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域视角下村镇工业集聚区空间更新的价值实现机制
——以海珠同创汇更新治理为例

2023-05-05 08:45李明月周艺霖方萌杰
关键词:工业集聚海珠村镇

李明月,许 蕾,周艺霖,方萌杰

(1.华南理工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0;2.广东省土地调查规划院,广东 广州 520062)

一、引 言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外源性经济和“租地模式”[1]催生了村镇工业集聚区这类独特的工业园区。这类工业园区主要聚集在具有明显“城乡土地空间要素混杂”特征的珠三角“半城市化地区”[2],并长期在集体经济短视主义和混乱治理下形成“低质低效的路径锁定”[3]。村镇工业集聚区这类存量工业用地的更新成为现阶段我国城市提升土地利用效率,促进产业转型发展的重要途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2023年远景目标纲要》强调要加快转变城市发展方式和推进城市更新,改造提升老旧厂区等存量片区功能。2022年4月,广州市出台《广州市支持村镇工业集聚区更新改造试点项目的土地规划管理若干措施(试行)(公众征求意见稿)》强调要盘活和提高存量村镇工业集聚区工业用地利用方式。然而,产权破碎、内生动力不足等原因阻碍低效村镇工业集聚区空间的更新治理和产业转型升级。

近年来,学者多从利益博弈[4]、产权博弈[5]、剩余权[6-7]等新制度经济学视角解释存量用地更新的政策变迁及利益分配机制。部分学者认为存量建设用地治理变迁的背后是空间治理结构的转型[8],运用空间的视角解释创意产业园类的文化空间[9-10]、工业遗产[11]和文化旅游空间[12]的演变过程及其背后的驱动机制,发现权力、资本和社会之间互动关系的嬗变影响着空间生产。政府是城市空间治理的主体,治理角色随城市更新实践逐渐从“合伙人”转型为“监管者”[13],更加重视政府力和社会力的平衡[14]。“租差”[15]是资本介入城市更新的重要动因,城市基础设施的完善和建成环境的改善推动潜在地租持续增长,当潜在地租与实际地租之间的差额足够大并产生可观的利润时,资本将再次进入并通过城市更新捕获租差。但资本主导的城市更新可能导致排他性和单一化的“绅士化”[16],容易产生空间正义问题。空间交织着各种社会关系,它并非空洞和机械的空间,也是物质和精神统一的空间[17],这使得空间重塑是一个充满多元价值和利益冲突的复杂过程。社会关系即场域的交织和变迁对空间重塑具有重要作用。如操小晋等[18]以徐矿区为例,运用场域理论与空间生产理论的三元辩证法分析单位社区空间演变机制对可持续性社区治理的意义;郭文等[19]发现旅游场域形成后的古镇社区空间更倾向于“社会属性”,旅游开发使物质空间景观化、文化空间多元化和社会空间复杂化。事实上,半城市化地区的农村工业化模式的选择很大程度上内生于村庄治理模式[20],由其产业发展模式所形成的空间又反作用于(或解构或重塑)半城市化地区的社会场域,二者在时序上具有夯基衍新的关系,在空间上具有交织叠加的关系。

综观现有文献,学者们对存量建设用地的驱动机制及空间演进机制进行了大量的探讨,但是研究对象和研究维度较为局限,缺乏对村镇工业聚集区类的工业用地空间更新的关注。空间生产理论的引入有助于厘清村镇工业聚集区更新前后发生在村域物质、社会等空间尺度的变化与治理困境,为窥视治理行为背后的权力关系赋予直观的视角,其间场域重构是促进村镇工业聚集区更新治理和多元价值实现的难题。场域理论的引入能有效地分析不同行动主体之间的关系与相互作用机制。鉴于此,本文聚焦广州市海珠同创汇村镇工业聚集区空间演化机制及其驱动机制,运用布迪厄的场域理论分析具象空间更新变迁机制,凝练出村镇工业聚集区更新整治及其价值实现的路径,为同类工业用地更新提供参考。

二、场域视角的引入

(一)场域与空间生产理论

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于20世纪60年代提出“场域”概念。该理论由场域、资本和惯习三个核心概念组成。场域是一种社会关系构型,具有相对自主性,遵循自身规律,多个不同类型的场域可以相互共现、叠加,并产生复合的效应[21]。场域是各种符号资本角逐的场所,行为主体在资本导向的实践经验中调适惯习,争夺资源并占领场域空间,由此推动新场域的产生。新场域与原有场域相互嵌合,再次推动资本等要素的转化和获得,在循环往复中构成相互作用的有机整体。

法国马克思主义思想家Henri Lefebvre[22]认为“空间表征、空间实践、表征空间”组成三元社会理论框架;叶超等[23]认为空间是社会关系的产物,权力、资本和阶级等政治经济要素和力量对城市重新塑造,使城市空间成为其介质和产物的过程。随着对空间生产理论的深入研究,学者们进一步重视社会要素对空间生产的影响,如有学者从“社会-空间”[24]互嵌的视角分析老城区有机更新面临的多元利益主体、资本运作与治理机制冲突与失衡等社会问题。协调社会关系和物质空间关系的矛盾成为空间治理及其价值实现的重要难题。

(二)分析框架

村镇工业集聚区更新治理是空间功能重塑的过程,这不仅是物质形态的更新和空间功能转换,也是社会关系和治理结构的重构。场域理论的“惯习-资本-社会关系”逻辑与空间生产中的“空间表征-空间实践-表征空间”的三元辩证逻辑相契合。惯习是场域建构的条件和结果,其代表个体行为特征背后的文化和结构性差异。行动者在实践活动中不断习得惯习这一行为倾向系统,直接推动空间表征变迁,使得惯习和场域持续更新引致空间表征应变;场域中的行动者拥有的资本存在差异性,导致场域内对比力量不均衡,并在博弈中推动物质空间的更新即空间实践。场域重构的过程也是空间再生产的过程,当空间表征与表征空间达到完全匹配的情况下,空间的内生斗争性将重塑社会关系,使得社会空间复杂化。场城理论与空间生产的三元辩证框架如图1所示。

图1 场域理论与空间生产的三元辩证框架

长期以来,政府通过征收、规划管制等垄断土地增值收益权利,缺乏在集体经济组织内进行公共基础设施等的投入,政策与基层社会治理存在一定程度上的“脱嵌”。而珠三角地区的乡村社会场域在宗族文化影响下形成独特的以血缘和地缘关系为核心的治理场域,具有明显的“差序”特征,这种圈层式的社会场域随着土地股份化逐渐加强,乡村基层组织拥有较强且独立的自治力,影响甚至排斥政府权力的参与和进入,进一步离间了权力和基层社会的嵌合,二者相互排斥甚至对抗。随着市场经济日趋成熟,珠三角地区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乡村地区面临着异化,传统的乡贤凝合力下降,新生代乡村精英群体开始崛起,传统熟人社会逐步异化和解体,主体间信任、惯例等非正式规范逐渐失效,社会场域解构重塑。基层党建整合重构并嵌入基层治理秩序,运用法治化的方式引导社会行动者抗争和争夺空间主权,这增强了社会对政府权力的信任感。在存量开发和共享收益分配的话语权支配下,政府通过调整利益分配和简政放权等方式调适权力;通过制度供给吸引资本,以资本为工具重构和拓展村镇工业集聚区产业功能,实现价值捕获。资本通过物质性的空间表达显示其理念和内涵的变化,以物质空间为依托推进空间实践。

村镇工业集聚区空间更新的空间生产模式也反作用于空间生产要素,影响各行动者的决策及相互关系。在高质量发展的背景下,权力、资本、社会等要素和力量对空间重新塑造,推动空间功能置换和多元价值实现,并形成以此为基础的社会关系,同时,三者的嵌合协调反向推动社会场域和惯习的相互作用及转化速率,倒逼提高治理效率。

(三)数据来源

综合运用文献研究、深度访谈和参与式观察等方法获取一手数据资料和二手文献资料。一手资料主要来源于实地调查资料,笔者曾于2021年6—8月先后多次赴案例地调研,通过滚雪球的方式选取调查对象,完成11份半结构式访谈,访谈对象包括社区街道办工作人员、村委会人员、开发商、进驻企业、居民、企业员工、游客等,访谈对象年龄在24~60岁,平均访谈时间30分钟,主要对同创汇村镇工业聚集区的空间演变、参与情况和认知感受等进行访谈,如表1所示。结合2019年3—5月的参与式观察,整理获得园区项目改造资料、观察记录、访谈记录等一手资料,对同创汇的发展状况有了整体把握。此外,通过收集政策文件、新闻报道、论坛、村史等二手资料进行对照和补充。

表1 访谈对象的基本属性

三、村镇工业集聚区空间演化与有机更新

广州市海珠区同创汇由东风村镇工业集聚区更新整治后形成,原属广州市海珠区新滘镇的村联社工业园,其产权隶属东风村两个股份社。东风村镇工业集聚区是广州市典型的村镇工业集聚区,地理位置优越,交通便捷,位于海珠湖畔的半岛上,地处广州大道南以东,东接海珠湖,贯穿新滘中路,是广州大道南北贯穿海珠区的必经之地。自改革开放来,东风村镇工业集聚区的空间演化经历了三个阶段,各个阶段在不同要素的驱动下形成差异化的空间。

(一)第一阶段:外源性空间生产与传统空间蚕食

明清以来,农民通过修建堤岸果基种植岭南特色果树糖心菠萝、鸡心黄皮、红肉杨桃、桂味荔枝和大塘番石榴等特色的水果,形成了独特的“千树累硕果,夹岸荔枝红”,碧波荡漾、龙舟竞渡的岭南风貌。改革开放后,政府积极引进外资,鼓励乡镇企业发展,“三来一补”企业大量涌入。凭借临近中大布匹市场区位优势和便利的交通条件,大大小小的布匹仓库和小作坊沿着机耕道两旁聚集形成工业集聚区并迅速成长为重要的来料加工和仓储地。“我们村历史以来以种植果树为生计,1978年以后承包到户将果树分配到每一个社员,在20世纪90年代初,村经济社合并成村经济联合社并按照人口和土地入股,把土地集中起来统一开发为工业园。当时集体经济基础薄弱,主要是把土地出租给宗亲或乡镇企业内相识的朋友,允许建厂房运营,没有特定发展方向,多以汽车修理厂和制衣厂为主。”(F-01)

由于村镇工业集聚区属于村集体经济,地方政府对涉及土地调整类的规划和公共基础设施改造项目往往难以落地。村集体和租户在利益驱动下持续自发地高密度开发土地、乱搭乱建等,公共空间和生态空间逐渐被挤占。“依靠小作坊经营的模式发展起来的村级工业园对地方政府税收收入贡献少,而街道办和村社集体经济组织财力有限,村级工业园的道路、消防等基础设施基本依靠区财政投入和小作坊业主自主供给。”(F-01)“过去二十几年,印染类小作坊污水直排河涌现象普遍,果园被乱砍滥伐或堆满垃圾,所剩面积不到50亩。”(1)亩为中国市制土地面积单位,1亩≈666.67平方米。(F-05)村镇工业集聚区的无序发展引发了公共治安危机和生态环境危机等多重治理困境。由于集体土地长期以租地模式发展,愈多的租户拥有排他权导致产权愈加破碎且难以整合,陷入所谓资源使用不足的“反公地悲剧”陷阱[25],逐渐成为低端产业聚集地和租金洼地。

(二)第二阶段:政府主导的村镇工业集聚区更新治理的困境

自2009年起,广东省人民政府颁布了《关于推进“三旧”改造促进节约集约用地的若干意见》(粤府〔2009〕78号)等系列旧改政策,吸引国有房企参与旧改,如广州猎德村旧改。在政府主导模式下改造,原集体土地产权人主体意识觉醒,推高成本,致使政府财政压力不堪重负。在财政和债务压力下[26],2012年广州市政府调整“三旧”政策,提高“三旧”项目中政府的利益分配比例,对旧厂房实行“应储尽储”,重点推进国有土地旧厂房功能转换和提升开发强度以实现土地租金剩余的最大化。广州市城市更新“1+3”政策还规定集体旧厂房改造需要无偿移交15%到30%不等的用地给政府,或抵扣相应留用地指标。在广州市村级工业园改造政策下,官方文件上对海珠湿地周边的村镇工业集聚区描述为“低效”“低端”等的负面形象定位。地方政府希望改善城市中心衰败景象,改善海珠的产业业态和生态环境。正如街道办的工作人员所述:“这片区虽然是广州市中轴线的延伸地区,但以前多为低端的布匹制造业厂房,污染很大,厂房居住混乱,消防治安环境确实很差,与海珠区城市发展规划很不协调。”(F-04)因此,在宏观城市规划定位和微观城市生态环境治理的双重驱动下,地方政府对海珠湿地片区的村镇工业集聚区改造势在必行。

亚运会之后广州掀起旧城改造浪潮,村社与各大国有房企开始接触,期望启动村工业园全面改造。但是全面改造方案以大规模土地征收为基础,而鸡心岛村镇工业集聚区的土地所有权涉及多个村社,村社之间、村集体内部对土地征收方案的利益分配方案和留用地分配的争议激烈。2016年《广州市湿地保护规定》启动立法,划定海珠湿地片区生态控制线,限制商品房开发,以防过高的容积率和开发强度破坏湿地生态环境。在规划限制和利益分配原则模糊下,因政府、原产权人与市场三者之间的利益诉求相冲,增值收益分配未能达成一致,全面改造拉锯战持续近10年之久,村镇工业集聚区改造实施效率不高。

(三)第三阶段:空间品质提升与多元价值实现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将生态文明建设融入城市的观念逐渐深入人心。2017年海珠区成立河长办,全力推进海珠区河涌整治,将河涌整治与海珠湿地整治结合,以生态赋能,提升片区的土地潜在价值。海珠湿地片区作为国家生态公园承载稀缺性的生态发展空间,紧邻海珠湿地的村镇工业园聚集区面临新的重大转型机遇。2017年,海珠区政府高度重视整顿低端业态市场,广州市和海珠区“两建”部门印发《关于加强整治低端业态市场监管工作会议纪要》,以整顿产业为契机带动村级工业园更新改造。2019年出台的《广州市村级工业园整治提升实施意见》(穗府办规〔2019〕9号)放宽改造主体和改造方式,允许市场主体以多种形式参与整治并将审批权下放各区政府实施,进一步推动村镇工业聚集区更新。海珠区科信局、“两建办”和城市更新局等多部门协同,积极引荐开发商参与村镇工业聚集区更新改造。在政府指导下,联社党委统筹推动村镇工业聚集区更新改造,30多名经济合作联社党员率先到同创汇过往项目参观考察,带动村民实地参观。在“四议两公开”中,村民意愿表决同意率超过90%,最终确定同创集团成为更新的中标单位。“整个项目改造进展很快通过,从筹备到第一期完工用时不到一年,村股东大会意愿征集、项目宣讲、意愿表决、对旧商铺业主物业转让协商等方面进展很顺利。”(F-04)

更新单元计划立项以来,海珠区更新整备局、科信局、两建办、南洲街道办、村联社和同创集团等相关主体通过建立联席会议的方式,组织多轮专家研讨会,就综合规划、文创产业发展、海珠湿地生态保护等议题进行研讨。同创集团转变全面改造的开发模式,采取“微改造+长租运营”的模式,对村镇工业集聚区进行“非正式”更新。开发商聘请专业的设计团队进行项目规划设计:解决消防隐患,新建400立方米消防水池,铺设消防管道;完善道路,实现人车分流;实行雨污分流,与政府联手推进河岸生态整治等举措;专业团队负责改造和运营,产业规划和定位清晰明确。“初期主要是利用中大布匹市场的原始优势,从‘面料—服装设计—电商—平台化服务’引进全产业链聚集式时尚产业设计单位,筑巢引凤,相继引进建筑设计单位、直播电商、科技公司等办公类企业。”(F-02)

改造过程中,政府、村集体、开发商和旧物业主通过利益共享和捆绑模式协调各方诉求,推动项目实施。“我们祖辈都住在这里,我大学刚毕业后不久,就到村委任职锻炼一段时间,后来自主创业成立了物业管理公司,整合旧村厂房物业,二次修缮后出租。从一期开始,公司就与同创企业一起合作,我们负责土地整合,与村民洽商对接,同创负责设计规划和运营。”(F-03)“与原来的业主有很多的合作方式,或者与本土公司合资或者约定分成,他们也是园区的参与者,大家捆绑在一起,共担风险共享收益。” (F-03)

重视打造特色文化场景,推动空间文化功能重塑。通过挖潜和活化区域特色传统文化和工业文化遗产、将传统文化元素融入现代时尚设计要素、协助举办特色文化活动等措施提升空间品质。“在筹备阶段,设计团队到我们村调查访问,我们希望保留龙舟文化,让后人记住我们的乡村历史和文化。后来将村里一条退役老龙舟放到园区广场参观,一些建筑元素还保留龙舟的印记,近百年的荔枝树等果树也完好保留,并将旧村工业园开发成纺织业博物馆,看到这个变化我们村民感到自豪和欣慰。”(F-01)

以生态赋能,构筑公共空间与休闲空间。园区积极对接海珠湿地的生态旅游服务,在设计上增加大量公共开放的空间,如将步道、连廊、阳光庭院等公共空间串联,激发社交活力,为有氧办公产业创造空间。例如,一位从事设计工作的受访者说“中午下班时间都会到园区走一走或者随意找个凉亭坐一坐,这里很多很有趣的时尚元素,可以放松一下,既要工作又要生活嘛”(F-09);一位游客受访者认为:“从海珠湿地出来顺便过来逛逛,这里的生态环境很不错,很有文艺和时尚气息,拍照打卡都有大片的感觉……”(F-11)

随着第四、五期项目完工,园区由原来脏乱差的低效工业园,转变为一个集办公、商务、休闲旅游、时尚创意创业于一体的大型商业综合体,年产值达30多亿元,年税收达1亿元。“从2018年第一期开发至第五期,已完成近18万平方米的建筑体量更新,商铺出租率达到90%,引进260多家公司,其中不乏头部设计公司。”(F-03)更新产生了巨大的示范和聚集效应,吸引周边的旧村级工业园陆续加入,以点带面。更新后的园区获得“广州市市级文化示范性产业园”“广州市产业园区提质增效试点区”“2021年广州最具成长潜力文化产业园区”“粤港澳大湾区风云创意园区”等多项荣誉,使得村级工业园的更新实践得到国内外广泛关注。

四、村镇工业聚集区空间生产和治理转型

(一)制度空间重构:权力要素重构与治理重心下沉

村镇工业集聚区在空间的表征上是由拥有话语权的政府、规划师、村联社等所构想和支配的概念性的空间,具体表现为自上而下的权力体系。村镇工业集聚区历史遗留的产权问题复杂、规模分散和数量众多的物业权利人意味着高昂的更新成本。市场经济的发展促使珠三角地区自治型村庄的社会力量和市场力量扩展,自下而上的社会诉求和生态文明建设的话语权建构等不断促使政府进行政策反思和改革。在新形势下,海珠区政府迫切需要产业转型,以创新驱动实现高质量发展。

伴随海珠湿地公园生态整治的完成和产业结构的调整,海珠湖片区的发展潜力逐步提升。宏观上,地方政府通过强化制度供给和规划管控力度驱动村镇工业集聚区更新整治。在制度供给上,前期主要依托于一般性的政策,主要由区职能部门策划的更新改造项目,政策类型单一且相互之间难以形成合力。后期政策更有协调性和实践性,注重生态政策、产业转型政策、城市更新政策和基层治理政策联动。在规划管控上,将村镇工业集聚区片区纳入海珠湿地生态保护范围和重点更新单元规划,逐步加强片区的生态环境整治。微观上,地方政府将物质空间的使用权通过更新交由开发商,赋予其行使权力的合法性;又通过党建引领将权限下放至街道办事处和村联社,保障权力的可控性。

随着海珠同创汇物质空间功能置换的完成,作用其中的权力要素从“缺位”到“嵌入融合”,治理重心逐渐下沉。一方面,在同创汇的统筹谋划和空间更新需要海珠区政府各部门、街道办、村联社等众多权力机构的统筹协调,以联席会议等方式推动行政资源的下放,权力要素由上而下嵌入到村集体社会场域中;另一方面,同创汇的综合整治和更新后,进驻企业、技术人才等新群体运用管理、技术等方式行使权力,构建和规训空间,逐渐成为核心的权力主体。

(二)物质空间更新:资本要素嵌入关联与融合发展

空间的实践是感知的空间,包含空间生产和再生产的具体物理环境和空间体系,是行动者通过资本和权力创造出的空间。在城市化和工业现代化的推进下,村镇工业集聚区更新面临产权破碎等诸多资源约束且内生动力缺乏,资本进入村镇工业集聚区更新不是一个简单的投资、开发、利用的过程,而是与本土资本有机结盟并催生新的内生动力的过程。

早期的资本更倾向于通过清晰界定产权、改变土地用途、增加土地开发强度和提升容积率的方式获取利润最大化,即以正式更新的方式实施全面改造,避免产权的争议以及在短期内快速捕获“租差”。村镇工业集聚区内部复杂的产权争议和土地潜在收益的分配形成了激烈的博弈且由于各自较高预期而难以达成合作,不断推高正式更新的交易成本,加之在外部严格的规划管控双重因素作用下,土地潜在增值空间有限,资本持徘徊和观望的态度,改造效率低。

新阶段的资本采取非正式更新的模式,从“嵌入”关联到逐渐实现“融合”发展,强调非正式制度和社会关系网络对经济活动的影响,将组织、技术、主体要素嵌入到乡村社会场域中,与村庄内部资本有效嵌合,产生了1+1>2的效果,如图2所示。具体为:第一,重塑符号资本,转变组织关系并创新权力运行方式,基层村干部角色从旁观的“监督者”向“管理者+经营者”角色转变,以基层党建为平台在改造和运营阶段参与管理和经营,或出谋划策或直接参与管理。第二,经济资本融合再生,整合并提升现有产业资源。根据海珠区打造数字经济和互联网的产业定位以及全球轻纺交易中心的产业基础,以新电商、新零售为契机,吸引社会资本,构建紧密的相邻产业聚集,搭建以服装设计为主的创新产业平台,搭建以原创设计赋能平台,举办行业论坛等吸引优质产业汇集。第三,文化资本焕发新活力,通过引进熟知本土文化的规划技术队伍挖潜和活化区域特色传统文化和工业文化遗产、将传统文化元素融入现代时尚设计要素、协助举办特色文化活动等提升空间品质。第四,社会资本与本土资本结成联盟,通过熟人的社会关系网络整合土地产权,利用外来社会资本优势和力量打造互联网+设计赋能等新经济,逐渐融入推动空间再生产。

图2 资本要素嵌入空间再生产的过程

(三)社会空间重构:精英示范与开放式参与

表征的空间是物质生活的空间,是居住者和使用者社会关系的物质与情感场所,是充斥着博弈与抗争的空间[23]。东风村镇工业集聚区经历了社会关系逐渐复杂化的过程。村民普遍具有较强的宗族意识并形成以血缘为纽带的聚落方式,依然保留着宗祠和族谱,在乡村城市化进程中,逐渐形成较强的宗族小团体。改革开放后在 “三来一补”经济的刺激下,早期的股份社自发组织将土地出租给本土企业或外来企业,形成租地模式[27]并获得良好的经济收益。在长期的发展中,村集体习得并加强这种惯习,宗族文化和土地股份化塑造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会场域,村集体与外来企业有着一套相对稳定且能自发协调的机制。因独特的自治管理性质,村镇工业集聚区开发过快,重产业发展而轻人居打造、重土地开发而轻环境保护,缺少为外来员工服务的公共空间和公共基础设施等弊端逐渐凸显。大量外来人口在户籍制度等的限制下分散性和流动性强,难以团结形成合力,容易被排斥融入村域社会治理的核心场域。

空间更新打破了封闭的乡村宗族关系的社群结构,在生产新的社会关系的同时又重塑了惯习,促进新的社会场域的形成。第一,情感联系与建立信任,突破了传统封闭的宗族关系社群。随着新生代村社精英群体逐渐觉醒,他们或接受过高等教育或凭借地缘优势率先加入市场经济并成为资本精英,对外他们持开放包容的态度且对政策和市场信息具有灵敏的嗅觉和发达的信息渠道,对内担任村内重要职务具有较强的影响力,在信息沟通、组织动员方面具有信任优势,是化解村社边缘群体“参与式贫困”[28]的桥梁。村民与股社内的资本精英基于信任等非正式制度建立良好的互动关系,并通过精英示范带动效应,吸引其他的股社和旧物业业主主动参与改造;村社与开发商基于阶梯式租差收益分享模式建立了捆绑关系,参与到项目前期的统筹规划、空间方案决策和空间运营中。第二,空间成为塑造多维社会场域的场所。开发商通过空间功能置换和投资公共领域,打造消费、旅游和办公场景等,促进办公场域、消费场域、旅游场域等新场域的构建。第三,空间主体性的逐渐觉醒。进驻企业、外来员工、游客等绅士化租户和消费群体改变惯习并重新策划新的空间,逐渐从泛核心圈层加入核心圈层,推动治理方式转型。

空间生产过程中重塑社会空间,社会主体从“圈层式”到“开放式”参与。联社党委、本土精英企业、改造企业、村民作为间接的参与主体形成最初的核心圈层。随着空间更新的完成,园区交由开发商管理物业,进驻企业、就业人口和消费者形成新的场域,从泛核心圈层逐渐加入核心圈层。由此,空间参与主体更加多元和具有流动性,社会关系更加复杂多变。

(四)权力、资本和社会要素的嵌入式协同与治理转型

综观海珠同创汇空间的演进历程,随着惯习和场域的转变,权力、资本和社会的互动关系不断调适和应变,推动空间实践的方向和进程。第一阶段,受传统宗族文化的影响,村镇工业集聚区的社会场域相对保守和稳定,权力要素容易“缺位”和资本要素的投入出现“脱嵌”。理性的村集体组织和村民在空间增值追求下自发生产,加之政府规划和公共服务供给的缺乏导致空间陷入无序开发建设、传统生态空间被蚕食和公共环境恶化等多重困境。第二阶段,地方政府在土地增值收益的诱惑下强势主导推动空间更新,忽视其特殊的乡村社会场域,改造方案往往与村集体和资本主体自下而上的改造方案发生冲突,各方难以达成共识,使得村镇工业集聚区的改造面临实施困境。第三阶段,现代市场经济的发展促使乡村熟人社会关系的解体,生态文明建设和产业高质量发展的价值观念逐渐改变地方政府唯GDP论英雄的惯习,权力以党建引领的方式逐渐下沉嵌入到基层治理,重塑基层社会治理秩序。这与具有高附加值的科技、金融等创新型资本的逐利性目标一致,资本与地方政府达成共识。资本通过精英示范、保护和活化当地文化等方式获得地方的信任和认同。由此,权力、资本、社会三要素在空间实践中形成了良好的耦合关系,共同推动海珠同创汇的有机更新和共建共治共享。海珠同创汇村镇工业集聚区更新治理逻辑塑造如图3所示。

图3 海珠同创汇村镇工业集聚区更新治理逻辑塑造

五、结 论

本文基于“场域-空间生产”框架分析权力、资本、社会等不同要素在海珠同创汇村镇工业集聚区的三个阶段空间演化过程中的作用机理和互动机制,得出如下结论:

一是海珠同创汇空间从传统农业空间逐渐演变为外源性村镇工业集聚空间再到集产业、生态、旅游等多元价值的时尚综合体空间,产业发展与空间转型经历了传统空间蚕食、缓慢转型到空间多元价值实现的三个阶段。在空间生产过程中,不同要素在乡村社会场域和现代市场经济场域转换中应变和调适,权力、资本、社会等治理要素从分治向嵌入式协同治理转型,推动场域和惯习的相互作用和转化速率,倒逼空间治理效率提高,协同推进空间的精细化有机更新和多元价值实现。

二是在海珠同创汇新一轮空间生产过程中,受现代市场经济和乡村社会场域变化的影响,权力、资本、社会主体的内在结构相应转型,逐渐从圈层式治理结构向共建共治共享的多元治理结构转变。地方政府将宏观的空间权力以规划管控、制度供给、赋权基层权力主体等形式向微观行动者渗透。各微观行动者运用管理、文化、技术等方式规训和重构空间权力,转变为空间表征重塑。场域内力量对比不均衡和制度空间的变化引致资本力量转型。资本的要素呈现下沉的趋势,从追求短期快速获取经济收益、实现空间容量增长的嵌入式改造向空间品质提升的融合式发展转变。物质空间实践更加关注空间公平正义的维护、生态空间的保护、文化空间的营造和产业空间的有机融合,促进多维空间生产价值实现。

三是村镇工业集聚区的空间不是空洞的空间,而是社会性的空间。海珠同创汇的空间功能置换和提升使得以企业、员工和游客所代表的空间使用者主体意识觉醒,成为表征空间中被规训的主要对象,逐渐重塑村镇工业集聚区的社会场域,重构村镇工业集聚区空间秩序,呈现以文创、消费、旅游等功能区分化的社会空间,推动空间的再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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