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
(接上期)对面座位上的新婚夫妇在抢一个装饼干的透明纸袋。纸袋很漂亮,印着深绿色和浅棕色的图案和商标。连这个纸袋也让曾令儿感到快活,她记得过去的包装纸可没这么讲究。她好像是刚从深山野洞里走出来的喜儿,不知道生活已经进步到了这种水平。
新娘子躲闪着丈夫的撩逗,从纸袋里掏出最后一块饼干,在丈夫的鼻子前头晃动着。“就剩这一块了,我吃。”
“不,我吃。”新郎伸手去抢。
新娘娇嗔地努起嘴巴:“好,好,给你。”
新郎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跟你闹着玩儿的,当然你吃。”
“不,你吃。”
“好吧,我们猜拳,谁赢了谁吃,好吗?”
他赢了,然而还是让她把饼干吃掉了。
曾令儿带着一种哀伤的向往,看着这动人的游戏。看见人们倾心相爱,是多么快活的一件事啊。
她和左葳,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时候。也许她不会,不会撒娇。对一个女人来说,这一定是一种十足的缺陷吧?
她不懂得女人在爱情中怎么可以是这样的角色,只消等着享受男人的爱抚,并不需要献出自己的什么。到现在她也不能明白,因为她只爱过一次,她的经验太少。在她看来,那似乎只能是一种倾心的、不计回报的奉献。从她第一眼看见左葳起,她就有了一种被融化的感觉,像一片片六角形的、结构精巧的雪花,在阳光下静静地、慢慢地消融。你能说不该有太阳吗?你又能说雪花不应该消融吗?太阳照着,雪花也消融着,就是这么回事。
从车窗外吹进来的疾风,掀动着他们丢在小桌上的一本日文杂志,里面有着花花绿绿的插图和照片。曾令儿觉得无事可干,翻翻它也是一种消遣,便问:“我可以看看这本书吗?”
“您请看。”新娘答道。
那是一本消遣性、趣味性的读物,正适合旅途上读,广告、世界珍闻、旅行指南、笑林、名人逸事,还有一些软性的小文章。曾令儿信手翻看下去,一直翻到《星座运程》那一章。在这前面,有一段关于诞生石的文字。文中说到,从十六世纪开始,便有人把一年十二个月配上不同的宝石,当作人们出生的标志。这代表每个月的宝石,被称作“诞生石”。每个人的诞生石,常被当作生日的礼物镶嵌在戒指、项链等饰物上,送给过生日的人。下面,还一一排出了对应十二个月的宝石。
曾令儿又顺着《星座运程》看下去,上面极为详尽地、又言简意赅地写着一年十二个月、三百六十五天中,每个出生人的个性和命运。
曾令儿带着一些好奇心找到了她的生辰年月,在她出生的那个日期后面写着:祖母绿。无穷思爱。
她先是对着这无稽之谈失声而笑,接着,她像被炮弹打中,突然地垂下头来。
她放下手中的书,朝车窗外望去。
窗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瘠薄的荒原,好久好久也看不到一个村落。一茬又一茬的野草在荒原上死去,一茬又一茬的野草在荒原上出生。多刺的紫蓟,开出苦涩的紫花,为这荒原装点出一些颜色。一株歪脖子的老树,枝丫低低地垂向地面,像一个慈祥的老祖父,拥抱着环绕在膝下的儿孙。就在这瘠薄的荒原上,有那么多生命和希望,在生生灭灭地繁衍。
路基旁的沟洼里,一片片小树苗在风中颤抖,全向同一个方向弯着细苗苗的身杆。树叶子也向一个方向偏着自己的小脸,远远看去,像一面面迎风招展的绿色小旗。
突然,在荒原的尽头,和蓝天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匹孤零零的馬,谁也不知道它是打哪儿来的,好像就那么一下子从地里冒了出来。它慢吞吞地走着,朝着天边,可又老也走不到似的。
“妈妈,我要拉■■。”
曾令儿猛然回头。恍惚中,她觉得好像是陶陶在叫她。
昨晚被鼾声惊吓过的小男孩,用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扒着屁股后面的开裆裤说。年轻的妈妈抱着他上厕所去了。
一九六○年,曾令儿刚买了一个新的白瓷面盆回家,陶陶就在里头拉了一堆■■。他对什么新鲜的事都很好奇,还要亲自试巴试巴。何况曾令儿很少给家里添置新的东西,这就使陶陶更加好奇。她穷,有点钱也给陶陶换东西吃了。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一斤高价点心六元钱。她买不起一斤,只能一块块地买给陶陶吃。每每看着陶陶吃完一块饼,心满意足地叹口气,又余味无穷地吮着每个手指头,她心里好难过啊。
陶陶成熟得早,完全不像曾令儿那么糊糊涂涂的好对付。曾令儿本来就不会骗人,骗他就更难了。
同学们因为他没有爸爸,常常欺侮他。老师们也因略知底细而对他另眼看待。是呀,那么小的一个小城,就是城东一个人放了屁,城西的人也会嚷嚷臭不可闻。
陶陶却从不向曾令儿诉苦。仅仅有一次,陶陶从学校回来,好像和人打过架的样子。鼻子上有血迹,衣服上的口袋被撕开了线,前襟上湿了一大片,想必是鼻子里的血流在了上面,让他偷偷地洗去了。
“陶陶,你和人打架了?”曾令儿惊慌地问。
“没有。”陶陶的眼睛看着别处。再问,他便闭紧了嘴巴,一声不响。曾令儿不好再问,她不愿强迫他。
晚上,陶陶已经在小布帘后头的床上睡下了,好久好久没有动静。曾令儿以为他睡着了,谁知他又爬了起来,过来坐在她的小书桌旁。“妈妈,你可以停止一会儿工作吗?”
他那样子真可爱,穿着一件用她的旧蓝衬衣改制的睡衣,宽宽松松,已经可以看出一些左葳的潇洒派头。
“当然可以。”曾令儿放下手中的笔,伸手去摩挲他额上的柔发。陶陶躲开了她的手,带着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严肃口气问:“我有爸爸吗?”
曾令儿缩回自己的手,想道,来了,这一天终于来了。她知道早晚有一天必得回答这个问题,然而没有想到这么早。因此,更显得难以回答,因为陶陶还小,他还不能全部懂得。
“有的。”
陶陶对她的回答显然满意。“他是什么样的呢?”他喘了一口气。
“他是很可爱的。”
这回答陶陶似乎不是很相信。
“那他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和你呢?”
“因为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远得永远也走不到……”
“妈妈!”陶陶突然大叫。
“嗯?”
“等我长大以后,不论你在多远多远的地方,我都要去看你。”
“谢谢你,好儿子。”
“妈妈?”
“嗯?”
“你哭了?”
“没有。”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曾令儿几乎不能,但她还是朝他转过自己的脸:“傻儿子,妈妈从来不哭。好了,睡吧,快去睡吧,妈妈还要工作呢。”
陶陶学作文了。第一篇作文题目偏偏叫作《我的爸爸》。曾令儿记得那篇作文的每一个字——
《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就是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就是我的爸爸,因为我的妈妈比别人的爸爸做的事情还多。她什么都会做。
冬天她挖菜窖,贮存过冬的菜,还拉着架子车,到很远很远的郊区拉煤和和煤的土。她伸着脖子弓着腰,真像生产队里那些可爱的小毛驴。我跟在车子后面跑、跑、跑,推、推、推。我累了,我不说,可是妈妈什么都知道。她把我抱起来,放在架子车上。妈妈问我:“高兴吗?”
我说:“高兴。”因为我从来没有坐过车,什么车也没有坐过。妈妈说,等我长大了,她就送我坐火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念大学。我不想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要帮妈妈拉架子车……
不,乖乖,挖菜窖的还有你哪。那时候你还没有锨把高。你笨拙而吃力地挥动着一把大铁锹,累得鼻涕都淌出来了。可你顾不上擦,不停地把“过了河”的鼻涕吸回鼻孔里去。我不得不时时停下来帮你把鼻涕擤干净。当我捏着你那圆圆的、潮湿的小鼻子头的时候,我惋惜着这样的时日已经不多。你很快就要长成一个大孩子,再也用不着妈妈帮你擤鼻涕了。
妈妈做的弹弓好极了,不是用钢丝窝的。那种弹弓不好,射得不远,石头子儿还容易弹回来打疼自己的手。她用小树杈子给我做弹弓。她告诉我喜鹊的窝底儿是尖的,乌鸦的窝底儿是圆的,而小麻雀没有窝,它们随便钻进什么小缝里或是屋檐下都能睡着……
但是第一个弹弓没有做好,没有几下就从当中劈开了。你忘了,还是你有意不愿说出妈妈的失败?后来才做了那个枣木的,还让班主任给没收了。
她会缝漂亮的衣服,“六一”儿童节,还给我缝制了一套水手装……
陶陶,别那么说。那让妈妈心里难过。妈妈很少给你买新衣服。那套水手服,也是用妈妈的旧衣服改的,而且一点也不合适,你不懂。
凡是我不会的功课,她都会做。她给我讲功课,好懂极了。她每天都演算算术题,要算到很晚很晚的时候。我半夜起来撒尿,她还趴在桌子上算哪。
我有点恨她那些算术题,为了那些算术题,她少给我讲好多故事,少和我做许多游戏……
哦,乖乖,我真后悔。妈妈白天要劳动,只有晚上,才能做自己心爱的事情。
你小的时候,那么爱哭,我怕影响工作,总是拿个橡皮奶嘴塞在你的嘴里。后来看了书,才知道这会使你吸进很多冷空气到肚子里头。我不得不做个兜布,像广东人那样,把你背在背上。你不哭了,我也可以安心做我的工作。可是我的后背,常常被你尿得津湿。只有给你换尿布的时候,我才能放松一下自己,逗你玩上一小会儿。你张着没牙的嘴,笑得好开心啊,我要花上好大的力气,才能強迫自己回到桌子上去。
妈妈是条好汉,不管遇见什么倒霉的事,她从来不哭……
不,妈妈哭的。宝贝,当夜深人静,当你睡熟了以后……
…………
语文老师用红笔在作文本上批了一个大大的“优”字,还拿着陶陶的作文本进行了家访。老师到家里来访问,那还是第一次。曾令儿高兴得心慌意乱,以致忘记了炉子上还炖着一锅肉。老师走后,才发现肉已经煮煳了。曾令儿心疼了好一阵子。两斤多肉,够陶陶吃好几顿了。
“你是忍辱负重,苦尽甘来啦。陶陶这孩子有出息,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大作家。”说着,语文老师自己先红了眼圈。
苦?曾令儿也不觉得怎么苦。人一有了寄托,就不觉得那么苦了。可是,这与曾令儿相依为命,这使曾令儿忘忧解愁的陶陶,半路上就没了。
没了。
她像祥林嫂一样自言自语地唠叨着:“我只知道海可以淹死人,谁知道那么个小池塘也能淹死人啊。唉,我不该让他去游泳。真的,我不该……”
女人们流泪了,男人们沉默了。由于她的不幸,人们原谅了她的过去。
然而,她有什么需要原谅的吗?她的不幸只是现在才开始,抑或现在已经了结?
没有了陶陶,这些对她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啊!
四
她需要验证。她需要弄清楚。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十分强大。因此,放下行李之后,曾令儿便急不可待地走了出去。几乎是一跳两级地下了楼梯。噢,她的腿脚还很灵活,步子的节奏、跨度掌握得均匀自如,这使曾令儿感到高兴。因为上楼一步两级很容易,下楼一步两级就不简单了。
她和那对度蜜月的新婚夫妇,在宾馆的门口相遇。
“嗨,游泳去吗?”新娘子邀着曾令儿。
“不,晚上。现在游泳没意思。”
“他也是这么说,那么我只好自己去喽?”
“实在对不起了。”曾令儿急于脱身,她想独自一人,重新到那些旧梦里走一走。
“那么晚上一块去?”新郎说。
“好的,晚上。你们住几号?”曾令儿答应了。
“207。”
“我住321。打电话给我好吗?再见,晚上见。”
“晚上见。”
这真是奇怪的事情,已经有四分之一的世纪过去,那个两层楼的邮电局却还是原样不动地站在那里,鞠躬尽瘁地为人们传递着彼此的信息。曾令儿抚摸着邮局门口的绿色邮筒,信手把在路边摘到的一朵小黄花,插在标着开箱时间的小铝板上。
左葳曾在这里寄出一封异常激动的信,告诉他的父母,曾令儿如何救他出险。
她重新审度自己,仅仅因为那是左葳吗?换了别人,难道她不会那样做吗?会的。她再次肯定,会的。父亲自小便这样教育她。
也许左葳判断上的错误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他把对她的感激,当作了对她的爱。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了,她总是在关键的时刻,扮演他的救命恩人的角色。他完全可以不必回应她的爱,难道她要求过、想过这种交换吗?没有。她只是愿意为一个她所爱的人去做她所能做的一切。她实实在在希望听到的是她的爱所引起的回声,而不是一种交换。她也错了,把那交换当作了回应。
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再来做这种解剖……她笑笑,她已经不怕看那个寒光闪闪的解剖刀。除了这时刻来得太晚,她没有别的憾事。
她走进E市唯一的那间土产公司,买了一顶有绿色飘带的草帽戴上。那一年,他们在这里度夏令营的时候,也是在这家店里买的草帽。有一顶饰有绿色草帽辫的男式草帽,式样实在漂亮,曾令儿给左葳买了一顶,他因那帽子上有绿颜色,死活不肯戴它。好像他真把忠贞不贰、矢志不移的事情看得那么重,那其实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她并不在乎。
在工艺品商店,一枚戒指令她神往。细细的指环,镂花的托子上镶着一粒小而圆的珍珠,标价是一百五十元。曾令儿突然想起在火车上看到的那本杂志。这一辈子,从没有人在她生日的时候,送过一个镶着她的诞生石的饰物给她。除了已经故去的爹娘,恐怕也没有一个人记得她的生日。
她心血来潮,现在,她要买一件镶有她的诞生石的饰物,送给自己。
“有祖母绿的戒指吗?”曾令儿问那老售货员。
“真对不起,没有。那种宝石很少有。也许像北京、上海那种城市的古董店里,可以找到。”那售货员很耐心地向她介绍。
哦,没有。当然没有。那本杂志上说过,它是一种比较罕见的绿宝石。
“那么,请把这只镶珍珠的戒指给我看看。”曾令儿把它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试了试。当然应该戴在这个手指上,她是个结过婚的女人,她不会忘记这一点。戒指的大小很合适。“好吧,我买这一只。”
现在她有钱了,一个人一个月一百多元的工资。不必一次只给陶陶买一个饼,现在她可以买很多饼给他了。可是有什么用?在她最需要钱的时候,她却一文不名。她笑着,摩挲着手指上的戒指,走出了工艺品商店。
带着戒指的无名指,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她刚刚和哪个人结了婚。不过那人绝不是左葳。
卖蜡烛的商店,仍在十字路口。不过卖蜡烛的老头,已经换成一位姑娘,她正埋头读一本又厚又旧的书。
玻璃柜里,依旧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花烛。曾令儿一一地细看过去,一对粗大的龙凤红蜡,赫然映入她的眼睛。那年,和左葳定情之后,他们也来逛过这家花烛店,也看见过一对和这副一模一样的龙凤花烛。那时,她下定决心,他们结婚的时候,一定要买一对这样的花烛。左葳曾笑她“土气”,她不服气,认定卧室里点上这样的蜡烛,比电灯的情调更好。可惜她这辈子也用不上这样一对红烛了。
“喂,同志,请问这对蜡烛多少钱?”
“十八块。”那女孩说。
“好的,请卖给我一对。”
曾令儿把那包着蜡烛的纸包,小心翼翼地装进手提包。回去送给那对新婚夫妇,他们会喜欢吧?她一面走,一面想象着他们晚上点上这对蜡烛时的情景,心里好高兴,好像她终于实现了多年前的一个幼稚而又美好的夙愿一般。
曾令儿饿了。火车上的早餐供应不好,真是瞎对付旅客。现在,她不必再向路人打听,她知道,那家西餐馆子,准像那邮电局、土产公司、工艺品商店、蜡烛店一样,还在原来的地方待着。
果然,下了斜坡就看见了那个西餐馆子。
左葳在这里请她吃过一次西餐。那是她头一次吃西餐,不知道怎么用叉子、刀子,把盘子弄得叮当乱响,怎么也切不开盘子里的仔鸡。最后那鸡滑出了盘子,掉在桌面上,弄污了洁白的桌布,还碰倒了桌上的酒杯,很扫了左葳的面子。而现在,她什么都不怕了,虽然她知道这一次一定比第一次高明不了多少。外国人拿筷子吃饭的样子,不是也很狼狈吗?那么不会用刀叉,又有什么可寒酸的呢?不和左葳在一起,样样事情就显得好轻松、好自如、好自信。
西餐馆的生意很好。曾令儿拣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从这里可以看见海。
她开始研究菜单。
“我可以坐在您这儿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问。
曾令儿吓了一跳。这声音太像左葳的声音了,以致她抬起头,愣愣地视而不见地对那男人望了许久。
“对不起,别的桌子都满了。”那穿花格衬衣的年轻男人,以为她不同意,便客气地解释着。
“当然,当然可以。”曾令儿把自己的餐具又往自己的跟前挪了挪,她松了一口气。
“谢谢。”他入座了,“您是来开会的吧?”
“哦,是的。您呢,来旅游吗?”
“不,我也是来开会的。”
他也是来开会的……
好年轻啊,他们这一代人真走运,一从学校出来就碰上了好时候,不像他们,一生中最出成果的年华,白白地丢掉了,再也追不回来了。
“您是……早年毕业的吧?”
“五十年代。”
“啊,正是我们社会的中坚呢。”
汤上来了。
“请问,有胡椒粉吗?”曾令儿问。
“自己拿去。”服务员冷冷地说。
“您坐着,我去拿。”穿花格衬衣的年轻人说。
“谢谢。”
炸猪排又上来了。
“辣酱油呢?”曾令儿又问。
“自己拿去。”服务员又说。
曾令儿笑眯眯地看了对面的年轻人一眼,他也在对她顽皮地笑着,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自己拿去!”便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那顿饭吃得很愉快。谈话的对手虽然年轻,但他接受和储存信息的能力似乎很强。跟他谈话,似有新鲜的血液,注入曾令儿的心中。
曾令儿羡慕不已地想,年轻,这有多好哇,该有多少时间,去做更多的事啊!
吃过午饭之后,她到海滩上去了。新帽子上的绿色飘带,在她的脑后,随风飘舞。
她脱下鞋子,提在手中,向很远很远的海岸走去。
开始涨潮了,潮水似乎很大。她想了想,对了,今天不是阴历初一就是初二。
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向岸上扑来,溅湿了她膝盖以下的裤脚。裤脚湿漉漉地紧裹在她的小腿上,让风一刮,还有点凉飕飕的。
她在一片礁石旁收住了脚。这便是那一年,他们游泳时的出发点,叫作“老虎头”。它一如当年那样,岿然不动地伏在那里,承受着海浪的冲击……
啊,她原以为往事早已像风一般地吹过,如云一般地流散,而记忆也像被荒草覆盖的小径,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然而到了这里,才知道那些东西都没有死,全活着,就像马王堆里,和那女尸一同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深藏了两千多年的种子,据说还能发芽。
但……
到底已和当初不同。
她已明白,令她心潮激荡不已和无穷眷恋的已非左葳,而是她度过如许美好年华的大地,以及她慷慨献出自己所有的,那颗无愧的心。
她终于相信了那句老而又老的话:“时间可以医治一切创伤。”而留下的,是那最结实的东西。
“无穷思爱”……
这句话真好,像她,像她的一生。
赤裸的脚心,可以感觉到细沙在回浪中被带向海的深处,也能感觉到几乎感觉不到的微微的下沉。要是她当初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也许早已陷入海底。
她爬上礁石的最高处,面向大海坐下。看女人们用一枚细细的铁钎在礁石上剜海蛎子,还有一个钓鱼的老头。
他的运气似乎不好,而又过分地性急。每当他收起鱼钓的时候,都会失望地叹口气,还要四下里望望。他好面子,不愿意别人知道,他是一个不中用的渔翁。每当他收鱼钓的时候,还不等他四下里望,曾令儿就别过头去,她不愿使老头感到难堪,同时,她也不忍心看别人的失败。这一定是个有趣的老头。
曾令儿想起自己的父亲,那是绝对不同的一个人,他不怕把自己的错处摊给人看,好像他很为自己的错处得意,又显得理直气壮。
天阴了。南面升起了可怖的黑云,将远处的海面染黑。它们向着海岸疾驰过来,可能会有一场大雨。
剜海蛎子的女人走了,钓鱼的老头也走了。游泳的人们急急地向海边游返,躺在沙滩上观潮的人们裹紧五颜六色的大浴巾,纷纷返回自己的住地。远远望去,像一群迁徙的阿拉伯人。
曾令儿依旧坐在礁石上,瞧那大海倾尽自己的力量,从遥远遥远的地方赶来,一次又一次奋不顾身地爬上礁石,又被礁石撞得粉碎。从海诞生的那一天起,直到现在,从未息止。能爬上礁石的,并不是那海的巨人,而只是它的一些碎块。
曾令儿闭上眼睛,一面听着大海一次又一次被礁石粉碎时的壮烈的轰鸣,一面想着:海啊,你为什么一定要到陆地上来呢?
回到宾馆,她的全身已经湿透。
好大的雨啊,它把沙滩上的树枝、木板、汽水瓶、罐头盒、塑料袋……一切肮脏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往海里冲去,陆地干净了,海却脏了。脏得一塌糊涂,不堪入目。
天色很暗,她桌上的台灯亮着,是服务员给她打开的灯吗?桌上有一张便条。
曾令儿同志:
适才来访不遇,深感遗憾。六点半钟,我在楼下餐厅等你,我们共进晚餐。
卢北河即日
曾令儿同志!
卢北河?
她一屁股跌坐在桌前的沙发椅上,旋即又跳了起来。她的衣服上全是水,会把椅子弄湿。
“曾令儿同志”,这称呼让她感到有趣,也使她想起卢北河那老是一本正经、少年老成的样子。难道她还是那个样子吗?
曾令儿当然要和她“共进晚餐”。她多么想知道老同学们的消息,多么想拿他们的现在,和她记忆中的样子做一个对比,那一定很有意思。
她在莲蓬头下,使劲冲洗自己的头发,好脏!她搓了很多的洗发精,还用力地挠自己的头皮。几天几夜的火车生活,使她脏得像一只泥猴。
刚刚洗完澡,电话铃就响了。
“喂,哪一位呀?”
“是我们呀。”新郎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过来。
“嗨,我买了一对龙凤花烛送给你们。你喜欢吗?”
“当然喜欢,太谢谢你了。”
“真的?”曾令儿开心地哈哈大笑。
“怎么样,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晚上游泳去。”
“哎呀,实在对不起,晚上有个老同学邀我吃饭呢。再说——”她看看窗外的雨势,依旧是豪雨如注,“这样的天气,还是在家待着好。”
“不对,这样的天气游泳才有意思。”
那新郎准是个喜欢冒险的家伙,像她年轻的时候一样,曾令儿想。也许他还想在新婚的妻子面前,展露自己的男子汉气魄。
“你不去也罢,我们去。你明天再和我们一道去吧。”
“你们上哪儿游去?”
“老虎头啊。”
“那地方不能去——”曾令儿大叫。
“为什么?”
“不行,绝对不行。四千米以外有一处涡流。”
“你放心,我不往那么远的地方游就是了。”
“我劝你还是别去。”
“好,好。谢谢你的关心,咱们明天见。”那边挂上了电话。
曾令儿下了楼,到理发室去。
“烫头发吗?”女理发师抖开一块围布,围在她的胸前。
“不,吹干就行了。”
为什么要到老虎头去?曾令儿变得不安起来。
可怕的老虎头的漩涡……
那一年夏天,在E市的海滨,他们度过了大学里第一个夏令营的生活。
天天晚上,那些不屑于以晒太阳为主的游泳高手们,总是结着伴儿从老虎头出发,向着月亮游去。
月亮的清辉从天边垂落下来,在海面上铺出一条碎银般的路,从海的尽头,一直铺到人们总也踏不到的脚下——你觉得那条路,距你顶多不过五尺,游几下便可以踏上它。等你游过五尺,它似乎又在离你不过五尺的地方,闪着诱你再游过去的银辉。你不断地想要踏上那条闪着银辉的路,好像那会使你变得如它一般的明亮。
有一天,曾令儿忽然在自己的右侧,发现了左葳。他每挥动一下左臂,就把那笑嘻嘻的脸儿朝着她。
一霎间,同学们互相招呼的声音听不见了;海潮掀起的涛声也听不见了。好像全世界只有她和左葳,还有天边的那个月亮。
曾令儿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随着左葳,不停地向着月亮游去。好像那就是他们的新屋,她和左葳将住在那如水一般清纯的月亮里。
浪头压过来了,来得那么突然,曾令儿赶紧吸了一口气,钻进了浪底。等到轰鸣的海浪从她的头上滚过,她猛然钻出海面的时候,却不见了左葳,她顿时感到魂飞魄散。她急急地四面张望,什么也看不见了,连月亮也好像沉进了海底。
“左葳——”
没有回声。
“轰——”又一个浪头,山一样地压过来了,她知道,水下定有搅动的急流。她为左葳感到害怕,不知左葳的水性到底如何,有没有足够的经验对付这个危险的情况。
“左葳——”
仍旧没有回声。曾令儿哭了,她放开喉咙,大声号哭。就像老家那些渔民的妻子,跪在海滩上,面对大海,呼天抢地地哭那出海不能回来的丈夫,直哭得死去活来,天昏地暗。
她终于看见不远的海面上,忽沉忽现地漂着一个黑乎乎的、像葫芦瓢一样的东西。她潜下水去,像一条箭鱼那样快地蹿了过去。她伸手往前一扑,啊,那是软软的头发,左葳的头发。
她用力地把他朝身边拉过来,可是有一股强大得无法与之较量的力量,把他们轻易地向深处拖下去。如果没有死亡等在下面,这种沉落,甚至给人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
曾令儿意识到了他们被卷进了涡流。
就在这时,左葳死死地抱住了她的左臂,使她顿时失去了大部分的力气。她明白,她应该向他的头部,猛击一拳,他才可以松开她的手臂,不然他们很快就会葬身海底。然而她下不了手,只是无谓又无望地挣扎着,白白地消耗着体力。腿和手臂很快就变得铅一样地沉重。她要死了,她想,和左葳在一起。想到左葳就会死去,她胆战心惊,猛然清醒。她不能下沉,她得活着,只有她活着,左葳才能活,他的生命就牵萦在她的身上。
她狠起心肠,在左葳头上猛击一拳,他哆嗦了一下,松开了紧紧抓住她的手指。曾令儿重又抓住他的头发,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她放松自己的肌肉,让身体随着那股涡流,上上下下地旋转,等到她觉得上升到那个喇叭口的时候,便奋力地一跃,划出了水面。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想道:有救了。
她一只手揪着左葳,一只手臂向前划去。她的牙齿咯咯咯地磕出声响,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后怕。她左边的小腿,又因为用力过度开始抽搐,她只好放平自己的身体,任它随着海浪漂浮。她节省着自己的每一丝力气,只在海浪把她托上浪峰的时候,才用臂膀划动。她只有一个信念:她要左葳活着。
就这样,几乎是凭着非人的意志,她终于把左葳带上了岸。
左葳复原了,曾令儿却因肌肉拉伤,一瘸一拐了很久。
“您看这样满意吗?”女理发师问道。
曾令儿猛然一抖,从那可怕的回忆中醒来。镜子里,是一个变了模样的她。原来胡乱盘着的长发,被绾成一个油光可鉴的髻子,堆在脑后;前面露出高而宽的前额,右鬓一绺宽宽的白发,给深棕色的头发平添了一份神采。
“谢谢你把我打扮得这么漂亮。”曾令儿说。
“那是您本来就生得漂亮。”女理发师笑着说。
曾令儿大笑,并且认真地对着镜子瞧了瞧自己:“天哪,这辈子我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赞我。”
她付了钱,走出理发室,看看表,正好六点半钟,便向餐厅走去。
窗外,雨还在下着。曾令儿又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不安。
雨,为什么还不停呢?
五
她们静静地相视而笑。
曾令儿目色温暖地瞧着卢北河的眼睛。
卢北河却不觉地打量起她的全身。
她竟没有变。哦,也许说变得漂亮了才更恰当。她的那双眼睛——啊,也许因为有点近视,显得朦胧——好像一个温柔的梦。墨绿色带小白点的绸衬衣,系在白色的长裤里。式样和尺寸虽然都不合适——想必是在那小城里做的——色调却是极雅致的。
卢北河怎么忘了?不论什么穿在曾令儿身上都很洒脱。记得她刚入学的那一年,还穿着渔家女儿的大脚裤呢,又短又肥,但穿在她身上,却自有一种飘逸感。
腰身还像做女孩子的时候那么窈窕,她甚至不愿相信档案上的结论和处分。
她注意到曾令儿手上的那枚戒指。真怪,是为了纪念某人或某事吗?
只有在她那安详自若的神态里,才可以看出,她已是一个成熟的妇人。那是一个饱经忧患,或是死而复生的人才会有的安详和成熟。
面对这样一个曾令儿,卢北河忽然觉得失去了自信。
“我们又见面了。”卢北河说。语调中不自觉地流露出真正的高兴,甚至还有对曾令儿的一点点羡慕。她被自己的这种情绪吓了一跳。曾令儿有什么可羡慕的呢?
卢北河觉得自己今天有些奇怪,有些不像她自己了,她甚至羡慕起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轻薄姑娘。她们一个个扭着细细的腰肢,旁若无人地在男人们和餐桌之间走来走去。她看着自己身上那套灰色派力司的衣裤,觉得好生地沉闷。过去她为什么不觉得呢?其实,她的一生,都是在这沉闷的灰色中度过的。
“真好。”曾令儿安静地说。
看见卢北河,她好像重又回到了学生时代。一支她很喜欢,又久已不唱的歌曲,在她的心头响了起来。
……啊,月亮,
请你告诉我,
可知道我的爱人,
在哪里?
…………
“你,过得可好?”
“还好。你呢?老同学们呢?告诉我他们的消息。毕业以后,我和一切人都失去了联系。”
卢北河摆弄着手里的筷子。分开,合起;分开,合起……“一九五八年,我和左葳结了婚……”她抬起眼睛,看着曾令儿。
哦,这消息有点突然。但不论听到任何消息,曾令儿都会感到突然,因为她和过去的生活,脱节了那么多年。左葳当然应该结婚。总之他应该结婚,和卢北河,或者是一个别的什么女人。她早已心平气和,早已原谅了他的薄情。她的理智和对他的爱,持之以恒地搏斗、较量了二十多年,现在,她足以经受住任何程度的考验。
她的心里,仍在唱着:
……啊,月亮,
请你告诉我,
可知道我的爱人,
在哪里?
…………
最困难的事情已经过去,卢北河想。她继续说下去:“我们有一个儿子,刚上大学一年级。”
儿子!曾令儿想起陶陶。如果他还活着,已经二十五岁了,该是那男孩同父异母的哥哥。
“像你,还是像左葳呢?”曾令儿惊异自己说出左葳,如说出雨伞、梨子、玻璃……那样地容易。
“唉,谁都不像。”
但陶陶像左葳,整个是左葳的缩小版。
“也许是取你们两个人的优点。”
“缺点啵!”卢北河自嘲着。
好了,这个不可避免的话题,总算派司过去了。
“我们点菜吧,今天晚上我请客。你爱吃什么呢?”
“我好像什么都爱吃。”
“好吧,酒呢?”
“‘四特怎么样?”
“我随你。”卢北河说。
曾令儿胃口好,样样菜肴都令她发出惊叹:“内地的烹调技术太好了。我久已没吃过这样的东西,恨不得自己有两个胃才好。”
可曾令儿还是那么瘦,肚子瘪得像——像钢板。不像她,已经显得大腹便便了。她笑了起来:“你还记得你的绰号吗?”
“当然记得。‘钢板,对不对?就是现在,再做二百多个仰卧起坐也不成问题。你要不要我做给你看?”曾令儿推开椅子,仿佛要立刻躺到地板上去做仰卧起坐。
“当然,当然。”卢北河握住曾令儿的手臂,“你不会喝得太多了吧?”
曾令儿举起酒瓶看了看:“喝了不少,不过我有好酒量。小的时候,我还不会吃饭、喝水呢,我爹就用筷子头蘸着白酒往我嘴里抹了。说也怪,我哭闹的时候,大人们往我嘴里抹一筷子白酒,我立刻不哭了。爹希望有个儿子,可以陪着他出海,可以陪着他吃酒,可是娘偏偏生了一个女儿。不过等我长大以后,他对我说,他不再懊悔,我多少也顶得个男儿了。”
曾令儿好像很兴奋,眼睛闪闪发光,两颊泛起桃红,还不断笑着,话也很多……也许这是个谈话的好机会。
“曾令儿同志……”
“叫我曾令儿,谢谢,这会给我多一点快乐。”
“好吧,曾令儿,你知道请你来做什么吗?”
“开会。”
“这个会不光务虚,还要务实。会议完了,就要落实任务,你将会留下来担任微码编制组副组长。”
曾令儿双手一拍,抱在胸前:“卢北河,你太可爱了,给我这样的消息。就是在梦里,这也是我爱不释手的一项工作。真的,有时做梦,都梦见我在编码。”
“你爱的太多,又太竭尽全力。”卢北河想,她必也是梦见过左葳的。
“对,爱一切。”曾令儿想起“无穷思爱”那句话,笑了,“可是为什么要当副组长?你知道,我从来不是当官的材料。在学校的时候,你好像封过我一个文体委员的角色,因为工作不称职,让人家给罢免了,你不记得吗?”
“这不是官,不过是个召集人而已,何况还有一位正组长。”
“嗯……”曾令儿点点头,似也同意了这种安排,“不过那位正组长,好合作吗?”
“这个……不那么困难,也……也许也不大容易,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卢北河深感为难地说。
“不必为我担心,我会随他的便,我只要能做这个工作,就心满意足了。”
“但……那人是左葳。”
曾令儿放下手中的筷子,瞪大了眼睛瞧着卢北河。卢北河低下了头。
“这是哪个家伙安排的?”曾令儿觉得一定是有人在恶作剧。
“对不起,是我。”卢北河几乎说不出声。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难道不知道,这有多么不合适?”曾令儿悄声地对卢北河说。
“知道。不过,那难道是永远不能解开的仇恨吗?有人年轻时相爱、分手,然后又各自有了自己美满的家。当他们重新聚首时,他们仍然可以像老朋友一样,道声‘你好。原谅他吧,曾令儿。”
相爱……
分手……
不,卢北河根本不懂,也根本不知道她和左葳之间发生过什么。这秘密只能带进坟墓。
陶陶!
那难道是少男少女之间聚散匆匆的爱吗?像喇叭花儿一样,只开一个早晨?
陶陶!
她难道是另有新欢吗?像折下的柳枝,插在哪儿都能成荫?
陶陶!
左葳是什么?就算她曾将他的名字文在自己的皮肤上,她也会连皮、带肉、带血地把它抠掉。就算他印进过她的脑子,她也会敲开脑壳,把脑子取出来,烫平那一道记忆的皱褶。她经过二十多年的奋战,完成了这个工作。
左葳对她,已成过去。
只有陶陶,才是融进她血液中,渗进她灵魂里的一种哀痛。为什么要拿左葳来戳她的这个痛处呢?
一个人一生中,可能会有一次轰轰烈烈的爱情,然而它不一定是生活中最伟大、最永恒的感情。
“不是原谅——你不知道,我并不恨他。实话对你说,在来E市之前,甚至在来E市的火车上,我都不能肯定,我和左葳是否已经了结。我以为到了E市之后,会触景生情,旧情复燃,然而我终于弄清楚了,在我心中恢复的,不过是爱的感觉罢了。爱海湾,爱礁石,爱不相干的旅伴,爱记忆,爱逝去的年华,爱我年轻时爱左葳的那颗心,爱微型电子计算机,爱微码编制组,爱一切……却偏偏不是爱左葳。真奇怪,我好像孙悟空一样,在某个早上,一觉醒来,突然发现头上的紧箍儿,不知什么时候脱去了。有很多很多年,我不会爱,也不能爱……你没有尝过不能爱的滋味,那感觉可怕极了,你会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又苦、又酸、又干的柠檬。我真高兴,我重又变成一个可以充分知觉的人。”
“难道只是因为你不再爱左葳,便不肯和他合作吗?”
“哦,不,不。那只是太难堪了。”
“他需要帮助……”卢北河烦恼地闭上眼睛,把前额支在交叠的双手上。
卢北河那沉重而痛切的语调,让曾令儿吃惊:“这怎么可能?以他的能力来说,他完全可以胜任。”
卢北河睁开双眼,那里面似乎藏着许多不能与人言说的痛苦:“曾令儿,你完全不了解他。虽然你那样疯狂地爱过他,然而你爱的不过是他的一部分,我接受的,却是他的全部。”
卢北河再不是那个无知无觉的泥塑菩萨,而是一个像她一样普普通通的女人,一个由于丈夫不尽责任,而操尽了心血的女人。这使曾令儿觉得她亲切了许多。
“别那样说他。”曾令儿不喜欢听人抱怨。
“你不了解他。”卢北河再次强调这一点。“帮助他吧,你曾多次在他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卢北河有气无力地说。当她怀着些许阴暗的心理,来策划这件事情的时候,她未曾料到从曾令儿身上,折射出来这许多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正视的经验。
谈话越深入下去,她好像越没了主意,她的果断和铁腕都跑到哪里去了?
她只有低声下气地恳求。因为,曾令儿是慷慨的。
三年级的时候,左葳得了肺结核。他不愿休学,那会耽误一个学年,可是校医室不同意,怕他传染给其他的同学。
整整一年,曾令儿要听课、做笔记、做作业,同时还要替左葳补笔记、补功课。而从三年级开始,又本是大学生活里最忙碌的时期。
她没有一天在深夜十二点以前睡过觉,常常是一个星期也顾不上洗一个澡,更不要说换洗衣服。
左葳每每在她的身旁坐下之后,总要像一只娇气的猫那样不停地扇动着自己的鼻翼说:“你洗洗头好不好?”
这时,曾令儿会脸红地用双手捂着自己的头发:“啊,真对不起,我——我忘了。”她甚至不敢说她忙得一塌糊涂,怕他因为占去了她的时间而心里感到不安。再说,他有病,心情和脾气都不好。
或者,当曾令儿给他边讲解边做图示的时候,他不去看那图示,却常常盯着她衬衣袖口上的污垢,不高兴地对她说:“你不能换换衣服吗?”
曾令儿抱歉地笑笑,无奈地把袖口往里折一折。
“折折又有什么用,难道它就干净了?令儿,我喜欢女孩子总是清清爽爽的。我请求你,为我这样做吧。”
他对她在数学演算方面的才能似乎失去了兴趣,这令曾令儿感到忧伤。她太笨,只会用和同学比赛演算数学的办法,去赢得左葳的青睐。过去,每当她又迅速又准确地第一个完成演算题目时,总会换来左葳热烈的目光。现在,这些印象,全让发出汗馊味儿的头发和脏衬衣给破坏了。
曾令儿绝望极了,除了数学比赛,她不懂得还有别的什么求爱的方式,而且,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值得左葳一顾呢?
她只有睡得更晚,就连吃饭的时候,也在背课堂笔记,就连走路、骑自行车的时候,也在背外语单词,直背得她从自行车上翻倒下来,滚到汽车轮子旁边,差点没让汽车碾死。那司机好意要载她去医院,包扎好流血的额头和膝盖,她却说:“不,不,这不怪你。我还有急事,得快些赶去。您别担心我,没事儿的。”
她咬着牙,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微笑,伸屈着摔破的膝盖给司机看。然后她在路边的水龙头下冲净额头和膝盖上的血迹,赶到左葳家里给他补课去了。
她的膝盖感染了,好久好久一瘸一拐地走路。她瘦了,晚上有盗汗,还有干咳。不过她并不在意,她想都不想,左葳的肺结核会传染给她。
学年考试的时候,不论考试科目或考查科目,左葳全达到了升级的标准,并没有因为休学一年而耽误了升级,而且病也好了。
“怎么谢你呢?”他心情好的时候,真像天使那么可爱。
“亲我一下就行了。不,不是嘴唇,是这儿,对,脑门上亲一下。”
“那有什么意思?”
“咦,你没听说过吗?我的脑门又高又宽,这里面有——有智慧。亲了我的脑门,你下学期的数学会更有长进。”
“什么智慧,你这再傻不过的小傻瓜。”
曾令儿疲倦地笑着,闭上眼睛,享受着左葳并不多见的温存。她心里还想着,我要好好地睡上三天三夜,然后洗澡洗头,换一套干净衣服,还要买一瓶香水——也许应该买一瓶鱼肝油,她晚上盗汗出得更加厉害。不过她还是买了一瓶香水,因为——左葳喜欢。
那一年暑假,她回到海边的老家去了。爹见了她那青灰的脸色、黑黑的眼圈,吃惊了:“怎么,那学校里有吸血鬼吗?我交出去的闺女,结实得像个铁蛋,现在怎么变成了个纸扎的空架子啦?你们学校是干什么吃的?我找他们算账去。”
“爹,别胡说了。”说完,曾令儿便懒懒地在沙滩上躺下。
整整一个假期,她躺在沙滩上睡呀睡呀,好像她缺了一辈子的觉,要在这里一下子补齐。她在海风里吹呀吹呀,任新鲜的空气洗干净她的肺。她在爹的督促下吃呀吃呀,吃尽了海里的宝贝。爹乘船出海,爹扎猛子下海,他知道从海里取回来什么,才能治好曾令儿的病。
爹拿主意,又给她续了一个月的“事假”,曾令儿才算缓了过来。临回学校的时候,曾令儿说:“爹,我最爱您。”曾令儿的娘死得早,爹为了爱她,没有再娶。“等我毕了业,我接您到城里去。”
“嗯,你爱爹,爹又知道准还有什么东西揪着你的心。可是爹不难过,人总是一茬接着一茬地活下去。至于去城里,就算了吧,爹离了海,离了船,恐怕倒活不长的。你记着常常回来看看我就行了,别等弄成这个样子才回来,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我这心里——不好受啊。”
没有,曾令儿再也没有回去过,因为她后来弄得更不成样子,她不愿父亲心里难过。而且人家也不准劳改分子探家,就连爹死的时候,她也没被允许回去送葬……
“我好像和你跑了一组接力赛,你跑前二百米,我跑后二百米。”卢北河苦笑,她觉得悲从中来。她这是怎么了?也许是酒的作用。她不该再喝,可是她的手不由得又拿起酒瓶,把曾令儿和她的酒杯斟满。
她觉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和曾令儿换了位置。可怜兮兮的并不是曾令儿,而是她自己。
她们好像海面上擦舷而过的两条船。一条是富丽堂皇的白色游艇,绘有金色的图饰。船儿随着她的意志,在海面上平稳地行驶。
一条是老旧的木船,补缀过的风帆任风的意志,东西而南北。曾令儿吃力地掌着舵,划着桨。木船随着海浪上上下下地颠簸着。
她的船,很快地把曾令儿的木船甩在后面,信心十足地向前驶进,很快就会到达目的地。她站在船舷上回头远望,曾令儿那条一摆一摆、一上一下的木船,影子越来越模糊了。
可是船员突然告诉她,主机出了故障,再也无法修复,而且油泵房也开始进水……
真可怕。她怎么今天才明白这个道理:她这一生并没有目的,也就永远没有目的可达到。她不过是在虚幻的海市蜃楼里穿行。
她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像曾令儿那样,吃遍一个女人所能感受的种种苦辣酸甜,是不是更好一些呢?
“你已经超脱了,因为你不再爱了。一个人只要不再爱,他便胜利了。因此,我想说几句不怕你不高兴的话。我们多少年来,争夺着同一个男人的爱,英勇地为他做出一切牺牲,到头来,发现那并不值得。而他对我们的牺牲,全然不觉,或是他认为我们理应如此。”卢北河慢慢地呷着杯中的酒,冷静地说着这些似乎和自己毫不相干的话。在她成年以后,这也许是她头一次袒露自己。几十年的压抑,却在这里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完全不是因为什么特殊的理由和需要。她的船翻了,如此而已。
“别这样说。你爱,那就谈不到是牺牲。”曾令儿不知道在和卢北河别后的日子里,她的心理上有过什么样的历程。难道她和左葳过得不快活吗?“你们过得不幸福?”曾令儿同情地问。
“不,幸福极了。我们从来没有拌过嘴,吵过架。幸福得如同一个随心所欲的主人,和一个唯命是从的奴隶一样。”看见曾令儿睁大了惊奇的眼睛,卢北河又说,“你觉得奇怪吗?其实你在过去和他的关系里,扮演的也是和我同样的角色。”
“天,你说什么?我一点也不这样觉得。”曾令儿拼命地摇头。
“也许这不是左葳的过错,而是我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你还能背得出我们的历史大系,以及历代的皇帝吗?”卢北河神经质地笑笑,提出这个曾令儿在念中学时,不知回答过多少次的问题。
曾令儿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笑了:“不,背不出了,虽然我常常为这道题目拿到‘五分。”
“可是人们记得李白、杜甫……对吗?”
曾令儿咂摸出她话里的苦涩。“人生里原有成千上万的角色可供我们选择。珍惜你得到的吧。也许我所执的,不过是一种庸常之辈的观念……你只消想想,有人想得还得不到呢。比方说,一个女人,她可能是数学博士,然而她却不一定能赢得爱情,不能体味做妻子的幸福,不得不忘记她是一个女人……对某个具体的人来说,人生里的某些高度,是他注定不会越过的。大家如是,自古难全,你我亦然。还有……不必对左葳做更高的要求。”她握住卢北河的手,那手很凉,她揉搓着卢北河的手掌,希望把她的手掌搓暖。
卢北河显得六神无主而又心烦意乱:“还是……让我们把这件事做完吧。”
“什么事?”
“左葳。”
“……”
“求求你,帮我把这最后一棒跑完。”啊,她什么危险都可以躲过,却躲不过左葳。也许曾令儿说的对,世上确有人所不能战胜的事情。
“你让我想一想……”
“让我们把刚才说过的话全都忘记。”卢北河用手掌理好自己的头发,抚平自己的衣襟。她好像恢复了正常,已钻进她那套灰衣服里去了。好快!曾令儿佩服她的自制力。
“当然。你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曾令儿会心地微笑。
卢北河把这样难做的一个题目推给了她。她怎么好和左葳合作呢?
“左葳后天就要到会场来了。”卢北河说。曾令儿有足够的勇气和他见面、点头、握手……但她无论如何不能面对面地、从早到晚和他一起工作达几年之久。他们之间,有着太多的痛苦而又难堪的回忆。他们之间,隔着陶陶。
她想起她背着小陶陶夜读时的情景,想起了自己被陶陶经常尿湿的背,想起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为了把自己含辛茹苦,奋斗、积蓄了二十多年的能量和才智献给社会,她多少次拒绝了陶陶“和妈妈玩一小会儿”的要求……而现在她已永远无法补偿陶陶。假如她终有一天,能对这社会有所贡献,她想,这贡献里,必也包含着陶陶的一份努力……曾令儿的眼睛湿了。
“我恨你的演算题。”她想起陶陶有一次留给她的字条。她原答应带他去春游,而她未能履约,陶陶留下这张字条,一个人去了。
难道她和陶陶的全部努力,注定要被这个左葳所阻挡吗?她竟越不过这障碍吗?
她蜷身缩进被筒。这本应是一个美妙的夜,听风的怒号,听雨声的淅沥,听海涛的呼啸,听自己心里那已远去的波涛的回声……她有多久没有贴近海了啊!
怎么,好像还可以听到被风吹得如断如续的呼唤声……谁在喊呢?在喊什么?
曾令儿恨自己的软弱。她对卢北河说过,她并不恨左葳。她也知道,左葳早已成为过去。那么,究竟是什么在妨碍她呢?
她睡不着……
她打开床头灯,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一刻了。风似乎住了,雨也停了。那若断若续的呼唤,渐渐变得更加清晰,好像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似号似哭,听起来好瘆人啊。这哭声曾令儿太熟悉了,因为她自己也这样号过,为了左葳。
曾令儿跳下床来,走到窗前,掀开厚重的窗帘向外望去。只见远处的海滩上,闪闪烁烁有盏灯火,在黑黝黝的天地间闪动着。
她心头猛然一惊。发生了什么事?她不由得想起楼下的那对新婚夫妇,一个不祥的预感迅速地闪过心头。她急忙穿好衣服、鞋袜,向海滩跑去。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来回疯跑着,一面跑,一面发出撕人心肺的号叫。
曾令儿跑上前去,认出她就是来E市度蜜月的新娘,立刻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一把抱住那几乎癫狂的女人,怜爱地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她的衣衫已被大雨淋得湿透,上下牙齿咔咔地碰出声响,停一阵又叫一阵地鬼哭狼嚎着,挣扎着要从曾令儿的怀里跑出去。
“我是老曾,我是老曾啊。看看我,看看我。”
新娘看了她很久,似乎认出了她,无言地挥手往海面上一指,身子便瘫软地往沙滩上倒下去。
曾令儿坐在湿漉漉的沙滩上,让她的上半身靠在自己的胸前。她们一动不动地看着两艘快艇在海面上穿梭,用灯光在海面上扫来扫去。
曾令儿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切都已徒然,那个不听她警告的新郎,已经陷入了那个涡流。像她那样,能够从涡流里跳出来,实属偶然,只能说它是一个奇迹,并不意味着所有的人都可以逃脱。她无比清晰地记起,二十多年前,身处那涡流中的恐惧、绝望、无力……她为什么不更加珍惜经过那几乎没有生还希望的搏斗而获得的生命呢?这珍惜意味着,应使这生命在更阔大的背景上,获得更大的意义。
她一面轻摇着靠在她身上的新娘,一面想着生和死,这个自有人类以来,便已然存在的老题目。
靠在她怀里的新娘,已经号不动了。她全部的精神、力气都已耗尽,似乎只有一双眼睛还活着,死死地盯着在海面上搜索的那两艘快艇。
曾令儿不忍心告诉她,这实在已经没有意义。要她接受曾令儿已经作为合理而领略的意义,还必须她亲自将那通往透彻的道路走上一遍。那是一条唯一的,却又充满泥泞的道路。
天就要亮了,大海渐渐地从黑暗中显出它无比庄严的雄姿。使大海得以显出轮廓的光亮似乎不是来自天上,好像有一股巨大无比的暗黄色光柱,从海的深处透出,将海水映得一片昏黄。渐渐地,又从东方的云层里,透出瑰丽的朝霞,然后是一片金光从海面耀出。这金光将海面染成金红,远处的渔船在金光的照耀下,像金箔折出的小玩意儿。
退潮了。海浪不停地、哗哗地响着。每响一次,便向海的深处,退去一步,而将昨夜的暴雨,抛进海里的浊物,一口一口地吐出。那些树枝、木板、空酒瓶子、罐头盒子、塑料口袋……重又回到海滩上、陆地上来。
海,越走越远了,越来越干净了。碧澄澄地、清澈澈地在朝阳下闪着宁静的光辉。
曾令儿惊喜地呼出:“我智慧的海啊……”
忽然,打捞的人们向着一处海滩迅跑。曾令儿搀起新娘,也向那方向跑去。
果然是他!永远不再醒来。大海连他也吐出来了,它不肯接受这陆地上的一切。
新娘已是欲叫无声,欲哭无泪。她只是用双手抚摸着他,从他的头发摸起,一寸一寸地,摸过他的全身,直至他的脚尖。仿佛在验证,这面目浮肿、遍体鳞伤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她挚爱的丈夫。然后她厉叫一声,向大海跑去。人们拖住她,把她抱回旅馆。
曾令儿为她脱去已经撕成碎条的衣裙——不知是她在昨夜的疯狂中自己撕碎的,还是乱跑中让海滩上的灌木丛刮破的。她又在浴池里放了半池热水,连搀带抱地把新娘浸在那半池热水里。那可怜的人儿,血液好像都已冻结,全身显出乌紫的颜色。曾令儿守在浴池旁边,直到她全身的肤色恢复正常。
她给她擦干全身,又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迫她服了两粒安眠药,抱她躺在床上。
她睡了,像死去了那样安静。
曾令儿打开所有的抽屉和柜子,把她丈夫的东西拣在一起,装进一个箱子,然后锁好。她真想把这箱子,或这箱子的钥匙扔进大海,但她想起大海给她的印象,那印象是她永生不会忘记的——它把一切不干净的东西吐出。
她拿过一张椅子,在靠海的窗口坐下,眯起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远处的海,那智慧的海。
就在此时此刻,曾令儿觉得,她已越过了人生的另一高度。她会去和左葳合作,既不是为了对左葳的爱或恨,也不是为了对卢北河的怜悯,而是为了对这个社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她舒心地叹了一口气,把双手放在窗台上,尽情地嗅着海的气息。她要等,等那新娘醒来。她将告诉她,除了他之外,世界上还有许多值得去爱的东西;她将告诉她,她的爱情已经得到过呼应,她已享受过最完满的爱情,这种可以呼应的爱情,哪怕只有一天,已经足够。因为还有那么多人,过完了没有被呼应的人生。
曾令儿还要告诉她关于“无穷思爱”的那句话。
那句美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