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美玲
周围若有若无的试探目光与融化在灼热阳光里的私语让江年身上的汗更加黏腻。“宋落也报艺考了?江年、宋落这两个大佬是怎么回事啊,他们可是我们麦阳镇百年难遇的两个清北苗子啊,都报艺考,方传建得气吐血了吧……”
再也待不下去了,江年拿着水杯想去灌个水透口气,刚走到门口,就被宋落叫住了:“江年,方传建叫我俩过去。”整个班级都安静了一瞬。江年个头矮些,头顶刚与宋落瘦削的肩膀齐平,处于长度尴尬期的头发在耳边晃着。江年无奈地点头,拿着自己粉色的水杯,和宋落在走廊里一前一后走着。
第五次了,这是自己交了艺考报名表后,方传建第五次把她叫去做思想工作了,只不过这次多了个宋落。
说到宋落,江年只觉得他是个“阴魂不散”的比较级,是个总能从他人嘴里听到他的名字、无时无刻不在被比较的陌生人。她跟他平时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故也格外印象深刻。第一次,在数学竞赛班,宋落问她可不可以坐在她旁边,她点头了,只不过后来江年被语文老师拉去了作文训练营,再没去过数学竞赛班;第二次,在刚张贴出的文理分班表前,宋落问她是不是学文了,她又点头了,然后两人在文理重点班的岔路口分道扬镳;第三次,就在刚才,她又点头了。
江年轻车熟路地走到方传建办公桌旁边,头一低,心里想着,这教导处的空调就是比教室里的得劲啊,水杯里的水将阳光折成一根根刺,油盐不进的。
在宋落看来,江年头顶小小的发旋都在诉说着漫不经心。于是,他走到她旁边,将作业本放下,板直地盯着墙面,想着等会儿该如何和老班说退出数学竞赛的事。
方传建看着自己面前的两个得意门生,一个吊儿郎当,一个毫无波澜,喝了口水就开始了长篇大论:“你们两个都是怎么想的,啊?放着几乎稳进的清北不去,考什么表演学校?江年你费了老大力气拿的作文大赛金奖是为了去那个什么导演系写剧本的吗?是为了参加北大自招的!还有宋落,你可是我们麦阳第一个拿数学竞赛一等奖的啊,你别说为了演个数学家才学的数学啊,我看你就是太年轻!什么热爱,那能叫梦想吗,啊?你们要不要好好想想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你们日后就该在国际杂志上发表学术论文,在国际政坛上游刃有余,现在却只想着这些旁门左道,哗众取宠!”
江年猛地抬头,喉下的肌肉陡然紧缩,像忽然被提出水面的鱼,手无力地垂在两边,指甲深深地嵌入水杯的橡胶圈。宋落也忽地紧盯方传建的眼睛。
江年感觉自己无法动弹了,眼前唾沫横飞的中年人的声音她也听不见了,代之以从小到大或语重心长或破口大骂的对自己那不切实际的梦的批判、诋毁声。
应该站出来吗?应该站出来吧!
可是没有。
像是有一根勒进血肉的无形绳索,把她绑在了所有人安排好的康庄大道上,她早已倦了、怕了,对无以计数的否定,对反驳后随之而来的更加疾风骤雨的一千句“我是为你好”,她只感到窒息……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宋落的话分分明明砸下,像夏日暴雨最开始的那几滴,在她心底如烟火般炸开,连带着上课铃声忽地将她拽回。
说完,宋落握住江年粉色的水杯就往外走,江年的手指穿在橡胶圈里,便也被他带了出来。这不是回教室的方向,江年终于反应过来。但宋落走得很急,手也握得自然,让人看不出情绪。像突然想起自己还有面具要戴,江年恢复嘻嘻哈哈的模样,把手抽出。宋落看着她这副样子,看着她早已将伪装化为下意识的举动,有些心疼。
“宋落同学,听到方传建的话挺难过的吧?你别放在心上,他就是个老顽固,脾气又硬又臭的,你长得那么帅,当演员肯定——”
“江年,这次不管方传建怎么生气,我们都一起坚持吧。”还没等她把话说完,他的声音脆生生地传来。
“啊……啊?”
“我的意思是,方传建不想让我们艺考,我们就坚决参加艺考。”
“没错。”
“方传建想让我们好好听课,我们就在他的政治课上大摇大擺地读艺考资料。”
“可行。”
“方传建最痛恨学生谈恋爱,我们就——”
“驳回!没门!”
江年满脸离谱的神情撞进宋落戏谑的眼睛,她才恍惚反应过来,口无遮拦的自己被将了一军,于是嘴上越发开始不饶人。
“呀,我们高岭之花宋大学霸这话都说得出来,不会是暗恋我吧?”
“对呀。春天刚过去嘛,我的反射弧比较长。”
最后,这场“战争”以江年单方面被对方的不要脸震惊到落荒而逃告终。
方传建的政治课上,江年抱着一本《文艺常识》默背着,白色的瓷砖冰凉得很。
带着一些情绪的风漏进来,宋落露出一只眼睛和浓密的眉毛,从窗边狭小的缝隙里。江年了然地挑眉,趁着方传建转身的工夫,从后门悄悄地溜了出去。
晚秋了。最后一节课的最后十分钟,两人在足球场上踱步,草是残败的黄色,被深深浅浅地一脚一脚踩着。江年本身有些驼背,此刻又低着头,颈背弯成了一弯新月。
“江年,我妈说,这个圈子里好乱,不是进去就能实现我所谓的梦想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别听她瞎说,她绝对是被方传建给洗脑了。”她打着哈哈。
宋落却住了脚,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盯着她。江年微微愣神,又叹了口气,心想:这小子是在向我求助吧?是因为如果再没人给他一个宽慰,他也快失去坚持的理由了吧?
“宋落,你知道吗?现在大家对这个行业是带有偏见的,虽说不是空穴来风,但远不该至此。世界不能、你我也不会因为周围污泥浸染而被埋没。而且,这个世界上恶的存在无法消除,若你我因此惧怕、逃避,就永远找不到惩恶扬善的理由。就像阴天的夜里虽然没有星星和月亮,但无论如何总会有光。”
“江年,你为什么选择电影?”
“为了推进国际文化传播能力建设,讲好中国故事,展现真实、立体、全面的中国,让国外民众深化对中国的认识——”
“别拿政治书敷衍我。”
江年说得有些好笑,没想到自己大冷天刚“话疗”完迷茫追梦的少年,却要被迷途知返的少年模拟艺考面试。
“因为电影太浪漫了,构图、运镜、调度……一切的一切都在诉说故事,一切的一切也都在被接纳。中国人也很浪漫啊,那么悠长、敦厚而鲜活的人生,多么值得记录、展现。哎呀,简而言之,我,江年,要成为称霸中国电影圈的女人。”
下课铃声撞破了风。“江年,你觉得春天是什么?”宋落的话题变得快,跳脱的、冷不丁的,江年倒很适应。
“春天啊,很无趣,但又确实让你我熬过了彻骨寒冷。春天,也是收获的季节啊。”
刚入冬,宋落把江年和自己打包送进了麦阳最好的艺考机构——岐山。其实江年一直打算剑走偏锋,发挥自己的优势,不想让艺考机构的模式限制了自己的发挥,但因为实在受不了宋落同学按照扇形统计图给她分析利弊的劝说之势,终于还是妥协报名了。
江年不爱穿颜色鲜艳的羽绒服,但偏爱红围巾,正红的那条。宋落只凭那一抹红,就能在下课后找到她。
宋落不爱和艺考班里的其他女生交谈,她们人都很好,但好像都没有江年有意思。
两人都爱下课去买关东煮。宋落不敢多吃,只是拿着暖手。江年吃东西很安静,只有呼出的热气在路灯下跳动,没有声响,除了雪落下之外。
“江年,春天真的要来了,考虑一下我那时在方传建办公室门口说的事儿呗。”
“怎么,你是打算未来一炮而红的时候突然被爆出与知名导演早恋,再狠狠卖一波热度,借此一步登天?我都听见你肚子里的算盘‘噼里啪啦’的声音了,宋大帅哥。”
“你知道的,江年,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的,宋落,但我回避该问题的理由,你也知道的。”这句话江年没说出来,存心打啞谜,给彼此一个全身而退的空间。看吧,她就是这么懦弱。
很晚了,艺考机构老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两人就站在不远处的走廊上,陷在阴影里。办公室里传来哭泣与肮脏的话语,宋落又想起班里的谈论、神色慌张的女同学及那双丑陋油腻的手。情绪上涌,理智退散,他一脚踢开了门,看着此刻正欺负女同学的禽兽,坚硬的拳头不受控制,如雨点般落在那人身上,无法停止,仿佛要穿破那皮囊,直击里面黑色的魂魄。
江年也不是对这个老板的恶名一点都不了解,但即便通透如她,也终究是个17岁的女孩,一个在呵护枷锁里长大的女孩,所以她只愿相信每个女孩都是有人保护的。但此时此刻,她只剩下无力的质问,她17年人生所建构起来的自我灵魂被腐烂的现实吞噬殆尽,毫无余地。她脱下自己的外套,包裹着那个受伤的灵魂,用颤抖的手拥抱她。“没事了,没事了。”告诉对方,也欺骗自己,欺骗自己无法修复的、千疮百孔的灵魂。
从警局里出来走进日出前的几个小时,宋落发现江年只穿着毛衣,红围巾在脖子上缠得很紧。当他把自己的羽绒服给江年披上的那一刻,江年的额头撞击了他的肩膀,虽然骨头相撞时没有声音,但却将宋落的心绪震得四分五裂。
“宋落,春天什么时候才到啊?”
两个月后,宋落和江年参加校考,经历了笔试和两次面试。
又两个月后,校考成绩公布,宋落稳稳通过,江年的排名十分危险。
再两个月后,文化课高考,宋落基本确定录取,江年险过分数线。
四年后,宋落接到一部小制作电影的剧本,来自江年,他演一个数学家。
“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祝有好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