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莹,1994年生,湖北荆州人,湖北大学文学院硕士生,湖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小说发表于《青年文学》《江南》《作品》《长江文艺》《滇池》等刊,并入选各种选本。另有文学评论见于期刊。曾获第七届湖北文学奖,2019年度长江丛刊文学奖。
崇明在离岩泉车站还有五十米的马路牙子上疾走。与其说疾走不如说踉跄,是的,崇明的脚步踉踉跄跄,如果路人多看一眼,会从这个露出瘦削颧骨的少年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瞳仁中看到透出来的一股持久的不可消抹的惊惶。他的眼珠黑得像清潭里的水,冷得凛心。崇明连连转头向后看,颈关节发出骨节转动声,实际上他听不见,只有耳边的热风咝咝拂过,他一身汗。路边的老头儿并不奇怪,街上时常出现甩着两条手臂表情慌张失措的少年。
马路旁种着两条排列整齐的行道树,他奔走在马路边,要到行道树尽头去,那儿的十字路口是岩泉镇车站。午后的阳光热辣炙人,炎热使行道树看上去丢失了挺拔姿态,懒洋洋的。
车站尽头还停着的一辆旧汽车,已经发动引擎,他加快步子跑向它,浑身筋疲力尽。崇明奔跑的样子姿势丑陋,身形佝偻,这一刻他的腿有些不听使唤,怕车开走了。双腿却在与自己开玩笑,怎么也跑不快,他又急又恼。终于跑近车前,崇明扶住车门,朝来的路上看了一眼,才放心迈上去,喘着气挪到最后一排靠右窗的位置。找到依靠后,整个人瘫在座位里,长长呼出一口气。从学校出来,他都跑了两里路了。
车上空荡荡的,十二点十五分还是要准时发车。崇明按住还在战栗的腿,身体重心用力抵向车壁,他曾从书上看到过用身体抵着墙能缓释紧张。车缓缓开动了,他稍稍放松,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浑身酸痛。崇明面无表情看着窗外快速后退被太阳炙烤得发亮的公路,路面简直要冒出青烟来。
车开过一座房,他就轻松一分。车子经过城郊烟草局大楼时,崇明闭上眼。月光映照下,散发旖旎气息的蓝色百褶裙仍在微暗夜色中轻轻摇曳,粗糙的青色方块石头击中他的头皮,直冲到头颅骨的力度,沉闷微响。
城南接近郊区的地方,城里人趾高气扬,把这一带的灰黑色低矮建筑群称作“城乡接合部”。从城南最外环公路边新建的烟草局大楼的顶层上看,远处的“贫民窟”一览无余,化肥厂的两只大烟囱就矗立在建筑群边缘。几年前,县里干脆把业绩出众的化肥厂及周边十里的范围划为全县唯一一个单独的镇。从此,岩泉区成了岩泉镇。
岩泉是一个缓慢发展的小城边缘地带,灰黑色建筑群里的人群是岩泉镇的主要居民。岩泉镇界于县城与郊区之间,性质很暧昧,有的家庭是城镇户口,有的是农村户口,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是化肥厂的职工,是岩泉的老居民。崇明的家在众多低矮平房中毫不起眼,是一间门前有院子的旧平房。走过门前那条土路,转上与县城外环路相连的公路,就是通往化肥厂的路,也是崇明每天往返于学校与家必经的路。
崇明的名字是母亲取的。母亲芳当年随着姐妹们从上海崇明岛来到这里。是崇明岛的风把我们吹到了这里,芳说。崇明记忆里,对母亲是上海人的印象很深,尽管他对母亲的家乡完全陌生。早年父母发生争执时,已经说惯本地话的母親心急气躁之下会蹦出“阿拉阿拉”的乡音来。芳一发急语速就快,加上连串的上海话,他听不懂,就靠在门上望着不发一言坐在小矮凳上的父亲里生。父亲低着头,两手抱住脚趾。芳站在屋子中间噼里啪啦撒泼。一会儿,听到声音的邻居就会过来劝,所谓劝架,就是说和气生财的话,轻轻去拉怒火中烧的芳。肯定是拉不动的,一番调解后,尽完邻居道义的他们走时看一眼八岁的崇明,脸上不明含义的笑直直刺到他脸上:“你姆妈是上海婆姨!”他模糊地感知到父母不和似乎是羞耻的事,令无辜的他也加入难堪的行列中。争吵总是以父亲的沉默结束,起先他还争辩几句,后来便完全不做声。其实芳并非蛮横无理的女人,丈夫职业的切断,加上单调生活日复一日攒下的失望,她充满无力的愤懑。
里生早年是化肥厂的运货司机,专往城里营业部门送肥。芳看中他还算体面的工作,又经过一番暗里观察打听,的确是踏实、靠得住的人。那时,一起从崇明岛来的姐妹有的回了崇明,有的已嫁了本地人,十九岁的芳开始希望有个男人疼她。纺织厂的流水线工作与单调乏味的生活使她向往婚姻,想寻觅一个可靠的男人来过日子。除去联系渐少的几个姐妹,芳在这里没有亲戚。几个月的恋爱后,化肥厂为他们办了几桌简单酒席,从此,芳的根扎在了这里。
婚后芳转到丈夫的化肥厂上班,和丈夫同进同出。芳不介意丈夫的沉默寡言,两人相处平淡安稳,勤俭持家日子还过得去,有了崇明后更是和美。
里生做司机的第十一年,厂长的一对双胞胎侄子高考落榜来到厂里,轻易就顶替下他和另一名司机。沉默寡言使两人吃了亏,他们连据理力争也没有,厂长带了烟酒亲自来家里安慰,放下礼品后,芳毫不留情将他赶出院子,重重关上栅栏门。
厂里已没有多余的好职位,里生只好和另一名司机干起了别人不愿干的体力重活,劳动强度增大,工资却少了一截。芳愤愤不平却没法子,那是他们结婚的第九个年头,那段时间她的抱怨声与日增多,里生看着面前一脸怒气的妻子,早已没有恋爱时的善解人意,他也毫无办法。
几个月后,里生对芳说他和工友们已商量好准备集体辞掉窝囊工作出去干活赚大钱,要让她和崇明过上好日子,芳又喜又不舍。五月,一个天刚朦胧亮的早晨,芳掩好崇明的被子,穿过白茫茫的浓雾和一群女人将他们送上了公路。
一星期后芳接到丈夫打来的电话,他们已在外省一家煤矿落下了脚。电话那头满是欢喜,芳被丈夫的喜悦感染,脸上露出难得腼腆的笑。他告诉她,他不怕累,在井下一个月的薪水是化肥厂的好几倍,过年回来就把房子修缮一番……芳难得听丈夫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隔着听筒仿佛看到他笑逐颜开的脸。接完电话从化肥厂回到家,芳系上围裙做饭。刚点燃炉子,突然想到不能让这件喜事白白溜走,得和儿子庆祝一下,于是解下围裙拐去街上割了半斤牛肉。
在煤矿工作,薪水高风险更高。里生每月结到工资第二天就和工友去邮局,他不乱花钱,单调的生活使他更依赖香烟,也爱上了每天喝啤酒。成天井下劳作,繁重的体力活与缺少油荤的食物使他瘦了下去,原本不太有肉的脸上更是露出了颧骨,头发盖住眼睛也懒得去理。加上第一次离家,想妻儿,才三十岁的人看上去竟像四十岁。工友让他去附近发廊放松放松,他从未动心。
临近春节,里生要回来了。芳忙着整理自己的容颜,买了几身衣服,崇明也放了寒假,盼着爸爸回来。崇明乖巧听话,芳不要他做家务,她对崇明说,男人以后是要做大事的,不能做女人的活。他听进耳里,懵懂点头。崇明很早就做完寒假作业,喜欢坐在床上翻小人书,饭熟了芳才喊他起床。他穿好衣服走到厨房,芳拧干热毛巾给他擦脸,然后他出去站在院子里看土路对面那一排高大粗壮的白杨树。他出生时这些树就已经长得这样高大了,冬天树叶掉光,树杈上的鸟巢成了光秃秃树枝的依傍,很有相依为命的感觉。崇明不认为它们可怜,他有小人书,爸爸就要回来了。清朗的天空白得刺眼,鸟扑棱翅膀飞到远方去过冬。
里生和工友已经买好车票,临近春节,老板要他们加把劲卖力干活,薪水不会亏他们。工人们即将回家,自然愿意卖力。里生每天下井前都将车票揣在胸前口袋里,干起活来也不觉得累了。离家半年有余,芳和儿子眼巴巴在家等着他。每次通电话,话到喉咙口都说不出来,芳在那边等,等他说几句体贴话,久等不到。芳便说。他似乎闻到了妻子的气息,不禁红了脸,那正是他想说的话。
一想到娘儿俩迫切希望他回来,那种翘首企盼的等、眼巴巴的等、每天走到路口望眼欲穿地等,他就禁不住热泪盈眶。他甚至想象归家那一刻,妻子紧紧抱住他,温热的泪水滴在他身上。他惭愧地伸手拍拍她的肩,抑制柔情,故作无谓地说:“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他停下手中活,对着洞壁笑起来。他用从未有过的柔情在她耳边道出绵绵低语,她隔着厚厚的棉衣感觉不到他急速上升的心跳与正在沸腾的血液,只一味嗔怪他才回来。对归家一刻的场景,他动用了平生最丰富的想象力,把自己感动得泪水涟涟。一星期后他将当场向妻子证明,他不是永远沉默木讷的。
后来躲过死亡袭击的工友们围成一圈谈论这起爆炸事故时,都肯定自己喊过里生。的确喊过,声音很大,足以让井里任何人都得听到逃生提示。他们都喊了,就是没人过去拉他一把,他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还在干活,洞在摇晃,他像根本听不见的样子,当时如果有人跑过去轻轻扯一下他的衣服也好。当感觉到井下在摇晃时,工人们立刻明白将发生什么。井顶开始有灰尘掉下来,落在他们头盔上,大家纷纷丢掉工具向洞口逃跑。此时顾不上别人,人人只想自保,每个人都以为井里的人都在向出口逃,慌乱中来不及看别人在不在。跑到转弯的拐口时一个工人下意识回了一下头,就看见了里生。他站在最里面,面向洞壁,看不到身后快速跑走的人群。此时的里生正专心干活,沉浸在归家那一幕,对慌乱和惊叫一无所知,丝毫发现不了即将灭顶的灾难正在头上盘旋。那名工人大喊一声:“里生!”其他工人循着声音纷纷回头,有的只看了一眼继续跑了,有的边跑边喊,只有最先发现的那名工人和另外三名工人停下来大声喊他,然而从第一声到最后一声,时间持续了六秒钟,里生的背影在这六秒钟此起彼伏的声音援助中毫无反应,魔怔的样子像被什么勾走了魂。洞顶剧烈摇晃,四名工人放弃了他,一齐跑走了。矿难从发生到结束不过五分钟,而这短短的五分钟就要了里生的命。
崇明依然记得那个冬日的下午,母亲是怎样瘫软着身子被人抬回家的。芳颤着身子花了比平时长一倍的时间挪到化肥厂接待室,那天下午的路比陡峰还难走。她艰难握住话筒,一片昏天暗地中接受了丈夫矿难的消息。话筒那边的男声以一种非常恳切而悲痛的语气向她大致解释了爆炸过程,本来他有机会逃出,警察下去时他俯在地面,已经离出口几米远了,说明他后来发现了,只是跑迟了。那人好言安慰,承诺给一笔丰厚的抚恤金。芳跌坐在地上,浑身绵软,眼泪珠子似的落下来,无知觉。众人扶起她一路无言搀回家,崇明看到化肥厂的人架着瘫痪的母亲进到院子时心里就明白父亲是出事了,只会是这样。他异常冷静地提起开水瓶往桌上搪瓷杯里倒了水,递到母亲跟前。芳的悲伤铺天盖地,仰在椅子里嚎哭。他把茶杯放回桌上,站在一旁不说话。大家安慰也无用,最后叮嘱他晚上一定要看好芳,他们明天再来看娘俩,然后各自回了家。天色暗淡下来,冷风灌进屋子,芳没力气再哭嚎,转为低声啜泣,家里冷清一片,崇明插上门闩,倒掉杯里的水,重新倒滿热的递到母亲手中。
芳一夜无眠。钻进被窝时芳一把抱住他,下颌骨抵着他的肩膀,他感觉母亲在发抖。他有预感她不会丢下他,她是有分寸的人,不会撇下他。崇明平静地接受了事实:父亲死了。他如往常般睡去,睡得很沉。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夏天和伙伴们去几里路外的乡下池塘摘荷叶,河面上漂浮着一层绿色浮萍,他们欣喜地坐在河边,脱下鞋将脚浸在河水里,欣赏眼前绿得耀眼的浮萍。不知怎么,眼前的浮萍出现在屋顶,他独自躺在床上,浮萍漂浮在屋顶,渐渐变成立体形状,浮萍变成了一张网,宽大的捕鱼网,渔网铺平在屋顶,随屋顶青瓦铺盖的斜度而倾斜,紧紧贴在瓦面上。他感到胸口沉闷,巨大的茫然与惶恐。果然,渔网漂浮着直落下来,像一张白纸那样,轻柔地扑下来,他想到妈妈此时不在身边。小时候睡觉,妈妈会用臂弯将他环住,他才会闭上眼,在安宁温暖的怀抱中恬然入睡。原来这张渔网是妈妈的手臂变的,他闭上眼睛准备接受它的拥抱。渔网轻柔飘下来,覆在他身上,正好罩住整个身体,他微笑起来。渔网罩住他后,网线变成了粗硬的绳子,他有些害怕了,用手去拨,绳子裹缠住他,紧得无法动弹,将他的手脚牢牢缚住,像河底冰冷水草缠住他的腿。那不是妈妈轻柔的手,妈妈不在他身边了,他急得去扯绳子,却越缚越紧,把他的脸勒得生疼。他有预感,绳子就要嵌进身体,穿过皮肉、骨头。他越来越痛,左右挣扎,却动弹不了。他翻着身子胡乱滚动,越滚越紧越滚越痛……突然梦醒了,崇明精疲力尽,推开紧紧箍住他身体的芳的手。
死了丈夫的芳还很年轻,有热心人试图给她介绍男人,她一律拒绝,人们不明白她的想法,但见她对上门人爱理不理的态度便作罢了。年轻时的芳性格泼辣焦躁却不失温柔,现在这份泼辣已被平淡无奇的生活磨得棱角全无,性格越来越温静如水,说到底她是个明理务实的好女人。芳没上过几年学,却十分相信一点,丈夫死去是她命中注定的劫数。当初随姐妹毅然来到这里,是崇明岛的风把她们吹到这里来的,里生是老天赐给她的丈夫,短命也是天赐,没有了丈夫,可她的根依然紧扎在这块土地上,她将永远生活在这里,到老到死再不回去。
在故乡崇明岛上,芳家族里的女人世世代代都是毫不犹豫就能被刻上贞节牌坊的妇德模范,她们生活作风严谨,吃苦耐劳,恪守道德。芳知道,要想再嫁,在离家乡千里远的小城是很容易办到的事,现在的时代已经不以女人守寡为高尚品德的标准了,然而她心里真正的想法是不再结婚。结婚做什么,最好的青春给了丈夫已经足够,不是还有儿子吗?在这一点上她想都没想自己的年龄——她才二十八岁,女人依然有颜彩的年龄,她毫不顾惜。十七岁来到这里,两年后嫁给里生,二十岁生下崇明,二十八岁成为寡妇。她并不需要第二次婚姻,她有崇明。
芳从未对人讲过,丈夫也没有,来到小城后她很少甚至于从未提到过故乡,好像她生来就是这里的人。然而一年中总有几次,会梦见养了她十七年的崇明岛,从小喝那里的水吃那里的饭长大,一滴血一块肉都是崇明岛给的。每回梦到,醒来惆怅不已,思乡之情勃发,然而一想起故乡的亲人她就产生抵触情绪。每每这时她便打乱思维去想别的事来分散注意力,她不愿意记起令人不快的回忆。
当初和里生结婚,家里是不知道的,他们远在千里的岛上,没人捎信过去,芳自打来到这里就和家里断了联系。芳的父母均是岛上的渔民,生了七个孩子,芳排行第四,从小得到父母的疼爱就不多,父母都不是感情丰沛细腻的人,老实勤恳做了一辈子渔民,疼孩子从不会用语言表达。家里不富裕,七个孩子对他们的负担使父母活得拘谨畏缩,芳的记忆里没有一次被父亲或母亲抱着坐在膝上的情景,平时也极少见到他们露出灿烂的笑脸,生活的压力已使他们失去开怀大笑的自由。所以芳是极爱崇明的,给他讲故事,临睡前亲吻他,起床时抱他。在父母眼里,七个孩子中芳压根算不上优秀,几个姐妹一律读到小学三年级便截止,只需认识几个字就行。她从小洗衣做饭带弟弟妹妹,父母的心在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身上。十七岁她向父母提出要跟随同村姑娘远行打工时他们沒有犹豫就答应了,她很失望,与父母感情不深是事实,却连基本的挽留与担心都没有,于是她也装作对这个家没有留恋,几天后就收拾好包袱随姑娘们走出了崇明岛。她是高兴的,第一次出远门,对未来的憧憬与隐约感到无限的自由在等着她,这份快慰足以令她忘掉被父母长久漠视的不满。
崇明两岁时,里生突然提出想去她的家乡看看,见见岳父母。芳沉寂了很久的心一下子被勾动,霎时非常想念父母和兄弟姐妹,思乡之情强烈。于是芳和里生抱着两岁的崇明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回到离别了五年的家乡。回到家里,一切都是熟悉的,桌凳摆放的位置都没变动,只是父母身体不如从前。仍在捕鱼,他们老了很多,也似乎没有老,几十年如一日的捕鱼作业使他们本来就显老。
父母对五年未见的女儿的突然出现没有感到多么惊喜,反而意外,言行中表现出明显的抵触与僵硬。她知道是他们没有提前写信说要回来,让他们看到了这个家贫陋的真相。里生提上礼物,殷勤有礼向岳父母问好。父亲对从天降下的女婿和小外孙充满陌生感,显得很不愿意接受,只有母亲要求抱抱外孙。固执僵化的父母始终不能以亲近友好的姿态来对待他们一家三口,此时,芳才不情愿地承认,自己之于父母的意义是完全没有了,这些年过去,早该想到的。又去了几个姊妹哥哥家,兄弟姐妹各自成了家,他们倒是对她表现出了一些亲热。只有最小的弟弟没见到,弟弟考上了大学,在另一个城市念书。
在亲情这一块,芳的情感始终要比他们强烈,她终究还是给了父母一笔钱,给哥哥姐姐的孩子一人买了一套衣服和糖果。她和里生在父母家仅仅住了一个星期就回了小城,之后再没回去过。多年过去,芳的根已被这里的水土养得肥沃,和人再发生争执嘴里也蹦不出半句上海腔。
二十八岁的芳和八岁的儿子一起生活,芳已决定不再嫁,这一切不言而喻,她把希望寄托在崇明身上,并且坚信这个赌注不会押错,因为儿子的一言一行毫无掩饰地预示了他以后会很优秀。的确,十年后的崇明一夜成了名。
在芳眼里,除去王婆卖瓜的心理,她的确发现崇明比其他孩子优秀,优秀包含的种种,他都有。里生死后她把所有心思放在崇明身上,使崇明看起来和其他孩子一样,不缺少父爱。里生在时是个不善言辞沉默隐忍的男人,疼爱孩子的方式与妻子不同。天凉下来,他只是摸摸崇明的手,温和地说要加衣服了,便不再有其他动作,平时更不会有亲吻或拥抱。崇明那时尚几岁,冷暖饿饱自然是芳管,他也很少像一般父亲那样,比如让崇明骑在脖子上驮着他去赶集,用胡子茬刺他的小脸,与他做游戏……这些通通没有。当儿子在院子里独自玩耍时,他在屋里闲坐着抽烟,看着他就心满意足了。而芳的表达方式很明显,夜里抱着崇明入睡,给他讲故事,买小人书和玩具。
在里生还未死去时,芳就发觉崇明是个懂事、生活能自理的孩子。他从不调皮捣蛋,化肥厂的职工都住在那一排房子里,他们的孩子中有一拨与崇明一般大小,崇明有时也与他们一起玩,但融不进他们的核心,因为他太文静乖巧,学习又好。也因为与他们不同,他们根本不给他融入的机会。当然崇明对这个小集体也不感兴趣,他更多的是在家里看小人书和帮芳做家务。丈夫死后,芳不再对他说男人不能做女人的活这样的话,芳在厨房做饭,崇明就站在旁边适时递上油盐酱醋,不久也学会了做几道简单的菜。遇上化肥厂临时加班,芳绝不担心他饿着,他已经学会把上午没吃完的饭菜热一遍,吃完后把剩下的焖在锅里等她回来吃。在邻居和化肥厂工友们眼中,崇明是个懂事聪明的男孩。邻居来串门,如果崇明在家,一定会用搪瓷茶缸倒上一杯热水递给她们,然后安静坐在一边听女人们闲话。她们眼里,崇明是从未见过的那一类孩子,他不像厂里的孩子,或者说他不像工人的孩子。不多见,她们喜欢他。很多人对芳说:“儿子正好补上你男人,里生不行,崇明将来可是个材哩!”
崇明很清楚母亲对他抱的希望,学校里全校师生都认识他,奖状红花每次都不落下。成绩好,却没有特别用功,没有学习到深夜的经历,也极少把作业带回家。父亲早早去世,抛下母子二人,家里不富裕也算不上穷。芳是化肥厂老职工,平时努力认真,年终还有奖金年货,供二人吃穿用度完全有余,学校要交的一应费用她从来不让崇明拖欠,总是按时交上。她对崇明说,我们家里是穷,但也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妈妈没读过几年书,认不得几个字,却也知道读书的好,你爸爸去世得早,给我和你,给这个家庭带来的损失你是明白的,所以你要懂我供你读书的意义。
崇明明白这份期望,也只专心于学习,从不去街上游戏厅和桌球室。老师们喜欢这个高高瘦瘦文静沉稳的学生,经常有同年级不同班的老师向班主任米老师借走崇明一节课,让他给自己班学生上课,米老师总会应允。严崇明是他的骄傲。
崇明有十八岁男孩的羞涩,拿起粉笔时心里紧张,怕讲不好,在黑板上写上方程式的那一会儿,审题思路压住了面向一班与他同龄学生脸对脸的窘迫,转回身就变得不紧张了,那一刻他感觉恍惚,只想着将来一定不要做老师。他那比数学老师还熟练的解题思路令学生们听得肃然起敬。下课铃一响,他便中断讲课,匆促说一句“下课了”便拿起桌上课本逃离教室。
真实性格里,崇明是个沉默腼腆的孩子,这一点继承了父亲。父亲的沉默是真正的一言不发,总是埋头干活,或闷头抽烟。他活着时爱妻儿不用语言表达,但行动足以证明他比任何人都爱他们。崇明的沉默不同于父亲的沉默,父亲总归来说是个木讷乏味的男人,而崇明经常在心里与自己对话。八岁的崇明只是个想要爬上树去一探究竟鸟巢到底有什么好的文静小男孩,现在的崇明长大了,是个心中渐渐有了丰富情感和对未知事物充满探索欲望的隐秘孤独者。
崇明上高中,住在家里。冬天的早晨,五点多光景,芳在里间床上瓮声瓮气地准时叫他起床。他听到喊声便醒过来,睡意未释坐上一会儿,等意识稍稍清醒便拉开吊在床头的电灯,穿衣下床。拉开门闩,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接一杯自来水刷牙,刷完牙,清洗杯子和牙刷柄上的牙膏沫,然后再洗脸。纵使是寒冷的冬天,他一样用冷水洗脸。双手并拢捧起一把冰冷的自来水扑在脸上,冬天的自来水又冷又硬,扑在尚留有被窝里积了一夜温热的脸上,毛孔收缩,心尖打一个冷战,柔软的脸皮被冰硬的冷水抹得僵硬,手指骨冻得生疼。从最先触到冷水的鼻尖开始,充满侵略感的冰冷水流经过脸部皮肤继而快速激起全身反应,不禁打一个寒颤,这种感觉令他刺激而快慰。如此洗完脸,精神就振奋了。洗漱完拿上书袋拉熄电灯轻轻带上门,二十分钟的路程,走在雾气浓重的公路上。到学校时头发已被雾水浸湿,崇明抹一把头发走进教室,新一天的学习生活开始了。
除了母亲芳,崇明没有得到过女性的关爱,当然,他并不需要。
崇明念高二,在重点班级。高二下学期,春日暖暖的四月,气候十分怡人,班上换来了新老师。
白清阳第一次出现在崇明的视线中,他心里就落下了病根。十八岁的崇明心中泛起了丝丝涟漪。寒武纪的黑暗骑士摘下了伊甸园的小甜果,小心翼翼揣在兜里,乘着坐骑以光年的速度钻进崇明身体里,把那枚小甜果塞进了他的心中央。
那条蓝色百褶裙是崇明对白清阳最深的印象。那条纯正颜色的蓝,比海还蓝,走起路来裙沿一摇一摆,拍打在她好看的小腿肚上,震拨他的心。
白清阳并不是上课的第一天就穿这条裙子,崇明记得她是第二天才穿上的。尚未进入夏季,学校穿裙子的女老师只有她一个。第二天的语文课,上课铃响起,他立刻正襟危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教室走廊外墙上贴着的白瓷砖,不一会儿,就听到迈着轻快步子的脚步声抵近,再接着,她的身影就出现在白瓷砖上,瓷砖上映出模糊裙子的影子,依稀淡蓝色。果然,她走进来,身下一条窸窣摆动的蓝色百褶裙。这条摇曳摆动的蓝裙燃亮了崇明的眼。
崇明是中规中矩的好学生,在没认识白清阳前他有一个坚定的目标:大学念建筑或地质勘探,将来做工程师。数理化是他擅长的科目,英语稍下功夫也还不错,在这个以理科取胜的班上,不仅崇明,所有学生都不把语文当回事,学生们从未在语文课以外的时间里学过语文。的确,语文课上认真听一听,记住该背的书篇,考试总不至于很差,所以语文很好学。
白清阳二十二岁,师范毕业不到一年,因为刚毕业,在带崇明班语文之前她在另一所中学做可有可无的代课老师。四月份的时候语文老师因某种原因调走了,致使班上空了一个星期的语文课,学校要求教育局派老师下来,于是白清阳便来到这所频出人才的城郊高中,带重点班语文。
语文课才换新老师,学生们对这个洋溢着青春活泼的女教师充满好感,纷纷想表现自己。第一堂语文课,白清阳就爽快撤掉了原来的学习委员,重新选举,几个好出风头的学生争着要当,见此崇明不甘落后。对语文从未产生过兴趣的崇明一番傲人的自荐,当上了学习委员。
从此,语文课上他勤奋起来,只为了让白清阳记住他,这是他竞争学习委员的初衷。那时崇明便喜欢上她,开始只是学生对漂亮女教师单纯自然的仰慕之情。此后,他便频频想见到她,巴不得整天都是语文课,同时开始课余时间往办公室跑,向她请教文言文语法和翻译问题。白清阳热情开朗,对不耻下问回应积极,往往举一反三详细讲解。
反复往办公室跑让崇明觉得煞有介事,可他不能抑制频频出现的走神与心跳。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正在发生巨大变化,他没去想变化会带来好还是坏,只仅凭一颗怦怦跳动的心的直觉决定当时当刻去不去办公室。偶尔一次他冷静思考,自己已经不是普通仰慕了,他详观自己的种种心迹,得出结论,他爱上她了。
五月里,天气有了炎热趋势,白清阳时常穿着那条美丽的蓝色裙子走上讲台,这愈发搅得崇明无法专心听课,好像谁提着那条裙子立在他眼前,怎么也推不开这道屏障。他无法解释这种感觉,时刻抑制自己不去看她。当下课铃响起,她翩然走出教室时,他眼里满是不舍。
这场暗恋来得太迅疾,他完全没有准备,头就被敲上重重一记。
崇明时常想象她不同表情时的样子,然后为这想象暗自欣喜不已。她有长而卷的黑发,五官标致的脸庞,良好涵养的言谈,悦耳匀速的声音。他喜欢听她朗读课文,声音不急不缓,吐字清晰,發音标准,感情充沛,与他们说话时更是温柔可亲,一切那么好。
崇明第一次意识到他在年龄上的劣势,恨不能立马长四岁,并且第一次有了想逃离教室的冲动。下课铃一响,心弦一下绷紧起来,看看桌上的语文书直想立马飞奔去办公室,又觉得去得太勤了,虽然他两三天才允许自己的脚往办公室跑一趟。
崇明安静不下来这双脚,白清阳丝毫不怀疑他跑得太勤的原因。他站在她身边听她讲解,闻到她身上一股浑然天成洁净温暖的馨香,大概是蓝裙子的味道。这种味道他从未闻过,非常好闻,让他无比着迷。白清阳不知不觉,低头耐心讲题。他小心翼翼吸紧鼻子,一点点嗅进,然后换气缓缓呼出。他看到她白皙柔软的脖子,轮廓如此美,又移开视线,偷偷看她的脸,每次频率是一分钟一次,每看一眼只容许在她脸上停留一秒钟,然后赶紧将目光收回到课本上,定定望着课本,脑子里全是她的脸,一分钟后再瞥。瞥一眼,心就软一截,瞥一眼,软一截,直软到四肢动弹不得,身体快要化成一灘水。
白清阳讲得详细认真,崇明问一句她回答十句。才做上老师不久,她不像其他中年女教师那样满腹牢骚,即使崇明问出一个极简单的问题她依然十分乐意,笑意嫣然为他仔细讲解。如果崇明的问题多,她就拉过旁边的椅子叫他坐下,他早已僵硬垂下的双臂在裤子上蹭蹭,然后拘谨地坐下。挨得那么近,味道就清晰起来,是一种不浓不淡的清香,叫人心醉神迷,却不敢拿眼看她了。耳朵只字未进,一颗心被绳子吊在空中,战战兢兢又非常享受,多么舒服。就这样并排坐在桌前,时间静止,彼此间好如亲人,充满无限亲近的可能。
他意识到强烈的感情在胸腔里来回翻涌,一股强硬气流抵在胸口快要喷薄而出,他责怪自己怎会变得如此不理智不冷静,简直使他游走在失态的边缘,保持了十八年的隐忍静默一下子全都不见了。他不希望这样下去,心却管不住脚。晚上失眠,白天精神萎靡,无法专心学习,有时甚至吃不下饭,种种迹象无以复加。
芳不知道儿子正在经历着人生中第一段复杂难解,异样萌动的青春期。崇明虽然沉稳懂事,青春期却来得迟,一来却来得如此猛烈,根本不给他准备的机会,也没有循序渐进的过程。芳不知道儿子的苦闷与暗涌,即使知道也不会理解。当然,崇明不会对她说出这些,连最好的朋友他也没告诉。恰恰是没对任何人说起,以至于后来人们对这起恶性案件充满怀疑,更对家里搜出的裙子不能理解。他们眼里,他是难得一见的优秀孩子。
这一系列的情思暗涌使崇明憔悴不已,眼看着瘦了下去,深陷在眼窝里无神的双眼让人一见即发现他瘦了。而芳对儿子一向是满意和信任的,他仍和以前一样,家里来了客人殷勤端茶递凳,芳加班未回来,他就自己做饭吃,见盆里脏衣服没洗便泡着洗掉。他是芳失去丈夫后仅有的但十分充足的精神寄托,是她工作的动力,永恒的快乐源泉,是她活着的唯一理由。
芳后来无限悲痛地回忆起那段儿子逐渐消瘦的日子。她认为是学习压力大的缘故,于是崇明每天放学回家,桌上总有可口饭菜等着他,偶尔还出现一碗过年时的元宝饺,然而他只吃半碗就饱了。芳那天然的敏感母性也只注意到表象,她安慰他:“妈妈不给你压力,你也不要给自己压力,明年升高三,考哪我都高兴。妈妈有钱供你念大学,将来结婚了一样替你办,妈妈生下你你就是最好的。”她已为崇明的未来展望好,要走一条光辉荣耀的路。这样的话崇明听了无数遍,早不触动,他从小就在往母亲为他展望好的那条路上走,并且走得顺坦,他知道自己会做到,不需要这些话来提醒。
如果崇明向母亲隐晦地吐出一点儿压抑已久的激情,或者狠狠倾诉一番,芳以适当的方式抚慰劝导,那么他或许会及时收脚,不会在悬崖的边缘徘徊良久,然后什么都不顾地纵身跳下去了。可崇明没有向人吐露心事的习惯,他是那么沉默腼腆的人。
因此,崇明以沉默腼腆的方式一天比一天深地爱着白清阳。
崇明知道自己有多优秀,却不明白一点,他一直引以为豪的优秀,为自己绝佳的学习成绩暗自生出一种骄傲的优越感,他沉迷于这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将来是要将他送进全国一流大学的,而这所有坚不可催的东西却抵不过一场迅速沉入的暗恋带来的毒。他尝试过纵身抽出,可陷得太深了,思念的毒瘾一发作就想见到她。迫切,恨不得立刻往办公室跑,有时在课上,他按住双腿,感到脚板就要离开地面。
崇明情绪不稳,时而亢奋时而抑郁,常常出现急躁、自卑、苦闷、焦虑,和偷偷想象而露出的灿烂笑容。他心里只想与她在一起,挨在一起,心里就宁静,心里眼里满是随微风飘动的蓝色百褶裙和它美丽可亲的主人。他用手撑住额头支在课桌上,轻轻闭上眼,鼻子四周就出现了那股淡淡的馨香。他像所有情愿花前月下死的男子一样跪在她面前,尽力张开脸上每一个细小的毛孔,不肯放过一丝因她的存在而变得美好的气息。一阵微风轻吹,裙子轻轻飘起,裙角拂上他的脸,他接到感应,将所有毛孔张开到最大限度,无数根汗毛直立迎向她旖旎的恩施,用力抽动鼻子,嗅尽她的芬芳。
“严崇明,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数学老师是个近五十岁脸色黑沉戴眼镜的半老头儿,他看到崇明右手撑着额头,低俯的脸表情怪异,眼睛紧闭,鼻翼微动,脑袋突兀地向前倾。他走神不是一两天了。
崇明听到自己的名字,猛然醒过来,“嚯”地起立,可他什么也没听见,无法回答问题。他涨红了脸,摸起桌上的笔用力捏,抬眼看到数学老师严厉的脸,于是更加窘迫。见他羞愧,老师让他坐下了。
崇明正在一点点疯狂起来,当局者迷是永恒的定律,他陷入了不自知的疯狂。崇明的前脚已踏入地雷区的警戒线,这一脚是毫不犹豫迈入的,另一只脚正在空中荡来荡去犹豫不决。随着思念加剧,上课愈发打不起精神,大脑却时常处于亢奋之中。
他开始给自己灌输勇气,想要向她诉说一切,隐忍沉默终究藏不长的。每晚临睡前,如着了魔,他清醒地闭上眼,眼皮上全是清阳与她的蓝色百褶裙。他伸出头,模拟裙角拂上他的脸带来的轻柔酥痒的感觉。他伸出舌头,碰触到了柔软的布料。他对她的思念如落满雨的湖,渗进毛孔,融入血肉,嵌进骨头。甜蜜而痛苦的日子里,他每天只给自己一个期许,梦见她。
仅有两次她出现在梦里,他像母亲拥住他那样拥住她,温柔亲昵,在她耳边唤她,喃喃呓语,她温顺应答,美丽的睫毛一眨一眨。他叫一声她就眨一下,两人不厌其烦做着这个游戏,柔情溢满她的眼和脸。醒来,只有渗透心肺的寂静和充满整间屋子的漆黑,崇明坐起身,无比失望,再也睡不着,直到第一声鸡鸣。
抑制下这份感情是最理智的选择,可感情不听理智的话,崇明把比他大出四岁的语文老师奉为了最坚定的信仰。随着暑假临近,将有两个月见不到她,想到这里崇明沮丧无比,他产生了要让她知道她是他两个月来炽热念想的人的念头。这样压抑着还不如告诉她,要让她从心里认可他,他不仅是一个优秀的学生,还是一个优秀的思慕者。
就在崇明抬起后脚准备迈入警戒线的前一刻,适时地来了一个警钟。那天中午放学后他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班主任米铭力工作认真勤恳,对学生关爱有加,多年的班主任经验使他一眼看出崇明心不在焉。崇明是他作为班主任的骄傲,其次是整个年级和学校的骄傲。
推上门,办公室只有他们俩,米老师轻松坐下,示意崇明坐在对面。阳光透过窗子洒在办公桌上,他挂在嘴边的微笑使办公室的气氛轻松和谐。他以打量自己孩子的眼光去看面前的学生,一边问他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一边不动声色观察他的脸。的确,瘦了不少,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此刻目光还是有神的,可能是出于对这次不知目的谈话的好奇。两边颧骨凸起,嘴唇是健康的浅红,这样整体看上去,崇明的脸型就显得长了起来。他大概猜到他瘦下去的原因了,于是轻轻吐出此次谈话的核心。
“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哪个人?”
问得突然,崇明措手不及。“没有”,他坚定回答。
“如果喜欢上哪个女生,先不说,等毕业后再谈,到时可以报同一所学校嘛,你是学校最有希望的,不是之一。今天我们不聊无趣的学习,就感情来说,你必须控制,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为你母亲。”米老师非常自信地道出准确原因,并给予好言建议。
“老师你在开玩笑。”崇明动了动嘴角,突然不惧他,目光直直看着他。
米老师诧异崇明今天的态度,一点都没有从前的温和驯服了,看向他的眼神,米老师隐约觉出了挑衅意味,像变了个人。米老师想,也许真的错怪他了。见他不悦,米老师撤退地说了几句囫囵话,嘱他一定好好学习,把心用上来。没有多说就放他走了。
这场谈话使崇明气愤不已,走出办公室时他感到眼泪快要落下来。近两个月的时间,相思把他熬成了一根柴,也使他察觉到胆量在步步后退。换在以前,若有人这样直白发问,他不会像今天这样犹豫掩饰,他会无所谓地沉默,或者干脆反驳。办公室里米老師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时他心一紧,不能说真话又不想说假话,无防备下就露出了破绽,他痛悔自己关键时刻没有表现出那引以为傲的沉静稳定。气愤的同时也羞怒,羞怒被米老师看出来了。米老师试探的话语戳伤了他心脏外面的那层保护膜,保护膜下是他的秘密,也是他的甜蜜,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秘密和甜蜜。
在米老师,这次谈话他先是轻淡地问了学习上的事,见崇明回答得轻松,便慢慢引入主题。他的本意只是想让他吐出心中困惑,他完全有能力帮助学生解开这道难题。他以平和亲近的姿态接近他,慢慢的,只想剥开表层看一下是红还是黑,并没想剖开全部,而崇明意识到进了圈套后立刻关上话匣子言简意赅起来。他最后一个问题触到内核,令崇明正在起疑的心毫不犹豫“倏”地一下关门上锁,谈话中断,只好草草结束,之前的一番语重心长全部作废。崇明从椅子里站起来时带起来一股风,米老师感受到这股风,闭了闭眼。看着崇明细瘦的背影转身出去,他突然很困惑,这个学生他是否从未真正了解,也许一点都不了解,今天他的态度尤其出人意料,除了学习成绩众所周知,他的心其实深藏不露。这天米老师很沮丧,一向自信的自己仿佛被人打败了。
于道理上,老师与学生这种再平常不过的谈话,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学生都不该如此态度,可是崇明气极,他把两个月来大大小小情绪波动最糟糕的沸点全部归罪在米老师头上,这种怪罪毫无道理可言。崇明那多疑的心却认为是在打探,这种打探是不尊重人的行为。自此崇明不再把米老师看得那么神圣,因为米老师伤到了他宝贵而脆弱的自尊心,这仿佛是他的底线。
崇明愈发神经脆弱,易怒。
他受了这么久的罪,抑郁、焦躁、失眠、消瘦,最重要的是学习成绩滑了坡,开始力不从心。他一味苦恋她,她呢?她完全不知道。她不知道他所遭受的一切折磨,在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时她也许正在家心无旁骛看电视,他苦闷急躁考虑要不要去办公室时她也许正和其他老师闲话谈天。这不公平。崇明不知道自己正在变得偏执。
有几天,不知什么原因白清阳请假没来上课。与米老师谈话谈来的一肚子气才消下去,现在又鼓噪着升上来了,气堵在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崇明张开嘴大口呼吸,使劲搓自己的脸。他受不了了,这样下去压抑的感情迟早会使他身心崩塌。当白清阳回到语文课堂,美丽的脸庞和身影像梦一样重临眼前,崇明只觉得自己愈加爱她了。
一番自我激励后,崇明决定对她坦白。
他看了课表,晚上自习课是语文,他决定下自习后去找她,一肚子话快要将他的身体胀爆。决定后,整个下午他一直在不断打腹稿,开场白拟了一遍又一遍,想到与她并肩站在一起,闻到那股致命的馨香,胸中潮水就开始滔滔翻涌,顿时生出无限勇气,恨不能现在就跑到她面前一吐为快。
晚自习铃响了,白清阳只带来一本蓝皮封面的小说,她轻快走进来,依旧那条海水蓝的百褶裙,耀眼发亮的蓝又一次强烈刺穿崇明的眼睛,在他盲了的眼前以他能感应到的气息轻慢摇摆。它像一根软刺,哽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难受极了,他唯一想做的是将这条旋回恣逸,暗幽摇曳,散发着旖旎气息的裙子据为己有,搂在怀里踏实睡上一觉。
白清阳要他们预习明天的内容,自己则坐在讲台上看起小说来。学生大多拿出数学习题或其他课本温习,语文的确是一门不用在意的科目。看到学生做其他功课她是不说的,因为看到高中时的自己,她不是才从学生身份中脱离出来吗?白清阳看起来那么像一个学生,脸上还夹着几分稚气。
燥热沉闷的夏日夜晚,不仅学生无心看书,她也一样靠小说漫不经心打发时间,男友买了晚上十点的电影票,她看着书,却在走神。她的恋爱从大学二年级开始,平淡甜蜜,准备走入婚姻殿堂了。
好不容易捱到九点整,铃声还没响完她就宣布下课,先行一步出了教室。铃声悠亮清扬,响彻整幢教学楼和空旷的操场。六月的夜晚虽然闷热,走出室外就有一阵醒人的风吹来,清凉怡人,驱走教室里的昏昏欲睡,令人莫名振奋。夜空高悬的半轮明月和无数星星预示明天又将是一个炎炎夏日。崇明把课本放进抽屉,望着窗外夜空,稳稳坐着,坐到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才一路忐忑着向语文老师办公室走去。
走过窗户时看见她在里面,崇明犹豫了一下,站在门口,扶住门框。
“白老师!”
“哎。”她抬头,见是他,“严崇明,又要找我问问题吗?”她笑起来,提起一个粉红编织袋。
“白老师,我有事找你。”
“没看你带书!”她俏皮一笑。
“不是问问题,我和你同路,不如我们一起走!”他有些急快。
“当然可以了,只是今天没骑车来,你蹭不了!”
“我没想蹭。”见她笑,他也笑起来。
并肩走出校门,上了公路,公路是从化肥厂门口的那条公路延伸过来的,经过学校门口,一直延伸到城中心去。
白清阳是很愿意同这个学生聊天的。严崇明悟性好,思维快,见谁都彬彬有礼打招呼。他高出她半个头,四肢瘦而有劲,脸上透着一股子小男子汉气,只是最近好像更瘦了。月光下她转过头看看他的脸,的确是瘦了。
“这段时间你瘦了?”
“嗯。”他不知该怎样回答,只感到一条毛毛虫样的绳子在腹腔不停摆动,难受地磨蚀着他的心。同时一股暖流伴着痒感袭遍四肢,他了无力气。
“学习压力别太大,我念高中也是很用功,成绩却一直中等,后来阴差阳错考进了师范,你学习好,不要压着自己。你们这个时期的男生正是喜欢玩的年纪,只要明年再加把劲,一流大学任你挑!”白清阳的口气充满认真的引导。
失望从最低处蹦出来,它跟米老师一样,不懂他的心。她一点也不理解他为她受了多少痛苦,又为什么成绩下滑厉害。一下子,他立刻证明了先前的疑惑,他的猜测是对的,他难以入眠时她在看电视,他苦闷焦躁时她和别人谈笑风生。不公平,这不公平。而且,他往她办公室跑过无数回,她却从来没懂过他。他忽然感到恨。
“你想去哪里念大学?”她问。
“你认为呢?我不知道哪里好。”崇明怔了怔,回答道。
“省城好。”
“妈妈也想让我念省城,不过省城我不喜欢,虽然没去过。”
“你有志向,崇明,你想去更远的地方。”
她总是这样鼓励他,夸赞他。他不需要这些,他要的不是她给的这些。崇明鼻子重重呼出一股气。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身后,宽阔公路两旁是两排延伸到远处去的行道树。所有树干刷成白色,涂料是新刷上去的,空气中还有未消失的淡淡味道。他们走在公路左侧人行道上,偶尔有车辆开过,卡车轰鸣着经过时她下意识扭头张望,只是微微扭过头,崇明就完整地看到了她那半边脸。月色下睫毛弯弯长长,一眨一眨,眼珠在月光浸润下泛出一泓清亮,他看醉了心,低頭听她的呼吸。同时,一种失去感沉重降临在心头,那不是他的,它们不属于他。
她意识到已经走了很远,快到分手的岔口,崇明却没有要与她道别的迹象,她转过脸看着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崇明抬起头,“清阳。”他短促地叫了一声。
白清阳很惊异,愣了愣,便明白了。
“严崇明,你要加把劲学习了。”她清醒地说。
她从来都是叫他崇明的。崇明抬起眼眸望向她,眼睛里是自己察觉不到的不甘。他深吸一口气,“我……我……两个月了,你知道……从你来……”
“严崇明!”她冷静打断他,“你是要读大学的,这样怎么考?”接着她平静地说,“我有男朋友,年底就要结婚了。”
她忽然明白他为什么急剧瘦下去了,又为什么总殷勤不倦地往办公室跑。这个孩子。她心底升起了怜爱,对弟弟般的怜惜。她停下脚步,看着他的眼睛,沉静地说:“老师比你大。你是我的学生,等上了大学会有很多女孩喜欢你的,你这么优秀。米老师说你成绩下降了很多,你要争气才是。”
最后一句话使崇明无地自容,胸中血气从心头涌到喉咙口,他看着她的脸,简直平淡无奇,哪里好看。悲戚充溢他的每条血脉,膨胀堵塞每条血液的流通,他的肚子在一点点鼓起来。
“就送老师到这里吧,我们就此分别,早点回家,明天别迟到!”她轻松地缓解气氛,朝他笑笑,挥挥手独自走了。
她根本没当回事。此刻,他知道他的梦破碎了。今天以后,他连诉说的权利都没有了。今天以后,不,很早以前,她就是属于别人的。他觉得自己被骗了,被自己骗了。他又一次想起那些失眠的夜晚,撑胀他的痛苦和损失。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身体沉沉下坠,大脑变得空白。眼泪忍在眼眶,他抬起头,不让它落下来。
一辆运输煤气的大型罐头卡车从身后公路上疾驶而过,一些灰尘和混浊的风,扑过来。他闭上眼,仿佛又是寒冷的冬天的早晨,天朦胧亮,他吱呀一声拉开门,在院子里捧一把冰冷彻骨的自来水扑在脸上,冰冷的刺激如尖刀剜进他的皮肤,刺穿头脑。车开远了,他睁开眼,一片翠绿叶子飞到脚下,月光映照下,叶脉上清晰的车轮压痕,几条暗绿的线条把叶子分成一瓣瓣,每瓣上都有被车轮压出的汁水痕迹。前面,暗幽摇曳的蓝色百褶裙已飘远。他觉得自己也是被车轮压过的叶子,上面的汁水是他的怨和恨。
没有什么比万念俱灰更令人无望的东西了,他踢开残破的叶子,蹲下身捡起石块猛力跑起来,像一阵风一样。
责任编辑 晨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