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锺恩(上海音乐学院 音乐学系,上海 200031)
美育,无疑是一个现实意义极强的实践行为,但同时又是一个非常具有学术深度的理论问题。说实在的,国内音乐美学学界同仁除极少数人对此有所涉足之外,大部分人似乎都还没有进行过认真深入的思考。那么,如何在具体的实施过程中将美育并置于德、智、体劳育之中?又如何有别于笼而统之且不着边际的素质教育?尤其在专业音乐论域中,又怎么跟艺术教育乃至审美教育形成良性的互动?以至于美育是否真的已然取代宗教?或者美育是否可能取代宗教?诸如此类,都是一些非常值得进一步去考察和研究的问题。
以前,我对美育这个问题基本上不感兴趣,甚至于还把它看作是一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后来,有感于中国音乐美学学会老会长赵宋光先生的执着呼吁,又受到弘一大师、丰子恺等先辈的倾情感染,再加上国立音乐院立院宗旨的传世影响,才逐渐对此有所关注。
国立音乐院立院宗旨:“养成音乐专门人才,一方输入世界音乐,一方从事整理国乐,期趋向于大同,而培植国民美与和的神志及其艺术。”其中的神志,就是人的精神和感觉,知觉和理智。
参加过上届全国音乐美学会议的同仁一定还记得,在2018 年广州举行的第十一届全国音乐美学学术研讨会上,赵宋光先生身体力行、执着求索,在主题发言《美学的基本问题对美育的要求》中极力倡导美育实践,不断强调并一再呼吁大家对美育问题的关注与重视。在会期间,几乎所有话题,他都绕不开如何通过直观的数字逻辑来培养儿童智力,以求美育目的,令我这个原先一直轻视美育的所谓美学学者感动欲潸然。我觉得,这不仅是他个人的一种学术期许,更应该看作是中国音乐美学学会老会长对后辈学人的一个学科交代,对此,我们真的是难以无动于衷!
为此,我想在这里着重就以下两个问题谈一点看法——
(1)美育如何纳入高校教育进程之中;
(2)美育如何纳入音乐美学学科议程之中。
关于美育如何纳入高校教育进程之中的问题,主要是讨论这样一些问题——
美育,当然是育人。
谁育?是人育人?还是美育人?
育什么?是育人的手脚?还是育人的头脑?
怎么育?通过什么方式去育?通过什么途径去育?
古训《大学》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中有两个重点值得关注:格物致知、修身正心。这就是说,通过探究事物原理,去获得知识;进一步,通过学习规训去成就人格。我想,这里面的修身正心、成就人格,就应该是美育的目的。除此之外,包括《大学》开端九字纲领: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其意就在于:发扬原有的明德,使人弃旧图新、去恶从善,从而达至最完善的境界。
然而,现实的问题是,在当今大学设定的德、智、体、美、劳五育之基本方式中间,美育究竟如何实施?
我的看法,美育不仅不同于其他数育,包括有养成专门技艺的艺术教育,甚至也不同于审美教育,美育之所以不同于此,关键就在于:美不可教矣!
进一步,作为对未来发展的一个重要取向,又如何实现对人才成就与聚合的承诺?
就现有的社会状况来看,大学就是一个优质人力资源的集散地,即不断汲取并输送人力资源且不断生成人文动力的基地。问题是,如何通过大学或者无形学院,去造就有厚度竞争力的创新性人才,去聚集有深度跨界潜力的复合型人群,去运作有高度密集化强力的集团性人流?也就是,在历史与当下的复合下,如何建立有生且合式的生长方式,并辅之以合理且成形的增长模型,再成就起可持续发展的恒定机制,以真正实现人才的自由生存与自足生成?
也许,正是在这样的历史基础上,国立音乐院才倡导“培植国民美与和的神志及其艺术”;也许,正是在这样的逻辑前提下,蔡元培先生才从另一端逆向倡导“以美育代宗教”。然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其意义指向与价值指标,均为《大学》所训示者,即处于格物致知的另一端:修身正心,通过学习规训培育修养去成就人格。
鲁迅先生说: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也许,对大学教育而言,关键就在于如何通过优质教学资源的配置去创造与成就人才得以全面发展的良好条件。而当下的问题是,美育在大学优质教学资源的配置中,似乎还没有合适的站位。
作为一个大学人,什么才是他真正的安身立命者?换言之,作为一个大学人,究竟应该以什么样的行为姿态来成全与圆满自己的神圣承诺?我想,作为一个以育人为职的高校教师,就应该是通过教学编织有学术渊源的学缘;作为一个以求是为业的专家学者,就应该是通过研究构筑有学科谱系的学统;作为一个以思想为习的知识分子,就应该是通过正心成就有学人风范的学格。而这一切,都必须成为美育之诉求。因此,美育对高校教育而言:不要也得要!
回到美育如何纳入高校教育进程之中的问题。
美育,作为哲学问题的“谁育?”理应是美的分有与共享。作为伦理学问题的“育什么?”无疑是人的精神灵魂品格。作为美学问题的“怎么育?”必定是以合乎美的方式去身体力行,持续开化人的精神,无量洗涤人的灵魂,不尽陶养人的品格。
大学是什么?大学的实质,应该是教育、学术、思想的多重驱动;大学的诉求,应该是求知与明理的平衡发展;大学的职责,应该是通过德智体美劳育人以集聚人才生产力;大学的境界,应该是成就非凡之学;大学的灵魂,应该是除了有明确且精深专业指向的学者之外,还要有强烈社会责任担当的知识分子,以及有厚重历史感与远大理想抱负的思想者。
对艺术专业学生的全面发展而言,就是要积极引导学生——不断强化艺术审美感官,不断深化理论历史视点,不断拓展学术理念智慧,不断提升创新思想境界。然而,美育在其中的作用,就应该是在开发智力、增强智能、积聚智商之外,去极度地、强力地焕发学生的智慧;也就是在属后天的知识库不断增量升质的前提下,去进一步掘进并焕发属先天的本有的人的智慧谷。不仅要让学生学会从左到右的动作,不断延伸以增加知识的长度与广度;还要让学生熟练把握从前到后的动作,不断折叠以增加智慧的厚度、激发智慧的深度。不仅要让学生能够通过异常的眼睛,在直观的世界中去发现不常在的世界;还要引导学生能够在变化频繁缤纷凌乱的变局之中,依然保持平常的眼睛以发现常在的世界。
作为教师,则要树立绿色哺育的理念,真正做到因人施教,给孩子喂他该吃的东西。也就是按实际条件实施相应的育人措施,包括按不同学历层级设定合式的结构范型。有的是哺乳结构,给学生众多营养须通过母体乳汁摄入;有的是配餐结构,给学生搭配健康熟食;有的是原料结构,给学生提供寻找生食来烹调的方案;有的则是转基因结构,给学生建议如何通过集成创新的可能性。当然,除此之外,也不能忽略最后一个剩余结构,这就是原始创新永远属于无须通过常规性教育成就的天才。
因此,真正意义上的人才的全面发展,应该是既要有扎实的小学基础(知识奠基),又要有出色的中学能力(理论架构),还要有崇高的大学精神(思想升华)。如此,才能够成全与圆满个性发展与人格升华。
由此,在我看来,无论是增加艺术教育,还是强化审美教育,或者是倡导素质教育,一定程度上都还只是实施美育的外围准备,假如以此取代甚至于替换美育,则就是对美育的误读与错位。可以肯定地说,美育者,关键不在于铸就人的行事本领,而在于锻造人格,以成就人的精神灵魂品格。
至于美育如何纳入音乐美学学科议程之中的问题,如上所述,既然美不可教矣,那么,是不是可以通过感性接收→审美接受→艺术享受的路径去实施?
在此,之所以将接收与接受加以分释(这里的接收表示一个动作或者一种行为,属中性修辞;而这里的接受则表示一个立场或者一种姿态,属偏性修辞),之所以将审美接受与艺术享受互换位序,并置于三者的中间,就是想针对与围绕感性结构力问题做一个系统与深入的研究。
首先,就感性接收的结果“听感官事实”来进行一些讨论。听感官事实,仅从字面看,不难理解,就是通过听这个感官以及相应的听动作行为所呈现的一个事实。或者说,就是通过耳朵这个听感官去接收且感受一个声音,甚至于通过经验这个容器去接受且享受一种音响,并由此获得的一种听感觉。然而,一旦将此置于特定的艺术学并美学论域中,仅从字面理解就远远不够了。就艺术学而言,就需要明确其听对象前提,即听什么样的声音?就美学而言,又需要明确其听感官及其听行为动作前提,即依托什么去听这样一种声音?一旦悬置这两个前提不问,就会产生这样的问题:假如缺失这个有艺术属性的听对象与具审美性质的听感官及其行为动作,假如通过临响(依托听这个感官以及相应的听动作行为去感性接收、审美接受、艺术享受一个声音或者一种音响)依然形不成这样一种有艺术属性与具审美性质的听感官事实,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艺术的声音与非艺术的声音没有任何差别?
谱例1.
谱例2.
其次,在创意感性结构力研究设想的同时,是不是可以钩沉一条常常被忽略甚至于被轻视的路径——经验依托→感性记忆→直觉驱动——及其完形呈现?无疑,完形呈现就是一条逆向倒逼的转换路径——由音响经验切入,进一步去汇聚感性声音记忆,再进一步,去把握足以驱动艺术感性体验的审美直觉。
举一个例子: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第一乐章引子部分中的三音链[c ↗#c ↗d](上行半音序进),由通过感性修辞得到的经验声音:逆流而上、遒劲有力切入;进一步,汇聚通过历史钩沉得到的风格声音:在极其严格的古典躯体中显现出一种极其个性化的浪漫情结;再进一步,把握通过临响倾听得到的直觉声音:艰涩、浑厚。(见谱例1)
并且,在理论层面上依次考掘——感官记忆→直觉意识→感性认知——及其规模研究结构。显然,规模研究就是一个逐渐沉浸的生成程序——依托仅限于艺术指向的感官记忆,进一步,去缝合可能错位交织的直觉—意识,再进一步,去建立势必跨界整合的感性—认知。
再举一个例子:瓦格纳《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中的特里斯坦和弦。(见谱例2)
依托仅限于艺术指向的感官记忆——主导动机1:渴望通过下行滑动[a ↗f ↘e ↘#d ↘d](由单声开始继而插入多声的中音声部)相对松弛,呈无奈叹息状,主导动机2:欲望通过上行倚动[#g↗a↗#a↗b](高音声部)愈益紧张,有极欲骚动之感;多重增音程(特里斯坦和弦包含有三个增音程:增六度[f-#d]、增四度[f-b]、增二度[f-#g])所生成的张力,以及由此多重增音程极具外向扩张的多重声音动能(其中包含有四个增六和弦的连接)所成就的极其铺张的音响力场与极不稳定感;置于多向性半音驱动语境中间的,类似于阻碍进程持续被突进的结构性直觉;以及由此引发的、通过听感官事实得以呈现者——始终洋溢着的扩张性推力涌动,极度弥漫着的肿胀性搅力蠕动。
声音行式:直行走向,反向路径,以半音序进为自质动能;
声音形式:通过特里斯坦和弦分岔,形成上下行外向扩张性自量句式;
音响行态:上行半音序进倚动与下行半音序进滑动,形成有长短伸缩的张弛性自能音势;
音响形态:上下行外向扩张所导致的多重结构力,形成曼衍性自源力场。
由此缝合可能错位交织的直觉—意识:基于通过悲情意向的声音存在所成就的命运意象之上,呈现一种带有原罪性质的宿命意境。
进一步,针对音乐美学学科自身存在的若干结构性矛盾,去建构一个足以形成结构循环的范式——先通过感性去体验作品,再面对体验来分析感性;整合一起,以作品为中心,建构感性→←体验之间的结构循环,由此,去面对音乐的听、去实施美学的说。
建立势必跨界整合的感性—认知,以形成这样一个结构程序:体验审美→分析逻辑→分析审美→体验逻辑;通过初阶临响去体验审美,通过理性认知去分析逻辑,通过感性认知去分析审美,通过高阶临响去体验逻辑。
可能的话,再将此问题置于“声音乐行象意情理神”范畴中,并通过音乐美学基本问题中的立美与审美、诗意与绝对,去触及与逼近感性结构力“之所以是”的实底与确据:在审美中立美,之所以敞开,以至于透亮;通过绝对呈现诗意,之所以绝对,以至于纯粹。
回到核心问题感性结构力。质言之,就是沉浸乃至消融于纯粹质料与人的生命体验之中的,已然成其为当下现实并语言化了的,为一种原始情感的纯粹音调所把握的(荷尔德林),又基于原始美学规范想象进行组织的(阿德勒),再依托日积月累与层出不穷的审美目的意向所生成的音响艺术意象的,由此而呈现的结构驱动力。
因此,美育之于音乐美学而言,就是无尽开掘并持续激发人的属艺术且具审美的感性结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