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船折戟沉沙。渔舟搁浅于滩涂。
时光的锈, 镀在湖面, 强化朝霞和夕阳的铺叙。
你, 在鄱阳湖东岸。
梦, 在鄱阳湖西畔。
桨长成岸畔的枫杨, 风放下波浪。我放低目光。
鱼, 暂时无需担惊受怕。
月光, 卸了清冷的外衣, 像一枚古典的印, 钤在水面。
一部分湖水远去, 暗渡康山大堤, 啸居内湖。
更多的一部分,滋养草翠鱼肥, 以及村民的念想。
每朵浪花, 都可能温习血与火的交响。
三十六缕忠魂, 具象成三十六尊塑像,安居忠臣庙。
风, 秉持古老格律。仿佛千年行驶的,是鄱阳湖自身。
湖如巨轮云为帆, 驶入长江, 奔太平洋。
闲时, 作为李白诗句“直挂云帆济沧海”的隐喻。
恕我直言, 那些战事、诗文, 是野史,甚至污点。
渔舟唱晚, 才是正史, 是清流。
假如时间倒退几百年, 他可能遭遇战国, 却不能成为李斯、韩非或荆轲, 也不会被燕太子丹招揽, 做不了吕不韦的门客。
依然归隐田居, 从七国的盲区, 开垦南山, 种上菊。
假如时间前进几百年, 他仍会做一名隐士。
性嗜酒, 虽不能常得, 但迟早会遇见知己苏轼, 随他一贬再贬, 至人间烟火, 至蛮荒。
风月为衣, 困苦为食, 像一位农夫, 用锄头思考, 结出草盛豆苗稀。
以身, 辗转尘世, 成就心远, 地自偏。
以五柳先生传, 绘制文人的画卷。
绿, 是肤色;木质, 是肤色的花纹。
风, 是纤维;雨, 是纤维深处的溪流。
春秋冬夏, 是作息。雪, 是诗, 也是一年盛大的休止。
路, 是筋脉。水泥或沥青的面子;泥土或草木的里子。笔直, 或弯曲, 畅通是哲理。一端无缝链接于现代文明;另一端依依不舍于传统文化。
房屋, 是脏器。无论瓦顶、平顶, 白墙、灰墙, 能分泌温馨与祥和, 营造一个家, 营造欢喜悲忧, 就是有灵魂的房子。
安放年老的身, 又留驻年轻的心, 才不会寂寞与空虚。
山水比田园广阔。田园比房屋广阔。房屋比人影广阔。宁静比山水广阔。
家, 是宁静的波心。
乡亲的嘴角, 是心的翅膀。
置身村庄, 得放下身段。与大自然相处, 世俗的技巧无用武之地。
一直忽视这个问题。风也是河湖, 我们冲浪在风里, 与动植物一起飘荡。
峰岭是珊瑚, 草木是海藻, 月亮就是一叶扁舟。
星星是无数条船, 太阳擎成灯塔。
飞鸟如同游泳健将。
发射的宇宙飞船, 是人类偶尔冒出风面的气泡。
天, 是蔚蓝的陆地。
厚重的大地, 是风床。
光为乳汁, 发育从脚底开始。紧贴地表而生, 不断有光源浇灌。
先模仿本尊的样式, 最终学会逃脱。
映过山川, 乃至更远的远方。
会师天地间, 构建夜色王国。
至于余光, 要么装饰, 要么沦为囚徒。
同时, 在夜的子宫觉醒, 一分娩, 便是夜的末日。
也是影子的新生。
再锋利的流水, 也要流向黑的下游。
再迅疾的车速, 也要泊在黑的堤岸。
借着光的落脚处, 那些带刺的交流与思绪, 都羽化成梦的氛围。
金戈铁马的白天, 从黄昏的口子, 插入人畜无害的夜色。只是仍有锋刃之光, 从鞘的表层溢出。
“不可居无竹”, 一直是我心灵的版图。
须钢锯和柴刀绘制, 重回篾的夹叙夹议。用锋利的修辞, 反而容易达成花香草翠的抒情。竹器束住它们的根部。
风, 是竹林拧出的叹息。朋友脸上沁出的汗珠, 仿佛毛竹被剖开时, 迸溅的泪。
夕阳落。溅起诸多灯火。灯火浮游, 城市如湖。
楼厦如茁壮的水草, 车如鱼。
人是更小的鱼。
夜湖有坚硬的河床。似乎大家都在同一平面。
湖底的物种, 是孤独的, 所以, 彼此找寻。
抑或是自我寻找。找寻的方式不一, 有人觅得一路风景。
有人觅得满心欢喜。有人垂泪到天明。有人到了梦里还寻寻觅觅。
有人在寻找的途中不知所踪。
夜空一颗流星划过。仿佛偈语的闪烁。如同与大地对仗, 夜空亦如湖。
星星如鱼, 云如水草, 银河就是内湖。在对仗的两大湖域, 其间的夜色, 如岸。
只有光, 彼此沟通。
那是用阳光劈成的木柴, 赶制的舟楫。
须有湖。湖, 是大地的魂。村庄若有湖, 便是上天的眷顾。
一地卧一湖, 足矣。可挥霍草木。草木, 挥霍传说。
传说, 编织爱和时间的经纬。
湖畔, 长出人间烟火, 安顿闲的脚步和静的月光。
湖水, 濯洗四季的旋律, 以鸟的歌喉与风的翅膀频繁推送。
一片湖, 往往要比一座村庄, 甚至一个王国的历史还要长。
一片湖, 往往豢养水质柔婉的传说。
传说, 注定要长大, 成熟, 行走四方。
湖水, 虽流淌, 只守望脚下的土地和头顶的蓝天, 以及流浪的云。
传说有不安分的脚, 认为行走最浪漫。湖水是液体的玉, 注定坚贞。
湖, 终将修成流淌的图腾。
不过是紧贴大地的, 看得见的风。
为了弥补地面的缺失与间断, 不惜委曲求全, 以柔润之身修补。
于是, 大地有了血管, 也有了歌喉。
有了岸, 也有了直挂云帆济沧海。
风, 依然轻拂或劲吹。大地岿然, 唯有河流手舞足蹈。
唯有河流和之以歌, 因为找到了乡愁。偶尔把叫浪的花, 绽放到岸滩, 偶露锋芒。
人类才知, 河流是卧躺的睡狮。
卧躺, 是最适合河流的姿势。即便微微隆起, 大地上其他的睡眠必将失眠。
大地与海洋的交涉, 多半交付于河流,这是最融洽的外交事件。
陆与海彼此遣外交官、造使馆。尼罗河、黄河、恒河、密西西比河、幼发拉底河……是海洋委派的精锐;马达加斯加、夏威夷、海南……是陆地委派的精英。
陆海早已如漆似胶。
有必要重申一下河流的使命——
它们不仅对海洋负责;
两岸的草木和流淌的家园, 难道它们放弃过?
夕阳落, 湖塘不用绷紧神经, 水面舒展了。
路, 相对缩水。
用路灯熨, 依然有皱纹。用霓虹熨, 褶子五花八门。
风来熨的话, 只能捋顺姑娘的裙摆。
还是用车轮来熨吧。一趟又一趟, 来来回回。路似乎坦然, 路上的心却皱了。
酒水熨。一瓶接一瓶, 杯续杯。褶子就从嘴巴吐纳。
有人收拾满桌的褶皱。
有人的睡眠又泛皱。
梦, 是睡眠的褶皱。
睡眠, 是夜的褶皱。
冬天, 是一股粗紧的绳, 捆绑身躯。是雪, 开始把生命松绑。
果然来了, 夜步入纵深之时。以一朵花的姿态, 以一朵花开的腔调。
此刻, 只有雪花倾情叙述, 在天地的扉页间。
雪白, 夜黑, 相互对峙, 又悄然和解。雪与夜, 系同质异体的存在, 各自抽出细腻的纤维, 编织思念的草场。
只为收藏一颗凡心。
雪花纷飞, 是思念着了火。
扑灭:试图投于誊满诗的信笺。诗也跟着燃烧。屋子暖烘烘的, 恰似与窗外形成某种格律。
把窗户挪开几厘米, 手被灼伤, 疼, 竟然缺席。
一朵花从脸上长出, 宛如太阳洞悉了云雾。
目光缺席的角落, 伸出一只无形的手,缓缓地, 缓缓地, 吻合雪的切分音, 悄然将日子翕动。
纯白的页码, 又被揭过。
彩页斐然。夜黑无从掩饰。
谁在扬言, 冬季漫长, 思念来不及晾晒?
在明媚的背景下, 春天又是一个雨季。常识与你, 早就向我普及。黑夜清亮, 或在思念雪的锋芒。
门面斑驳, 招牌敛成战败的经幡。扯几块油布和复合板, 重新武装。
坚决不向岁月屈服。
老师傅坐镇摊位, 指挥杂乱的阵脚。被时光吸干油彩的围裙和手套, 也把时光的血肉吸食。
东奔西突的钥匙和零件, 几世同堂。正叫嚣着, 散伙分家。货架, 蹲守成摇摇欲坠的后方。
指了指貌似跟我同辈的一款, 就把眼睛和耳朵, 交给老师傅的手法, 交给那怪异的机器和逐渐成型的铜坯。
跟机器交涉的他, 委屈飘荡在烟圈里。我读懂:纯手工尊严, 正被蹂躏殆尽。
谁让机器迎合顾客的急!以这样的节奏——
归期逼近。老师傅迟早会收拾旧时光,回家配一把属于自己的钥匙, 打开一间一间的回忆。
或是草木争夺生存空间时, 喊出的呻吟。
被春风意译成季节的音符, 与阳光、花颜、芽尖等组成生命的乐章。
一地乐章, 是召唤。万物恪守了千百年。
谁会抠字眼一般, 吃力不讨好地破译一声鸟鸣的漏洞?
一定要请太阳作序, 以星星为页码, 诗为体裁, 词作为小标题。
李白、苏轼、张若虚充当主角。
梦, 扮演金牌配角。舟楫、马背, 为道具。
设置离别、忧悲、公文为冲突对象。阿姆斯特朗登月事件为终结。
前传, 交给神话。
后传, 交给科技。
假如屏蔽市井的熙熙攘攘, 假如遣散世俗的人, 大地不就是一盏茶杯吗? 江河湖海不就是温度适宜的水吗? 至于草木、鸟迹、云影和风, 乃上好的茶叶。
天地几案, 长年沏一壶茶。时光永远把盏。最不耐品的, 往往是人。
茗香馥郁的人间, 或可安分, 散漫。即便打卷的情思, 也会熨贴。无需酝酿, 就已千言万语。
茶, 能让日子失重, 时光松弛, 心性稳如泰山。
茶, 是水, 又不是水。
是水, 因与水一样, 质地柔软;不是水, 因比水丰盈, 且, 轻。
一杯时光, 永远比一碗水悠缓。
如鲠在喉, 一杯茶可冲刷;丘壑在心,一杯茶可置换。
一生, 将饮掉一条河。
一座青山, 搬进了心胸。与其说人饮茶, 倒不如说是茶饮人。
人与茶的缘分, 永远是历史进行时。一旦缘尽, 世间恐已更换其主。
生命的钙。
汗, 有盐分。海, 有盐分。因为盐, 汗与海拥有某种对仗。
血肉渗透着海, 人身都能拧出海。对于生活的路途, 每个人都背负或私藏着海。
人性的元素, 有没有盐? 或许是酸碱的一种平衡表达方式。
想起死海, 盐分充足, 可以轻易浮起肉身。缺盐, 人的颈脖会虚肿, 重力越发凸显。
都说盐溶于水。孰不知, 水也溶于盐。每粒盐, 像极了水的结晶体。
每粒盐, 也是生命的钻石, 只在体内闪闪发光, 肉眼不见, 所以未被称奇。
名虽寒山, 却历经火劫, 需化缘天下人的愁来浇灭。
更需一段江水的长, 来丈量于一叶客船。夜宿的诗人乃最敏感的刻度。
钟声如月亮, 沉默地敲响倒映众生的水面。独有的波纹, 是刻录心灵的音轨。
——张继们需要这样的钟声。不至于灵魂太沉寂, 身体太喧嚣。
下雨。下语。
当天空蓄满汉字, 必将回馈大地。
天才写诗, 是给天看的。
是在天上发表的。
云如纸, 如特刊。收录着关于雨的诗文。定期吟诵给听雨的人。
农民的悲切与欢喜, 因雨。
诗人的悲切与欢喜, 亦因雨。
也许, 有一两个人想到过, 雨, 是天空写给大地的情书。有长有短, 有激情澎湃,有缠绵悱恻。
大地似懂非懂。
懂的部分, 以草木回信;不懂的部分,投入湖海。
风, 是邮递员。阳光一路, 雨一路。
或许, 冬天和雪, 才是它们的家园。
所谓春天的繁花似锦, 欣欣向荣, 或是肉眼的错觉。
茂盛, 即为纷争;似锦, 是纷争的勋章。
我们目之所及的, 或许恰恰是一场热闹的纷争。
人间叙事, 总忽略枝丫的穿插、花叶的挤兑, 为了争得阳光、月光、星光的布施,为了跟云彩套近乎, 近些, 再近些。
他们拼命活着的张牙舞爪, 被宣传成花枝招展。
虚无缥缈, 谓其代名词。
形同虚设, 终其一生, 在寻找对应的肉身。
云泥之别, 应是反过来的理解。
泥, 其实是下凡的云彩, 乃世间真正的云。
殊不知, 世俗的人们早已活在云端, 世代耕“云”, 而不自知, 反倒任目光向上寻觅或流浪。
多像人生的悖论!
终将警惕水。被浮于水, 被揶揄成油水, 暂且难以拒绝负面的辞令。
一如既往地润滑, 对于口腔与食物之间的杀伐, 乃至整个消化系统与分泌系统的调解。
源于植被, 厮混于食物, 却诱导食物落入消化道的圈套, 深陷生命的轮回。
世间浩繁, 谁充当油的角色、充任油的功用? 是不是如同风之于阴晴, 云之于天地, 翅膀之于现实和理想?
人类纠缠乃至依赖于油, 却也没停止过对油的鄙夷。诸如“油嘴滑舌”“老油子”“油腻”之类的形容和说法……
油的复杂乃至相悖的意义, 恰恰是人类本身的隐喻。
黄昏之后, 一天接近尾声。
夜幕, 降临。
夜晚中的一切, 都是守望者。
路灯、街灯、霓虹、家用电灯、星火,多像祈祷者。
月光安谧。
——洒下一片又一片的银, 虚掩一个又一个伤口。
又像无声的谣曲, 绵延至梦里。
悄然离去是必然的事。朝霞会擦拭星夜的泪痕。新的一天出生。
新的悲喜, 会覆灭旧的悲喜。
月光, 与其说祭奠逝去, 人们更愿意相信, 那是——
开启新生。
散文诗, 是灵魂呼吸的一种方式, 是对生活举重若轻的贯彻落实。
我个人最早倾注笔端的文体, 便是散文诗,这可追溯到学生时代。我固执地认为, 她拥有青春一样的姿容和性情。
散文诗更是属于夜晚的, 散发着星月般的光辉, 有光亮但不耀眼, 有莹润但不寒凉。可能因我偏爱夜晚, 也就偏爱与之气息相投的散文诗。
某种意义上, 散文诗, 具备诗的灵魂, 又比诗更自由, 拥有散文的姿态, 又比散文更节制。这或许是散文诗之所以存在的合法性, 获得广大诗人喜爱的缘由吧。
《散文诗》杂志, 是精致型的, 好像艺术品, 不, 就是艺术品。收到时, 总不忍草率褪去外包装, 而是会小心翼翼地拆取。捧在手心时,会把玩一件玉器般, 从各个角度打量, 再打开内页虔诚阅读, 但从不折角、压痕, 如同我书写散文诗的心性, 一定是在内心熨帖的状态下完成。
写散文诗不用正襟危坐, 暖阳的草坪上, 远行的火车里, 等待一场雪的窗前, 皆可书写。
写作是不是一件愉悦的事, 不能确定。但,写散文诗, 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