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红枣林

2023-04-29 23:56:59尚未
天津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苗苗班长

1

夜很黑,睁不睁眼都一样。我仍向前摸索着,像个倔强的幽灵。

一周以来,班长每晚都要给我们几个新兵搞上十次紧急集合,往往才闭眼,梦的小船儿还在脑海边缘漂荡起伏,他的食指关节就敲响了床板:“紧急集合!”声音不大,却极瘆人。我条件反射般从床上弹起,慌乱中打好背包,伞兵一样从上铺跳到地上,脚塞进棉鞋,来不及提,气喘吁吁跑到班长面前。

“报告!”

“六分钟……”班长嘬了嘬牙花儿,像我裹去的风刺了他的牙龈,“太慢了,比树懒还慢……”

我不知树懒是啥,但有个“懒”字就够了。我的确够慢,全班倒数第一。

“解背包就寝!”班长的眼珠在黑夜里闪烁着奇怪而狡黠的光。

我们迅速执行命令。

忙碌过后,我直挺挺躺在冰凉的被窝里,梦的小船儿仍在脑海漂浮,没靠近,也没消失。我知道,五分钟,十分钟或者半小时后……只要天不亮,班长的“紧急集合”随时会响起。一个星期,夜夜如此,几个新战友都麻木了。唯有我在悄悄期盼,哪天有什么意外发生,好让我实施计划。

今晚,机会来了。

下午,几个老兵和我们一起跑五公里,班长也参加了,闹出一身汗,之后去水房冲澡,大家都用凉水,以显示身体强壮,肾气正足。班长却犹豫了,想擦一擦了事。我当着他的面,将一盆凉水兜头泼在自己身上。

“班长,爽啊!”我磕着后槽牙,望向班长。

班长瞪我一眼,也端起了脸盆。晚饭后,他开始流鼻涕、打喷嚏,嘴巴张得老大,能看到他愤怒的喉咙眼儿。熄灯前,我一脸关心地凑过去,将从卫生队取来的感冒药献给了班长。前半夜,班长还在床上翻腾了几回,大概想挣扎着起身,继续锤炼我们的反应能力,过了十二点,他沉沉地睡去了,我第一次听到他的鼾声,毫无规律,忽长忽短,忽高忽低,间或戛然而止,憋上二三十秒,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我都有点儿担心他会窒息。他是个不错的班长,尽管对我们有些苛刻。

今夜,不会再有紧急集合,不会再有突发事件。确定除我之外,全班都陷入了深深的梦境,我轻手轻脚而又麻利地穿好衣服,下了床,像个自由主义的幽灵,闪出宿舍。直到如今,我仍记得自己蹑手蹑脚推开房门时,还不忘回头扫了一眼班长。他就在紧挨房门的下铺,正在与下一口气殊死搏斗。

夜,黑得黏稠。

我抬头望了望天。哪怕有一颗星也好,起码让人安心些。但没有。天上什么都没有,四周也什么都没有,黑色已将一切吞噬。那我也要前进,朝着厕所的方向摸索前进。到部队两个多星期了,从第三天起,我几乎每天都在研究这个旱厕,尤其是它后面五米开外的那堵南北走向的院墙。当然,我有被换岗的老兵或查铺查哨的连队干部碰到的可能,但对我而言,他们都不可怕,我最忌惮的人,此刻正躺在床上跟感冒病毒和感冒药纠缠。我想好了,万一被人碰见,我会捂着肚子说:“疼,上厕所。”

大约十分钟后,我摸到了厕所后面。若在白天,或是打了手电筒,这段路用不了多久,所以班长才会有“大解五分钟,小解三分钟”的命令,但今晚,一来我极为紧张,二来实在太黑,每迈一步,都必须先用脚尖儿试探一下,唯恐撞上路边某棵呆傻的杨树。

现在,我的计划已完成一半。

只要我顺利爬上这堵黑乎乎三米高的围墙,纵身一跃,跳到外面黑黢黢的果园,我的计划就大功告成。我只是想趁班长生病、趁长夜漫漫跑回杨元帅营,我心里向班长保证只这一次见崔芷若,就一夜的工夫,黎明前一定回来,不露任何破绽。

对了,我叫高自攀,是个入伍不到一个月的新兵。

2

杨元帅营是我的老家。

那个时候,我们村里很多人家都养牛,用来耕地。我喜欢牛,它们的眼里总是汪着善良与温顺,让人看了心疼。崔芷若家里就有牛。

崔芷若的父亲是我们村小学的校长,一个高高瘦瘦满脸严肃的男人,我怕他那张黑脸,但不怕崔芷若。每次见到我,崔芷若总先微微一笑,露出两颗晶莹的虎牙——我迷死那两颗小虎牙了,认为那是世上最漂亮的两颗牙,以至于常常拿镜子照自己的嘴,希望也长出这么两颗来。令人失望的是,我的牙平平整整,普普通通,毫无个性。

好在,我没个性,我们家的牛有。

我十三岁那年的春天,父亲不知从哪儿牵回来一头半大黑牛,短腿儿,大肚儿,牛头正面有片菱形白毛,四个蹄子上方以及尾巴尖,也各有一截白,其余纯黑。在此之前,我家养过鸡,养过鹅,养过猪,从未养过大牲畜,这头牛算不上大,没到我胸脯高,但比鹅和猪大多了,关键是眼睛大,水汪汪的,从中能照到我纤瘦的身影。

“爸,这牛我来放!”我自告奋勇。

崔芷若家里有牛,我家也有了牛,我就可以堂而皇之约她一起去放牛了。琢磨半晌,我给这头黑多白少的矮母牛起了个霸气的名字——“梅超风”。

选个星期天,吃过午饭,我牵着“梅超风”去找崔芷若。

她家的牛是一头有了年岁的大黄牛,走路四平八稳,像戏里的老忠臣,据说耕地很好用。她父亲对牛比对儿女亲,从不让淘气的儿子去放。崔芷若是姐姐,听话,成了家里放牛的不二人选,她也乐意去。过去我家没牛,不代表我不去北山坡,我家的枣树行子在那儿,树下还有几分山坡地,我在地里帮大人干活时,不止一次见过崔芷若牵着牛在山脚下晃悠,有时,她会把缰绳绕在牛犄角上,任老牛漫山坡自由吃草,自己则躺在青石板上望天,一望就是很久。我一直想知道,空荡荡的天空,究竟有啥吸引了她。

我没敢进崔家院子,守在她家所在的胡同口耐心等待。“梅超风”想吃路边的草,左嗅嗅右闻闻,像只狗,还很挑吃,这个草不吃那个草不吃,拼命要往远处去,我只得使出浑身力气将它往回拽,勉强保持位置不变。初夏的阳光很灿烂,但不热,我仍被“梅超风”搞出一头汗。

“早来啦?”崔芷若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

我急忙扭头去看,同时扽了扽“梅超风”的缰绳,它也就抬头看。崔芷若穿了件杏黄色的长裙,裙摆快将脚踝盖住了,像是她妈妈的衣服,还穿着一双白球鞋,抹鞋粉的那种白,风一吹,衣袂飘飘,不像要去牧牛,更像织女牵着牛郎的牛出来散步。

“才到一会儿。”我答。

“去哪儿放?”崔芷若又问。

“北坡。”我说。

北坡就是北山坡。杨元帅营坐落在燕山余脉的脚下,村北五里就是一座曲线浑圆的馒头山。站在馒头顶上,可以将杨元帅营尽收眼底,还可以望向更远的地方,那里天地一线,莽莽苍苍,令人神往。

人在前,牛在后,我和崔芷若边走边聊,“梅超风”和大黄牛边走边吃路边草,和谐,完美,怪就怪我突发诗兴,扯着尖嗓吼了起来:“牛得自由骑,春风细雨飞……”没有细雨,只有我的吐沫星子。

崔芷若被我的样子唬住了,投来仰慕的目光。我知道,这是因为她的语文成绩没我的好,至于数学,不提也罢。

“小若,知道吗?”我大声说。

“知道什么?”

“我敢骑牛!”我拍了一下“梅超风”的脊背,它朝我翻个白眼,又低头去啃草。

“这可不是水牛,不好骑的。”

“是牛都可以骑!”我拍拍瘦胸脯,“你看着,我现在就骑上去——”嘴里说着,我把缰绳交予左手,右手一搂“梅超风”的脖子,像骑自行车那样,翻身跨了上去。“梅超风”没料到我来这么一手,重点是它听不懂主人在吹牛,我明显感觉它愣了一下,旋即像被烙铁烫了牛腚,翻蹄亮掌朝前狂奔,脊背剧烈起伏,没出十米,就将我掀了下来,我的屁股正好剐在路旁枣树棵子上,只听“刺啦”一声,裤子撕了。

顾不得屁股上火辣辣的疼,我爬起来就去追陷入癫狂状态的“梅超风”。身后,传来崔芷若的惊叫,接着又变成咯咯地笑。

最终,“梅超风”被一簇鲜嫩的狗尾巴草吸引,停下了狂躁的脚步,准备啃食。我瞅准机会,一个箭步窜过去,牢牢攥住了那条避免我俩都流浪的缰绳,也就在俯身的刹那,屁股上的火辣辣被凉飕飕取代,这使我猛然醒悟,迅速捂住屁股——正处于好面子的年龄啊,我那不算白的瘦臀被崔芷若瞧个稳妥,心都快碎了。

很长时间,我没敢再去找崔芷若。

怀揣无限失落,我上了初中,学校在离杨元帅营十几里地的坨寺村,走着去有点儿远。父亲咬咬牙,给我买了辆旧车子。一辆只有大架、车把、链条、脚蹬杆、车轱辘的简约版自行车,骑起来风阻低。

如今想来,有车闸就好了。

3

更冷的一股寒气袭来,将我脑海中纷乱的追忆从耳朵鼻子嘴巴顶了出去,眼前一团漆黑,但我能感觉到,自己距离高高的院墙不足三米远了。只要一个助跑,前腿蹬,后腿搭,以我的身高,加上新兵集训近三周的体能,我有信心顺利骑上墙头——这墙是死的,绝不会像当年骑“梅超风”那样惊心动魄。然而,就在我下定决心准备行动,四肢也刚刚绷上劲儿时,耳边突然响起排长的警告:

“小心墙根儿,有地雷!”

似有霹雳在心中炸开,我傻在了墨色中。

那是到部队后的第一个傍晚,新兵排集合,我们被带着熟悉营区,走到厕所附近时,值班班长下口令让队伍停住。新兵们虽不敢嘻嘻哈哈,但每个人还是很放松,很无所谓,很社会小青年。而那时,班排长对我们也是满面春风。

“上厕所,是每个人的自由,”凛冽北风中,排长顶着寒气开始训话,“但是,现在大家是军人,是个当兵的了,就要严格按照条令条例行动,上厕所也要跟班长报告……”他依旧一脸慈祥,话语却像一颗颗钉子,钉在我们略显脆弱的身心上。

“介要四——闹肚子,打完报告,早拉裆里了。”有个天津籍新兵在我身后嘀咕,满口天津普通话逗得人想笑,但我忍住了。

“……同志们要特别注意,营区院墙下,是埋有地雷的,”见几个新兵瞪大了眼,排长咧嘴笑了,脸上的两条法令纹折射出关爱,“主要是防止敌特搞破坏,你们不用紧张,别靠近就行了。”他接着说。

我们只享受了一天一宿的远方来客待遇,第二天一起床,紧张的军营生活就迎面扑来。

出操、体能训练、整理内务、洗漱、开饭、操课,齐步、跑步、正步,拔军姿——特别是拔军姿,简直要人命。的确不用动,但隆冬季节,北风呼啸,人站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一动不动,想象自己是个雪人,可耳朵、鼻子、腮帮子不同意啊,寒冷让血液流速减缓甚至停滞,裸露的皮肤就愈加感觉冷,到最后就剩麻木了。

我属于又高又瘦的豆芽菜体形,忍耐力尚可,最怕紧张。新兵集训的这种紧张,会随着时间流逝一分一秒逐渐累积,让你觉得浑身累得像个秤砣,这种“累”感觉很疲惫。

到部队后的第四天下午,我们正在训练场练习跑步走。本来大家都会跑,经班长细细讲解,尤其一步一动,每个人又不知如何跑了,胳膊腿儿仿佛不是自己的,怎么也不协调。正当我打算请假去厕所时,班长突然下达集合口令,接着整个新兵连都集合了。

“介四来大官了。”天津兵小声嘀咕。

我用余光扫一下,见班长、排长、连长都站得笔挺,看样子比新兵还紧张。正觉好笑,却见一个穿着风衣,戴着大檐帽,肩膀上缀满星星的人走到了队伍前面。

然而,大官没训话,仅是在队伍前站了站,就走到了队伍中间,边走边细看一个个新兵芽子,拍拍这个动动那个,嘴里还磨叨着什么。我想侧耳听听,被班长瞧见,狠狠瞪了我一眼。我立即挺胸抬头目视前方。

“哟,小同志军姿很标准嘛!”一个男中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一动不动。反正不是说我。

“就是瘦了点。”男中音继续说。

“高自攀,首长问话呢。”班长一声低吼,将我从忘我中震了出来。这才看清,大官已走到我身旁,正笑眯眯望着我。

“首长好!”这句话我说对了,班长嘴角挤出一丝笑。

“小伙子,为啥来当兵啊?”首长跟我那民兵连长的父亲年岁相近,但比他慈祥。

“报告首长,我当兵是为了保家卫国!”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好!”首长高兴了,用力拍拍我的肩膀,“瘦是瘦了点,练一练也就壮实了。”

班、排长都笑了,跟在首长身后的新兵连连长没笑,但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这天晚上班会,班长将我好好表扬了一通,说我思想端正,要全班同志向我学习。

我来当兵,首先是我从小的梦想,同时也是为了把身体练得更结实,等我复员回家,我更要让崔芷若知道,我比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孙虎强得多,而且我能参军,他却因手腕上有用烟头烫的肉梅花,部队不可能要他……

此刻,我还是不敢靠近院墙,万一被地雷炸死,其实我最怕的是即便没被人发现,但在我内心中还是萌生一种当逃兵的耻辱,哪怕一夜都可能造成我终身悔恨。冷,再次顺着耳朵鼻子嘴巴钻进体内,与血液结合,凝结成冰,嘎嘣嘎嘣,碎到了腹部,从里到外瞬间凉透,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高自攀,你还跳不跳?”

“高自攀,你还去不去?”

“高自攀,你还想不想见崔芷若?”

我感觉自己冰冷的脑海中,军营和崔芷若正发生碰撞,而崔芷若就像在军营上空泛起的一串串气泡,蹿出一个,就被冻结一个,变成透明坚硬的冰疙瘩,浮在我的脑海里。

4

初中三年,那辆简约版自行车成为我的忠实助手,一天两个来回,我骑着它奔驰在杨元帅营到坨寺中学的路上。

是个周一的早晨,夜里下了大半宿的雨,上学路上,空气清新,庄稼草木经过雨水冲刷,在晨曦中闪着迷人的光泽。我喜欢这样的场景。村村相通的主道上,铺了层石子面,雨后骑行起来,发出沙沙的声响,润润的。出来得早,我车速并不快,还吹起了断断续续的口哨,是“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的《射雕英雄传》主题曲。

正当我沉浸在自我世界时,身后传来一串清脆的车铃声。我下意识回了头,后面的人距我有几十米,从蹬车的姿势看,是崔芷若,只有她,骑车时两个膝盖在大梁下挨得很近,像粘在一起,很娇羞、很含蓄。想来,她是在向我打招呼。估计是脑子抽了筋,我不但没放缓车速,反而猛地抬起屁股,双腿用力,将链条蹬得“咯吱吱”响,车子像闯出栏的疯牛一般,“嗖”地冲了出去。

我是想证明什么。

多年以后,我仔细分析了一下,认为那是青春期的荷尔蒙在搞鬼,是莫名其妙的自卑心在作祟,才导致我想在崔芷若面前显摆一下,让她知道,我是有力气有速度的——我忽略了路面不平整,忽略了路面很湿滑。大概骑出去百十米,我的前面乍现一个小缓坡,确切地说,无非一个小突起、小鼓包,但是在加速度的作用下,我和我的简约范儿自行车同时腾空而起,完成人车分离后,重重地摔在一个水洼里。当我晕头转向爬起来时,先着地的右手掌火烧火燎疼起来,再看,竟有无数小石子搓进肉里,血,红色玛瑙般冒了出来。

崔芷若赶了上来。

“怎么样,摔坏了没?”她下车凑到了我面前,我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万紫千红擦脸油的淡淡香气。

“没事。”我急忙将伤手背到身后。

“我看看……”她一把攥住我的右手,“出血了都!”她轻声惊叫。

“小意思。”我讪笑。

“不敢马虎,会感染的。”崔芷若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块粉色的手帕,“给,用它裹上。”

我想拒绝,奈何她已经帮我包扎起来。由于低头,她的发梢垂到了我的胳膊上,痒痒的,柔柔的,像有温水滑过。

我的心怦怦乱跳。

我没理由回避崔芷若了。

那块我搓红了手也洗不净的手帕,她没收回,说是送我了。从这以后,几乎每次上学放学,我都会等崔芷若一起走。

早晚有些凉了,北山坡的枣树行子里,弥散出枣子成熟的香气。这两年,红枣价钱还不错,为提防有人披星戴月去偷枣,枣子刚红圈时,父亲就每晚去山坡上睡。到了周末,就换成我。父亲是村里的民兵连长,很会利用现有地形地物,为节省材料,他将窝棚直接搭在了两座坟包中间,很矮,进去只能躺着。这个位置正处于视野开阔地,可以将我家这片枣树林一览无余。

我喜欢夜里在枣树行子待着,尽管这里埋葬着杨元帅营祖祖辈辈的先人。

用父亲的话说:“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

静夜里,我可以听听收音机,可以望望天上的星星。那时的夜空,纯净,清澈,密密麻麻的星星像是镶嵌在巨大的弧形黑水晶上,金色与纯黑完美映衬,璀璨极了。尤其银河,我真是被它迷住了。我曾久久地盯着银河看,想象那里面到底有多少颗像地球这样的星体,上面有多少个如我这样仰望苍穹的生命,无边无际到底是个什么概念……想着想着,我会进入痴迷状态,以为自己不存在了,与苍茫合而为一了。

周六傍晚,吃过饭,天尚未完全黑下来,我就拿着手电筒朝北山坡出发了。出村北时,我发现有两三个村里的混混在朝北坡望,见我过来,要么低头干别的,要么转身闪开,引起我的怀疑。他们一定是想等天黑了去偷枣。从我们村往北山坡有三条沟,均是山洪长年累月冲击形成,我家的枣树行子在中间那条沟的顶端,再往上走,就是山根了。崔芷若家的枣林与我家只隔了一户的树行子,路过时,我放慢脚步,朝她家的窝棚扫了几眼,今天是她弟弟在,正在树下捉知了猴。我有点小失望。崔芷若是不来看枣的,都是她爹和她弟来。这样也好,晚上我可以安心望夜空了。

黑幕很快拉了下来。

星星渐次在夜空中点亮,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今晚我没拿收音机,主要是没啥可听的。百无聊赖中,我打开手电筒,将光柱直直地射向苍穹,可惜没爬多高,光的尽头就被黑暗吞噬。怕费电,我没敢将这个游戏进行太久,关掉电筒,也没立即钻进窝棚,而是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那里仍是暖暖的,白天被吸收的热能,正缓慢释放出来。

虫鸣在枣树林中响起,高高低低,此起彼伏,有的清脆,有的低沉,不知在表达着什么。我从身旁垂下来的枣枝上拽了个大枣,扔进嘴里,又脆又甜。我家的枣子是长的,最大的有拇指长,很甜。崔芷若家的枣子是椭圆的,不知味道如何,经常从她家树下路过,我从未摘过一颗——君子树下不正冠,我不是君子,但树是她家的,我肯定不摘。良久,秋虫的叫声渐渐被夜色覆盖,我有些犯困了,望向银河的眼睛开始酸涩,打算起身进窝棚,伴着旁边的两位先人睡去。

突然,一声尖叫划破了夜的宁静。

是从崔芷若家的枣树行子传来的?

又一声尖叫,像女人踩到蛇。我听出来了,的确是崔芷若。她今晚来北坡了?我急忙打开手电筒,野兔般朝她家窝棚跑去。

5

我终究没有,或者说没有勇气敢去见崔芷若。

返回途中,我的腿有些发软,被地面绊了一下,右脚大脚趾像被揭掉指甲,钻心疼。来到宿舍门口,我犹豫片刻,轻轻推开了门,一股暖气,一股带着男人体味的暖气迎面扑来,我差点儿没落下泪疙瘩。然而,当我的视线扫向班长的床铺时,所有矫情瞬间不翼而飞。

班长正一动不动地端坐在床上。

他的眼睛竟然能在如此黑的夜里闪出光亮。

“回来啦?”他开口说话了,声音不像从他嘴里发出的,而是从我头顶某个很高很远的地方缓缓砸下来。我差点儿尿了裤子。

“班长,我肚子疼。”我磕着牙,战战兢兢说。

“班用柜上不是有手电嘛,下次再出去,记得拿上。”班长仍直直地坐着,像一尊深色塑像。

“班长,你……”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安心睡吧,明早还要出操呢。”

班长似乎笑了,我看见雕像嘴部有微弱的白光闪过。他不是感冒了吗?我溜出去的时候,他不是在打呼噜吗?难道,他跟着我去了?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回来就好,去睡吧。”班长又说。

我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又什么都不确定。胆战心惊地上了床,一宿未睡,恰如当年在北山坡的枣树林里陪崔芷若。

那天夜里,当我跑到崔家的窝棚前,见到崔芷若时,她正缩在一棵枣树下瑟瑟发抖,而我的到来,让她愈加受到惊吓。

“是我,高自攀!”我将电筒的光打在自己身上。我没敢朝脸上打,这种环境下,光线若从下巴往上照,别说一个女孩子,就是我那当民兵连长的爹,也会心惊肉跳。

崔芷若瞪着我看了足有几秒钟,才说:“是你呀,你怎么来树行了?”

“你怎么来了?刚才还是你弟弟在呢。”

“他……有点儿不舒服,让我替他……”

“你爸呢?”

“我爸妈去姥姥家了。”崔芷若好了许多,我伸出手去,想她拉起来。她犹豫一下,攥住了我的手,却没起来。“高自攀,你也来看枣树啊?”她的手冰凉,还在抖。

“我每个星期都来。”我嘿嘿笑了。

崔芷若咧了咧嘴,两颗小虎牙在星光下闪了闪,像星星飞进她嘴里。

我四下看看,没啥异常,问:“刚才是你叫的吗,怎么啦?”

“鬼火……”崔芷若仍在轻轻磕牙,“有鬼火……”

“哪里?”

崔芷若伸手朝右边指了指。我急忙望去,黑黢黢一片,哪有什么鬼火。

“没啥呀?”

“刚才我还看见呢,还往我这儿飘呢。”

“萤火虫吧?”我笑了。

“你家萤火虫秋天还出来啊。”崔芷若也“扑哧”一声笑了,手不抖了。

“我听说,有些萤火虫夏天没有找到另一半,会撑到秋天,坚信自己能见到另一半,就有了秋天的萤火虫。”我绞尽脑汁道。

“胡编。”说着,崔芷若自己站了起来,朝那团黑黢黢又扫了一眼,“今晚不会有人偷枣子吧?”

“这可说不准。”

“那你……”

“没事,先跟你待会儿,这么近,有动静我能听到。”

我俩并肩坐在她家的窝棚前,我想说点什么,可一旦静下来,发现再打破这种宁静很难。其实,能跟崔芷若坐一会儿,我就很知足了。我很感谢今晚老天爷赐给我这个机会,大概刚才我仰望星空的时候很虔诚,那些亮晶晶的恒星一起发了善心吧。

约莫过去十几分钟,不远处,几棵挨得很近的枣树下,突然有亮光闪了闪。我俩都看见了,我顿感有股凉气顺着后脖颈“嗖”地钻进了衣服里。

崔芷若再次惊叫起来:“你看,鬼火!”

“磷火好不。”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我忽地站起身,大踏步赶过去,打开了电筒。的确是鬼火,有三簇,在一个土包四周悬浮着。我知道,这里到处是坟头,有磷火正常,但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见。

“就是鬼火!”崔芷若在我身后喊道。

“化学课上,老师不是讲过嘛,这是正常现象。”说着,我朝鬼火走了几步,它们竟然让开了,我退回,它们又跟了上来,“空气流动,它们就被扰动了。”我用学到的知识壮着胆子。

“你说的有道理。”崔芷若的情绪稍稍缓和。

“要不,你回家去吧,我替你看着枣树行。”我对她说。

“还是跟你一起待着吧,回去的路也是黑。”崔芷若低声说。

我豪气地点了点头。就在这时,那三簇鬼火消失了。

这一宿,我俩几乎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6

又一个夏天过去,我和崔芷若上了镇高中,离家更远了。杨元帅营这次考上三个人,还有一位是老杨家的杨苗苗。这个杨苗苗,学习一直不咋地,也考上了高中,让人诧异。后來有人说,是判卷老师看错了卷子。

父亲给我买了辆新自行车。

我却高兴不起来。高一分两个班,我和杨苗苗分在一班,崔芷若分到了二班,仅一墙之隔,我还是少了跟她接触的机会。我是个时而腼腆时而张狂的人,可气的是,在对待崔芷若的事情上,我的腼腆会升级。

镇里比杨元帅营和坨寺都大多了,房子多,人多,街道宽,热闹,校门口的小痞子也多。杨苗苗和崔芷若选择了住校。我也想。父亲扫了一眼我的新自行车,说:“那还买它干啥?”

这让我无话可说。

高中的学业更紧张,而这时,我迷上了看小说,古龙、梁羽生、卧龙生、上官青云、金庸……看着看着,我忘了翻课本,忘了自己是个学生,忘了隔壁教室的崔芷若。忽然有一天,同学珍藏的琼瑶的书传到我手里,看了几页后,我又什么都记起来了。这才发现,自己已是高二的学生了,再想想,有三个多月的时间,我仅在去饭堂的路上见过崔芷若几面。

中午时间短,我也在饭堂打饭回教室吃。乡镇中学的饭堂没那么讲究,餐桌都没有,学生们在两个窗口打了饭,要么蹲在饭堂吃,要么回教室,总是乱糟糟的。基本的秩序也有,只在窗口前,列上两队歪歪扭扭的长蛇阵,一般也没人插队,高中生了,荷尔蒙的确充沛,要面子懂规矩的心还是有的。我发现,我们班的比二班的人要老实。

二班有几个刺头。

这天中午,二班的几个男生来得有些晚,不想排队,在队伍中钻来钻去,很放肆。我在队尾前后左右看了看,崔芷若还没来,正想要不要去二班教室找她,前面突然一阵骚乱,接着听到杨苗苗在喊:“有没有个先来后到?”

我探身一瞧,是二班一个留着小分头满脸青春痘的家伙想插队,跟杨苗苗吵了起来,看情形,他还满不在乎。这不是欺负人嘛,我走了过去,我比他高出半头,即便打起来,也不会吃大亏,虽然他长得比我壮实。

“嗨,哥们儿……”一张嘴,我把自己吓了一跳,这分明是校门口混混们的腔调,“不能插队啊!”我装腔作势道。

小分头朝后捋了一下头发,瞪着小眼珠看了看我:“你谁呀?”

“你谁呀?”我反问。说话间,二班那几个男生围了上来,一个个虎着脸。我用余光扫了扫,我们班男生没一个过来支援的,都远远地站着观望,有的还趁机朝窗口挤了挤,打了饭就走。这让我很伤心,很沮丧,很恼火。

“你出来!”小分头咧嘴笑了笑,牙很白,“到外面我告诉你!”那白牙分明咬了咬,声音听起来透着狠劲。

我不想出去,饭堂里人多,没人帮忙心里也踏实,若到外面,情况就未知了。但我不能不去,杨苗苗等女生正在看着我,我们班的男生也在静观其变,若想在班里待下去,我绝不能认。我昂首挺胸地朝外走。杨苗苗拽了一下我的衣角,没拽住,于是也跟了出来,把饭缸子反手攥了,做出要拼命的样子。她的坚毅鼓励了我。在饭堂前的一棵泡桐树下,双方站定。

“想怎么着?”我问。

“你说呢?”小分头又撩了一下头发。

那几个男生将我和杨苗苗围了起来。我对杨苗苗说:“你去打饭,别管了。”轻轻推她一下,将她推出了包围圈。

“哟,英雄救美啊?”小分头嘿嘿一笑,伸手要抓我的衣领。

这种情形下,只能盯准一个往死里磕,我心一横,抬腿就踹在了他的肚子上,小分头没想到我会先下手,“哎哟”一声,手上松了劲儿。那几个小子立即扑了上来。我没搭理他们,一个饿虎扑食,与小分头纠缠在一起。有拳头砸在我后背上,有脚板踹在我屁股上,我全然不顾,双手胡乱挥舞着,误打误撞将手指塞进了小分头的嘴角,用力一扯,将他的嘴角撕出了血。见了血,大家都愣了。

就在这时,崔芷若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喊道:“孙虎,干啥呢?高自攀是我们村的!”

我的心像被箭“砰”地射中,是一支穿心箭,很疼很要命的那種。从崔芷若的叫喊中,我能听出她跟这个小分头关系不一般。

“我想早点儿给你打饭,被他拦了。”孙虎抹了一下嘴角,朝崔芷若笑。

“晚点儿能饿死啊?”崔芷若说。

7

新兵集训那三个月,啥时候想起来,都是刻骨铭心的。其实,最累人的就两样:队列训练,体能训练。至于射击、投弹啥的,简直是上学时的体育课、音乐课。尤其走鸭子步,直到如今,我也搞不懂人学鸭子走路能锻炼哪部分肌肉,而它的实战价值,更无法确定。

日子太累,也太枯燥,看个电视都要手放膝盖,上身挺直。好在,时不时地会有书信像一只只小白鸽“扑棱棱”飞进宿舍来,每周六晚上的自由活动时间,就成了新兵们最渴望的时刻——晚七点半到九点半,两个小时,是属于我们的。哦,不,是属于我们自由心灵的。

这期间崔芷若没给我写过信。我收到的,除去父亲的革命教育信外,剩下都是杨苗苗写的。

事实上,我没参军前收过崔芷若的信,一张纸条,三指宽,用的是笔记本里的横格纸,上面写了一句话: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当时,我已经离开学校,正跟父亲冷战,他非要我去村小当老师,从此成为孩子头,而我却想逃离家乡,到广阔天地遨游一番,哪怕淹死于人生大海也在所不惜。那段日子,若不是母亲在中间周旋,估计父亲会将我赶出家门。他没想到我会辍学。我也没想到我会辍学,尤其在还差二十天就高考的关键时刻。直到现在,我还认为自己辍学是由于考学无望。

偶尔,也会有个沉闷的声音在我心底缓缓响起——你是因为崔芷若。

高三上学期,孙虎就辍学了,听说他家里开了个什么厂子,正缺人手,见他无心学业,让他提前融入了市场经济。孙虎离开学校,最高兴的是我。这之前,饭堂外第一次交手后,他至少找过我三次麻烦,前两次我俩单对单,没动手,光动嘴了。最后一次,他在一个傍晚将我叫到了男生宿舍,我是不住校的,也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不想去。可是,上晚自习的杨苗苗发现孙虎在教室门口示意我出去,急忙跑过来对我说,高自攀你千万别跟他走,他没安好心!还用她说嘛,我知道。她这么一掺和,我想不出去都不可能了。揣着一颗视死如归的心,我跟孙虎进了男生宿舍,才进去,就后悔了。

屋子里至少坐了七八个人,都不像学生。有个唇上长了黑乎乎小胡子的家伙,手里还握着根钢管,我进屋时,他正右手倒左手、左手倒右手地玩那根管子,像刚从炼钢炉里偷出来似的。

我知道,这种情形下不动点儿脑筋,有被打死的可能。

我先是“嘿嘿”一笑,而后一屁股坐在了最近的下铺上,还翘了二郎腿,说:“哥儿几个,闹这么大动静啊?”

“少废话,你不是狂吗?”孙虎眼都不眨地说,“打他!”

“打我简单,今下午我那当民兵连长的爹可来镇里了,说等我下自习课后一起回家的。”我不紧不慢地说。

“你爹来了也救不了你。”小黑胡子恶狠狠地说。

“他是救不了,但你们也走不了,他是来镇里修枪的。”我面无表情地说。

“扯淡,你爹能有枪?”小黑胡子说着,瞟了一眼孙虎。

“我爹是民兵连长,别说枪了,家里还有炸药和雷管哩,大哥你要用吗?用的话,我可以让他送你点儿。”我继续胡诌。

“别听他瞎说,要有枪,他爹早被派出所抓了。”孙虎对小黑胡子说。

“瞎说?你见过手枪吗?我可在我爹抽屉里见过,他打枪能让两颗子弹穿过同一个窟窿……”天助我也,说到这里,外面突然有人闷声闷气地喊了我一声。

“高自攀,来我办公室一趟!”是班主任。

几个家伙愣愣地看着我走出了宿舍。事后得知,是杨苗苗在关键时刻找的班主任。从这以后,我尽量不单独行动了,上学放学变换着路线走,每次都将车子骑得飞快。直到我离开学校,再没出现被人围困的局面。

这件事消停后,杨苗苗认为自己立了功,有事没事就在我面前晃悠,并且跟我说,这个孙虎,现在是崔芷若的对象。我当时就恼了,说你怎能乱讲?杨苗苗脸红了一下,解释说整个年级都知道,不知道的也就你和老师了,否则,孙虎有毛病啊,总替她打饭,俩人在教室里吃,就差相互喂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距高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一个周末的傍晚,我刚走出教室,就见孙虎骑着一辆摩托车从远处驶来,我以为他又要找我麻烦,谁知他在我面前停下后,居然朝我笑了笑。

“今天放学早啊。”他说。

我没搭理他。

孙虎又嘿嘿笑了,而后朝二班的教室门口张望。“我来接崔芷若,带她去转转。”

“她没空!”我愣愣地接话道。

这时,崔芷若已经走了出来,也朝我笑笑,动作轻盈地上了孙虎的摩托车,像小鸟跃上枝头。

我给崔芷若写了一封信,托杨苗苗捎给她。

在信中,我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而又弯弯绕的话,最后一句才是重点:我想跟你一起努力,考上大学!三天后,我收到了那封回信。没等我反应过来,又过去一周,崔芷若也离开了校园。

我的世界分崩离析,甚至能听到碎裂的声响。

8

我以为,部队的生活无非是紧张,紧张就紧张吧,没见哪个老兵一脸愁容,说明这种紧张还能适应。但我怎么也没料到,新兵下连这天,竟然没老兵来认领我——这跟一棵枣树长满红枣却没人来摘有啥区别?

难道,我高自攀还不如一棵七扭八歪的枣树?

哦,是的,枣子还有人吃,还有营养的,我呢?长得倒像一颗好枣,但五公里跑不快,单双杠凑合及格,投弹、射击成绩不仅平平,还凹下去一点儿,老兵的眼珠儿多毒啊,你是好兵是孬兵,人家扫一眼就知道,可不管你长啥样,哪怕赛过潘安,军事素质软塌塌,在部队里照样没人瞧得上。

曾经住了十个人的宿舍,如今人去铺空,只剩下我独自坐在班长的那张下铺,靠着打好的背包望房顶,心情不爽令我觉得屋里更显空荡,喘气都有回音。

快中午了,仍没老兵过来,我心里开始发慌。这时,门开了,班长一脸慈祥地走了进来。他也要回老连队报到了,估计是来跟我道别的。

“班長……”像看到了救星,我“腾”地站起来。

“等急了吧?”班长只比我大四岁,此刻看起来,他比我那民兵连长的父亲还像个父亲。

“没……是。”

“下午,咱俩去靶场报到。”班长说着,坐下来,递给我一支烟。

我简直震惊——新兵集训期间,天津兵在厕所偷着抽烟,被班长发现后,给他搞了两个多小时的思想课,全班都跟着提心吊胆,唯恐夜里紧急集合次数翻番,况且,我从未见过班长吸烟,他也不知道我吸烟啊?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脸和手都僵住了。

“接着吧。”班长淡然一笑,那口白牙在我眼前一闪。

“我……嘿嘿,”我果断摇头,“不会。”

“你可拉倒吧!”班长将烟叼在自己嘴里,熟练地从兜中摸出打火机,点着,吸了一口,“厕所里你也抽过。”

我后脖颈的汗毛挺了起来,不亚于那个夜里见他坐在床上等我。

“没事,从现在开始,你乐意抽就抽。”班长说完,将视线投向了窗外。营区里,杨树上已经挂满树吊,在春风的吹拂下,像无数蠕动的毛毛虫。

我哪儿有心思抽烟啊。听话听音,想来,班长什么事都了如指掌,这是件多么恐怖的事啊!直到现在,我不敢想更不敢问,那天夜里,我准备跳墙时,班长到底知不知道?

“不抽也罢,吸烟终归是不好的。”见我发愣,班长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高自攀,你在部队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点了点头。

心里被各种念头填满时,反而是空的。揣着一颗空荡荡的心,我和班长去靶场报到了。说着简单,实际上,我们足足坐了半天的东风牵引车,抵达时,天色已晚。我们团是高炮团,每年夏季都要进行实弹射击。打炮嘛,当然不能在驻地,郊区也不行,万一炮弹落到老百姓院里,就是大事故。不知从哪年起,在上级的统一安排下,我们在大海边选了这么一块滩涂地,建起了靶场。面朝大海,万弹齐发,全落到海里充其量炸上几条鱼来,多么理想的练兵场。为了保证靶场随时能用,团里从每个连各抽两名战士负责日常维护,加上场部的人,方圆百十多里的偌大滩涂,只有不到三十人。若不是实弹射击,谁愿来这儿啊,想看个鲜面孔都费劲。

我当然也不愿守靶场。但是,班长来了,我不得不紧随其后,谁让其他老兵没选我呢,指挥排,炮排,司机班……即便新兵们都不愿去的炊事班,也没看上我,让我这张已经不白了的小脸往哪儿放?军用卡车载着我驶入靶场边缘时,望着茫茫的盐碱地,望着远处水天一色不知是泊是湖是海的辽阔,我想,自己来这里,或许真是最合适的。除了班长,我大概不需要见任何人。

人不见我,我不心烦。

然而,仅在靶场待了一个多星期,我就开始渴望陌生人了,哪怕是棵陌生的树也好。班长也寂寞,否则,他不会带着我去修整我们连的阵地——我已经知道,阳光下那些白花花的水面,是废弃的盐池,每一个都有半个杨元帅营那么大,而那些同样白花花的地面,似乎看不到边的地面,就是我们团各个连队的炮阵地,至于大海,还要背向场部,再往东走十几公里才能见到。在这样的空间里,班长带着我,一人一把战备锹,誓将我们连的阵地用泥土围出一个大大的框,说白了就是泥墙,一米高,底宽半米,顶宽三十厘米,若有蚂蚁从底下往上望,会以为金字塔成了精、连了线,若是从蛤蟆的视角看,这就是一道土长城。

班长说:“完工后,咱俩再用贝壳美化一下墙体。”

我脑袋晕晕的,四肢软软的,恨他都没了力气。

9

班长说:“部队的日子,不能论天数,也不能论周论月,要论季度。”

有点自欺欺人,但切实可行。

仿佛真的只是眼珠一转,冬季就来了。场部封了门窗,我们各回各连。在连队,跟我接触的人,掰着手指都能数过来。除去日常训练,大部分时间我都猫在宿舍看书,日子过得快与慢,似乎与我无关,直到这年的第一场雪将营区染白,我才霍然发现,班长要退伍了。

挂了上等兵军衔的我,第一次经历送老兵。

红着眼圈,整理摘掉肩章、领花的旧军装,托运包裹,出趟营区,买一双早就看上过去不让穿的新皮鞋或旅游鞋,怀揣复杂的情绪串串连队,告别一下老乡、老战友,参加一次欢送晚会,唱上几首军歌,扯着嗓子尽情吼一吼,然后回到宿舍,吸着烟等天亮……老兵退伍的这些过程,我第一次接触,却感觉很平静,好像自己不属于这里,只是一个旁观者。

我以为,即使班长他们坐上火车,在车窗内庄严敬礼、拼命挥手,眼含热泪、依依惜别,即使那冰冷的铁轨将他们引向各自归途,从此不会有交集,“再见”成为美好愿景,我也不至于感伤——铁打营盘流水兵嘛,老的不去,新的怎么来?

但我没想到,那天夜里,班长从俱乐部回到宿舍后,郑重地交给我一个棕色硬壳笔记本:“要走了,没啥送你的,这个笔记本留作纪念,心烦的时候,可以在上面写写画画……”说罢,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兀自上床睡了,很快打起标志性的呼噜,忽高忽低,时断时续,像是胸腔里有人在哽咽。

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这样一句话:当兵后悔三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

泪水,在我的眼中慢慢汇聚,逐渐滚烫,最终夺眶而出。這一夜,班长睡得很沉,丝毫不像明早就要告别军营的样子,而我,却翻来覆去无法入梦,感觉睡了一年的硬床板很是硌得慌。这是短暂的夜,又是漫长的夜,比我和崔芷若在红枣林的那个夜晚更加短暂,更加漫长。

翌日上午八点,班长那批退伍老兵坐上了火车。

车站里人来人往,却因我们的存在,变得格外安静。老兵们大都沉默,表情戚戚,与送行的战友们不敢过多交流,唯恐失控。班长也是如此,早早就带着笑上了车,步伐矫健,甚至虎虎生风。然而,隔着车窗,我发现他坐到座位上后,目光有些空洞,愣了片刻,使劲摩挲几下脸,扭头看见了我。

“班长,有空常回来看看!”我说了句自己都不信的话。

车玻璃很厚,但班长显然听到我的话了。他想笑,只是咧咧嘴,点了点头。

我的鼻子有些酸,我知道,这时候那句话再不问,估计永远都没机会了。“班长,那天夜里,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我把憋了整整一年的话喊了出来。

班长还是点点头,靠近车窗,也大声说了三个字:“笔记本。”

像被谁猛推一把,列车极不情愿地向前顿一下,待看清伸向远方的铁轨后,撒起了欢。最后一节车厢驶过时,我猛然仰起头,想将汹涌的酸涩压回体内,却在这一瞬间发现,天空又飘起了雪花。

一片,两片,三四片……每片都显得那么孤单,放眼望去又气势磅礴。

这个冬季最后一场雪融为液体复苏了大地,营区向阳的墙根下,已有春草萌发,我正在考虑今年干点啥时,排长找到了我。如今,排长仍是排长,只不过不再带新兵,而是炮一排的排长了。

“高自攀,连长让我找你谈谈。”排长笑眯眯地坐到我对面,两条深深的法令纹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

我也笑,有点儿傻。

“是这样,这不,新兵马上下连嘛……”排长看了看我,“但今年,咱们连的训练任务重,暂时没找到合适的新兵接替你守靶场,连队考虑到你熟悉情况……”

“我去。”我直截了当地说。

“好!”排长站起身,很高兴,“不过,要有心理准备,估计老兵也抽不出人来陪你。”

我愣了一下。

“当然,若有意见,可以提,我向连长汇报。”排长原地踱了几步。

“我自己去。”我将视线甩向窗外。杨树梢上,又挂满了树吊,像一个个倔强的问号。

10

场部领导说,连队派我一个人守本连靶场,是对我的极大信任。

我承认。

事实上,我也的确喜欢一个人守着几排房子。出门是一望无际的辽阔,进屋是一成不变的内务,在外可以吼几嗓子,兴致来了,盐碱地上翻几个跟头,打几套军体拳,晒晒太阳出出汗,没啥不好的;回宿舍可以看看书,发发呆,写写信,推算一下李白到底出生在国内还是国外,也没啥不好的。

只是我收到的信越来越少。

重新回到靶场后,直到外面的盐池快被雨水填满,我才收到本年度的第一封信,是杨苗苗寄来的,仅一页,没写满。她在信中说,孙虎自己到崔芷若家提亲了,开着小汽车来的,开始崔父还不同意,架不住全家人都乐意,最终只得点头,崔母在村里吹嘘了好几天准姑爷,说孙虎如何有出息,将来儿子可以跟着姑爷一起发财……杨苗苗还说,她去县城一家罐头厂上班了,工资还可以,就是有点累——我没回信。

想来,父亲觉得我已稳定,也不再给我写励志的信。

没有来信,就不必回信,倒少了件麻烦事。

我越来越寡言,去场部有事办事,没事就早早地回连队靶场。去年跟班长一起时,我俩还每天去场部吃饭或者打饭回来,如今,我干脆自己做,除非集合开会,或者想去场部服务社买日用品,我才步行几公里赶过去一趟,碰到伙食不错,偶尔也会吃上一顿两顿。最初,场部领导还打电话过来,命令我前去就餐,后来见我独自开伙并没变瘦,且提醒一次管用几天,不说我又不去了,方圆百里也没啥能让人犯错的机会,渐渐地放宽了对我的要求。

我当然有事要忙。

及时修缮维护几排屋舍,确保连队来实弹射击时能有地方居住,有情况了,要及时向场部、向连队汇报,小到换块玻璃,大到换门换窗,均需报告……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我自找的了——和班长一起修的炮阵地,经过去年的雨季,熬过寒冷的冬季,又被今年几场雨冲来泡去,早不成了样子,我打算在年度实弹训练前将它修葺一新。这么做,并不是想让连队表扬我,而是班长退伍了,我不能让他的精气神也退伍。少了一半的战力,干起活来还是蛮累的,好在那土长城的坯子还在,我只需要修修补补就行。

唯一不足的,是我感到了孤独,那种渴望有人却又不想接触人的孤独感。

入伍第三年的春天,连队打算换我回去,我说我已经熟悉这里的一切,不想回去,考虑到在我的看守下,连队靶场的基础设施维护得很好,连队领导也就同意了,并给我安排了一个新兵。这个家伙,比当年的我还沉默寡言,基本上问一句答一句,若非如此,他可以三天不说话。

这恰恰符合我的选人标准,我不喜欢闹腾的。

这年冬季,以杨树梢最后一批黄叶悄然落下被我们扫进垃圾堆为标志,毫无特点地到来了,就在同年兵开始做退伍准备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来自老家的信,杨苗苗写的。信中,她告诉我,家乡的县城变化很快,但杨元帅营似乎沉睡了,依旧老样子,只是北山的泉水渐渐枯竭,还有那些枣树行里的枣树,也都长疯了,只见叶子不见枣,被人们砍掉了一大批。最后,她谈到了以往我最想知道的内容:崔芷若在中秋节结婚了……很奇怪,杨苗苗所说的一切,似乎与我无关,没在我心中激起一点儿波澜。只不过,这天夜里临睡前,我从枕头包摸出了那块早已颜色变浅、薄如蝉翼的手帕,将它叠整齐,压在了迷彩包的最底层。我想,自己再不会去触碰它了。

再有一个多月,老兵就该退伍了,连队的训练也转为共同科目,每天走走队列,跑跑步,安排一下教育,紧张的氛围仿佛消失。其实,所有涉及退伍或是留队问题的人,心里都踏实不下来。我反倒很坦然,还请天津籍战友帮我熟悉了熟悉炮班专业,练得很投入——我的想法很简单,退伍回去了,万一被老家人问起来,至少吹牛的时候不会露怯。

一周后,退伍工作将全面展开。我没想到,在这个关键时刻,老排长也是现在的副连长将我叫到了四百米障碍训练场。我一肚子不解地赶过去时,先是发现他的两道法令纹更深了,接着在他眼中看到了神秘的喜悦。

“考虑到这几年你对连队所做的贡献,指导员让我问问你,想不想留队?”副连长说。

我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清,很快又明白过来。“当然!”我说。

“行了,回去等消息吧。”副连长说完,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这个冬天,一场雪没下。

好在,开春后,尤其进入初夏,雨一场比一场大,驻地才摆脱了干旱局面。这时,我已经是一名上士班长了,却是在炊事班。我认为,炊事班的作用起码顶得上半个指导员,一天伙食的好坏,能直接影响到班排训练的效果。为此,我努力投入,干得风生水起,每当听到战友们夸赞馒头蒸得好、菜炒得香时,我从内心深处感到骄傲。

原来,我高自攀最擅长的是做饭。

哦,不,应该说是组织几个人去做好饭。

在这种自我满足的喜悦中,日子很快又过去了九个季度,我成功套改成了二级士官。就当我认为日子这么过下去也挺好时,我那可爱的民兵连长父亲给我打来了电话,要我务必在一个月内回家一趟。初始我吓了一跳,担心家里出了什么状况,当听清是要给我介绍对象后,我在电话这端连连摇头。

“必须回来!你都六年没探亲了,村里人还以为你出了事!”父亲下了死命令。

一个星期后,我风尘仆仆地踏进了家门。做梦也没想到,母亲没啥变化,父亲却仿佛一夜之间变老了——人,真的是瞬间变老的。他的两鬓已经斑白,走路的时候有些哈腰,腿也不那么直溜了。父亲的变化,让我懊悔不已,六年来,我是有机会回家看看的,只是一直没去面对这个问题罢了。

我太自私了。

意识到自身存在的问题后,父母再说什么,我都满口答应下来。

“后天下午,你跟女方见个面。”母亲对我说。

我点头,尽管我反感这种拉郎配的方式。

女方没来我家,也没让我去她家,而是选在了北山坡,说那里环境好,适合慢慢聊。对此,我嗤之以鼻。但父母之命,还是要应付一下的,大不了到时候找个理由推掉——我主要是觉得好笑,认为这跟电影里特务接头一样,神秘兮兮的。

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我如约而至。五分钟后,一个时髦的女子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她穿了一件杏黄色的连衣裙,在绿色的天地里,格外扎眼。走近了,我被惊到。

是杨苗苗。

杨苗苗变了,头发长了,还烫了卷,脸蛋不那么圆了,整个人比当年瘦了一圈儿,个子显得高了许多。

“怎么,不认识啦?”她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一阵慌乱,忙说:“你挺好的啊……”

简单介绍过彼此的近况后,杨苗苗让我陪她走走,于是我俩并肩朝一座小山包走来。经过崔芷若家的枣树行子时,我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那些枣树呢?”

“全瘋了,只长叶子不开花,谁还留着……”杨苗苗解释说。

“都砍了?”

“都砍了。”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杨苗苗看到后,先是一愣,接着轻轻地抱住了我。“还有我呢……”她喃喃地说。

责任编辑:杨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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