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晓迪
唐代“ 九霄环佩”琴, 故宫博物院藏 。
当你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200多亿公里以外的太空中,一位“旅行者”正在穿越寂静的太空暗夜。
自从1977年美国“旅行者”号探测器发射升空,它已离开故乡地球46年。假如某一天,它终于靠近另一颗有地外生命存在的星球;假如这些生物拥有高等智慧,并成功截获了这个“天外来客”,他们会发现,那上面有一张喷金铜唱片。通过它,遥远的外星朋友们会欣赏到一段120分钟的“地球之声”:30分钟介绍地球、生命、人类等信息,余下90分钟,收录乐曲27首,从巴赫、贝多芬、莫扎特到印度的格拉、日本的尺八、爪哇的甘美兰,以及中國的古琴曲《流水》。
《流水》源自琴师俞伯牙与樵夫钟子期的故事,所谓“高山流水遇知音”,已成为中国人的文化记忆。演奏时,先是潺湲滴沥、响彻空山,继而群山奔赴、万壑争流,及至轻舟已过、余音消逝,让人思接千古,想起伯牙痛失知己、摔琴断弦的决然怅惘。
1977年美国“旅行者”号探测器上的喷金铜唱片,其中收录有中国古琴曲《流水》。
46年后,执行过“星际对话”的古曲,再度搭建起文明互鉴的桥梁。4月7日,广州市松原白云亭,古琴演奏家李蓬蓬为国家主席习近平和法国总统马克龙演奏了一曲《流水》。她所用的古琴,是收藏家何作如的私人珍藏,名为“九霄环佩”,制作于唐代,传世至今已有1267年。
李蓬蓬和“九霄环佩”的缘分始于7年前:“2016年,我就在一场音乐会上弹过它,独奏了《渔樵问答》,还与父亲琴箫合奏了《梅花三弄》。”李蓬蓬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在她之前,父亲李祥霆是这件“唐代宝器”独一无二的演奏者。
古琴的历史可追溯自3000年前。中国文人一直将古琴视作“生命伴侣”,历代斫琴师、演奏者们,以琴言志、抒怀、传情,留下无数故事,历经喧腾与冷寂,绵延不息。
这张“九霄环佩”琴,刻有隶书腹款“至德丙申”,为唐肃宗登基大典上的奏乐琴。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年份。唐天宝十五年(756年)正月,安禄山称帝,六月攻入长安,明皇仓惶入蜀。七月,太子李亨即位于灵武,改年号至德,是为丙申年。
传世名琴中,唐琴最古。“九霄环佩”是琴名之一种,“九霄”代指极高的仙界,“环佩”是古人佩于腰带上的玉饰,相碰时发出叮当悦耳之声。至今存世的“九霄环佩”一般认为有4张,除了此次李蓬蓬演奏的这张,其余3张,一存辽宁省博物馆,一存国家博物馆,一存故宫博物院。4张“九霄环佩”,均出自唐代蜀中斫琴世家雷氏。
雷氏造琴,历经三代,计有雷霄、雷俨、雷绍、雷威、雷震、雷文、雷迅、雷会、雷珏9人,前后120余年,琴史赞曰:“唐琴第一推雷公,蜀中九雷独称雄。”相传,雷威经常在大风雪之日,酣畅饮酒,披上蓑笠,深入峨眉山中,听辨树木,挑选其声“连延悠扬”的良材,砍伐造琴。
李祥霆1940年出生于吉林省辽源市,师从古琴大师查阜西、吴景略,1963年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并留校任教,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
李蓬蓬李祥霆之女,德国桃源琴社社长,任教于李斯特音乐学院。
“精妙天下无比”的“雷琴”,在宋代就成为文人、权贵们竞逐收藏的雅物。苏轼曾有一张家藏的“雷琴”,怀着一股“科学探索精神”,他居然将其“剖腹”,终于发现了雷氏的制琴奥秘:“雷琴”的纳音像小根蒜的叶子一样,中间有条线沟,当声音从琴面传入琴腔,会在这里产生余韵,这便是“雷琴”的不传之妙。
巧合的是,故宫所藏“九霄环佩”琴上,恰有一段苏轼的琴铭,虽不见于苏轼著作,真伪不明,却形象道出了“雷琴”的独特魅力:“蔼蔼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苍海老龙吟。”那美妙多变的琴音,或若蔼蔼春风拂面之轻柔,或若仙人琅琅环佩之悦耳,或若春燕呢喃作语之温婉,或如潜伏沧海老龙之低吟。
至清朝末年,这张“九霄环佩”被慈禧太后的侄子叶赫那拉·佛尼音布所收。据说,其家世豪华堪称京中第一,光是古琴,就有120张之多。1900年,他的贵公子生活戛然而止,120张琴只存6张。辛亥革命后,他改名叶潜,号诗梦居士,以“叶诗梦”为世所知,靠着行医、教琴维持生计。生活虽然贫困,但每日汲浆灌园,开窗对月,弹琴读书,也自有一番趣味。
他门下弟子,如汪孟舒、管平湖,后来都成为琴坛大家。此外还有一位“洋徒弟”,后来将这门古老的东方艺术带入了现代欧美世界。
1936年,荷兰人高罗佩来到叶诗梦家中学琴。他的正式职业是荷兰驻日外交官,能写一笔不坏的毛笔字、作合格的汉诗,后来还娶了一位中国妻子,在文章里经常“吾华”如何如何,所写的长篇推理小说《大唐狄公案》,风靡东西方世界。1940年,他完成《琴道》一书,这是第一部以西方视角研究古琴的著作,影响深远。
叶诗梦晚年,所藏古琴均陆续散去,这张“九霄环佩”,被“民初四公子”之一的溥侗用古帖换走。后来,溥侗移居沪上,“九霄环佩”亦成为上海琴坛重器,辗转多人后,于1952年被文物局收购,划拨故宫博物院收藏。
1937年,叶诗梦去世。也就在这一年,《天下月刊》刊载《音乐编年史》一文,评价中国乐器“多数仍旧相当粗糙和简陋”,结论是:“中国所有的乐器一定要加以改造,使它们重新发出符合西方音律的音阶。”高罗佩读罢感叹:“这真是一个荒唐的时代,人们将西方大师的名作抛向普罗大众,却将自己珍贵的音乐资源毁之殆尽。”
民国以来,古琴一度陷入危机,琴人叹知音难觅,世人则在外来文化和市民艺术的影响下,讥嘲古琴“难学、易忘、不中听”。琴坛的寂寞中,一批新人登上了历史舞台。
查阜西,江西修水人,出生那一年,“甲午海战”爆发。他的前40年过得极其跌宕:追随孙中山建设空军,流落乡间养雞养鸭,写文章翻译书,秘密加入共产党,“大革命”时坐牢亡命,妻子背弃而去……
北宋赵佶《听琴图》(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1930年,昔日的热血青年成了上海欧亚航空公司的秘书,工作之余,投身热爱的古琴艺术,与琴友们切磋技艺,欢若平生。他与彭祉卿、张子谦被称作“浦东三杰”,并因各自擅长的琴曲——《渔歌》《龙翔操》《潇湘水云》,得了别号:彭渔歌、张龙翔、查潇湘。
此时全国能琴者,不到200人。查阜西决心重振琴坛,找到曾将古琴引进北大的蔡元培,得到回复:“中乐是不行的,西乐已经被肯定了。”又找到报业巨擘、狂热的古琴爱好者史量才,对方答:“救国要紧,音乐可以不搞了。”这些最顶端的大知识分子的话,让查阜西感慨:“他们早已把古琴音乐送进博物馆中去了。”
琴坛的寂寞终究还要由琴人们自己打破。1936年春天,“浦东三杰”联络琴友,在苏州成立“今虞琴社”。他们交流琴学,征访琴人,编辑琴刊,参与者日众。
抗战爆发,烽火逼近江南,琴社随之星散。有人去了云南昆明,尽管时局动荡、生活困顿,依然在山水草木、诗书琴笛之间寄托生活的乐趣。还有人在上海“孤岛”内坚持活动,苦苦支撑。他们把岳飞的《精忠词》改编为琴歌《满江红》,公开演出。有人提出,此举恐怕会招来日寇之忌,琴社同人均无退缩之意,坚持演出。
琴心与剑胆,本就是一体两面。1946年,年过半百的查阜西重回党的队伍,投身于波澜壮阔的大时代。3年后,新中国成立,查阜西却不能欢呼——他正在香港默默从事着中央、中国两家航空公司的起义说服工作。一个月后,两航百余架飞机宣布起义,震惊一时。立下大功的查阜西却正式转行,去实现青年时代的古琴梦想。
1954年,北京古琴研究会成立。两年后,查阜西带领“古琴调查小组”开启全国普查,采访了20个地方、86位琴人,录下了262首琴曲,发现了许多人们认为已经不复存在的珍罕曲谱、旷代名琴。他们发现,此时全国能琴者,已不足100人。
当查阜西他们进行着惊喜夹杂悲观的调查时,吉林辽源的一个少年正痴迷地寻找着有关古琴的一切资料。
1955年,广播中一曲琴箫合奏《关山月》,让李祥霆第一次听到古琴妙音,“仿佛灵魂出窍”。他在旧书摊上买到一本《今古奇观》,里面《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详细描述了古琴的外观和结构。于是,父亲诊所用过的牌子成为面板,胡琴弦代替琴弦,钉子充当琴徽,他照着书中所写鼓捣了一年,自己做成了一张古琴。用这张粗糙的琴,他学会了《关山月》,并在新年联欢会上登台表演。
1961 年,古琴研究会音乐会。溥雪斋和管平湖弹琴,查阜西(右前)吹箫。
在古琴研究会,管平湖弹奏一张唐琴。
他鼓足勇气写了一封信,寄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请其转给查阜西,赐寄一点学琴资料。查阜西很快回信,表示愿意提供帮助。1957年暑假,李祥霆来到北京学琴,就住在查阜西家。62岁的琴坛泰斗带着17岁的中学生,去北海庆霄楼听昆曲,逛琉璃厂的书画店,临走前,还送他一张清琴、两支洞箫、一本《琴学入门》、一册《今虞琴刊》。回去那天,查阜西亲自送李祥霆到前门火车站,看天要下雨,又匆匆出站,买了一把雨伞,递到他手里。
第二年夏天,李祥霆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师从吴景略先生。往届学古琴的,都是强行调剂过来,他成为那里第一个因为喜欢古琴主动选择这个专业的学生。
冷门的艺术往往感召着炽热的青年。1961年,29岁的瑞典女孩林西莉走进了北京古琴研究会的院子。她每天抱着一张千年宋琴,倒两趟公共汽车,在人群中穿来行去,来到兴华胡同23号,见见那些“最博学的知识分子”。
紧挨着林西莉的屋子里,坐着温文儒雅的溥雪斋,他有时会轻手轻脚走过来,评点一下她的姿势。这位末代皇帝的堂兄,依然长袍马褂、瓜皮小帽,闲时坐在院里,怀抱三弦,边弹边唱,操弄起最喜欢的《鸥鹭忘机》,自我陶醉得兴致昂扬:“你听听,你听听,这音儿,这音儿!”
李蓬蓬用“九霄环佩”琴演奏《流水》。(视频截图)
管平湖也會过来看看这位外国女孩,并鼓励地点点头。他瘦弱矮小,满头灰白的头发,但当他把那双又大又黑、像树根一样凸凹不平的巨手在琴弦上摊开弹奏时,仿佛整幢楼都要倒塌。这双手不仅精于弹琴,用来修琴也是一绝。故宫名琴“大圣遗音”,曾被定为“破琴一张”,管平湖先将泥浆水锈磨退干净,再为琴重新装配紫檀岳山和承露,历经数十日,稀世之宝重新焕发神采。
1962年冬天,林西莉回国前夕,研究会送了她一张明琴“鹤鸣秋月”。她花大价钱买了一台德国“根德牌”录音机,录下了先生们弹奏的22首琴曲。近半个世纪后,她出版了《古琴》一书,成为介绍中国古琴的经典著作。那卷录音,成为许多名家最后的献艺记录。
1973年,李祥霆开始重新弹琴。1976年,他的老师查阜西突发脑溢血住院,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终于8月去世。
1977年,管平湖去世10年后,他演奏的《流水》随“旅行者”行云天际,长久回响于太空。
近百年来命若悬弦的古琴,也再一次迎来新生。李祥霆的比喻生动:八九十年代——早春二月;新世纪开初十年——渐入初夏,悄然升温。
70年代末,李祥霆在家中授课,房间狭小,李蓬蓬在旁耳濡目染,“被迫”听了许多琴曲。10岁那年,父亲让她上前一试,从此父女成师徒。
李祥霆爱琴如命,给家起名“醉琴斋”,有名言曰:“想学就能学会,喜欢就能学好,发疯就能学精。”对女儿也颇为严苛,“一个地方让你翻来覆去地弹,有时也会觉得很烦、很枯燥”。学琴一年后,李蓬蓬在政协礼堂独奏了一曲《酒狂》,正式迈上古琴舞台。她那时热衷模仿琴坛前辈,青春期的小姑娘,总被别人说“弹琴有老头味儿”。
社会上,能弹琴的人虽然比50年代初统计的“全国百人上下”多了一些,但是识古琴者依旧寥寥。在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李蓬蓬抱着一张古琴,从东门走到西门,近一半人不知道这是什么乐器。国门敞开后,邓丽君的情歌、校园民谣、西方摇滚乐携手而至,优雅古老的文化,正被势不可挡的巨潮淹没。
拐点出现在200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了世界第二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中国的古琴名列其中。这门沉寂的艺术,虽仍属小众,却已逢“初夏之暖”。
这一年,至德丙申“九霄环佩”琴亮相北京嘉德拍卖会。预展时,李祥霆特允按弹,“音入心脾,松透、苍古、润朗、雄沉,超乎想象”。最终,在香港做实业的泉州人何作如以345万元竞得此琴,“历来最古之琴得最高之价”,令举世瞩目。
何作如广邀名家前来弹奏,得到的评价是:“声音一般,徒有其名,令人失望。”不久,“九霄环佩”到京,送至李祥霆家中。他再次按弹,感觉一、二、三弦宏松、润透、雄伟、深厚异常,五、六、七弦则如常见之音量,显得一般。弹了3小时后,所有弦声都出来了。第二天,李祥霆赴何作如之约,来到一家茶艺馆。20平方米的房间,石地面,硬质墙壁及顶棚,毫不吸音,他先弹一曲《梅花三弄》,再弹《流水》《酒狂》《欸乃》,奇音顿起,举座赞叹。
良琴遇知音,此后文人雅聚、文化盛事,乃至国家外事活动,只要是李祥霆出席的重要演出,必有“九霄环佩”出现。“世上唐琴不足20张,我有幸弹过其中10张。”他告诉《环球人物》记者,“琴声如何取决于四:一、必须本身就是一张好琴。二、弹琴方法要好。三、演奏功夫要深。四、演奏者文化艺术修养要足。”在他看来:“古琴是一种高雅深邃的古典艺术,但这种艺术是普通人都可以欣赏、可以理解的。它高而可攀、深而可测、神圣而可解。”
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后,李蓬蓬开始出国游历,古琴始终相伴左右。在德国,她创办桃园琴社,组织音乐沙龙,还在魏玛李斯特音乐学院开办了古琴教室。“希望未来他们偶然听到古琴时,会说曾学过这个乐器。它来自中国,有7根弦。”李蓬蓬说。
今年3月底,李蓬蓬从德国回到北京,接到何作如先生的电话,请她来广州,参加一次非常重要的演出。这是一场世人瞩目的演出,也是一次难忘的、美好的古琴雅集。
“我轻轻地拨动其中的一根弦,它便发出一种使整个房间都颤动的声音。”林西莉在《古琴》里这样写道。从苏轼到马克龙,或许都从这令人颤动的声音中,窥见了幽渺堂皇的大唐气象。当千年古曲再度奏响,“高山流水”的古典佳话,也多了一份文明互鉴的时代内涵。人类命运休戚与共,互为知己携手前行, 或许是中国文化给予世界最精彩的天籁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