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翔武
断雁
凌晨,窗外仍然漆黑,
他深陷被窝,像一条淤泥里的鱼。
一声鸟叫传来,
从高空,几千米,或许更高的地方。
它向前飞着,隔下,又叫了一声。
在空旷与寒冷的天空,
它的叫声传到城市所有隐秘的角落。
那呼告般的啼鸣,
被一个躺在床上的人所捕获。
他想起少年时的傍晚,
双手握住木掀,弯下腰去,
圆锥形谷堆耸立在他面前,
一声鸣叫从高空传来,
仰望许久,都没有鸟的踪影。
季节到了,那只鸟要去别处,
而他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
过了很多个秋天,他在别处
又听到候鸟迁徙时的叫声,
油然生出久违的亲近。
整天,他耳边盘旋着那声鸟叫,
那只鸟早已飞远,
面前没有谷堆,他不在原地。
站在光线暗淡的房里,他发觉
那声鸟叫里难以言说的凄切。
少数诗人肖像
大多数心思倾注于词语,
他神情虚弱
如风暴过后的湖水。
没有多到随意支配的钱,
哪怕对一只鸟,
他也没有下达命令的权力。
太多不幸,他时常惦记,
想扶助比自己更穷苦的人群,
往往自己陷入困境,而难免
挣脱时候的狼狈。
唯一擅长的是描绘
眼中的世界,偶尔
多出的两三句想象
更像无人阅读的遗嘱中
宽慰的言辞。
啄木鸟
在一个省与另一个省交界处,
我们走进森林,这里海拔偏高。
一只啄木鸟的爪子紧紧抠住树皮,
铁黑色的喙不停啄剥着树干,
一连串凿响从半空传来,
仿佛水珠不断滴回井中。
一座无人看守的寺,院子里堆满木头,
木匠在路上,要来修缮诸佛的住所。
浓雾穿过边关牌坊,掩盖树林里的路,
与我同行的人消失在迷蒙深处。
那只踞守高处的鸟
俨然静修的僧人继续敲打灯下的木鱼,
那种乐器声调单一,可是
击穿了满山的遮蔽和湿冷。
领地
在路对面稻田上空,
一群涉禽飞动,扇起各色翅膀。
几个戴草帽的人站在田里干活,
像棋盘上最后几枚棋子。
一列动车以低分贝的噪音滑过稻田,
鸟群骚动起来,掠向别处,
农民们继续弯腰拔起杂草,
很难断定,谁侵犯了谁的领地。
冬天的作业
“学校后头那片坟山里,我看过
雪地上没有狗獾子的脚印……”
爸爸满脸不解,“它们去了哪?”
我想象得出,他
站在坟山细致观察的表情,
身后一串他踩出的脚印,
雪压着长满茅草、构树的土坟,
也压着镶嵌瓷砖、竖有高碑的水泥坟墓。
我問起野兔,皮毛灰褐的短跑好手
(每次它们都把我远远甩在后面),
“再也没有看到,”他有些遗憾。
在黄豆地,豆秆上留下咬噬痕迹,
地里还零落滚圆的黑粪球。
“那块田里,”他抬手指向远处,
“有条大蛇,搪瓷缸那么粗……”
“不可能吧——”我表示怀疑,
“我看到它溜过的印迹,秧苗
都倒向两边……”他的语气相当肯定。
说起去年腊月两天内捕捉甲鱼的斤数、
卖钱所得金额,他两眼重放喜悦的神采。
今年春,他从单车上摔了下来,
休养大半年,走路仍然跛着右腿。
回到定居的城市,连续几天
我梦见屋旁那条河里又出现鳜鱼。
那次闲聊只有几分钟,
我们站在屋檐下,落日染黄了天空。
爸爸惦记他冬天的作业,
很多早晨,骑车穿过寒风、薄雾,
一天七八十里路,甚至更多,
在一方塘子边停下,支好单车,
缩到塘底的水闪耀凛冽的白光。
夜行山路
酒后,从山里
朋友的度假小屋出来,
走向山下一家旅馆。
天已黢黑,远处灯火闪烁
小镇停泊在高过桅杆的巨浪之后,
那些夜行车辆仿佛发光的鱼类
不时循着黄色暖流穿过大洋
奔赴食物丰富的水域。
我身在海水深处,可是
一只松鼠尸体横在山间公路上
(这个事发现场把我从错觉中
拨回有些寒凉的深秋),
显然,它要跑向对面山上,
汽车灯光与轮胎摩擦声
共同培养的恐怖分子
对它发动了猛然袭击。
我走近几步,借着来往车辆的灯光,
注视这名野生遇难者——
压扁的毛茸茸尾巴,
尖嘴张开,一声惨叫
来不及脱口而出,卡在咽喉。
我盯着它,夜色
四面扑来,要挤压我
直到成为一个无穷小的黑点。
车辆逐渐逼近,打断了
一次非正式默哀,
我抬了下头,有点迟疑,
又一个开着大灯的司机,
灯光越来越近,越来越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