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艇(组诗)

李锦峰

冰冷的手提箱

关于手提箱，我其实要说的是漫长的

发出哐当哐当声响的不断后退的旅途和

张着嘴的人   冰了的苦咖啡

明亮的晨星   玻璃上的雾气

蓝色啤酒瓶   飘扬的红旗帜

以及同乘一列火车在凝视的尤利西斯  护甲破损的堂吉诃德

瞎眼的博尔赫斯   持剑的李白  痴人说梦的曹雪芹

当然还有更多

不妨让我们从头说起——

“但有雾气从地上腾，滋润遍地”

夜晚远去的列车背影和那些欢歌的高亢喧哗

他们踩着消融的脏雪经过瘦削的莎士比亚旁

在荒草丛生海鸟乱飞的海滩前排演过时的戏剧

灰暗的天空从涌来水浪泡沫的更远处撑开羽翼

他们的脚底板是凉的手是凉的嘴巴鼻息是凉的

他们悬在尼龙绳上拿来贩卖以作盘缠的戏服

飘扬在从垃圾池里焚烧的垃圾散出的灰烟中

人们裹紧大衣佝偻身子面无表情穿过浓雾

我們来交换，新与旧的置换无需等量

请先伸出语言的手势，再来交换香烟和避孕套

接下来请侧耳听——

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

只有一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

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

于是众人散去舞台空落歌声止息鲜血涌出

于是众人携手踏前两步鞠躬谢幕收拾衣物

于是众人决定化作海鸥穿过夜晚穿过浓雾

穿过拉着铁丝网的边境

哦！我们的羽毛会被雨水打湿

我们将不再具备说话的力气和指责的自由

我们将被铁笼关押背诵四书五经不再道德

我们将耳聋眼花永远游在迷雾的中央

接下来请帷幕落下，手风琴暂停

接下来让我们长出翅膀生出思想的尖角

有浓雾滋润满地有花香果实有如树的父

好了，到此为止。于是众人拎起冰冷的手提箱

从各个站点下车

消失

木梯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渐渐遗忘

脑中的记忆像散开的纸页

那些有着各种气味的往事

正从过去中不断隐形

假如他从来都只是一个人

也就不必思考遗忘的事实

可他毕竟不是

偶尔会看到某个熟悉的片段

比如看父亲站在木梯上

他在下面扶着

然后那些片刻被删去

他只是在观摩路旁正发生的事

车辙

羊奶在草原上如河流一样飘

我的女人无征兆地离开了我

那晚她依然高歌，双颊绯红

那晚她依然温暖，胸脯柔软

她什么也没有带走

牛羊良马仍在吃草

帐篷外有两道车辙

我曾经见过那种东西

跑起来比最好的马都快

叶子

叶子在响

是今时的叶子在晃风在吹吗？

农场前方的墨绿色原野上

高马载着雍容华贵的夫人和她的情夫

他们小声诉说情话，缠绵悱恻

像两只蝌蚪游入茂密的花丛。

她多在清晨穿过小径

灰蓝的雾霭在路的前方左右

在氤氲着水汽的湖面上

在小镇屋顶的瓦片上

也在她内心假想的安全感上

落着露珠的草木打湿她的长袍

弄皱的衣角    晚些时候的凌乱发丝

城堡内是温暖的。绵软的地毯，烧着火的壁炉

情欲汹涌的拥抱和吻。话语也冒着热气

叶子在响

叶子长在树上

叶子在秋天变黄飘下来

树在农场前方的原野上镀着金光

一些人从树下走过

他们是农民、奴隶、保姆、州长、药剂师

酒馆老板、画家、妓女、传教士

他们高、矮、胖、瘦、纯洁、淫荡、瘸腿

耳聋、眼瞎、嘴哑

他们驾着马车，跑，走路

唱歌，吹口哨，跳舞，笑，哭，无表情

他们穿过纷纷扬扬的金黄色落叶

像影子消失在夜晚

叶子在响

潜水艇

她从粉色书包里掏出一部电影的镜头

荒野里有个发黄的浴缸

像是一艘搁浅的潜水艇

我们面对面坐着

航行其中

她说我的嘴里有烟

混合薄荷糖的味道

她的手脚冰凉

我伸出胳膊想搂着她

这个举动让我觉得

如同把一团火放进大海

后来，我们坐了很久

我指的很久是

时间失去计时的作用

地球自转与否不再重要

但天色已晚，暮色四合

我看到她嘴里哈出的冷气

于是我知道

是离别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