搬到东屋里住时那么害怕了,但是搬到衍明叔家去住,一个人守着一座屋子,一个院子,到了晚上心里还是很发怵。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战战兢兢的,心里打鼓。尤其是刮风下雨的时候,窗外是呜呜的风声,刷啦刷啦的雨声,院子里梨树、槐树和榆树的枝条在空中飞舞,碰撞,折断,像千军万马在交战,又不知从哪里发出风吹过孔洞时的哨声,听得我心惊胆战,这时候我怕黑,怕鬼,更怕小偷在风雨之夜闯进来,我到很晚都不敢睡,不敢闭眼,一直亮着灯,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这时候只有书能拯救我,我打开一本小说,跟着里面的人物和故事走,让自己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慢慢地窗外的风雨声似乎远了,屋外无边的黑暗似乎也远了,那些看不见的鬼和小偷似乎也都走远了,我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等天亮一睁眼,想起晚上的恐惧和害怕,甚至觉得有点可笑,明晃晃的太阳照着,青天白日的,哪里有什么鬼和小偷呢?但是到了晚上,那种熟悉的恐惧的心理又袭上了心头,我就又赶紧看书。

那天晚上又下大雨,我缩在被窝里看书,耳听得窗外风雨交加,风雨声,树枝抽打的嗖嗖声,枝条折断的咔嚓声,呜呜地哨音,像是有鬼在哭在叫,我的心紧缩成一团,这时还有敲门声,中间还夹杂着人声,我吓得躲在被窝里不敢动弹,心想可能是哪里的野猫碰到了门,但是敲门声更紧了,人的声音也更清晰了,我大着胆子喊了一声,“谁呀?”这时传来了一个声音,说:“婶子,你还没睡吧?你家里有手电筒吗?我想借一下使使。”听到这个声音我反倒安静下来了,这是东边的一户人家,衍明叔家东边是俭哥家,俭哥家搬到北边去住之后,有一对小夫妻租了他家的房子住,门外的声音正是那个男的,我跳下床,穿上衣服,去打开门,只见那个男的淋得像个落汤鸡一样,看到是我,他有点吃惊,“原来是二叔呀?我大婶子不在家?我家的灯突然没电了,想去查查线路,又没有手电,我看到你家亮着灯,就想借一下手电,隔着墙喊了几声,没人应,我就跳墙过来看看,没吓着你吧?家里有手电吗?”我嫂子有手电筒,但我不知道她放在了哪里,拉开几个抽屉,翻找了一下,也没找到,那个男的见我忙乱的样子,就说:“别找了二叔,找不到就算了,我得赶紧回去,家里我媳妇一个人也害怕。”说着就往外走,我拉亮院里的灯给他照亮,他也不用梯子,跑两步翻上墙头,一纵身就跳下去了,墙那边“咕咚”一声。他走了之后,我闩上门,躺在床上,反而不害怕了,心想哪里有鬼呀,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有什么可怕的?

第二天我娘来叫我,见我将几个抽屉翻得乱七八糟的,就说:“别乱翻你嫂子的东西,不是跟你说了吗,还乱翻。”我连忙将东西摆放好,又将抽屉关好,对我娘说:“我没乱翻,东边那家人来借手电筒,我找了找,没找着,不知道我嫂子放哪儿了。”我娘说:“找什么找,跟他说没有不就完了。”又看了看床上七扭八歪的被子,说:“你可别盖你嫂子和小谦的被子,小心给她弄脏了,快回去把你的被子抱过来。”说着她把我盖过的被子抱起来,走到院里搭在晾衣绳上晾晒,我回家把被子抱来,我娘也给我晒上了,雨过天晴,阳光很充足,被子晒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有种暖洋洋的阳光的味道,很好闻。在东院,我嫂子和佳佳睡在东间的大床上,小谦一个人睡在西间的小床上,我在这里看家,有时住在西间,有时住在东间,西间密封性好,只有一个小窗户,感觉上离我家也近,最初的时候我住在这里,把小门插上,就是一个独立的空间,除了偶尔有老鼠的噬咬声,没有什么可怕的,后来随着胆子越来越大,我更多地住在东间,东间朝南有一扇大窗户,白天的时候可以看到整个院子,两间西屋,厨房,高高的门楼的尖顶,迎门墙,院子里的梨树,晚上我就躺在床上看书,床边有张桌子,正在窗户下面,我把一盏小台灯摆在桌上,靠近床头,拧亮台灯,一直看到很晚才睡觉。有时睡觉时,我也盖我嫂子和小谦的被子,他们的被子里有一股香甜的气息。

我嫂子回来之前的三四天,只要是晴天,我娘就天天开始晒被子,又让我扫院子,将院子里那些枯枝捡一捡,收拢起来扔到柴火堆上,等着当柴烧,再将各种落叶收拢到一起,用筐背回家里去喂羊,最后再将院子打扫干净,她让我到处都要扫到,在院子的地上留下清晰的扫帚印,“这样多干净呀,你嫂子回来一看,肯定会很高兴!”我嫂子回来大都是在八月底,那时正是菜地里的蔬菜长得茂盛的时候,我娘几乎天天到菜地里去,有时我也跟着我娘一起去。

我家这块菜地,大约一分,生产队时期属于“老自留地”,在我们村的西北角,北边是我们村其他生产队的地,西边则是另外一个村的地了,中间种着一行白杨树,界限分明,整块老自留地是东西狭长的一块,南边是一条浅浅的土沟,再向南,就是队上的机井,浇水很方便。那时队上在这里给每家都分了一小块地,让各家自己种菜吃,后来村里包产到户了,这里仍然是菜地,我们也仍叫它“老自留地”。我爹很会收拾,提前留好了各种菜籽,到了时令就种,春天是菠菜、韭菜、胡萝卜,夏天和秋天是茄子、豆角、黄瓜、西红柿、辣椒、南瓜、北瓜,一入冬就种上了萝卜、白菜,在下第一场雪之前,将萝卜拔出来,白菜也铲下,装在车上拉回家,摆放在挖的深深的地窖里,那是要吃整整一个冬天的。夏天和秋天菜多,但是活也多,该摘的时候不摘,黄瓜就在架子上老了,豆角就长得耷拉到地上了,茄子和西红柿就像吹了气一样膨胀起来了,北瓜和南瓜趴在地上也老了。那时候我娘喜欢包腊肉北瓜馅儿的包子,我们说的腊肉就是腊月里腌下的咸肉,北瓜去皮,切成块,剁碎,我们那里叫“北瓜菜”,再挤去其中的水分,跟切碎的腊肉混在一起,再切点葱姜蒜,撒点花椒面,拌上油,馅儿就做好了,我娘再和面,擀面皮,包大包子,那时我娘常让我做的一件事,就是挤北瓜菜,北瓜菜攥成一个个拳头那么大的球形,再用笼布裹住,搁在案板上用力挤,就将菜里面的汁液挤了出来,我娘手上的劲儿小,挤不出多少,见我在旁边玩,就对我说:“二小,你来挤挤北瓜菜。”我一听就来劲了,从我娘手里接过笼布,就在桌角上,或者在堂屋西侧放着的梯子上,用力挤压,眼看着黄绿色的汁液被挤出,挤得差不多了,换一个角度,再挤,直到将北瓜菜里面的汁水都挤干了,就打开笼布,将里面缩成一小团的北瓜菜取出,放在一边,再拿另一个菜团挤压,有时我正挤着,我大娘来串门,就跟我打趣,“今天是二小掿北瓜菜呀,等吃包子的时候,叫二小多吃几个!”说来也奇怪,平常里我吃馍馍吃两个,要是吃北瓜菜的包子,能吃三四个,刚蒸出来的包子还冒着热气,我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包子烫了我的嘴,但是那流油的腊肉和北瓜独有的清香让我欲罢不能,我大口咀嚼着,吞咽着,不一会儿一个大包子就已经下肚了。我嫂子也爱吃我娘包的北瓜馅儿的包子,但她不像我这么猴急,总是等包子晾一晾再吃,看我吃得那么急,她还笑话我:“二小,别吃得那么急,看你像个饿死鬼托生似的。”我嫂子搬到东院去之后,每次我娘蒸了北瓜菜的包子,我娘总让我端几个给她送过去。不过我嫂子虽然爱吃,但小谦和佳佳却不喜欢吃,他们喜欢吃的是韭菜猪肉和牛肉大葱的,我嫂子就给他们包这两种馅儿的,她包好了,也让小谦和佳佳给我家送来几个,我尝了尝,也觉得很好吃。我与小谦和佳佳,虽然只差了那么几岁,但对一些食物的感受差异却很大,比如说鸡蛋吧,鸡蛋在我眼里是个好东西,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我娘才会煮两个鸡蛋给我吃,但对于他俩来说,鸡蛋就是一个平常的东西,他们吃煮鸡蛋只吃蛋清不吃蛋黄,而吃咸鸡蛋时又只吃蛋黄不吃蛋清,也不只是他俩如此,我姐姐家的小涛也是这样,小涛吃饺子最不喜欢吃肉的,我姐姐包饺子时要是忘了给他包点素的,他就只吃饺子皮,不吃饺子馅儿。

从我嫂子到我哥那里去了之后,我娘就常常念叨:“等你嫂子回来,咱就包北瓜菜的包子吃。”我也盼着我嫂子能早点回来,可以沾她的光,跟着吃上一顿,所以我每次跟我娘去菜地的时候,就会特别留意那两棵北瓜的秧子,我家的北瓜种在菜地的南头,北瓜秧子越过地界爬到南边的浅沟里,宽大的绿色叶子遮住地面,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将北瓜也覆盖住了,只有拨开叶子才能找到藏在叶底的瓜。北瓜跟南瓜不一样,北瓜开白色的花,像葫芦一样,南瓜开的花是黄色的,但它们的花都长在藤蔓上,随着藤蔓到处乱爬,爬到哪里是哪里,就在哪里开一朵花,结一个果。最开始花还开着,下边的小纽纽儿就长出来了,随着小纽纽儿越来越大,越来越膨胀,花就谢了,落了,那时我会时常掀开叶子,去看花开了没有,小纽纽儿长得多大了,我娘看到了就说:“你别老是掀着看,这北瓜花喜欢害羞,你一看,它就不好意思开了,小纽纽儿也长不大了。”我问我娘:“这北瓜花真的会害羞吗?”我娘说:“是呀,你看这风一吹,它就抖抖颤颤地,蜜蜂一来,它就躲闪,这不跟人害羞是一样的吗?你别老是掀着看它,总是看,它就不长了。”虽然我娘这么说,但是每次到菜地里,我都忍不住掀开叶子看看,我眼看着小北瓜纽儿越长越大,越来越长,像人的胳膊那么长了,到顶端又胖了一圈。北瓜和南瓜长得也不一样,南瓜是圆的,北瓜是细长的,顶端又有一个突起,南瓜是橘黄色的,北瓜的皮则是以黑色为主,中间又夹杂着青色、白色的丝缕,不像南瓜那么艳丽喜庆,但色彩更加斑斓。我娘一说:“等你嫂子回来,咱就包北瓜菜的包子吃。”我总是接一句:“我嫂子什么时候回来呀?”

那一天,我正在跟我娘在菜地里干活,我娘在摘豆角,摘茄子,摘西红柿,摘了她就放在身边那个筐里,又将菜地里的杂草拔了拔,夏天雨水多的时候,杂菜也茂盛,长得很快,拔下来就放在田埂上,等走的时候再装到筐里,背回家里去喂羊。我呢,我在南边浅沟里看了一会儿南瓜北瓜,在那里我看中了一个小北瓜,它长得很小巧,看着很顺眼,不大不小正合适,我想等我嫂子回来了,把它摘回去,包包子最好了,所以每一次到菜地里来,我都会掀开叶子,看看它长大了多少,想着我嫂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了一会儿小北瓜,就开始逮蚂蚱,蚂蚱有两种,一种是灰色的,个子较小,还有一种是青绿色的,身体较长,灰色的很狡猾,一追它就往草棵里蹦,蹦得很远,一蹦就没影了,它的身子混杂在枯草和黄土之间,分辨不出来了,青绿色的呢,青绿色的有点傻,你一撵它,它也蹦,但是它蹦得不远,也不往草棵里蹦,而是往菜地里蹦,蹦到茄子叶上,豆角架上,黄瓜藤上,蹦一下它还停下来歇一会儿,东张西望地四处看看,很得意的样子,像是在等着你去追,像是在跟你说:“来呀,快来追我呀。”可等你一靠近,它就一挓挲翅膀,一蹬腿,蹦到别处去了,又在那里等着你了。那天我追踪着一只青绿色的蚂蚱,从浅沟跑到西红柿畦里,又跑到黄瓜架下,又跑到辣椒棵子旁,那只蚂蚱又一蹦蹦到了豆角的叶子上,我弯着腰慢慢地向它靠拢,心想这次你可跑不掉了,但正在我要向前扑的时候,听到远处传来了一声叫喊:“奶奶,奶奶!”我抬头向东一看,只见那条田间小路上,小谦正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向菜地赶来,他边骑边喊着:“奶奶,奶奶!”我看到他的身影,连忙向他跑去,在跑之前我下意识看了一眼豆角叶子,那只青绿色的蚂蚱已经不见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跑到小谦面前,我才发现他后面还驮着佳佳,佳佳还在那里抱怨,“叫你骑慢点,骑慢点,你非骑这么快,把我的屁股都颠簸得疼了。”我忙问他们,“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小谦说:“刚到家,一看我奶奶没在家,就到地里来找你们了,我奶奶呢?”我转过头,一指地里:“那不,你奶奶在地里呢。”这时我娘也看到了小谦和佳佳,从地里走到小路上,隔老远就喊:“你们回来啦?你妈呢?”小谦和佳佳跑着迎上去,说:“我妈在家呢,我们到家一看你不在家,就往菜地里找你来了,奶奶,你在菜地里干啥呢?”我娘笑着说:“就是摘点茄子豆角,没啥事,走,咱往家走吧。”小谦说:“奶奶,地里还有啥活,我们帮你干干吧。”我娘说:“还有啥活呀,没啥活,咱收拾收拾往家走吧。”小謙把车子闸在地边,走过去帮我娘往筐里装那些割下来的青草,佳佳问我:“叔叔,你刚才在那边跑什么呢?”我说:“我正在逮蚂蚱呢,一个青色的大蚂蚱,好大的个儿,我追得它快跑不动了,马上就要逮住了,你们一叫,它就飞跑了!”佳佳说:“你吹牛,我们不来你也逮不住!”我说:“你不信,我再给你逮一个试试!”说着我就拉着他往南边的浅沟走去,这时我娘和小谦已经收拾好了,我娘说:“别逮蚂蚱了,咱们快回家了,你嫂子还在家呢。”我对佳佳说:“今天咱不逮了,等下回咱再逮吧。”佳佳笑着说:“我就说你逮不住吧,还在这里吹牛!”我不理他,拉着他的手就往路上走。刚走了两步,我又快步跑回来,走到北瓜秧子前,掀开叶子,摘下了那个我早就相中的小北瓜。

二十三

冬天我们最喜欢玩的是鞭炮,那时过年家家都放鞭炮,我们在家里放了炮之后,就在满地碎屑之中寻找没有炸响的小炮,把它们放在口袋里,凑到一起比,看谁攒的小炮多,我们还趁人走路的时候,点着小炮往那里一扔,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小炮“啪”的一声炸响,把走路的人吓一跳,我们躲在树后就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一到过年的时候,连大人都怕我们,怕我们对他们搞突然袭击,“啪”的一下炸响,吓着他们。我们把小炮塞在各个地方,墙缝里,门框中,草垛上,地上的牛粪里,然后点着它们,就为了听那“啪”的一声。我还敢手拿着小炮点,左手拿着小炮,右手拿着火柴,在火柴盒上划着火,去点手里的小炮,小炮的引信点着了,嗤嗤地冒着火,左手突然向上一抛,“啪”的一声,小炮便在半空中炸响了。这是一手绝活,别的小孩都不敢,只有我敢用手拿着点炮,最关键的就是要把握好扔出小炮的时机,扔得早了,小炮的引信可能点不着,扔得晚了,小炮就在手中炸响了,把手炸得乌黑,甚至能把手炸得皮开肉绽。扔得最好的是,小炮出手,在半空中划一个弧线,正落到人头顶上方一两尺时,“啪”的一声炸响,这样最能达到吓人的效果,被吓得人捂着耳朵弯腰啊啊叫着飞跑,我们则躲在墙后偷偷捂着嘴笑。过年的时候,我们与另外一拨小孩相见时,都要时刻防备着对方突然袭击,如果你见到一个小孩突然坏笑,赶紧捂着耳朵紧跑几步就是了,因为你不知道小炮会突然在哪里炸响,有时会在墙角,有时会在脚下,有时会在旁边的树缝里,但自从我练会了手拿小炮往半空中扔的绝招之后,我们村前街后街的小孩见到我们,一个个都躲着走,再也不敢在我们面前逞强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晚上,我们那里有一个风俗,就是烤火,在院子里或者路口,点燃一堆篝火,大家围绕着这堆篝火跳来跳去,说说笑笑的,就可以将病根祛除,“烤烤腰,腰不疼,烤烤腿,腿不疼”,尤其老一辈人,很信这个,围绕篝火伸伸腿,扭扭腰,平常里很严肃的他们被篝火映红了脸庞,显得也活泼了起来。有一年正月十五的晚上,我们也突发奇想,在黑五家旧宅院的大槐树下也点燃了一堆篝火,我们说要将去年一年所赢的四角儿都扔到篝火里,统统烧掉,这样老天就可以保佑我们明年可以赢更多四角儿,我们越说越兴奋,回家抱来自己的一堆四角儿,拆开扔到火堆里,那堆火熊熊燃烧着,越烧越大,我们围着火堆坐下来,兴奋地看着,小谦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炮,扔到火里,“啪”的一声,小炮在火堆中炸响,带起了无数火星,我们也各自从自己的兜里掏出小炮,纷纷往火里扔,一时噼噼啪啪响声不绝,这时我们村有人放起了花火,整个天空一明一暗的,东边一朵,西边一朵,一朵接一朵,在夜空中竞相开放着,我们围着篝火,坐在地上仰望着夜空中绽放的花朵,内心都很兴奋,那天晚上我们在那里坐了很久,直到深夜才依依不舍地各自回家,还相约以后每年正月十五,我们都要把赢来的四角儿带到这里,扔到篝火里烧掉,将这个当作我们的一个特殊仪式。但是到了第二年,小谦已经不在这里了,他到我哥那里去了。

那一年小谦跟我嫂子到我哥那里去,后来我们才知道,去的时候,他带了一个小玻璃瓶,瓶里装满了他费心从小炮上刮下来的灰黑色的火药,等下车的时候,他从车上往下跳,火药受到震动,在玻璃瓶里突然爆炸了,“砰”的一声,将他的大腿根部——也就是紧挨裤兜里放玻璃瓶的地方,炸出了一个大口子,鲜血迸流,小谦疼得啊啊啊地叫着,我嫂子也吓坏了,抱着他大喊:“小谦,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佳佳吓哭了,旁边的乘客看着他们也是又惊又怕,赶紧帮忙叫急救车,急救车呼啸着来了,将小谦和我嫂子、佳佳运到了最近的医院,急诊的医生看小谦满身是血,也吓了一跳,赶紧拉到急救室抢救。这时我哥得到消息,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我嫂子一见到我哥,抱住他就痛哭了起来,我哥连忙拍着她的背安慰她。一会儿医生从急救室里出来,说,血已经止住了,但伤口较大,需要在医院里住院,让我哥抓紧时间去办住院手续,又说:“幸亏你们来得早,再晚来一会儿,这小孩就性命难保了。”我嫂子听了,后怕不已,我哥去办了手续回来,跟医生推着担架床,将小谦转移到普通病房。小谦打了麻药,等他苏醒过来,见到我哥在旁边,又惊又喜,说:“爸,你怎么来了?”我哥说:“你别动,腿上还受着伤呢。”我嫂子见他醒来,又哇地一声哭起来,说:“你这个小谦,快把我吓死了!”小谦连忙说:“妈,我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又见佳佳在那里坐着,晃荡着两条腿,就对他说:“佳佳,你还不劝劝妈妈,给她擦擦泪。”

小谦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出院后又在家里躺了十多天,医生嘱咐不能下床走动,在这些天里,我嫂子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又买了很多以前不舍得买的吃的和玩的东西,小谦就和佳佳一起吃,一起玩。我嫂子还说佳佳:“你哥是在养伤哩,你别老抢你哥的东西吃。”小谦说:“没事,妈,我俩抢着吃才吃得香。”佳佳也说我嫂子,“你就是向着你小谦,啥都给他买,啥也不给我买。”又对小谦说:“我还沾了你不少光哩。”我哥在旁边看他们斗嘴,笑着点了一支烟,我嫂子说:“你别在这屋抽,到客厅抽去,别呛着了小谦。”我哥便笑呵呵地走到客厅,坐到沙发上抽起烟来。

看看到了开学的时间,小谦的腿还没有好利索,我嫂子便和我哥商量,她先带佳佳回去,让小谦留在这里跟着他养伤,她和我哥又到附近的油田附属小学去打听,说了小谦的情况,附属小学的人说,咱们油田的子弟,这样的特殊情况得照顾,等他的腿好了,先跟班上读着,手续什么的以后再说,但是要正式转学到这里,需要在原籍开学籍证明。这样,我嫂子就带着佳佳回来了,小谦留下跟我哥一起生活,腿好了之后,就到附属小学去上学了。但是一家人这样生活在两处很不方便,尤其是我哥,他长期一个人生活已经习惯了,现在要照顾小谦,又是做饭,又是洗衣服,忙得不可开交,我嫂子呢,以前小谦都是在她身边,现在一下离开了,她也不适应,总是牵挂着他,又担心我哥照顾不好,一个大男人带一个小孩,以前又从来没有带过,日子得过成什么样呢,想想就让人揪心。于是从给小谦办学籍證明开始,启动了我嫂子的工作调动程序。我哥和我嫂子去找了油田和附属小学的领导,他们已两地分居多年,我嫂子又是教学能手,附小也正缺少教师,他们答应如果家里的手续能办下来,就可以让我嫂子调入。我哥和我嫂子又回到我们县,去找我大舅,这时我大舅快要退居二线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将我哥调回来,他也觉得有点内疚,便帮着他们积极奔走协调,人员调出的审查与手续,相对来说也比调入更容易办一些,这样前前后后,经过一年多的奔波和各种程序手续,我嫂子的户口和工作关系终于调入油田,落到附属小学了。

在办手续的过程中,最大的障碍仍然是佳佳的户口问题,那时计划生育政策很严格,佳佳是超生的,超生在农村还可以不报户口,但要调入城市就麻烦了,我哥和我嫂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缴了各种罚款,补了各种手续,终于才将这个问题解决了,才能调动。我嫂子后来总说佳佳,“花在你一个人身上的钱,比全家加起来都多。”佳佳笑嘻嘻地说:“那你生我干啥?你愿意生,那就花呗,那可不能怨我啊。”

这对我哥我嫂子,对我们家里来说,都是一件大事,从此我哥我嫂子带着小谦、佳佳,就离开了我们家,在千里之外的油田安下家,开始了他们的新生活,虽然他们偶尔也会回来,但是他们的家搬走了,生活的重心也转移到了那边,回来也只是看看两边的父母,待得时间越来越短,回来得也越来越少了。

我哥和我嫂子走的那天,是一个阴雨天,我哥单位正好出车到我们附近的县,他便跟领导申请,让这辆车回来时从我们这里路过,正好帮他把家搬过去,领导同意了,我哥便跟着这辆大卡车一起回来了,他在家收拾东西,大卡车的司机约好两天后来接他,便去办事了。

小谦也跟着我哥回来了,在城市里上了一年学,他的言谈举止更加洋气了,但他也没有忘记我们,给爷爷奶奶带来了礼物,也给我带来了礼物,他知道我喜欢书和连环画,便给我带来了几册新出版的漫画《铁臂阿童木》,问我喜欢不喜欢。他还跟我到我几个姐姐家去串门,说很久没见到姑姑了,很是想念她们。在我三姐家,我三姐问他腿上的伤怎么样了,还疼不疼,小谦说:“三姑,早就不疼了。”我三姐让他撩起裤子看看那个伤疤,小谦拗不过她,只好将裤子撩起来,我三姐一看眼泪就掉下来了,说:“我的孩儿呀,这得多疼呀。”那是巴掌大小的一块伤疤,表面还疙疙瘩瘩的,没有完全好,我看得觸目惊心,小谦反而安慰我三姐说:“早就不疼了,没事了三姑,你别难受。”

两天之后,大卡车轰隆隆地开来了,大家开始七手八脚地往车上装东西,俭哥、岗哥、波哥来了,后街的小豹和大虎也来了,我姐姐和姐夫也都来了,他们将我嫂子房间里的东西——衣柜、五斗橱、缝纫机、自行车,以及收拾好的各种包裹和衣服,一一装上车,一些我嫂子不用或者带不走的东西,她提前已经收拾妥当,分别送给她娘家和我家了。装好东西,天色已晚了,他们又在我家里喝酒,一直喝到很晚才散,那个卡车司机喝吐了好几次,拉着我哥的手直说:“你家里的人实在太热情了,再这么喝,我非喝醉在这儿不可。”我哥笑着说:“那你就少喝点吧。”

我和小谦、小印、佳佳和小涛围着大卡车转来转去,夜色中的大卡车显得特别威武雄壮,比我们看到的拖拉机厉害多了,我们爬到车斗上,又爬到驾驶室顶上,坐在那里俯视着村里的土墙和干草垛,觉得它们太矮小了,四周黑黢黢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显得分外荒凉。卡车的司机出来躲酒,出来走走,顺便看看他的车,正好看到我们几个在车上玩,他也来了兴致,打开驾驶室的门,让我们坐上去,他打开车前面的远光灯,我们看到射出去的光柱照亮了半个村庄,比手电筒照得远多了,亮多了,我们看到几十米开外有一条狗,被这条光柱一照,向这边看了看,又缩回去了,我们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司机又按喇叭,两声长一声短,喇叭声又引起了一阵狗叫,我们也听得兴奋起来,也跟着司机去按,喇叭一阵乱响,司机赶忙拦住我们说:“可不能乱按了,村里的人睡觉早,再把人家吵醒了。”正说着,我哥找到这里来了,问司机:“你咋跑到这儿来了,快回去吧,都等着你哩。”说着,搀着司机的胳膊回去喝酒了,司机走之前,还把驾驶室的门锁上了,他笑着说:“可不能让你们乱摸乱动,你们要是把车开起来就麻烦了,非出事故不可。”他走之后,周围慢慢安静下来,我们又爬上了车斗,在那里静静地坐着。

这时月亮升了起来,清冷的月光照着这个我们熟悉的世界,胡同还是被分成黑白分明的两半,墙的影子倒映在胡同中,那弯弯曲曲的线条也是我们熟悉的,我们曾无数次在那里练过立正、稍息、齐步走,那一二一一二一的喊声还在耳边回荡,但是小谦和佳佳明天就要离开我们了,他们就要乘坐这辆大卡车,去往远方,去往一个我们都不熟悉的地方,我们不知道将有什么样的未来在等着他们,也不知道将有什么样的未来在等着我们,我们只是知道,从此之后,我们将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天天在一起了,我们在各自的生活中去走向未来。

第二天早上,天还未亮,我娘就煮好了饺子,我哥和我嫂子从东院过来,却什么也吃不下,我哥坐在西边的椅子上,我爹坐在东边,默默地抽着烟,我娘把饺子盛到碗里,劝我嫂子和小谦、佳佳吃一点,他们勉强吃了一两个,也都说吃不下了,我娘又盛了两碗汤,劝他们喝一点汤,他们也勉强喝了一点。这时司机也起来了,他昨天晚上喝吐了,肚子里倒是很饿,稀里呼噜吃了两大碗饺子,喝了一碗汤,我娘又给他端来一碗饺子,他摇着手说怎么也吃不下了,正说着,我大姐骑自行车驮着小涛来了,我大爷和大娘来了,我三叔和婶子也来了,我哥给他们让烟,我大爷不抽烟,我三叔接过烟,用火柴点上,大伙坐着说了一会儿话,不过是“什么时候到呀?”“到了就来一封信”等等,我姐姐大声说笑着,想冲散一下离别的氛围,但是大家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哥捻灭烟头,站起来说:“那咱走啊。”那个司机也站起来说:“走吧,赶早不赶晚。”众人随着他们站起来,往外走,我哥和司机走在最前面,我姐姐紧跟着他们,我嫂子带着小谦、佳佳跟在后面,我娘、我大娘和我婶子跟他们一起走,我大娘还嘱咐小谦,“到了那里,就一封信,别忘了呀小谦,省得你爷爷奶奶惦记着。”小谦说:“知道了,大奶奶,你们别出来送了。”我大娘对我娘说:“你看看这孩子多懂事。”说着她的眼圈红了,眼泪也流了下来,我娘的眼圈也红了,但她忍着没掉眼泪,我和小涛跟着我娘走着。我爹和我大爷、三叔走在最后面,他们沉默着,默默地向前走着。走出院门,走出胡同,来到大卡车停的路边,司机爬上驾驶楼,将车开到大路上,我哥说:“就送到这儿吧,爹,娘,你们都回去吧。”又说:“佳佳,你和你妈坐前边驾驶室里吧,我和小谦坐后面车斗里。”我嫂子带着佳佳从另一个门进了驾驶室,我哥爬上车斗,我姐姐将小谦抱起来,也放进了车斗里。我哥说:“行了,都回去吧。”说着挥挥手,又对司机说:“开车吧。”大卡车缓缓开动了,我们跟着车来到电线杆子那个路口,车子向北一拐,加大了油门,向前疾驰而去了,车身后腾起一阵尘土,透过漫天的黄色灰尘,我看到小谦趴在车斗后面,一直在向我们挥着手,挥着手,我和小涛看着,眼泪也不禁滴了下来。

二十四

我嫂子刚到我哥那里去的最初两年,可能是有些手续需要补办,也可能是她刚到那里人生地不熟,生活也不适应,再说老人也都在家呢,所以那时她还时常回来,以后回来得就少了。那个时候,她有时带着小谦或佳佳回来,有时就自己一个人回来。在我上高一的那年暑假,我嫂子一个人回家来了,她在家待的时间不长,可能是回来办什么事,办完就要回去。在家待的那几天,我嫂子时常说起,她走的时候,让我跟她一起走,到我哥那里去玩几天,她的话像一颗小石子,在我心里泛起了波澜,在那之前,我的生活范围很狭窄,足迹没有出过我们县,我只熟悉我们村和周边的几个村,上学去县城的那条路,以及学校周边的街道,方圆不出五公里,听她这么说,我很想跟她走,那时我对远方充满了憧憬与向往,总觉得身边的生活是那么沉闷无聊、死气沉沉,只有远方的生活似乎闪着光带着亮,充满了无限的诗意和乐趣,再加之小谦讲述的城市生活已经在我心里扎下了根,烙下了深深的印痕,让我有无数美好的想象,我也很想去看看,就更加坚定了跟我嫂子走的决心。我娘很不想让我去,她担心我没有出过远门,又怕给我嫂子添麻烦,再说她也心疼来回两趟的路费,那时二三十块钱已是不菲的花销了,总是念叨,“花那冤枉钱干啥?”但是我坚持要去,我嫂子也在旁边劝,“趁着假期没事,也不上学,就让二小出去玩玩呗。”我娘拗不过我,最后只好叹了口气说:“想去你就去吧,我也拦不住你。”又叮嘱我说:“在路上听你嫂子的话,别乱跑乱动的。”我见我娘终于松了口,高兴得跳了起来。我姐姐知道我要去我哥那里之后,也对我说:“你去那里做啥?”可她见我一副兴冲冲的样子,也不忍心拂了我的兴致,只是悄悄地塞给了我二十块钱,说:“你省细点花,不行就早点回来。”

到了出发那一天,一大早,在家里吃过饭,我姐姐来送我们,她骑一辆自行车驮着我,我嫂子骑一辆自行车驮着行李,到了县里的汽车站,买了票,时间还早,我嫂子就让我姐姐先回去了,她带我去二平家待一会儿,我姐姐不放心,又嘱咐我说:“在外边跟家里不一样,啥事都要小心一点,你可千万记着啊。”我说:“没事,姐姐,你就放心吧。”我姐姐这才骑上自行车走了。我跟我嫂子来到二平家,二平將我们迎进去,问我嫂子吃饭了没有,我嫂子说吃了,二平还是到路边炸馃子(油条)的摊上买了几个鸡蛋荷包,说是“给小谦佳佳带着”,鸡蛋荷包是只有我们那里才有的一种特产,类似于油饼,不过是长方形的,在里面磕上两个鸡蛋,炸出来外焦里嫩,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出了我们县就吃不到了。买了鸡蛋荷包回来,二平和我嫂子坐在沙发上说话,我在旁边坐着,她们谈的都是她们娘家的事,我听不懂,也不关心,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后来二平才注意到我,说:“二小这回也跟着你嫂子去呀?”我点点头,说“是”,她又说:“出去看看吧,看看多好啊。”差不多到了时间,二平送我和我嫂子到了车站,我们上了车,她在窗外向我们挥着手,我们的车便缓缓开动了。

在车上,我特意选了个前面靠窗的座位,我嫂子坐在我旁边,她外面还有一个中年妇女,拎着不少东西,一上车,这个妇女就跟我嫂子聊上了,问她去哪儿,干什么去,又问我跟我嫂子是啥关系,我嫂子说是“兄弟”,这个妇女便嘎嘎嘎嘎地笑起来,说:“你还有个这么小的兄弟呀,看样子像是你家的孩子呢。”我嫂子也笑着说:“我家孩子也比他小不了几岁。”一路上她们叽叽喳喳地说这说那,像是老熟人一样。我一边听着她们闲聊,一边看着窗外,想着这就是到远方去了,心里很激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的风景,窗外是倏忽闪过的路边的两排白杨树,和大片大片绿色的田野,这时候麦子已经收割了,玉米刚长到半腰高,望过去一片碧绿,这也是我熟悉的景色,没有什么新奇的,车子很快驶过了烟庄、贾镇、柳林、阎店,这些都是离县城比较偏远的乡镇,出了阎店就出了我们县了,我坐在车上,看着这些乡镇大街上的人们在买菜,买肉,骑着自行车走路,拉着车子赶集,觉得既亲近,又有一些遥远感,在我们那里,烟庄的坛子鸡、贾镇的豆腐丝都很有名,柳林出了个武训,阎店离得远,有什么我不知道,这些地名我以前只是听说过,没有亲自来过,现在坐在客车上,看着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名,似乎亲履其地,又好像是在梦中。车子过了马颊河大桥,出了我们县向聊城开,那些地名就更加陌生了,这时我嫂子跟那个妇女也不说话了,我嫂子闭着眼打盹,那个妇女已经睡着了,发出一阵阵鼾声,我仍然兴致勃勃地向外观望着,但车窗外的风景与风物,也与我们家没有太大差异,我的眼睛也有些倦怠了,也闭眼养神,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我醒来,已近中午了,我嫂子拿出带来的食物,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说不饿,不想吃,又问到哪里了,我嫂子说:“快到济南了。”我嫂子旁边那个妇女也醒了,掏出她带的吃的东西,请我嫂子吃,我嫂子推让一番,便跟她一起吃了起来,也拿自己的东西给她吃,边吃她们边说着话。我转眼去看窗外,发现外面的景致已经跟我家有很大的不同了,车子仍在公路上行驶着,公路两边是沟渠,沟渠里注满了水,水里面种着绿色的植物,叶子很大,间或能看到红色或白色大朵的花,我问我嫂子:“那种的是什么呀?”我嫂子说:“那就是荷花呀。”那个妇女也对我说:“小兄弟,那就是藕呀,到秋天捞起来能吃的藕,他们这边兴种这个。”荷花我在书上见过,我们村那条小河边也有,但只有一两株,在我印象中是很珍贵美好的,没想到在这里,就随随便便种在路边的沟渠里,乍一见我都不认识了,我盯着路边那些瞬间闪过的荷花荷叶,真想让司机停下,好好观赏一番,但又不好意思说,车子兀自往前开着。正行驶间,我看到远处有连绵不断地突起,心下一动,连忙问我嫂子,“嫂子,那是山吗?”我嫂子说:“那就是山呀,有啥大惊小怪的。”那个中年妇女又说:“济南周围,一圈都是山,是个盆地,要不怎么冬天不冷夏天热呢。”我紧紧盯着那些高低起伏的山脉,内心激动不已,我总算看到山了,看到山了!

此时从我们县到我哥那里,仍然需要在济南转车,但不需要坐火车,也不需要在张店住一夜了,清早从我们县坐车,在济南转车,当天下午就能到,山东的公路全国知名,又快又好又平稳,也是从这时开始的。汽车进了长途汽车站,我嫂子去买了票,那个妇女也是到油田去的,她俩坐在一起说话,在候车大厅等着,我看离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对我嫂子说:“我到外面去转转。”我嫂子说:“有什么可转的,车快来了,别去了。”我说:“我就到门口透口气,一会儿就回来。”我嫂子见我很想出去,犹豫了一下说:“那你别走远了,快点去快点回来。”我点了点头,就从候车大厅走出来,沿路走到站前街,这是一个十字路口,熙熙攘攘的,很多人,很多车,我看了一下,决定向右走,转过弯,我边走边打量着四周,马路两边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树,路边有些小店铺,人行道上走着的人都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心里想,我这是在济南呀,我竟然到济南了!济南在我们山东人的心目中,就跟北京在全国人民心目中一样,是很多人向往的地方,尤其对我这样从农村来的人来说,能踏上济南的土地,看看济南的风景,那就是极为幸运的事了,但可惜在济南逗留的时间太短,不能去看看千佛山、大明湖等风景名胜,但是能在济南的大街上走走,看看这里的人和风景,也已经很不错了。这样想着,我已经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我站在那里四处看看,转身又往回走,走到站前街,我没有停下,继续往前走,又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在路边有一个书报摊,花花绿绿的,满是各种书和杂志,我站着看了一会儿,正好我看到一本蓝色封面的《稼轩词选注》,齐鲁书社出版的,我想辛弃疾是济南人,正好可以买来做个纪念,便问摊主多少钱,他看了看我,说:“本来卖四块钱,看你是个学生,便宜点给你,你给三块钱吧。”我向他道谢,从我大姐给我的钱中找出一张五块的递给他,他找给我钱,又把书拿给我,我接了书,转身往回走,走到站前街,来到候车大厅,我嫂子正在门口东张西望,一见到我就说:“二小,你去哪里了?快急死我了,真怕你走丢了。”她旁边那个妇女也说:“你嫂子不放心,都出去找了你两趟了。”我连忙说:“我这么大人了,走不丢,嫂子,你放心。”我嫂子笑着说:“要是真把你丢了,我可没法给家里交代呀。”

一会儿车来了,我们上了车,又是一辆大客车,但开车的司机口音变了,跟常跑我们那条线的不同,不是我们那边的方言,听着有点侉。车子出了济南,一直向东走,我躺在座位上打盹,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车厢里渐渐喧闹了起来,我迷迷糊糊睁开眼,见车停了下来,我问我嫂子,“这是到哪儿了?”我嫂子说:“到黄河了,正等着过浮桥呢。”我一听来了精神,啊,黄河,这就是我在书上看到的黄河吗,这就是我在歌里听到的黄河吗?我赶紧往窗外看,只见下午的昏黄阳光中,一条大河在缓缓流淌,河水很宽阔,一眼望不到边,水边的堤岸上有几棵大树,但在河水的映衬下显得很渺小。我见车停在那里不動,就问司机,“能下去吗?”司机说:“你下去干啥?”我憋红了脸,不好意思说。司机以为我想上厕所,他看看我,又看了看车里的人说:“想下车的就下车吧,在这儿活动活动,一会儿我们路上就不停了啊。”听了他说的话,有七八个人陆续下了车,我也从我嫂子和那个妇女身边挤过去,走下车,那个司机也下了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点上一支烟抽了起来。我向前看看,等着过浮桥的车辆排出了十几米,也有不少人下车伸展手脚。我下车之后,便沿着排队的车辆向前走,快走到黄河岸边时,一个执勤民警模样的人拦住了我,说:“小伙子,你要去哪里?”我说:“随便看看。”他说:“前面不让通行了,不能随便看。”我想了想,硬着头皮跟他说:“大叔,我是第一次看到黄河,想到河边近距离感受感受,你看能不能让我过去看一眼,很快我就回来。”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说:“那你过去吧,别离河水太近了啊,快去快回!”我向他道了谢,踏着浮桥的铁板走到黄河岸边,铁板很厚,一直蔓延到对岸,中间绑着类似游泳圈的巨大浮力装置,踩上去咚咚地响。来到岸边,我走下铁板,向南走了走,停下来看缓慢流淌的黄河水,那水呈混浊的泥黄色,我掬起一捧来,却又不见泥沙,河边蔓生着水草芦苇,还开着红色黄色的小花,远看河流像静止一样,只有河道中间偶尔泛起一点小波浪,但却有一种铺天盖地而来的气势,莽莽苍茫,蜿蜒曲折地自西而来,又向东而去,昏黄的太阳悬挂在黄河上方,像是亘古以来就是这样。我在黄河岸边伫立着,不禁心潮澎湃,我想到了很多,想到了我们民族的历史,想到了村里的小河,一时思绪翻飞,但我也知道不能多待,凝视了黄河一会儿,我便踏上铁板向回走。走到我们停车的地方,车还没动,我嫂子和那个妇女也下来了,我嫂子问我去哪儿了,我说:“去黄河边看了看。”我嫂子笑着说:“一眼看不见,你就乱跑。”那个妇女说:“黄河有啥好看的呀,都是水,黄不拉叽的。”

车队终于开始动了,司机吆喝着众人上了车,车子上了浮桥,每走一段就颠簸一下,咯噔一声,那是铁板的接榫处,我在车上看到,那个执勤的民警大叔还在,他挥着手,指挥一辆辆车通过。车子上了浮桥,有点摇晃,但没有危险,行走到中间,我看到黄河铺天盖地而来,又卷天席地而去,是那么宽广无垠,而这座浮桥、车队和车上的我们是那么渺小。车子过了黄河,又行驶在畅通无阻的公路上,窗外的景色看得我眼睛倦了,我便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在半清醒半迷糊的状态中路过了我无数次想象过的张店、淄博,等我睁开眼睛时,已经过了滨州,很快就到油田了。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往窗外一看,可以看到远处矗立着很多油井,巨大的油井探头一上一下地动着,像电视上的经典画面,我想到,我哥二十多多年前来到这个地方时不知是怎样的心情,他会不会想到我嫂子会来,小谦和佳佳会来?而我正是因为他,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才踏上了这块陌生的土地,又是多么幸运。正在胡思乱想着,我听到我嫂子的声音说:“司机师傅,麻烦你在前面那个路口停一下车。”司机用响亮的声音说:“好,几个人,有行李没有?准备好下车啊。”我嫂子说:“两个人。”说完又跟旁边那个大嫂告别,说有空到我们家来玩等等。车子过了路口才停下,我和我嫂子每人拎着一件行李下了车,那辆车便呼的一声开走了。我和我嫂子拎着行李往回走,正走着,听到有人喊“妈”,我抬头一看,小谦驮着佳佳,骑着一辆自行车赶来了,在他们身后,我哥骑着另一辆车也赶来了,在夕阳的余晖中,他们笑得都很灿烂。

二十五

我哥的房子在家属院一座楼的五楼,是一个两居室,一大一小两个卧室,我哥和我嫂子住大间,小谦和佳佳住小间,我来了,他们都很高兴,我嫂子让我和小谦住小间,佳佳到他们那屋里去住,有时候我哥值夜班,我嫂子就带着佳佳睡。

我们刚到的那天晚上,我嫂子累了,是我哥做的饭,他炒了好几个菜,又摆上我嫂子从家里带来的烧鸡、酥肉、鸡蛋荷包等,都摆在客厅的桌子上,显得很是丰盛,全家有的坐在沙发上,有的坐在小板凳上,围坐在一起,说笑着吃起饭来,我嫂子讲起她在老家遇到的事,我哥也说起小谦和佳佳放假在家,也不学习,整天想着玩,跟院里的小孩到处乱跑,小谦和佳佳就起哄,一个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讲了,另一个嘿嘿地笑着,夹了一口菜,往我嫂子嘴里塞,我嫂子也笑了,她装作板下脸来的样子说:“这两天你叔叔来了,我再给你俩放几天假,你们好好陪你叔叔玩玩,等你叔叔回家了,你们也该收收心,好好写作业了,记住了没有?”小谦和佳佳高声欢呼起来,小谦还说:“多亏叔叔来了,延长了我们的假期,让我们欢迎叔叔,为叔叔干杯!”说着他举起杯,我们也都举起来碰了一下——那时我还很少喝酒,和小谦、佳佳一样喝的是健力宝,只有我哥喝的是啤酒。我哥来了兴致,往我杯子里倒了一杯酒,说:“二小也大了,喝杯啤酒吧,啤酒劲儿小,喝一点没事。”我嫂子用筷子头打了我哥的手一下,说:“你别把二小教坏了,小孩家不能喝酒,就只喝这一杯啊,不能再倒了。”我哥笑着说:“二小都上高中了,也不小啦,在家里也不是没喝过,你说是不二小?”说着他向我挤了挤眼,我说:“在家里也喝过,干活累了也喝,夏天太热。”我嫂子瞪了我哥一眼,说:“你别在那里挤眉弄眼的,今天就这两瓶啤酒,你们谁想喝就喝吧!”她的话音刚落,佳佳就高声叫了起来,“我也喝一杯!”我嫂子瞪了他一眼,笑着说:“你给我滚一边去。”佳佳说:“你不是说谁都能喝吗?”我嫂子说:“谁都能喝,就是你不行。”佳佳嘿嘿笑着说:“爸,你看我妈,说话不算话!”我们大家都笑了。

第二天,我哥去上班了,我嫂子也到学校去开会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小谦、佳佳,他们问我想到哪里去玩,我想起几年前小谦跟我说起的公交车、高楼和冰激凌,那些在我心中仍然留着不可磨灭的好印象,就说:“咱们出去坐公交车看看高楼吧?”小谦说:“好啊,咱们走。”佳佳说:“天这么热,咱们跑大街上去干啥呀。”小谦说:“你懂什么,叔叔刚来,咱们带他出去逛逛,也熟悉一下环境,多好呀!”佳佳说:“那好吧,咱就出去逛一逛吧。”我们三个下了楼,走出家属院,路上不断有人跟他们打招呼,也有人问他们,“这是谁呀?”小谦就停下来跟他们说:“这是我叔叔。”那人接着问,“你叔叔才这么小啊,刚从老家来呀?”小谦说:“是呀,昨天才來的。”那人摸摸他的头,又问,“你们去哪里呀?”小谦说:“到外边去转转。”这样一路说,一路走,遇到的人都认识他俩,小谦跟我说:“这都是我爸的同事,不是叫大爷就是叫叔叔,都住在这院里。”说着话来到小区门口,大门右边有一个小卖部,门口搭着个凉棚,摆满了西瓜,还有切成两半的,红红的很诱人。我们正要出门,迎面一个小男孩骑着自行车朝小谦而来,在他面前停住,一只脚踩地,说:“李德谦,你的暑假作业写完了没有?”小谦笑笑说:“没呢,你写完了?”小男孩说:“也没呢,那你还出去玩呀?”小谦说:“我叔叔来了,我们出去转转。”那小男孩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对小谦说:“那你快点写,过两天我去找你啊。”说着他朝小谦挥挥手,蹬上自行车走了。出了小区门口,向左走了一会儿,路旁大树下有一个公交站牌,我们站在站牌下等车,我问小谦,“这是哪个方向,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有点转向。”小谦笑着说:“我刚来的时候也转向,好长时间才转过来,那个门是东门,这边是北。”佳佳也说:“他们这边不分东南西北,只分左右,真是别扭。”正说着,来了一辆车,在站牌前停下,一个女售票员站在门口吆喝着,小谦拉着我说:“叔叔,我们上车吧。”我跟着小谦、佳佳上了车,售票员问,“你们到哪里下呀?”小谦看了看我说:“咱们到哪里下呀,要不到百货大楼下吧?”佳佳说:“到百货大楼干啥,又不买东西。”售票员看了看我们说:“你们到哪里去自己都不知道呀?快点,都等着呢。”小谦掏出钱来,跟她说:“就到百货大楼下吧。”我赶紧从裤兜里掏出钱来,说:“我来我来”,想跟小谦抢着付钱,售票员看了我一眼,没接我的钱,将撕好的车票和找的钱塞到了小谦手里。小谦说:“没事,叔叔,我来就行,我妈给我钱了。”说着又拉我在车上坐下,他和佳佳坐在了我身边,车上人少,几乎都是空位,哐当哐当地向前开着。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转头看着窗外的风景,先是绿树成荫,接着前面出现了零星的高楼,再向后高楼就连成了片。小谦坐在我旁边,不断地跟我介绍:“这是市医院,这是油田指挥中心,这边是市三中,这个学校升学率高,可难考呢,我爸还说让我考这个学校呢,我可考不上。”说着呵呵笑了起来,佳佳说:“你还傻笑呢,小心咱妈打你。”小谦说:“我考不上你考呀,咱俩只要有一个考上,咱妈就得乐坏了。”

说说笑笑着,车子已经进了市区,我们在新华书店那一站下了车,向前走着,举目望去,到处都是高楼大厦,有五六层高的,有七八层高的,比我们家乡县城的大楼高出不少,看上去虽然有些差异,但我却没有了当初听小谦谈起时的惊喜,又觉得刚才乘坐公交车的感觉也很一般,就跟和我嫂子所坐的长途客车差不多,反而没有长途客车舒服随意,窗外的风景也没有黄河泰山那样富有冲击力。新华书店很大,里面有很多书,我们在里边转了一下,看了看书,就出来了,佳佳说:“好不容易出来了,还看什么书,咱到外边去玩吧。”顺着大街走了一会儿,我们看到一个街心公园,便走进去歇凉,公园里有假山,有各种树木,还有一个小孩玩的游乐场,那种浓荫蔽日的感觉,跟我们村小河南沿那片小树林很像,我们找到一个长凳坐下来。小谦看到不远处有一个摆着冰柜卖冷饮的,便跑了过去,一会儿手里拿着三个冰激凌回来了,佳佳嘿嘿笑着说:“今天你请客呀,这么大方。”小谦说:“这不是咱叔叔来了吗?要是就你一个人,我才不请哩。”说着他将冰激凌往我前面一摆,说:“叔叔,你挑一个!”我笑着说:“哪个都行。”佳佳说:“叔叔,你尝尝巧克力的,巧克力的好吃。”说着从小谦手中拽出了那个巧克力的,塞到了我手中,顺手从小谦手中抢走了另一只,小谦说:“就你抢得快,我想吃这个酸奶的呢!”佳佳哈哈笑着说:“先下手为强,你吃奶油的吧,下次我再跟你换!”说着我们便撕开包装纸,吃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吃冰激凌,还是巧克力的,以前我吃的都是冰棍。吃着冰激凌,我想起了以前的事,问小谦,“你那次从你爸爸这里回去,在咱老家,我跟小印、小涛正从代销点的房上往麦秸垛上蹦呢,后来我们坐在麦秸垛上聊天,你说在你爸爸这里坐了公交车,看了高楼大厦,还吃了冰激凌,你还记得吗?”小谦笑着说:“吃冰激凌我有印象,走的时候我还买了一块,给你带着呢,可惜走到半路就化了,我说公交车和高楼了吗?我都不记得了。”我也笑着说:“你说了呀,你说公交车很好,高楼很高大,我才印象这么深刻,才想来看看。”小谦说:“那你这回在这里好好看看。”佳佳说:“我呢,那一回我来了没有?”小谦说:“谁管你呢,你那时候是个小屁孩。”说得我们三个都哈哈大笑起来。

回去的时候,我们三人都很兴奋,我们在大街上奔跑打闹了一阵,弄得浑身都是汗,又坐公交车回到了我嫂子家。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哥问我们去哪里了,小谦说:“坐公交车去市里转了一圈。”我嫂子说:“你们多陪你叔叔出去玩玩,我这几天参加学校的培训,等完了咱们一起到黄河入海口玩去,但是你俩别忘了写作业啊。”

第三天,我哥和我嫂子去上班了,我们三个在家哪里也没去,那时正演电视剧《楚留香传奇》,我们在家窝在沙发上,看了一天电视。到傍晚的时候,小谦说:“我们到我爸单位去吧,看看他在做什么。”于是小谦和佳佳骑一辆自行车,我骑一辆自行车,到我哥单位去,那地方离家属院很近,一会儿就到了,小谦和佳佳跟我哥的同事打着招呼,来到了我哥的办公室,我哥正在桌前坐着抽烟,我哥见我们来了很高兴,说:“你们咋来啦?”小谦说:“我们来接你,爸你这屋里烟太多了,你还抽。”我哥呵呵笑着说:“回家可别跟你妈说啊,对了,我们这食堂里今天中午做了红烧排骨,我多打了两份,放在那个盆里了,等走的时候别忘了端走,晚上跟你叔叔咱们吃排骨。”又说:“你们先出去玩一会儿吧,我这儿还有点事,等处理完咱就走。”我跟小谦、佳佳来到院里,我打量着我哥办公的地方,这是一栋二层小楼,外面有风雨剥蚀的痕迹,看样子有些年头了,楼前有几棵粗壮的梧桐树,宽大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摆着,院子很大,停了不少车辆。等了一会儿,我哥就出来了,他骑一辆车带小谦,小谦拎着那盆红烧排骨,我骑一辆车带佳佳,迎着红彤彤的夕阳,回家了。

第四天,我嫂子和我哥仍然去上班了,小谦和佳佳带我到她们学校去玩,这也是我嫂子任教的学校,小谦在这里读初中,佳佳读小学。由于是在假期里,学校里没有人,小谦和佳佳带我参观了他们的教学楼,学校里的操场,篮球场,足球场,游泳池,游泳池里没有水,我们坐在池边的台阶上,看着蓝色的池底,小谦说:“一到放学后,就有好多人到这里来游泳。”他们学校的设施比我们学校好多了,我所就读的县一中虽然是全县最好的中学,但教室还是简陋的红砖房,没有足球场,没有游泳池,篮球场也只是在操场上有两个篮球架,操场也只是一块空旷的土地。看到他们的学校这么宏伟漂亮,我很羡慕,说:“你们在这个学校里上学,多好啊!”佳佳嘿嘿笑着说:“好是好,要是我妈不在这里就更好了。”小谦说:“佳佳你说啥呢,咱妈要是不来,咱俩能到这儿来?不过我妈是管得严了一点。”佳佳说:“你是个好学生你怕啥?我是个坏蛋,刚来时有人欺负我,我就打回去,把他们都打怕了,可是到后来,我这边刚想打架,马上就有人告到我妈那儿去了,把我叫到办公室,当着所有的老师,就是一顿泚。”说着话,我们来到了学校的西墙边,这时正是下午三四点钟,阳光还很强烈,西墙的影子倒映在地上,轮廓十分鲜明。墙边种着一棵树,是我所没见过的,树干很粗,但树叶却很细小,像一片片绿色的羽毛,看上去特别柔嫩,细腻,树冠上还开着火一样鲜红的细碎的小花,远看像一朵朵硕大的鸡冠子,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树,就问他们是不是知道叫什么,佳佳挠了挠头说:“我也不知道这树叫啥。”小谦说:“我记得老师说过,好像叫凤凰木。”佳佳说:“什么凤凰不凤凰的,我先爬上去看看。”说着像猴子一样窜了上去,三下两下爬到树冠上,随着他爬,树干微微晃动,树上的红色花瓣和黄色花蕊纷纷落下,在地上落了细碎的一层。佳佳在树上还喊:“叔叔,快上来呀。”我也来了兴致,也像佳佳一样飞快地爬上了树,骑在树杈上,我们放眼四望,好像回到了在老家爬树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小谦也爬了上来,他对佳佳说:“你往上一点。”佳佳向上爬了一个树枝,我向上一看,他好像坐在绿色云朵包裹的红色花冠上,向下一看,小谦的头上落满了红色和黄色的花瓣,我们三人相互看看,都高兴地哈哈笑了起来,在那一刻,我们像真的融为了一体。但我也清晰地感觉到,小谦和佳佳长大了,跟我也有了心理距离,他们已不再是当年在家跟着我玩的小孩了,而是融入并熟悉了城市生活的孩子,虽然我们有割不断的亲情血脉,但他们越来越像是城里的孩子了,而在他们眼中,我或许还是那个乡下孩子,虽然我辈份、年龄都比他们大,但他们却时时处处想要照顾我,这让我感觉到了他们的好意,也感觉到了与他们情感上的隔膜,他们越照顾我,我心里反而越感到拘谨不安。

那天晚上回到家,吃饭时,我跟我哥和我嫂子说:“我想回家了,过两天就回去吧。”他们都很惊讶,我嫂子说:“才来了这两天,就想家了?别忙着回去,等我学校的事完了,我们一起去海边玩,你哥到周末也有时间了。”我哥也说:“这么急着走干啥?今天涛哥来电话了,听说你来了,还说让我带着咱全家去他家吃饭呢,你先别走,怎么著也得去涛哥那里吃一顿饭呀。”涛哥就是衍奎大爷家的那个大哥,当年跟我哥一起到油田来的。我跟我哥我嫂子说我还是想走,他们又劝了我几句,见我态度很坚决,我哥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我们队上的小张也是咱那里的,他说最近要回家,我问问他什么时候走,你跟他一起走吧?你一个人走,在路上我们也不放心。”我说好。到了晚上,我哥跟我说,小张明天早上一早就走,你就跟他一起走吧,他明天来接你。我说行。

第五天,一大早,我哥将我喊起来,我嫂子做好了早饭,我也吃不下,勉强吃了几口,我哥又将小谦和佳佳叫起来,说我要走了,他们惺忪着双眼跟我打招呼,说着话,这时小张在楼下喊了,我哥和我嫂子便带我下楼,小谦和佳佳跟在后面。下了楼,我哥和小张抽了一根烟,嘱咐了他几句。小张就上了卡车的驾驶室,叫我从另外一个门上来。我也进了驾驶室的门,大卡车启动了,我哥和我嫂子、小谦和佳佳都在向我们挥手,我也朝他们挥了挥手,车子一转弯,他们就不见了。

二十六

此后二十年间,我哥和我嫂子很少回来。即使在过年的时候,也只是寄一些钱给我爹娘和后街我嫂子的父母,人也不回来,除非家里发生什么大事。我奶奶、我舅舅、我大舅、我爹和后街我嫂子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们才回来,平常里都是三五年不回来。后来我哥还说,他那时候最怕接到家里的电话,尤其是半夜来电话,一听到电话铃响就心惊肉跳,不是这个有病了,就是那个有事了。

我哥我嫂子不回来,我娘心里很难受,她从一进腊月就开始盼着,盼到年底才收到一封信,说今年不回来了,她就叹口气说:“今年又不回来了。”我姐姐说:“回来不回来的有什么打紧,家里又不是没人陪着你?”我娘说:“过年呢,还是回家好啊。”我姐姐说:“我哥在那边多少年了,现在我嫂子也过去了,人家一家人团圆了,那边就是他们的家了。”我娘摇摇头不说话了,我姐姐又笑着说:“他还不想你呢,你还想他做啥?家里这些人就不是你的孩子了?”我娘也笑了:“谁说不是了?瞧瞧你这张嘴。”

这二十年间,我也发生了很大变化,我考上大学,离开我们村来到北京,也在这里工作了,我也从一个乡间少年成了一个在城市里讨生活的人。这个时候,我反而更加理解我嫂子了,城里有城里的生活方式,跟乡村不一样,城里不太注重大家庭,而更重视小家庭,而我娘、我姐姐和我还是用传统乡村的眼光去看,便不免会有些失望,而如果以城市里的眼光来看,我嫂子做得也很正当。我还听说一件事,是我们乡里一个大学生娶了一个城里家庭的女儿,住在县城新买的楼里,他家里的人去他家,都要脱鞋、消毒才能进家门,后来家里人就很少去了,这在我们那里也传成了一个笑话,说起这个人来大家纷纷摇头,说:“进他家门还得消毒”,都表示难以理解,难以置信。但从城里的角度来说,进门脱鞋也是一个基本规则,只能说他们太超前了,让我们乡下人很看不惯。与之相比,我嫂子就好多了,至少没有这么出格的行为。我虽然渐渐理解了嫂子,但却很难改变早年的印象,在感情上跟她亲近不起来,我感觉最亲的还是我娘和我姐姐,觉得跟她们是一体的。但我嫂子留给我的那些印象,也让我更加注重与家里人的交流和联系,现在我比嫂子当年更像一个城里人,城市人的生活和思维方式已渗透进我的血液,随着我离开家乡时间越来越久,我对家乡的礼俗也越来越陌生,但我回到家里却更尊重家里人的想法,按照家乡的礼俗去做那些该做的事。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在我哥我嫂子过年不回来的时候,我要代替他们到后街我嫂子的娘家,去给小谦的姥爷姥姥去拜年。

那时候每年的大年初一,早上起来,在给我们院里的长辈拜完年之后,我就回到家里吃点饺子,再睡一小会儿,到九点钟,我娘就把我叫醒,说:“到你嫂子家去拜年吧。”我磨磨蹭蹭地不愿意去,我娘就说:“你嫂子的兄弟每年都来,咱不去不好,你哥不在家,你就去一趟吧。”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兴起的,女婿要到岳父家拜年,而我哥不在家,我还得代替他去,于是我骑上自行车到后街去。

远远地望见那棵老梨树,在冬天里落光了叶子,显得分外简洁,但枝干盘曲遒劲,像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看到这棵老梨树我就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这时小谦的姥爷已经去世了,他姥姥和他舅舅住在那座五间的堂屋里,他舅舅住在正房,他姥姥一个人住在东面的厢房里,每次我走进这个屋子,就想起小时候到这里来的情景。这时小谦的姥姥已经八十多岁了,她比我娘还要大几岁,但身体还很硬朗结实,总是慈祥又和气地问我,“你哥来信了吗?”“你嫂子又来电话了吗?”面对她热情恳切的话,我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跟她说几句问候的话,便匆匆告辞了。骑车走了很远,回头看看,那棵老梨树仍然矗立在那里。

这时候我也到我哥油田的家里去过两次,一次是我读大学时的一个暑假里,我哥我嫂子在电话里总是说让我到他们那里去玩,于是有一年我便去了,到了那里,我哥我嫂子很热情,小谦和佳佳都陪着我,但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我在这里也没有玩伴,待了几天觉得待不住就回家了,还有一次是小谦结婚,那时我已经工作了,我娘打了好几次电话叮嘱我一定要参加,说你是他唯一的叔叔,咱家里也不去人,你去就代表咱们全家了,我实在拗不过她,于是专门请假去了我哥那里,在婚礼的前一天到,在婚礼的第二天就回去了,这也是我第一次参加城里人的婚礼,在一个酒店大厅里摆了五六十桌,场面极为宏大,来的人很多,但也有一些人是远房亲戚或较疏远的亲友,他们不等吃完就开始打包,甚至菜一端上来就开始往自备的塑料袋里倒,全然不顾同桌人的白眼,开席不到半小时就开始有客人陆续退场,一个小时就只剩下两三桌了,这些都跟我在家乡见到的婚礼完全不同,让我的印象极深。在这两次去我哥家里的时候,我嫂子对我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或许是因为我不再是乡下的穷小子,而是大学生是在北京工作的人了,她便高看一眼有些尊敬客气了,但这样明显的转变也让我感觉别扭,而她在面对我娘和我姐姐时仍然是那种客气中又有点轻视度,虽然我早就已经习惯了,但仍有点不舒服,感觉这不像是对待家里人的态度。还有一点,让我嫂子觉得别扭但又不好意思明说,但我也能感觉得到,那就是我考上了大学而小谦和佳佳都只考上了大专,按家庭条件、教育投入程度来说,考上大学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我,但命运确实很奇特,我也很奇怪,后来我想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我嫂子管他们管的太严,强迫性太强,让他们做什么就得做什么,不让做什么就绝对不能做,她让他们学习一直学到深夜,長此以往,学习对他们来说就成了一种负担,避之唯恐不及,而我呢,正因为没有人管我,我反而喜欢上了看书。长大后小谦和佳佳对我嫂子事事都要做主的强制性也有所反感、反抗,不止一次对我说,“你看看我妈,又开始管这管那了。”

在这两次去我哥家的时候,每次我嫂子都提起要去黄河入海口看看,说那里的风光很美,黄河与海水交融为一体,金色的沙滩,茂密的芦苇,碧海蓝天,白云悠悠,简直是人间仙境,但每次都没有去成,我不知道我嫂子只是说说而已还是确实无法前往——没有时间,找不到车等等,但她每次都说每次又都无法成行,却让我既向往又不免失望。直到多年之后,我才跟另外的朋友看到了黄河入海口的壮观景象,想起我嫂子来不禁感慨万千,但这时我嫂子已经去世很久了。

其实我嫂子的病早有端倪,我嫂子到我哥那里去了没有几年,就开始耳鸣,到各个医院去看也没有看好,发展到后来她的耳朵几乎就失聪了,跟她说话需要大声喊,她着急,家里人也着急,有时家里人说话她听不到就会生气,就会大声嚷叫,在学校里上课也是这样,所以跟学校里的老师、学生的关系很难处好关系,好在这时她已快到退休年龄了,学校里也只好安排她上一些不需要直接交流的课。在我娘八十大寿的时候,我哥和我嫂子都回来了,我也回去了,在家里见到了他们,在那之前我们有好几年没见了,我发现我嫂子瘦了很多,可能耳背的时间长了,人也显得有点呆。后来我哥和小谦才跟我们说,我嫂子胃里有毛病,是绝症,到很多医院去看过,都说治不好,让回去好好养着吧,这个消息他们没敢告诉我嫂子,一直在隐瞒着她,我们听了之后都很难过,我姐姐说话时还流出了眼泪。

到第二年夏天,我嫂子的身体就不行了,接连住了几个月的院,医院几次报了病危,我哥打电话把我姐姐叫了去,后街小谦的舅和姨也去了,轮番看守着她。有一天晚上,我哥打电话给我,说你嫂子快不行了,你要是能抽出时间,就来看看她吧。我娘也给我打电话,说让我一定要去看看,“咋说也是你嫂子哩,就是不为她,也为你哥为下边的孩子呢。”那段时间我单位的事情正忙,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单位请了假,之后就抓紧时间订票,但时间太晚了,第二天的火车票都已卖完了,我又在网上查询机票,终于买到了飞往那里的那次航班——也是唯一的航班,时间是七点二十,这意味着我五点以前就得从家里出发,但买到票心里也就踏实了。我又给我哥打电话,跟他说了我的安排,我哥的语气明显轻松下来,说:“你嫂子还担心,你来不了呢”,又说:“我们就在医院,你下了飞机打个车,直接到医院就行”,接着把医院的名称告诉了我。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打车飞奔机场,顺利登上了飞机。在飞机狭小的空间里,我想闭上眼睛小睡一会儿,但怎么也睡不着,眼前翻来覆去都是过往的生活画面,我所熟悉的嫂子还是在乡村生活的嫂子,那时她年轻,心高气傲,又要上课,又要带两个孩子,时常骑着自行车在家和学校之间穿梭,也真是不容易。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心酸,睁开眼睛看看,身边的人都坐在座位上假寐,这时透过舷窗,我看到了大块大块的白云,或许是快到海边了,天空的白云又多又密,像一个个奇峰峻岭,飞机穿越云层,会引起轻微的震动,空姐和机上的广播赶紧抚慰乘客,我却充耳不闻,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奇形怪状的云朵。

八点半下了飞机,我打车直奔医院,在医院门口下了车。我哥和我姐夫正站在铁栅栏门前抽烟说着什么,看到我便走过来,我忙赶上前问他们我嫂子的情况怎么样了,我哥说现在已脱离危险,转到普通病房了,又说今年春天以来一直住院,这次住院已有二十多天,几天前吃不下饭,食道可能也有肿瘤,但现在她体质太弱,已无法插胃镜,现在只能靠打点滴维持,前天晚上病危,抢救了两次,所以哥哥才匆忙给家里人打电话。我给他们每人递了一支烟,问现在谁在病房里照护,他们说我姐姐和小谦的舅和姨都在上面呢,昨天晚上都守了一夜,又说一会儿小谦和佳佳来换班,让他们都回去休息一下。我们抽完烟,掐灭烟头,便走到医院里面,我哥在前面,穿过门诊楼,带领我们来到住院部,他的脚步走些不稳,可能是这些天太累了。我和姐夫跟在后边,他问我一些工作生活上的事,我随口应答着。天已经很热了,进了楼里才感觉到凉爽下来,外面的阳光照得玻璃明晃晃的。到了五楼,我哥叮嘱我说:“现在还没跟你嫂子说是啥病呢,你也别跟她说。”到了门口,正要进去,我姐姐朝我们摆摆手,意思是先别进去,她轻手轻脚地出来,跟我们说:“刚睡着”,又问我什么时候来的,寒暄了几句,又说:“你们先找个地方歇会儿吧,等醒了我再叫你们。”我说进去看看,她说:“先别进去了,里面人太多,护士还向外赶人呢。”于是我和我哥、我姐夫便离开病房门口,顺着长廊走,走到两个病房楼之间连接的廊道上,那里很宽阔,摆着些长椅,也有病人的家属躺在那里睡觉。我们在空闲的长椅上坐下来,随意聊着天,平常里我和我哥、我姐、我姐夫见面都是在老家村里,大多是围着一张桌子喝酒聊天,现在突然在一个陌生的现代化环境中相遇,感觉有点怪异,我们在这里说着话,不时到病房门口去看看,或者到楼下去抽根烟。

上午十一点多,我姐姐走过来,跟我说:“嫂子醒了,叫你呢。”我便站起来,跟我姐姐往病房那边走,这是一个有三张病床的病房,我嫂子在最里面一张病床上,到了那里,我跟小谦的舅和姨打了声招呼,便来到我嫂子病床前。我嫂子半躺在床上,人很瘦,眼睛很大,见到我来了,她的眼泪流了出来,说:“二小,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她这么一说,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说:“嫂子,别这么说呀。”我姐姐和小谦的姨也说:“你看,见到二小该高兴呀,你说你还哭啥呢。”我嫂子抓住我的手说:“你看看,我这手都成啥了?”她的手很瘦,有些萎缩,有点凉,我说:“没事呀嫂子,慢慢就好了,你好好养病吧。”我嫂子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能不能好。”我姐姐和小谦的姨说:“肯定能好,你别老想着不好的事,啥事都往好处想,就行了。”我嫂子点点头,靠在枕头上休息了一会儿,又断断续续跟我说了半小时左右,主要是说她本来想退休后跟我哥一起回老家,住在家里,也向父母尽孝,又说她到这边这么多年还是想老家,还是觉得老家好,以前在家的时候不懂,现在年纪越大,越觉得家里人亲,“现在越想以前的事。越觉得对不起咱娘,也对不起后街我娘,等我的病好了,我就回去好好在她们面前尽孝。”说着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我姐姐和小谦的姨说:“别说这些了,你先养好病要紧。”“等你好了,回去再孝顺她们,她们都盼着你回去呢。”说着我姐姐向我示意,让我告辞,小谦的姨说:“说得时间不短了,你该歇会儿了,二小坐了一路车,也累坏了,有啥话以后慢慢再说吧。”我站起来,跟我嫂子说:“嫂子,你好好养病吧,我先走了。”我嫂子看上去很累了,靠在枕头上点了点头,又对我说:“你吃饭了没有,怎么吃饭呀?”我姐姐说:“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叫他几个一起吃就行。”说着她拉了拉我,我们一起走了出来。

中午小谦从单位赶了过来,我们在医院的“营养中心”吃了饭。下午我们走到病房楼走廊的长椅上歇了一会儿,不时去看看嫂子的病情,那里有空调,我又困又累,还在那睡了一会儿。下午五点多钟,我姐姐、小谦和小谦的姨在那里守护病床,我哥带着我和姐夫、小谦的舅,回到了我哥的家。还是那座五楼的房子,但跟我最初见到的印象不同,显得又破又旧,家里的东西都没收拾,胡乱摆放着,我嫂子是个爱整洁的人,如果看到家成了这个样子,肯定会生气,想到这里我又有点心酸。家里空调坏了,也没时间找人修,屋里热得不行,我哥把电扇打开,呼呼吹着热气,又切开一个西瓜,让我们吃。我们在客厅沙发上随便坐下,拿起扇子扇着,我哥说:“你嫂子这一病,家就不像个家了。”又打电话给楼下熟悉的饭馆订了几个菜,又打开电视,正播放着新闻,他又说:“她住院这些天,家里也没个人,一回来我就看看电视。”我姐夫和小谦的舅舅说:“这么多天你也累坏了,这两天咱家里人来了,你也抓空多歇歇。”我哥叹了口气。一会儿菜送上来了,我们七手八脚地把菜摆好,我哥说:“咱喝点啤酒吧,按说是不该喝,可你们好不容易来了,天又热,喝点啤酒也好解解乏睡觉。”说着他去冰箱里拿出几罐啤酒,分给每人一罐。喝着啤酒,我才感觉到一天的疲累僵硬慢慢缓解冰释了,我哥又详细跟我们讲述了我嫂子这次发病和治疗的经过。晚上睡觉时,我哥安排小谦的舅舅去那一大间,我去那一小间,他和我姐夫客厅在沙发上睡。小谦的舅舅还想推让,说:“你去那间吧,也睡个囫囵觉。”我哥说:“别让了,咱早睡早起。”我那小间里电扇吹的也是热风,半夜里我醒了好几次。

第三天早五點起来,在我哥家里简单吃了早饭,到病房去,嫂子的病情好些了,不像前天晚上那样吓人,但仍是吃不下饭。我们在那里守护着,让我姐姐和小谦的姨回家休息,小谦还要去单位上班。我哥在病房里守着,我们几个在走廊里坐着,时而到病房去看看,时而到楼下里抽烟聊天。十点左右查房时,病房里不让太多人在那里,我和我姐姐、姐夫到对面的振华商场去逛了一下,一路从一楼走到五楼,他们都在说贵,我姐姐本来想给家里的孩子买一件裙子呢,看了看贵得令人咋舌的标签,也没有买。我看嫂子的病情稳定了,单位的事情又多,而在这里既忙碌,又无所事事,我的生活规律也被完全打乱了,整日处于浑噩的状态中,便对我姐姐说想回去。我姐姐想了想说,她跟我哥说。下午在走廊时,我姐给我哥说,嫂子现在病情稳定了,这里用不了这么多人,就让我和姐夫先回去吧,我哥说,小谦的姨也说要回去,于是说定了明天一大早动身,留下我姐姐和小谦的舅舅继续在那里。晚上佳佳也来了,他和他姨一起陪床,我和我哥、我姐和姐夫一起回了哥哥的家,小谦找人把空调修好,回去后我们又聊了半天,后来各自去休息。

第四天早上一早起来,我跟我哥、姐夫坐小谦的车去医院,到了病房,我和嫂子寒暄了几句,说:“嫂子,我回去了,等你好了我再来看你。”我嫂子点了点头。随后我们便坐小谦的车一起去汽车总站,到了那里,小谦给他姨和我姐夫买了回我们老家的车票,他们的车是六点半发车,时间快要到了,我买的是去北京的车票,是八点的,我和小谦送他们上车。他们走了之后,我对小谦说:“你也回去吧,不用送我,我一个人上车就行。”小谦说:“好,叔叔,咱先抽根烟。”于是我们靠在车站的红墙上,默默地抽烟,小谦说:“我妈这病,怕是好不了了,她好强了一辈子,谁想到得了这病呢……”我说:“也别想这么多了,谁也不想得这病,得了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们熬了这么多天,也得多保重身体。”小谦点了点头。抽完烟,小谦跟我告别,独自开车走了。我想起我嫂子最初带我到这个城市来的那个黄昏,想着小谦、佳佳我嫂子和这个城市,一个人在汽车站外坐了很长时间。

过了不到一个星期,我哥打电话说我嫂子去世了,她的葬礼将在三天后举行,问我能不能去,我娘也打电话给我,让我一定要去参加,“你就这一个嫂子,哪怕不为她,也为你哥为孩子呀。”但那段时间我确实忙得不可开交,我感觉家里人都去也不少我一个,犹豫了半天,我还是跟我哥打电话说我不去了,我哥沉默了一小会儿说:“其实她活着的时候能见见面,就很好了。”放下电话,我也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我对嫂子的感情还不够深,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二十七

我嫂子去世后,我哥提前办了退休手续,回到了我们老家,在家里陪着我娘。那时我家的老房子拆迁了,村子在西部盖起了高楼和小区,我们在那里给我娘买了一套房子,她就一个人住在那里。我哥在小区里另买了一套房子,每天过来给她做饭,照顾她的饮食起居,陪她说说话。我娘八十多岁了,她除了腿脚有点不灵便,眼睛有点看不清之外,身体都很健康。她时常说:“你嫂子就是没福,现在孙男嫡女的一大家人,她要是活着,该有多好呀!”

我嫂子去世的消息,一直没有告诉小谦的姥姥,这时小谦的姥姥也是九十岁的人了,他们担心她心里难受,身体撑不住,便一直瞒着她,没敢跟她说。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小谦仍像以前一样,给他姥姥打点钱,电话里他姥姥总是问起他妈,小谦和我哥总是说:“她没在家”,“她到学校去了”,“她出差去了”,等等,他姥姥再问,他们就含混几句,模糊过去了。他们都知道,我嫂子对她娘家的事很上心,要是她在世,根本不可能这么长时间对他姥姥不闻不问,小谦的姥姥也知道,所以她心里很纳闷,总是不停地问,但是他们既然要隐瞒,每当她问起时,便随口编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到后来他姥姥也不怎么问了,大约她心里也有了不祥的预感。那时我哥就在我们村里住着,也不敢到后街去,小谦的姥姥时常在那棵老梨树下坐着,要是遇到了她,让她认了出来,该说什么呢?每年春节我回家时,仍然代替我哥和我嫂子到小谦姥姥家里去拜年,见到我,她就会问,“你哥来电话了吗?”“你嫂子来信了吗?”“小谦啥时候回来呀?”我明明知道他们在瞒着他,但是也不好说什么,只好敷衍地说一些他们都很好,快回来看你了之类的话。

六年之后的清明节,正是梨花开放的时候,小谦的姥姥去世了。小谦和佳佳匆匆开车赶了回来,他们到我家跟我哥说了几句话,就到后街去参加他姥姥丧事的筹备了,他姥姥九十多岁去世,在乡村里算是喜丧了,乡间又有乡间的礼俗和规矩,所以丧事办得很隆重,而又不過分悲伤。那时我正好赶在家里,也参加了吊唁。

走出他家的大门,看到白得像漫天大雪一样的那棵老梨树,我想起了我嫂子,想起了她在病床上跟我说的那些话,我嫂子走在了她娘的前面,她的心里该是有多不舍啊,她把娘遗留在这世上又有谁像她那样关心和照顾呢?而我嫂子的娘,就坐在这棵老梨树下盼着女儿回来,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看着梨树开花,结果,一天天长大,成熟,又眼看着梨树的叶子飘零满地,冬天的大雪覆盖了村庄,内心里又该是如何悲苦呢?我想象着如果我嫂子和她娘在那个世界见了面,又该说些什么?又想到我家和油田离得那么远,她们两人不知能不能见面,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想着这些,我走过那棵老梨树,走得越来越远了,走到路口,我回头看看,那棵老梨树仍然矗立在那里,似乎仍在等待我嫂子归来。

风一吹,落了满地的雪。

(责任编辑:陈婉清)

李云雷一九七六年生,山东冠县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现为《小说选刊》副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青年委员会委员。著有评论集《重申新文学的理想》《新时代文学与中国故事》等,小说集《再见,牛魔王》《沉默的人》等。曾获冯牧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二〇〇八年年度“青年批评家奖”、十月文学奖、《南方文坛》优秀论文奖、《当代作家评论》优秀论文奖、《诗刊》二〇二〇年度陈子昂青年批评家奖、中国文联中国评协“啄木鸟杯”年度优秀作品奖等。

猜你喜欢
嫂子佳佳
人类从未踯躅
小种子发芽啦
欢乐的歌
兰嫂子的脱贫致富梦
南瓜灯
我的校园
选择
嫂子的笨办法
相亲
还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