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一者,数字之始。不惑之岁,可谓之归于一。古人说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生万物,也含有文章,笔下多些水汽不坏。四十将至,到了一日不洗澡,就觉得肉身腌臜的年纪了。真喜欢《神秀偈》: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中年人更要时时拂拭,不让身心沾染污垢尘埃。
乡俗说水不脏人,人却脏水,正当是上善若水,盛德在水。人要存善有德,厚德载物当然好,不载物也无妨,厚德无物。半辈子耽于物,不过长物,皆是余物,文章也是长物。长物,本乃身外之物,饥不能食,寒不可衣,困不抵被。奈何二十年里,文章衣饭,得了饱暖。文章天成,一字一言,持问天地,谢天谢地。鸡鸣枕上,夜气方回,想想往事,也有梦幻泡影感,好在得了千百文章,虽也是空事,毕竟一段斯文在兹。
浮生六记
古人说,事如春梦了无痕,夏梦、秋梦、冬天的梦也留不下痕迹。人生如梦,实在连梦也不如。梦在追忆之际,漫漶如大雪融化,山阴处积白残冰还在。人生就是一场空,今日垂髫小儿,明日皓首老翁。富贵权位,锦衣玉食,朱门高楼,美人如画转瞬就是荒烟不过冷风。山高路陡,哪见当年开路客;苔青水绿,不知谁是挖井人。快意恩仇也好,恬静自适也好,皆无痕迹,大地依旧山河岁月,峰高水长,苍苍莽莽。但尘世一遭,总有一朵朵花开过放过,那是人生的永恒,立字存照,也算是不负上苍之仁厚——
一记:小男孩剥开一枚清水煮鸡蛋,洁白细腻,散发着清香。还有一枚煮鸡蛋,蛋壳以洋红染色,放在手里戏玩。鸡蛋忽从掌中滑落,跌在地上,顺土坡一路滚进池塘,“咕咚”一声水响。小男孩怅然若失,手抚石坝柳树,怯生生探头去看,柳树刚怯生生冒出一丝芽头。
二记:晨光照过田野,一片白亮,水稻青油油的。田埂上,一只公鸡羽翼粲然,昂然而立,声声长鸣划过村庄。夹垄阔叶箬竹上的露水尚未干透,有人在摘竹叶。母亲打开粮仓,晒稻谷。太阳越升越高,光影快速后退,从田垄到门前池塘,照过梨树、襄荷,照到稻床上,光影变得慢了,檐瓦影子一点点迟钝后退,树梢几只麻雀迎风而动,稍不留神,它们就飞到稻谷堆,点头啄食,人走得近了,挥手去赶,方才一哄而散,还不飞远,只在眼前伺机观望。一只蜜蜂飞过,耳畔嗡嗡有声。一只蝴蝶也飞过,羽翼飘然。阳光照在老旧的木窗上,窗纸泛黄,靠窗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油灯。刚得子的妇人,满脸欣然,男人冲泡了红糖水,碗口袅起热气。
三记:漫天星斗清冷幽寂,虽是暑天,入眼冷冷星芒,却又热闹。星光闪动千万年孤寂,亿万年孤寂,不知其始,不知其踪。山风吹过,萤火闪烁,一只,两只,三五只,百十只,万千只,在田野上空发出幽微朦胧的亮光。祖母坐在爬凳上,摇着蒲扇,等待祖父归来,陶罐炖着一只仔公鸡,清香弥漫过瓦房,飘进池塘乘凉人的鼻底。夜归的老人踏着夜色,身披一身星露,走过塘埂,惊得两只青蛙“扑通”跳进水里,祖母放下扇子,回家盛鸡汤。
四记:清晨,空气清新,忍不住深呼吸。夜里下过一场雨,几百年苍翠的树木投下阴影,树上残余的雨水零星滴落,人似乎也绿茵茵的,绿色的人。眼前一人赤着脚,低眉顺目,眼眸温柔,地面偶有积水,泛着墨光,小巷人家安然。穿过黛绿水光的柏油路,踩着积水去吃早餐。
五记:漫天烟花灯火,成群的人穿街过巷,扶老携幼,携妻带子,人人手执灯笼,村庄被蜡烛点亮了,村口戏台的锣鼓声远远传来。我们侧立一旁,仿佛走入宋词走入散曲走入小说。远方山脉隐隐透出春意,春意化作微风,吹过脸庞,那人如玉。
六记:小女咿呀学语,每日共枕,躺在老棉被里,粗布蚊帐罩着木床,像回到了我的小时候。清晨,她刚睡醒,脸扭向我,嘻嘻一笑,粲然露出一对门牙,轻抚她的脸颊,柔软如春风,融化了整个豫东平原冰冷天气。
柑小笺
柑、橘同在芸香科柑橘属,属下品类百十种。邑里小园不产橘子,柑常有,于我有段旧事。旧年家中庭院栽有柑树,记事起,已经有丈余高了,杂枝在屋顶瓦勾摇曳。每年秋日,树上青兜兜挂满了柑子,只是那物极酸,至老不改。童年懵懂,柑皮尚青时常常摘食,酸得牙齿酥软。稍大一些,强忍之下,勉强吃下几瓣。此后,纵然馋嘴,却也无法下咽,只能望而兴叹,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远近常有老人来家里讨柑子,说是吃了顺气。至今还记得站在屋后田埂上那个青灰色衣服的老妪,我用钉耙绞下六七个柑子,一一扔过去,她手捧着展开的围兜,一脸恬静地走远了。少年时,以为他们不过想哄走我家的柑子,后来读医书,果然见到柑子有顺气之效。旧年乡野贫寒,诸多不如意,格外需要顺气。或许顺得了一时之气,怕是顺不平一生艰辛。
柑树为祖父青年时手栽,果实茂盛了一年又一年。祖父去世后,挂果稀落,一年不如一年,三年后,竟然枯死了。它是一棵深情的树。
岁月匆匆,那些老人一一走远了,沦为尘土。今时回家,人非物也非,故地如他乡,人不识我,我不知人,彼此面生。
摘柑子不容易,树太高,擎一竿竹朝天击打,打轻了,柑子不下树,打重了则要破皮。有时候打下来了,偏偏又挂在树枝上,或者跌坏了,汁水溅出,惹得一阵懊恼。
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柑也如此,李时珍说,柑,南方果也,而闽、广、温、台、苏、抚、荆州为盛,川蜀虽有不及之。岭南及江南的柑子,吃过不少,全不似故家柑子酸涩。吃柑数十次,以瓯柑最佳。瓯柑者,浙地温州瓯海之柑也。
在瓯柑林,一树皮色或生青或半黄或熟透的瓯柑。初冬的风吹过,枝叶细碎,佳果摇动,心情也摇动,一阵欢喜,一阵通透。
柑与橘树木相似,刺少一点,瓯柑更甚,树上不见一根刺。柑比橘皮厚,剥开一只,肉瓣如琥珀如蜜蜡,肌理稍粗,滋味香甜中有清苦,淡淡的,薄薄的,在唇齿若有若无,品味之际回旋出三分甘鲜,落入喉中,一时饱满。
橘可以久留,柑易腐败。瓯柑不同,往往可以留到次年春月乃至端午前后,所谓端午瓯柑似羚羊。羚羊,实则羚羊角,可以平肝息风、散血解毒、清肝明目。瓯柑入药,去火、清热、解读,有羚羊角之效。清朝京城,以其能辟煤毒,腊月年节,豪门富贵必求瓯柑,不惜得一果而费几百文钱财。
每年小雪前后开始采摘瓯柑,“越冬抵黄,色味犹新”。韩彦直《橘谱》上说,温州诸邑出乳柑,味道似乳酪故名,人又称它为真柑,似其他为假柑。疑心乳柑是瓯柑的明月前身,明人朱国桢《涌幢小品》云,温州乳柑,冬酸而春甘。时过境迁,如今瓯柑冬时不酸,春日越发甘香。
眼前一片柑林,心头一片甘霖。心头甘霖像雾像风又像雨,细细的、疏疏的、雾蒙的,飘雨缠绵,下又下不大,停又不肯停。眼前柑林富贵吉祥,挂满了果的柑树有锦绣气,从林间穿过,金玉锦绣,罗列满堂,一时琳琅满目。
瓯柑婆娑在眼,柑叶纤长晚翠。大柑近似人的拳头,小者若牛眼,大小不同,圆正饱满近似。忍不住摘下一颗柑子,掌心透着酸香,柑皮如泽蜡,剥开时香雾氤氲,一阵杏花江南烟雾。恍惚中,一个小孩子仰脸,看天,看枝,看叶,看柑,也许是看一片云看一只鸟,也或许什么都不看,空空眼巴巴望着。门牙缺了,虎牙放着白光。那小孩或许会有梦:初冬柑林,月亮升起来了,几个顽童在林中嬉戏,抬头看看,一树一树的星辰,一树一树的灯笼。一个胆子大些的少年攀到树上摘下一个星或是摘下一盏灯来,却是柑子,打开,取两瓣纳入口中,柑络清苦,果肉清甜。一只萤火虫飞来,几个孩子发狂一般去追萤火,虫子一点一点飞向河岸上空,几个明灭消失不见。
梦醒了。原来是我的梦,一本旧书掉落地上,《画廊集》《银狐集》《雀蓑记》……
柑林外的河道,几人划桨而过,船上堆有柑子,多者十几筐,少则三五箩。单桨轻轻摇动,船在河面犁开一条水线,如此一尺尺行进,水线开了,又合了。河面泛起涟漪,水里柑林摇摇晃晃起伏不定,许久方才歇息定住。心有诗意流动:
黄皮清瘦绿衣肥,风过塘河落叶飞。
意欲少年舟棹去,一船欢喜大柑归。
鹤 影
在秋浦河,一只鹤从头顶悠然掠过,优雅、自在、遗世而独立。太阳快下山了,青山阴翳呈墨黑色,仿佛兽影,白鹤之白微微薄亮。
黄昏飞鹤,山谷留不住影子。
想起曹雪芹笔下“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一段。《红楼梦》中的夜晚,宛若梦境。鹤影之夜,尤其像梦。那个夜晚的大观园,史湘云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池中打去,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戛然一声,飞起一个大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
《红楼梦》多次言及鹤,二十六回写贾芸看到松树下有两只仙鹤。贾府钟鸣鼎食,松树下的双鹤是有暗喻的。在七十二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一节,不可捉摸的夜色里,贾府的白鹤飞向藕香榭。藕香榭,藕香凋谢,白鹤已去,大厦将倾矣。鹤影至此消失,变成鲁迅笔下的乌鸦。《药》结尾荡开的一笔余音绕梁:“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悚然地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曾经和朋友去湿地看鹤。三三两两的鹤到水洼边饮水,长长的嘴巴浸在水中,松软的羽毛仿佛披上了一层云一层棉。喝饱了水,鹤扑开翅膀“呼啦啦”腾起,鸣声四散,在天空中久久回响。因为空旷,鹤影格外漂亮,肢体或翅羽摩擦的发声,或修长或短促或爽朗或迟疑,原野骤然生动起来。动物有自己的声色,天下之鸣何其多,唧唧凤鸣,足足凰鸣,雍雍雁鸣,啾啾莺鸣,嚯嚯鸡鸣,嘒嘒蝉鸣,呦呦鹿鸣,萧萧马鸣。相比起来,我更喜欢鹤鸣,唳唳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声闻于天。
同样是写鹤鸣,杨素如此着墨:“雁飞穷海寒,鹤唳霜皋净。”穷海指是荒僻滨海之区,霜皋指是积满重霸的水边高地。鹤有金石音,鸣于布满严霜的原野,令人感到寒气之苍茫,到底高处不胜寒。
有人惊叹群鹤的场景,说足以使《一千零一夜》中的大鹏黯然失色。群鹤翱翔,只有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才可比翼吧。“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样的开头意味深长,是站在云端的俯视。
庄子之后的文人,纷纷从云端跌落,在草泽花丛中仰望或者寻觅或者怀古或者遐想。陶渊明诗云:“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列仙传》说仙人王子乔乘白鹤升天而去。云鹤有神奇的羽翼,可以高飞远去,又能飞回来。陶渊明并不相信有神仙,也不作乘鹤远游的诗意幻想,而自有独异的地方:“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独自抱定了任真的信念,勉力而为,已经四十年了。
古人经常作高飞远走的想象,庄子的大鹏,苏轼的飞鹤。李白有一篇《大鹏赋》,想象自己变成一只大鹏,遇见一只稀有之鸟,我呼尔游,尔同我翔。杜甫旅食京华,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也愿意变成一只白鸥,消失在那烟波浩荡的大海上,离开这个失意痛苦的尘世。
李白和杜甫都没能飞走,陶渊明飞走了。在陶渊明那里,我看见鹤影在天空盘旋翱翔,越飞越远,越飞越高,和云霞融合在一起,最后又落入山川,呈现出自然的生机。
《宣和画谱》说薛稷能画鹤飞鸣饮啄之态,顶之浅深,氅之黧淡,喙之长短,胫之细大,膝之高下,别其雄雌,辨其南北,一一能写生笔下。李白杜甫都曾为薛稷画鹤题诗作赞。
薛稷的鹤影遁迹而去,二百年后,飞入南唐徐熙勺西蜀黄筌的笔下。画史称为“黄家富贵,徐熙野逸”。《宣和画谱》鹤迹,徐氏有《鹤竹图》一件,黄氏也不过《竹鹤图》三件,《六鹤图》二件,《双鹤图》《独鹤图》《梳翎鹤图》《红蕉下水鹤图》各一件,总共九件而已。据传黄筌任职后蜀画院待诏,奉诏在偏殿壁作《六鹤图》,计绘“唳天、警露、啄苔、舞风、梳翎、顾步”情态六种,尽写其真,生动传神,引得鹤来以为同类。
徐熙勺、黄筌的鹤影再一次遁迹而去,飞到八大山人的笔下。八大山人的鹤好,好在孤芳自赏。鹤之精神,正好在孤芳自赏,常常与孤树一起,作回视状。
看到鹤这样的飞禽,元世祖的猎鹰也会扑过去。带着弓箭和猎鹰出去打猎,本是忽必烈最大的乐趣。马可·波罗在游记中说,忽必烈在查干湖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四周留置了一大片肥沃的草原,种植有各种谷类,让那里栖息的鹤没有挨饿之虞。林逋纵鹤,是隐之鹤。忽必烈豢鹤,是玩之鹤。春秋战国时卫懿公也养鹤,最终因鹤身死国灭,是丧志之鹤。
《易经》的爻词中有两只鹤,一只在山阴处鸣叫,另一只在旁边呼应。“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易经》的鹤影留在先秦,白云千载,碧空悠悠。读八大山人的鹤,可解此中惆怅。
朋友新得一批画作,秋风山林,亭台轩榭,池塘野鸭。为什么不是野鹤?闲云已随清风去,野鹤展翅纸上飞。墨绘的瓜果生香,笔间的蔬菜水灵,一条鱼从砚台里游到宣纸上。山中白云悠悠,尘世车水马龙,无从说起,无从说起。
凤楼常近日,鹤梦不离云。
树叶红了
树叶红了。绛红、朱红、嫣红、深红、水红、粉红、土红、铁锈红、浅珍珠红、橙红、猩红、鲜红、灼红、绯红、殷红、紫红、晕红、幽红、银红……
树叶黄了。柠檬黄、淡黄、中黄、土黄、橘黄、橙黄……
银杏树和五角枫立在院子里,没有风,枝叶静止如油画。银杏叶细碎碎,五角枫的叶子一片片吹落在地上,是吹落的,也是老凋的,堆积厚厚一层,踩上去,脚底感到一点极微细的柔软,一点极微细的声音。倘若是夜晚,感觉越发柔软,没有秋虫的鸣叫,只有落叶的气息,还有林中的气味。风从林深处吹来,那是时间的风味,是岁月的秋味,清冽悠长。
又来京郊了,眼前是古都的秋。忘了是多少次来京郊,也忘了见过多少次古都的秋。古都的秋总让人伤感,没有来由的伤感,古今都一样。一九三四年八月,郁达夫从杭州经青岛来到北京,再次饱尝了古都秋味,《故都的秋》一文亦有伤感之心。生活如清水浸过河岸,悄无声息濡湿细沙滩,如今难得有伤感心。
已是残秋,再过几天就立冬了。早饭后临窗坐着,院子里遍植杨树、山楂、黑枣、海棠,叶子的颜色已经变成殷红、金黄或黄中带绿的秋色。五彩斑斓的树叶与零落的几个果子微微跳动。黄色花朵、紫色花朵,在黄色、红色、绿色叶子下开着,秋意里也有枯荣。
释迦牟尼当年在拘尸那城娑罗双树之间入灭,东西南北,各有双树,一荣一枯,称之为四枯四荣。佛经中言:东方双树意为常与无常,南方双树意为乐与无乐,西方双树意为我与无我,北方双树意为净与无净。茂盛荣华之树意示涅槃本相:常、乐、我、净;枯萎凋残之树显示世相:无常、无乐、无我、无净。在这八境界之间入灭,意为非枯非荣,非假非空。
人生枯荣,是常事也是大道。列子说大道多歧,我却觉得大道坦途,不独如此,还坦腹坦白坦诚坦率坦然。马蹄走过古道石板,又清脆又空旷,不留踪迹。
院子里有小儿学步,几个老人坐在树墩上晒太阳。难得好天气,很高很高的天色,蓝茵茵的。柿子树叶一片也无,光秃秃结满柿子,又大又红,不是大红深红,红得黯然,太阳照下来,那日光能穿透柿子,温润如玉,有一种清透。
伤感渐渐平复。突然想喝点儿酒,无人对饮,泡了杯红茶。绿茶是道家心,红茶有山僧气。俗世里浸染太深,需要道家心与山僧气游离于红尘之外,眉睫之内于是安定。
李白辞别长安后,游山览水,访僧问道,纵情诗酒。天宝末年,在皖南宣州盘桓漫游,与山翁樵夫、屠沽渔商、隐士逸人相交,还常常走观串寺,广交方外客。游泾县水西寺,见台阶上有鸟停留的痕迹,禅室空寂无人,透过窗户见白拂尘挂在墙壁上生满尘埃,山僧不在,心有不舍有惆怅,写诗以记。好在终是见得山僧,临别之际又写诗以记。
据说当年水西寺林壑邃密,下临深溪,浮屠对峙,楼阁参差,碧水浮烟,咫尺万状。在这种环境里休养生息,那山僧想必气息脱俗。
近年常进山,见过几个气息不俗的僧人,绑腿草鞋,不见拘谨,无有落寞,气宇轩昂,佛珠或悬于颈上或缠绕腕间,不经意地拂捻把玩,一派徐然。那些人照例瘦面长身,一席袈裟随风而动,有梅花的安静。
古联说:“今生有债都还遍,唯欠梅花数行诗”。实则人生的债是还不完的,梅花诗并不好写。人生债是功名、金银、娇妻、儿孙,丢不得,看不破,曹雪芹才让疯癫落拓、麻鞋鹑衣的跛足道士唱《好了歌》,劝世解脱。解脱何其难,李贽说必须持戒、忍辱以入禅定,而后解脱可得。
梅花诗见过太多,到底是种梅养鹤成癖的旧时士子,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二句最让人低回。而大道低回,大味必淡,大道大味从来不热衷躁进,好文章也如此。我喜欢尝尽酸甜苦辣而归于淡泊的宁静,那宁静下有深流的水。
文章淡了又如何,偶起虚妄,觉得一切不过沙雕,潮水涨上来,一切依旧。多少次宴饮之后,杯盘收洗干净了,俗世的欢乐散去。老友一一拜别,房间打扫干净,干净如新,仿佛没有谁住过,过去主人的气息一扫而空,只有记忆。记忆是浮在海面的半截木头,有时候也是一束稻草。
李白会须一饮三百杯,古希腊也有会饮聊天的盛事。秋日下午,空气黏稠。黏稠得想饮酒,饮酒浇块垒。块垒是指郁积之物,阮籍胸中垒块,故需酒浇之。块垒与酒一起,常入诗。宋人刘弇说:“赖足樽中物,时将块垒浇。”蒲松龄也说:“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垒消。”好在他的块垒奇大无比、传奇嶙峋,小饮未能消除,凝成二十四卷《聊斋志异》方才终结。
有人的块垒在胸中,有人的块垒却在眉间。明人梁辰鱼写效颦人,看西施妹子,眉梁间有些块垒,越发俊俏。我如今眉梁间像是也有些块垒,你看我比着她的如何?
块垒也是情,“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李清照常常喝酒,微醺的少女在一阕阕宋词里脚步踉跄,摇摇晃晃荡漾到藕花深处,分不清星空还是湖水。雨疏风骤,不消残酒。
宴饮之乐是肉身的大欢喜,自远古壁画、先秦砖画始,一路到明清书画,宴饮图何止千百,有帝王将相也有贩夫走卒,有鸿儒也有白丁。盛世宴饮,人生快意。浊世宴饮,亦为和光同尘之道,其中自有欢娱。人生那么多沉痛,陆机临刑所想的是家乡华亭的鹤鸣,金圣叹杀头之际心里惦念的也不过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
台静农藏有一张弥陀造像题记拓片:
咸亨元年四月八日弟子刘玄母樊为夫征辽愿一切行人平安早得归还敬造弥陀像二铺
这里有为人妻朴素的情感,也有大爱。“愿一切行人平安早得归”是心怀苍生的善念。虽是小民,却怀有大爱。咸亨是唐高宗李治的年号,用了四年有余。咸亨元年,吐蕃兴兵,四月攻陷西域多地。唐廷派军西援吐谷浑,辽东防务一时空虚,高句丽遗民起兵。是年,唐皇派人前往辽东平乱。征辽之行,不知多少白骨曝于野。刘母樊氏的发愿文,哀婉动人,不知其夫征辽是否得以全身而回。
唐人崇佛,多有造像。在洛阳龙门,见西山破窑内西壁正中弥勒像龛,也有贞观十一年的造像记:
……道国王母刘□□为道王元庆向洛□□□礼,心中忧悴,恐有灾鄣,仰凭三宝……敬造弥勒像一躯,以报大圣。上资皇帝,下及含生,同出苦门,俱登正觉。
道王李元庆跟唐太宗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贞观十年正月徙封道王,三月外放豫州刺史,其母担心他恐有灾鄣,造佛像为儿子祈福。然“上资皇帝,下及含生,同出苦门,俱登正觉”四句熠熠生辉,王侯不忘黎民,黎民也心怀苍生,唐风之正大可见一斑。
南朝刘子鸾九岁时被皇兄赐死,留遗言说:“愿身不复生帝王家。”帝王家也有同出苦门之叹。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无关富贵,不论贫贱。
古人书剑飘零,游于四方。这回我的行旅无书更无剑,只有一帖,王羲之《丧乱帖》。墨色线条里有一个迁徙流离的家族在战乱中对生命巨大的幻灭无常感。经永嘉之乱,琅琊王氏家族南迁,远在北方的祖坟一再地被人刨掘。五胡乱,中原沸,天下崩,人如草芥,生者尚且如此,何况地下枯骨?
乡野村落门楹上的春联,常见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五谷丰登、万事如意”。年年书新,红纸随岁月褪淡破碎,深红、绯红、淡红、残红,黑字一字不苟,岁末依旧醒目,那是最庄严的大愿。
人生多苦,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说文解字》说杜康又名少康,夏朝国君,始作秫酒。秫就是黏高粱,极好的酿酒原料。我去过高粱地,火红的高粱鲜艳热烈,谷穗饱满,沉沉垂下来,用它来酿酒,留下那一份激扬,也得了那一份内敛。好酒既张扬又内敛,张扬是精神,内敛是心性。
一年去嵊州胡村,农人在酿酒,纯高粱酒,缓缓流入瓦罐。农人友善,让我舀一口吃了。真正的新酒,唐朝人重新酒,所谓“绿蚁新醅酒”。白居易如此,元稹也这样,其诗《饮新酒》中说:“闻君新酒熟,况值菊花秋。莫怪平生志,图销尽日愁。”杜甫穷困,“樽酒家贫只旧醅”,觉得十分歉意。
与一般饮食不同,酒里有肉身的欢愉,还有精神的放弛,让心如槁木的人也添了愁感。多少人迷蒙地醒着,他们需要热烈的梦。多少人热烈地梦着,他们需要迷蒙的醒。李时珍说酒,味辛、甘、热,有大毒,消冷积寒气,燥湿痰,开郁结,过饮败胃伤胆,丧心损寿,甚则黑肠腐胃而死。一口苦水胜于一盏白汤,一场场辛甘,冲淡的是生之麻木与老之将至。
北齐高季式豪爽好酒,为人不拘小节、有胆气。有一年在济州夜饮,忆老友光州刺史李元忠,令左右开城门,乘驿马,持一壶酒,送往光州。济州与光州相距千里,最快的马,三十里驿站一路不停,李元忠喝到高季式相劝的一壶酒差不多要到第二天午时了。
杯盏劝酬,千里酒桌,六朝高致,驷马难追。
夜里下了场雨,后山红叶被打落无数,院子里小道上银杏叶苍黄复仓皇,叶落苍黄,风起仓皇。
燕京的雨,淋湿了红墙黄瓦,落在长城上。初夏游长城,一场豪雨,洗尽河山郁闷。燕北气象不同于江南,江南的大雨,因了山水,更因了鱼鳞瓦、乌篷船、小桥小巷小曲,急切切只是女子的侠气。燕北的大雨明亮、硕大、锐利,疾风中有森然,泼在窗子上,狠戾如刀客,赤青的头,眼神阴鸷。
燕北的雨,亦如燕北的人,不牵连不黏滞,风起雨来,天青雨住,然后就是乾坤浩荡、白日朗朗。
长城是大地之诗,也有二十四品: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练、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二十四品之外,长城还有泼皮气,但不是《水浒传》中的没毛大虫。有人称赞灵宝大枣泼皮、倔强、耐旱、耐涝、耐寒、耐碱,寄给鲁迅尝新,大先生高兴,回信说品质极佳。灵宝大枣我吃过,灵宝苹果亦佳,其地羊汤尤妙,食之后背汗出,舒畅通透。
灵宝羊汤是妙品,选一岁健羊,取其精肉,冷水浸泡拔血,配作料腌制入味,放入大锅,再加白芷、陈皮、砂仁等药材,大火煮,文火煨,出锅冷后切薄片,取姜、蒜、葱花爆出香味烧炒后入汤。汤用新鲜羊骨架,老火煎熬,色白如乳,撒上香菜出锅。
近年冬日所恋,正是一口羊汤。
那些人,卑微的血肉之躯站在长城上,那是匈奴的北方,那是盔甲的北方,那是铁蹄的北方。风雪大地幽幽暗暗,冷冽的冰雨长城,他们守着,用一腔热血,用一壶烈酒,用一碗羊汤,守着老官儿的江山,他们泼皮、倔强、耐旱、耐涝、耐寒、耐碱。那些武器,弓弩枪棍刀剑矛斧钺戟殳鞭锏锤叉耙戈。隋朝无名氏的《挽舟者歌》 :
我兄征辽东,饿死青山下。
今我挽龙舟,又阻隋堤道。
方今天下饥,路粮无些小。
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
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烟草。
悲损门内妻,望断吾家老。
安得义男儿,焚此无主尸。
引其孤魂回,负其白骨归。
隋炀帝在龙舟上听此歌,让左右找那纵歌者,到天亮也没找到。帝颇徊徨,整夜不寐。此歌出自唐人罗隐传奇《海山记》。民间传说罗隐有天子命格,玉皇忧惧,派兵将换他的仙骨,罗隐咬紧牙关,保住了牙床骨,留下一张“圣贤嘴”。
征辽东与守长城并无二致,《挽舟者歌》是所有世间凡勇的注脚。在博物馆里看老照片,那也是世间凡勇的注脚。暮光照在落地玻璃上,盛世夕阳浩大辽阔,慷慨流金,没有边际。黑白旧影里,摘棉花、编苇席的少女,一袭旗袍的美妇人,英武的男人,纤弱的少年,珠光宝气与布衣粗服,在苍茫大地无声沉浮,如一片秋叶。
燕京的雨打落了秋叶,足底一片枫叶尾随不去。
一场秋雨一场凉,添了件衣服。棉质的夹袄,暖暖的,是往昔阳光的慰藉,又一次想起博物馆老照片中摘棉花的少女。一群摘棉花的少女,淹没在时间长河中。六十年过去,即便健在,如今也是垂垂朽矣的老妪,满脸皱纹里或许还能看出曾经山清水秀的眉眼。淮河岸边捡到过一枚瓷片,半片残叶,那抹清韵还在,那丝神采还在,时间无情,川水冰冷,这是最后的温存。
责任编辑: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