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行走

2023-04-29 05:15:29安宁
天津文学 2023年1期

安宁

1

我时常觉得济南是家常的,质朴的。

每天清晨,我下楼去吃早餐,在饭馆露天的方桌上,边喝一碗莹白的豆汁,边抬头看街巷上来往的路人。正是七点,阳光穿过高大的白杨,柔和地洒落下来。骑车的上班族,叫卖青菜的小贩,炸油条的师傅,搀扶着年迈的父亲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儿子,睡眼惺忪地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小女孩,全都在这条街上,踩着树影和朝阳,陆陆续续经过。

傍晚,沿护城河走上一圈,会看到烧烤摊的小贩,正忙着将架子支在护城河边上,热气腾腾地翻烤着各种肉串。男人们穿着背心,摇着蒲扇,趿拉着拖鞋,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护城河旁边将马扎一放,打开趵突泉啤酒或者接一大杯扎啤,就一盘盐水毛豆、花生和烤串,天南海北、无边无际地扯开去。

黑虎泉边则涌满了人。有恋爱中的男女,将脚双双浸入池中,彼此拍打着水面嬉戏。也有附近的居民,拿了十几个水桶,对着石缝中的泉眼,接水回家煮了喝茶。更多的,则是穿梭来往的外地游客,隔着一段距离,好奇地注视着这个古老又现代的城市里,似乎永不枯竭的喷涌的泉水。

但济南本土人自信满满,他们觉得这个城市比其他新兴的城市,都更有文化和内涵。就像一株秀气的水杉,怎么能跟一棵遒劲的法桐相提并论呢?去济南的老街上走走,外地人会欣喜地发现古诗词中“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意蕴。当然,需要静下心来,像蒲松龄小住济南城一样,潜心去寻。假如人心浮躁,则只能看到春天满城飞絮一样的琐碎市井。偶尔避开喧嚣的大道,在某一条被忘记了的老街上或者被城市忽略了的古旧小区里,你会发现陶渊明式的一小片空地,适宜发呆,静坐,放空自己。

离开济南之前,去拜访一对住在动物园附近的年轻夫妇。我提了一篮土鸡蛋,送给怀孕的女人。女人温柔内敛,不爱言语,只微微笑着,听丈夫与我们闲谈。因为钱不太多,他们买了最顶层的房子,并将阁楼设计成能够俯瞰泉城风景的吧台。我记得女人悄无声息做了一盘水果沙拉,我们坐在高脚凳上,边吃边听着夜晚动物园里,传来的老虎低沉的吼叫声。我有些怕,担心他们无法入眠,男人却笑道:多好,在城市里能与野兽一起入眠。

一个星期后,便得知他们不幸出事的消息。两个人在夜晚的人行道上散步,一辆醉驾的卡车直冲过来,男人瞬间推开女人,当场停止了呼吸。女人昏迷了十几天后,最终被腹中八个月的孩子唤醒。后来的一两年,我偶尔会去女人的网站,看她写下的一篇又一篇怀念丈夫的文字。她固执地将孩子当成丈夫生命的延续,不肯听从公婆的建议,将孩子留给他们再嫁。

此后每每忆及这个城市,都会想起那个夜晚的虎啸,想起女人轻拌水果时,脸上流淌的幸福的微笑和男人曾经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许多年后,我又途经济南。在早晨七点的火车上醒来,看到这个城市正笼罩在氤氲的热气中,犹如蒸笼里的馒头。湿热的气息裹着黏潮的身体,连同种种琐碎的记忆,混杂缠绕在一起,努力地将我唤醒。太阳隐在厚厚的云层里,空气闷热得让人无法喘气。

当我走出火车站,坐上出租车,在司机浓郁的济南方言中,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就在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这里已与我不再有任何的关联,它在我的生命中,彻底地成为一座记忆之城。

2

北京的外地人真多。

八里庄南里沿护城河一带,全部都是外地打工者。昨晚打车经过窄窄的巷道,看到他们在下班后真实的生活。房子破旧得看上去很快就要被拆除的样子,想象中,床铺应该是沙发搭建而成,靠门,需要努力扒开东西,仔细辨认,方能看得清床上的被褥。出租车司机对我讲起这里居住的一户同乡,一家人出售水果,一年可以挣到二三十万。男人负责用面包车运输水果,女人负责在集市出售,而他们后半生的指望——独生子,则负责吃喝玩乐,什么也不做。他们的生活,是可以一眼看到底的横平竖直,毫无曲折,也了无悬念,不过是攒了钱,给儿子在老家娶个媳妇,媳妇或者在家生养孙子,或者一二年后,成了旧人,过来挽起袖子,帮婆婆忙,最后,时间长了,也就和男人一起,成了自己父辈的模样,做了在北京城出售水果的小商贩。

护城河右拐,是一溜沿街的杂货铺,卖五金的,修三轮的,做棉被的,售杂货的。见一年轻媳妇,正和她的老公在一支起的木板架上,做一床棉被,男人缝棉被的样子,有些笨拙,但也不乏熟练。一个买水果累了的老太,坐在年轻夫妇店门口的马扎上,跟他们话家常,说起有一个邻居家的保姆,曾是年轻夫妇的老乡,有和他们一样的乡音,人很善良淳朴。我喜欢这样素不相识的聊天,没有功利,也无面具,彼此打开,让一个陌生的人,听听陈年的旧事。世界上谁会真心倾听你的心事呢,或许,只有陌生人才会。也只有陌生人,才会让你真正坦露内心的种种恐慌、担忧、疑虑、善意、真纯。而像我们一起来京城进修的同行,即便来自同一个省市,也因彼此曾经有过芥蒂,或因职务级别的高低而生出隔阂,或怀着一些无端的刻意的疏离,反而无法真正地相融。

还看到一家店铺的门口,有卖葱的胖女人,一个本地老太太拼命压价,要少五毛钱购买,胖女人头也不抬,骄傲道:不卖!胖女人的胖儿子长得白净,却喜欢在葱堆上摸爬滚打,是个大约四五岁的男孩,一副幸福模样。他将母亲刚刚摘下来的破败葱叶,全部堆到刚刚整理好的葱上,而后开心地爬上葱堆,等着母亲来训。果然母亲一回头看见,生了气,边呵斥他,边重新打理大葱。等我转了一圈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围了一群新的顾客,而胖女人的小儿子,则拿着一根长相颇似飞鸟的大葱,嘴里咿咿呀呀地快乐喊叫着什么并作出飞翔的姿态。那根大葱,在他手里俨然成了一件艺术品,有纯白的身体,绿色的翅膀和一颗飞扬的心。我很想用相机拍下那个瞬间,又怕打扰了他的美梦,只能微笑着看上一眼,而后悄无声息地走开。

与这一溜杂货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面刚刚建成的豪华高档小区。几年前我到这里的时候,这片小区还是和对面一样的杂货铺,而今,只能通过对面的模样,来想象它过去的样子。瞥见一辆豪车里走出四个高挑的外国女孩,看那让人眩晕的高跟鞋可以大致推断,她们大概是模特之类的职业。其中一个女孩,叼着细细的女士香烟,走在不太平坦的水泥路上,依然身姿优雅,只是,她顺手将烟头扔到一摊水洼里的时候,让人觉得有些电影里女特务的傲然。

阳光有些晒,我跑到住处附近的农贸市场里逛了一圈,决定以后想吃水果,就在这里买,因为新鲜的富士苹果,比我在超市里买的整整便宜一块五。

北京真是一个卧虎藏龙、三教九流都能生存的地方。我提着一大袋苹果,边走边想。

3

汽车一进入康巴什新区,那一座座霸气楼盘,便以横扫一切的气势,征服了我。

每一座楼盘,都有像内蒙古服装品牌“蒙霸”一样豪迈的名字。在这个没有多少旅游景点的城市,那些几乎不会重复的高楼大厦,倒成为让外地人流连的“景点”。我怀疑中国所有顶尖的建筑设计师,都汇聚到了这个城市,像参加一场比赛似的,铆足了劲儿地设计着自己的作品。而那些耀眼的明星,则在广告墙上,绽放着如花的笑靥,宣告着他们绕开首府呼和浩特,飞抵更偏远的鄂尔多斯的热情。

相比起气势恢弘的新城区,我更喜欢去老城区的街巷里走走。很少会有人想到,在某座“国际大厦”的后面,竟然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它们像北京的胡同一样,有着细细长长的小道。小孩子在门口踢着毽子,老人们倚在墙根儿晒着太阳,男人们在街角玩着扑克,花朵越过矮墙,将芳香送给街角的邻居。这里混居着租住房子的外地小本生意人,和作为房东的本地人。他们从事收购垃圾、殡葬服务、运送货物、装修房子等职业。门口停着的车,则因此被划分为两类:一类是写满了广告和手机号码的小面包车,一类则是因开不进窄小的家门、只能停在门口斜坡上的名牌车。在鄂尔多斯,名牌车像出租车一样普遍,并不值得本地人艳羡,因此名牌车也自觉身价普通似的,在干燥的沙尘天气中,时常蒙着一层尘灰。甚至有那么一辆,因门口的地势太高,斜斜放着,眼看就要翻过来了,却没有一个人心疼,并将车重新安放一下。

但即便如此,不得不赞叹的是,路灯、公厕、指示牌、温馨提示等等公共设施,并没有因此而遗漏掉。这是一个很少会见到四处乱摆摊的城市,也是一个即便在促狭的棚户区,也干净清洁的城市,每一个细节,都能看到环卫部门和治安部门的努力与负责。即便是只放得下一两张桌子的凉粉店里,也贴着小区片警大红的照片。照片上片警的表情颇像明星,时尚而又光芒闪烁,且无一例外,都亲切笑着。

吃完一份凉粉,在山西店主对本地有极好治安的赞叹声中,我走进夜色。小巷中的路灯很亮,车驶过来,行人会有礼貌地避让。从敞开的门户里,可以看到一两只黄狗,安静又无所事事地卧着。这是外人很难窥到的鄂尔多斯的夜晚,与灯红酒绿无关,与娱乐场所无关,与财大气粗无关,它停留在多年以前的小镇生活中,却又享受着这个城市因经济高度发展而带来的文明福利。

虽然书店不多,这个城市却有着与豪迈的商场、楼盘、公司暂时不太匹配的文化氛围,不过我还是喜欢真正做到了施惠于民的开阔广场、免费公园、健身器材等完备的公共设施。还好,它在大肆扩张楼盘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建设同样大气的公共场所,给予需要房子、更需要散步的人们。

我在必胜客喝了一下午的咖啡,也看了一下午本地人喝茶聊天的闲散生活,并通过自己的眼睛,确信他们的幸福指数,并不差于任何一个城市。甚至,因为它还未曾与多年前的传统生活完全脱离,并真正融入高楼大厦里的现代文明,所以,他们在丰富的物质享受过后,依然过着相对保守的一日三餐的生活。七点半刚到就停运的公交,还有十一点钟已经人烟稀少的马路,大约就是鄂尔多斯人趋于保守生活的折射。

“微笑是鄂尔多斯的名片”,这是城市的墙壁上随处可见的一句标语。当我怀着好奇,打开鄂尔多斯的时候,我想我还是看到了这句标语背后的真诚。

4

二月末的成都,已是春天,但出门走走,湿冷的天气,并不比北方暖和多少。

找了一辆小黄车骑行一段时间,手便有些冰凉。但白玉兰却早已在街头巷尾,热烈地绽放开了。簇新的叶子犹如一盏一盏空灵的灯,点亮了沿街的树。人家的屋顶上,明亮的迎春花瀑布般倾泻而下,又在半空里带着惊讶,忽然间止了步。银杏树尚未发芽,但空荡荡的枝头,却已有了一抹隐约的绿意,在悄然流淌。山茶花在人家店铺的门口,安静吐露着芬芳,如果俯身去嗅,那香气会让人一时间失了魂般,呆立半天。沿着护城河生长的菖蒲,最是旺盛,遍地铺排开来,它们冷硬的叶子,犹如剑戟,高高地刺向半空。

南方的美,在这时节,不可言说。空气被充沛的绿意一遍遍洗涤,吸入肺腑,让人心醉。北方的大道上,此刻依然荒凉开阔,南方却行人如织,慢慢热闹起来。但这种热闹,不是夏天挥汗如雨的稠密,是恰到好处的暖和轻。走在路上的人们,安静闲庭地踱着步。巷子里的猫猫狗狗,顽皮地一路小跑着,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茂密的毛发里,散发着春天热烈的气息。

难得今天见到阳光,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喝茶或者去晒太阳。因为没有暖气,南方人对于阳光的热爱,北方人大约不能理解。但凡一出点儿太阳,大家就开心得好像中了百万彩票,呼朋引伴,赏花看水,轰轰烈烈,好不热闹。

南方似乎永远都是树木繁茂、生命旺盛的样子。阳光一出,每片叶子都近乎透明,每个角落,也瞬间闪烁光芒。就在一片浓密的树丛中,我还看到几只小松鼠,衔着捡来的松果,欢快地在大树间跳跃奔走,那光亮的毛发,在风中熠熠闪光,犹如柔软的绸缎。行人纷纷驻足,仰头注视着它们,眼睛里含着笑,好像这几只可爱的精灵,是上天派到人间的使者。

再走几步,又见一百年古树,竟被几株清秀挺拔的松柏,密不透风地团团围住,犹如相亲相爱的家人。道家讲,道法自然,大道无为,或许,像草木一样吸纳天地精华,自由自在地活着,也是人类至高的生命境界。

我也迷恋秋天的成都。秋高气爽,似乎一切都是美的、轻的。空气中湿漉漉的,夹杂着甜蜜的花朵的芬芳,脸上的毛孔好像饥渴的小鱼,被清凉的风一吹,全都欣欣然张开了嘴,咕咚咕咚地汲取着甘露般的水汽。

所以这时节的成都是最舒适的,沿街走上一圈,见许多店主都会在门口摆一张桌子,边在秋风里吃着早餐,边享受着这让人神清气爽的好天气,店铺是否挣钱,反而并不重要。于是店铺的老板们大多慵懒地歪在竹椅上,抽一支烟,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或者滑着手机屏幕。马路上秩序井然,骑共享单车的人,丝毫不用担心被汽车抢道,大街小巷,弯弯绕绕,曲曲折折,车辆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

早餐,在住处附近的小巷子里,找到一家小店,点了骨汤抄手和云南过桥米线,竟然好吃到让我立刻爱上了成都。小店质朴干净,正对巷子的走廊上,还放了三张小桌,我靠边坐了,边吃边看对面快递店的两个小伙子忙碌。一群穿了粉色制服、大约在足疗店工作的年轻姑娘,吃完汤面,嘻嘻哈哈说笑着走出。忽然间在这样烟火气的小店里碰到她们,有些惊奇,继而心里浮过一丝温柔,似乎她们是弄堂里每日出入的邻家女孩,素朴洁净,又喜欢热闹,追逐时尚,但在一日三餐上,始终保持了父辈的家常味道。

我听着她们的说笑声远了,才收回视线,看到瘦削的老板娘附送了一碗汤,还有一碟泡菜。我因了这一碟可口的泡菜,爱上秋风拂面的成都的清晨,也爱上这天府之国长乐未央的日与夜。

5

黄昏,路过阴山脚下,看到三五只喜鹊在山坡上寻觅草籽。它们小小的脑袋在枯黄的秋草间不停地跃动,像在弹奏一首寂静的曲子,大地随之发出细微的颤动。风吹过来,草尖上洒落的夕阳,绛红的野果,飘落的树叶,松树的影子,也跟着跳跃起来。万物都在大地的怀抱中,静享这秋日最后的温柔。

一个老人骑三轮载着孙子过来爬山。他有些耳背,看见我打招呼,一脸歉疚地指指自己的耳朵。于是我们彼此笑着点点头,像一缕风与另一缕风相遇,什么也没说,却什么都明白。他们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我还听到小男孩在大声地对老人说着什么。那声音像偶尔在山间响起的鸟鸣,掠过树梢,随后又消失在绚烂的晚霞中。

一切都被最后的光照亮。松针仿佛在天堂里,每一根都被涂抹成明亮的金色。白杨树干上长满了眼睛,夕阳穿过重重树木,落入这些上帝般洞穿尘世的眼睛里。每一株白杨的魂魄,都在即将消失的光里,屏气凝神,不安地震颤。

地上除了厚厚的松针、遍洒的松果、鸟粪,更多的是踩上去窸窣有声的落叶。红的、黄的、绿的落叶,在蓝天下犹如猎猎彩旗,绚烂多姿。一只俊美的喜鹊,踏着松软的落叶跳跃着向前。阳光透过清癯的枝干洒落下来,喜鹊额头一小片白色的羽毛,宛若耀眼的宝石,在秋天微凉的风里光芒闪烁;人无意中瞥见,会在它啁啾的歌声里,有闯入童话城堡的恍惚。

夏天时枯死的树木,被就地砍下做成木凳,横卧在潮湿的地上,而埋在泥土里的那一截,依然眷恋着大地。人走累了,坐在树干上,眯眼晒一会儿太阳,会觉得一切世俗的烦恼,都像闹市的车马喧哗,被丛林层层过滤,而后消失不见。空气中只有人的呼吸,在轻微地颤抖。黑松、白桦和杨树的香气,从脱落的树皮上缓缓溢出,又溪水一样浸润了一整片丛林。

此时的阴山,萧瑟寂寥,又明亮寂静。世界变得开阔疏朗,仿佛群山后退了几千米,树木消失不见,大地一览无余,只有茅草在深蓝的天空下自由地飘摇。因了它们轻逸的身姿,面前的荒山也平添了几分灵动雀跃。大地上没有任何的阻碍,秋风将一切都扫荡干净,以至于人一声轻微的咳嗽,都能听到回音自对面的山上传来。鸟儿轻灵的叫声穿透山野,抵达人的耳畔。阳光是透明的,带着某种干枯植物的香味。光线洒落在轻而薄的草茎上,可以看到纤维一节一节地向上延伸。

厚厚的落叶让草的身影都快看不到了,人走在上面,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这声响让世界显得愈发安静,以至于我似乎可以听到一只正打算冬眠的虫子,被我的脚步声打扰,嘟囔一句什么,翻了下身,又继续沉沉睡去。

夕阳已经隐没,一切都笼罩在暮色中。一弯婴儿睫毛一样柔软轻盈的月亮,正慢慢在天边升起。我从未见过这样梦幻般的月亮,仿佛它只出现在今夜,仿佛它是全新的一轮月亮,仿佛它没有来处,也不知去向。它就这样在清冷的夜空上飘荡,一切喧哗遇到这圣洁的月光,都瞬间噤声。

就在回程时的一个十字路口,我看到无数的白杨落叶,正紧追着飞驰而过的车轮,仿佛它们在追赶即将离去的秋天,仿佛它们正在璀璨盛大的舞台上,永无休止地起舞。它们就这样在人类习以为常的一个十字路口,浩浩荡荡、无休无止地共同演奏出一场壮阔的秋天交响曲。

6

响晴的天空下,大片大片的云朵,在氤氲的热气中翻卷、颤抖、燃烧。机场朱红的屋顶,尖尖的房檐,双手合十为旅客导航的安保人员,随处可见的高大棕榈树,机场门口等着旅客的黝黑清瘦的司机们,让我终于确信,自己已经顺利抵达柬埔寨第二大城市——暹粒。

因为吴哥窟,暹粒成了世界知名的旅游城市。但有些颠簸的六号公路,公路上不断驶过的摩托和三轮,路边推着小车兜售水果和鲜花的小商小贩,更远处陈旧黯淡的民居和时不时从巷子里趿拉着拖鞋踱步走出的男人女人,让一位男士对翻译阿丽脱口而出:你们这个小镇有多少人口?大家哄堂大笑,纷纷纠正他说:人家这是省会城市,不是小镇,而且还是柬埔寨第二大繁华城市呢。

阿丽并没有生气,只是抿嘴一笑。她长得不美,衣着也很素朴,没有读过大学,在台湾人开设的免费教会学校里,学会了中文,但却有着很好的修养,说话轻言慢语,不急不躁,似乎怕语气稍稍抬高,就惊扰到远道而来的客人。

暹粒是一个慢节奏的城市,即便是驾驶摩托车的年轻人,也鲜少会像其他地方马路上的飙车党那样呼啸而过。摩托车上常常是年轻的情侣、夫妻或者一家三口。孩子乖巧地坐在父亲的胸前,妻子则在车后亲密地搂着爱人的腰。我很少会在他们的脸上瞥见焦虑或者戾气。一张张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上,是吴哥式的微笑,是坦然接受人间悲喜的从容与平静。马路上也少有焦躁的鸣笛声。堵车的时候,摩托、三轮与汽车并排停在路上,像暂时搁浅的舟楫。即便热浪在半空中蒸腾,头发都散发出焦糊的味道,马路上的行人,依然以永恒的节奏,缓慢向前。

柬埔寨的四季,界限模糊,天地间永远都是苍翠的绿,只有湿度高达90%的雨季和干爽清凉的旱季,会提醒着人们季节悄然的转变。这种并不鲜明的变化,像柬埔寨人脸上的表情,喜怒哀乐,在高温下交融,最终清泉一样,汩汩流出。我因天气而大致读懂了阿丽脸上浮动的微笑,那微笑是柔和的星光,人心浸润其中,可以驱赶酷暑,遮蔽风雨。顺应自然,不做无谓的躁动和对抗,大约是柬埔寨的河流、树木、牛羊和天地间赤脚僧般行走的人们,给我最初的印象。行人犹如缓慢沉郁的河流,徐徐向前流淌。路上少见肥胖臃肿者,热带高温将人与动物,都削成清瘦的模样,即便是随处可见的树木,也带着仙人般的轻灵与飘逸。似乎,高温将世间所有生命体内淤积的累赘,全都彻底地蒸发、剔除。

在十字路口,看到一辆破旧的面包车里,鼓鼓囊囊地拥挤着一家老小和他们装在大大的蓝条纹编织袋里的行李。前排靠窗的位置,探出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男孩,他正以婴儿般的好奇,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似乎,这是一个他透过水晶球看到的梦幻世界。而后座面容沧桑犹如朽木的老人,则手持佛珠,闭眼默念着什么,窗外的市井喧哗,于她没有丝毫的影响,她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心无旁骛。

穿过一段坑坑洼洼的小路之后,便抵达了落脚的新河畔酒店。一进门,就看到墙上贴了柬埔寨老国王西哈努克与王后莫尼列的大幅照片。服务生双手合十,微微笑着,用英语或者汉语跟顾客轻声交流。满院都是清幽绽放的花朵,香气丝丝缕缕,沿着通幽的小径,在湿漉漉的草木丛中缭绕。石雕的佛像在莲花中静坐不语。一只乳白色的青蛙,忽然间跃出水面,而后在一片聚满水珠的荷叶上,摇摇晃晃地蹲伏下来。蛙鸣声中,间或听到雷声,自远处隐隐传来,随后是一两道闪电,倏然划过天空。

一场大雨,就要来了。

7

柬埔寨首都金边的早晨,是被一声声鸡叫打开的。

那时,我尚在梦的汪洋中沉浮。一半身体已经着陆,触到硬邦邦的床板;一半身体还沉溺在水中,湿漉漉的。我试图从湿热的黎明中清醒过来,将鸡叫听得更清晰一些,并确定这不是在中国乡下隔着绿色纱窗听到的墙头公鸡的鸣叫。这里是东南亚被热浪席卷的九月,是柬埔寨最繁华的首都——金边,而我,正躺在位于城市中心的陈旧旅馆里。旅馆的窗外,是喧哗的市场,小贩沿街的叫卖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三轮车的喇叭声,摩托车的呼啸声,混合在一起,蛇一样沿着锈迹斑斑的窗户缝隙,潜进陈设简单的房间。

晨曦将窗帘边缘的影子映在墙壁上。房间里的昏暗,被窗外的阳光慢慢稀释。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光影中浮动的一切细微的事物,像杜拉斯小说《情人》里,中国男人与法国女孩约会的情境。街市的喧哗,小贩的叫声,升腾的热浪,陌生的语言与封闭简陋房间里流动的暗影,让这个东南亚国家的首都,在徐徐拉开的帷幕中,呈现出奇特的光泽。

旅馆位于一条小巷中,巷子两边到处都是堆积的垃圾,一个年轻的柬埔寨男人,站在二楼的脚手架上,一边朝墙上抹着水泥,一边瞪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我。似乎,我是这里的不速之客。到处都是正在开发的楼盘,也随处可以看到中国的建筑公司。大多数店铺都有中文标识,去店里购物,丝毫不用担心语言问题。甚至连中国的沙县小吃,也入驻了金边,以至于有回到中国的错觉。金边的发展程度,大约相当于中国四五线城市,但房价却快速攀升,均价约为一万五到两万一平方米。而据房地产业的统计数据显示,近几年金边房价涨幅一度曾跃居全球第一位,高达16.7%。

坐车出门,途经大皇宫所在的广场,堵车,恰好可以透过车窗,欣赏一下周边的风景。到处都是飞翔的鸽子,它们时而在天空上翱翔,时而大胆地落在人们肩头,时而静静地蹲踞在气势恢宏的大皇宫上,眺望着马路对面浩浩荡荡的湄公河。微风吹过,鸽子们便发出惬意的咕咕叫声。

广场上大多都是柬埔寨人,他们将缤纷的毛毯铺在地上,或坐或卧,沐浴着湄公河吹来的舒适的晚风。年轻的女孩子甩动着长发,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蹒跚学步的孩子,则追逐着草坪上的鸽子,咯咯笑个不停。老人们光脚坐在草坪边上,以慈悲的目光,静静注视着眼前晃动的一切。小贩们并不会四处走动,喋喋不休地向人推销,而是随意坐在广场的某个角落,一边注视着穿梭来往的行人,一边静待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个顾客。

这是任何一个国家都能看到的日常,不管贫穷还是富裕。黄昏前这静谧的自然,连同此刻栖息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犹如神的恩赐。

晚餐决定吃一顿热气腾腾的金边特色的火锅。站在沿街的桌旁选菜,会看到整个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雨在路灯的辉映下,散发出糖果一样迷人的色泽。很少有人打伞,人们喜欢这美妙的小雨,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细了,小了。从巷尾看过去,所有的人,都像活在梦中,轻飘飘地走路,轻飘飘地微笑,轻飘飘地问好。

火锅店里的年轻女孩,有着月亮一样饱满动人的脸。她一刻不停地走来走去,回应着顾客各式各样的召唤并始终带着恬美的微笑。那笑犹如花朵里流淌出的蜜汁,每一个看到的人,都心里生出欢喜。这是我对柬埔寨最为深刻的印记,以至于走在这里,常常忘了这是一个经济还相对落后的国家。那些从心底流淌出的微笑,犹如湄公河,一遍遍冲刷着平原,为这里生活的人们,留下繁盛的谷物,也留下绿色的希望。

8

在我去过的城市里,似乎像大连有这样美好的生态环境的不多。

只是看路边大树上,一个接一个的鸟巢,就知道这里的自然环境,对鸟儿有多大的吸引力。在途经老虎滩的一段海面上,竟然看到密密麻麻的海鸥,在海面上栖息。而在上空,还有更蔚为壮观的鸥群,在自由地翱翔,欢快地鸣叫。隔着车窗看到这蓬勃的生命,人忍不住会有种冲动,幻想自己也生出翼翅,冲上蓝天,与它们一起酣畅地飞翔。

冬日的大海,因为没有游人的打扰,在温暖的阳光下,犹如一个沉睡的婴儿或者千年的琥珀,在大地温柔的怀抱中,安静闪烁着光芒。大风吹动山林,发出猛兽咆哮般低沉的响声。但深蓝的大海,有八风不动的从容与安定。只有细细的波纹,昭示着撕扯着树木和行人的风,在更为强大的对手面前,也有温顺无助的面容。即便是17级的飓风,也从未撼动过一个海洋,让它从这个世间消失,想想自然中的一切,真是奇特。人类或许永远也无法真正地弄明白,一片汪洋大海在亿万年间,曾经有过怎样沧海桑田般的巨大变化。而让海洋成为海洋本身,不去破坏,不去打扰,不去过度地索取,或许,才是人类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真正方式。

如此,海洋才会向人类呈现它的静寂永恒之美。人类也才能从中静观自我,获取生命的启示。

与大连森林动物园一墙之隔的,是一片老旧的居民区。紧挨着墙边,有一排高大的杨树,它们粗壮的枝干在海边冷硬的风里,发出细微的声响。站在五楼阳台上的人,无需门票,就能俯瞰整个的山林。这个季节,他能听到几只狼在孤独地吼叫,它们划破长空的呼喊,很快引来野狗和豹子的回应。于是,这空旷的山野便浮动着野性的声响。不管这声响源于野驴、斑马,还是骆驼、牦牛或者大象,途经此处的人们,无不为之震动。

如果那栋高楼上的人,热爱自然,那他的一生,将与居住在瓦尔登湖畔聆听自然声响的梭罗或在自家荒园中凝视昆虫的法布尔,有着相似的快乐。他一定会将上班之余的大部分时光,都花费在阳台上。他在那里长久地站立,倾听,注视或者休憩。那里是他人生的乐园,也是生命自由翱翔的天空。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和森林比邻而居,更让人向往?

我坐在树下,仰头看着那栋高楼上的阳台,许久都没有动。

那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责任编辑:艾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