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晔
1
老秦又交桃花运了。
叶万峰说这话时表情是一本正经的。即使,他只是稀松平常地顺口而出,温小梅也不能不把他的话当话。
叶万峰从不嚼人舌根,也不喜欢长舌头的人。这点,他的老婆是知道的。我是他老婆,我就是温小梅。
现在叶万峰既然说起老秦,肯定与他或者与我们有关联,否则,他不会这样。我在脑子里快速搜索,分析,判断,也没从与我们俩有关联的人中揪出可能与老秦有染的嫌疑人。看着我一脸的狐疑,叶万峰郑重地提醒我:温小梅,你那同学——彭婉儿。
坏了,我把她给忘了。
小婉儿去老秦家这才几天呀,怎么可能呢?说这话时我有点儿心虚。
叶万峰黑着脸说,老秦让我给他们家狗弄些吃的,我从食堂提了一袋剩鸭腿给他送果园去,明明他的车就在院子停着,电话却打不通,我去院子喊了一通也没人应。巧的是彭婉儿房中也黑着。
小婉儿要是在歌房唱歌呢?正好出去了呢?我急切地想替小婉找个理由。
叶万峰冲我重重地说,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她只是晚上睡在果园这里,白天去老秦家侍候老秦媳妇,就是想跟果园歌厅的人攀交情也没有时间呀。再说,人家营业挣钱,她去干什么?除非是老秦这个房主跟她一起去歌房唱歌,那一起去,是不是更能说明问题?现在都几点了?要说出去买些自用品,白天早就买了。咱们这片果园离商店、超市都那么远,你那同学连三轮车都不会骑,不能就靠自个“11路”吧,再说老秦家也没自行车可供她骑。
那照你这么分析,他俩不是在歌房唱歌,就是在小婉儿屋里待着?哎,我说你,怎么那么阴暗呢,把人净往恶心处想。唱歌怎么了?待着怎么了?你管呢!我朝叶万峰嚷得有些虚张声势。
你以为我喜欢管,我才懒得理你同学那破事。她跟谁唱歌,跟谁待着与我毫不相干,可老秦是什么人你不比我清楚?就他媳妇那浑不吝劲儿,一个泼妇、悍妇,她不会像我这样跟你一二三地分析两人到底有没有事。她捕风就能捉影,弄得人人皆知,那咱们怎么在这片儿待?
我不能不承认叶万峰说到了我的怕处。
前些日子,老秦急急找到我说:小梅呀,我媳妇你大姐得了脑血栓,住院刚回来,我家还有个八十岁的老妈,七十五岁的老丈人,都有病。今天不是这个输液,就是那个挂瓶,我一个人实在顾不过来。你打听一下你老家陕西有没有合适的人愿意来给我帮把手,钱的事好说。
不等我张口,叶万峰严肃地说,大哥,这事真帮不了,我们几乎都不怎么跟老家人联系,就是有愿意来的,都没干过,肯定不称手,您去家政公司问问,他们更专业。
叶万峰迫不及待地拒绝,老秦脸上难看起来,我赶紧补充说,大哥,您要实在忙不开,在找着保姆之前我帮着照顾大姐几天。
老秦灿烂着脸离开了。
第二天,老秦果真打电话让我帮忙照顾他媳妇,我一下子傻了眼。叶万峰幸灾乐祸:瞧,好事来了吧,谁让你嘴欠!说着夸张地咂嘴,一遍遍地说,这酒真美啊,真香啊,要不要你也尝尝?我气愤地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终于什么话也说不出,转身自食恶果去了。
老秦和媳妇常在果园里打架。
据老秦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打小闹的日子多得记不住,哪一天风平浪静他是清楚的。想躲,没地方去。藏呢,藏不住。有一次,他实在憋闷,去了闺女家,那一天,媳妇打了九十七个电话!
据老秦媳妇自己讲,她比警察都警察,比电子眼都要多一眼,老秦有点儿“犯错”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她的法眼。几年前,有一天老秦不见了踪影,她到附近的洗头房后院,找到了躺在床上睡着的老秦。一个嘴巴就给抽醒,把正描眉画眼的洗头妹的头发也给薅掉几撮,更重要的,她是哄骗儿子、闺女和婆婆一块儿去的。从此老秦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
也因此,我们这一片果园的人终于知道老秦媳妇霸戾的理由,也就不怎么同情老秦了。自从有人租老秦家果园的房子开了家KTV,老秦媳妇更看紧了老秦,不时就有了关于他们家的新闻,今天老秦媳妇跟穿红的吵了架,明天老秦媳妇跟戴绿的差点儿干了仗。
老秦的闺女对人说,我最佩服我妈一点,那就是,她能跟三分钟之前的“敌人”成为朋友,也能跟三分钟之后的朋友成为“敌人”。于是,大家就知道了为什么租老秦家房子开KTV的那帮人始终没走,也终于明白老秦为什么持续犯错误还能跟这样的女人过到现在。
也因此,邻居们见了老秦两口子能躲则躲,实在躲不过,老远就打着哈哈,急急地从他们身边经过。
叶万峰警告我,离那家人远点儿。
可人家找上门来,你不能不理人家呀,想远也远不了了,谁让我嘴欠呢!我嗫嚅地说。
叶万峰咬牙切齿,该!
我硬着头皮去老秦家帮忙,天天在心里祷告,盼着老秦能从家政中介赶紧领个人来。第三天,正在我忍无可忍之时,老秦终于领来一个女人。
一照面,我就觉得,这人一定在哪儿见过。等她一张口普通话夹杂着的陕西味,把我跟她的距离就拉近了,再聊两句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她就是彭婉儿——我高中时的同学。二十五年没见了,岁月好像对她无可奈何,仍然是那么美丽、惹眼。只是拘谨了好多,唯唯诺诺的好像受气的小媳妇,平添了一分我见犹怜的感觉。
老秦媳妇指着彭婉儿对我说,温小梅,这下我彻底放心了,她是你的老同学,以后她犯任何错我都找你,她跑了我没辙,你家我可是门儿清。
我心里说,脑血栓为什么没把你嘴拴上,路都走不利索了,还这么刻薄!
我的天!还没一礼拜呢,要是彭婉儿真和老秦说不清道不明,老秦媳妇肯定是会闹我的。这怎么办呀?我担心地问。
葉万峰闭着眼,一手托腮,一手伸出中指敲敲前额。顷刻,抬起头,说,明晚借口邀彭婉儿来咱们家唱歌探探口风,敲打敲打她。发现苗头不对赶紧想办法,撤!
我说,叶万峰,你清醒点儿,彭婉儿是三岁小孩儿?听你的?你让她离开她就离开,你给找工作?
叶万峰使劲撑圆了一对小眼,朝我嚷,她离不离开我不知道,但她真跟老秦有什么事,老秦媳妇一定会找你算账!别怪我没提醒你。
2
彭婉儿一见我的面就夸张地叫起来:我的天哪,这是什么人家啊,四口人分成两派,老秦跟他妈一伙,他媳妇跟自个儿爹一伙。吃着饭就能干起仗来,看看电视也会吵吵起来,三室一厅,八十多平方米,本来空间就显小,还常常剑拔弩张,感觉屋子要爆炸,哪儿也没我待的地儿,只好躲进厨房。那脏兮兮的厨房都让我擦出花来了。奇怪的是,眼看暴风骤雨来临,却又突然戛然而止风和日丽。算上今儿个,我到他们家第七天,每天都过得心惊肉跳。她一边说,一边摩挲着胸口,好像正在经历着不能承受的场面。
彭婉儿机关枪似的“哒哒哒”的一番话让我惊讶,心想,多年不见,长成了多面脸,哪一个是你!我也暗喜,这时机正好,不需用引子,直接承上启下。
小婉儿,你的处境我能感同身受,在他家帮忙的三天,我也是咬着牙才挺过来的,那时老秦媳妇刚出院,整个身子左半部都使不上劲,可她脑子是清楚的,老秦有一个眼神不合她的心意,就要死要活地闹。
有一次,看着电视就掐起来,老秦媳妇咧着嘴干嚎,她老爹甩着老胳膊老腿架起闺女说要走,踉踉跄跄地拖到门口,回头看看没有一个人有挽留的意思,自言自语地说,凭什么我们走?就突然放了手,老秦媳妇“扑通”就栽倒了,奇怪,这时她也不哭了,匍匐着爬到沙发上安静下来,可怜巴巴地盯着老秦一眼不眨地看,老秦连叹息带摇头,指点着他媳妇,一口一个你——你——你——他媳妇一看老秦“你”不出囫囵话来,“噗嗤”一下竟咧开大嘴笑了!你说奇葩不?我被他们的滑稽也弄得忍俊不禁。这哪里是打架,整个一幕家庭滑稽剧!
我还没说完,彭婉儿就已经“咯咯咯”笑起来。她笑得真好听,连我都喜欢。
老秦媳妇就是丑人多作怪,他们家我是不可能待长的。
我不动声色地紧问一句,打算干多久?
彭婉儿叹了口气,说,我要是这就走,显得很不仗义,他家确实需要人,老秦也太不容易了。哎,你知道吗,我觉得老秦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奇迹,就他那媳妇简直——
小婉儿!我赶紧打断她跑偏的话题。顾不上叶万峰对我的警告,打破了自己的为人原则,也顾不上彭婉儿对我的看法,第一次添盐加醋地八卦着老秦媳妇对老秦的绝不放心。
彭婉儿瞪着一双漂亮的狐媚眼,不相信似的对我看了又看。我的天呀,我多亏是住在果园。我本来还想明天告诉他们,晚上我就在他们家沙发上凑合得了。住果园,他们歌房闹腾得太晚了,睡不好;我那屋没暖气,每晚回来还得烧炕;柴火不多,也不敢多烧。照你这么说,宁愿被吵、挨冻、自己捡柴火也绝不能住他们家去。
反正你又不打算长干,能凑合一天算一天呗。
小梅,说实话,来第一天我就后悔了,可老秦那儿不好张口,怎么也得凑一个月呀,再说,不够一个月我也没法要钱呀!老秦也算是孝子,我想帮帮他。
小婉儿,虽然咱们二十多年没见了,但我真心希望你好。在他们家你要掌握好分寸,老秦媳妇不是正常人,她现在腿脚不利索,一旦能走,老秦走哪儿她都会跟踪的,我们这片的女人都尽量避免和老秦接触,就是怕落下话把儿……
叶万峰下班回来,老秦也来了,我们四人在我们家大客厅轮番飙歌,音响效果不错,网络也给力。气氛热烈得像着了火。老秦握着话筒,举过头顶,随着节奏摇头晃脑浑身摇摆,不时喊着“come on”!叶万峰跟着音乐打口哨,彭婉儿也高兴得忘了形,跟着又是蹦又是跳,呜哇乱叫。我们八条腿乱动,踩得地板嘭嘭直响。
我看看表说,咱们别影响邻家休息。说着,调小了音量,搜了抓钱舞。投影仪在雪白的墙上映出五彩缤纷的舞台,舞台上的男男女女,舞台下的我们,分不清谁是谁。彩灯闪烁着奇妙美丽的光环,随着节奏在屋里游走,绚丽夺目。伴随着音乐老秦跳得很随性,看彭婉儿的眼神,有些迷离。彭婉儿跳得很尽兴,看得出她开心极了。大家都沉浸在一种淋漓畅快的快节奏释放中。一时,我有些恍惚,我和彭婉儿都回到了学生时代,彭婉儿一举手一投足是那么青春撩人。眼前,人到中年,身材还那么柔软,凹凸有致,随舞曲摇曳,更添妩媚,风情万种。
叶万峰悄悄退出,我也跟随其后。
让你敲打敲打你同学,你说了吗?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她又不傻,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叶万峰深沉地摇摇头说,不妙。你看你同学那舞跳的,一看就是练家子。老秦就喜欢这样的,你看他的眼神,不能任其发展了,老秦媳妇会撕了你。
叶万峰,我说你能不能阳光点儿,小婉儿在学校时就是舞蹈队员,要不是出了那一档子事,她没准儿就是明星了。至于老秦,我看他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你放心好了。
我端着茶壶一次次续水,彭婉儿识相地说,该走了。对着老秦调侃地说,明天还要去你家上工,干不好您家夫人会炒了我。我得早点回去养足精神。
老秦说,我也走。叶万峰及时拉住老秦的衣袖,说,再聊会儿再聊会儿。小婉儿临到跨门槛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老秦说,我那屋灯泡又憋了,麻烦老板明天换一个。
老秦说,昨晚你房里黑着,我就琢磨肯定灯泡又出问题了。正好B包房有几个熟悉的客人,被他们拉去“嗨”了一通,把这事给忘了,明天一定给你换。我和叶万峰对视一眼,给了他一个胜利者的笑,挎起彭婉儿的胳膊说,我送你,我送你。拉开我“农家乐”大门上的套门,我和彭婉儿都吓得“啊”了一声。
老秦媳妇正侧着身子,耳朵贴着大门聚精会神地探听我院里的动静,她被我猝不及防的拉门,弄一个趔趄。我惊讶得语无伦次,大,大姐,您怎么来的?这大冷天,您靠着这铁门多凉啊!赶紧进屋暖和暖和,您這腿,这左边胳膊,您穿得太少了——
老秦媳妇用右手狠狠地把我扒拉到一边,面对彭婉儿,很严厉地问,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
彭婉儿显然被吓着了,一边往后退,结巴着说,我——我——小梅打电话来让我唱歌,我跳了会儿舞,我——我这就走。
我连声解释说,是我找的她,我找的她,我们叙叙旧。
屋里的两人听见动静都出来了,老秦媳妇一看见老秦,尖着嗓门厉声喝道:你怎么也在这?老秦忙答道,上他们家来拿狗食。
你昨天不是来拿了吗?
叶万峰上前一步,哦,大姐,昨天没有,今晚刚拿回来,说着把手中装有鸭腿的食品袋晃了晃。
呵!她来唱歌还跳了舞,你来拿狗食,真够巧的。
老秦忙解释道,我不知道小彭——不,彭婉儿也在这儿。我还没问你呢,你跟谁来的?
自个儿!老秦媳妇嚎了一嗓子。
老秦发动车,拉着媳妇去果园喂狗了,彭婉儿踽踽独行在黑夜中。
我惊魂未定。
叶万峰阴沉着说,看来你同学的日子不好过了,刚才老秦关车门时犹豫了一下想拉彭婉儿一块儿走,最终没敢。
我奇怪老秦媳妇是怎么来的呢?从她家楼房到咱们这儿,正常人没有半个小时都到不了,就她那拐拉拐拉地挪到这儿得多费劲哪!
动力。看住她家老秦,就是她努力走到这儿的动力。叶万峰说得很淡然。
细想想,她也够可怜的,这女人活得真够累的!我感慨。
叶万峰不以为然,哼着鼻子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老秦娶了她算倒了八辈子血霉。不过我是真佩服老秦,要是我,早就疯了。
今晚,你说了谎,狗食明明是昨晚拿回来的。
你看那架势,不说谎行吗?这叫善良的谎言。
老秦媳妇也真是的,至于吗,看能看住了?五十多岁的人了,闹啥劲呀!真不可思议!不过,你刚才也听见了,小婉儿没作怪,她屋里的灯泡坏了,至于老秦没准儿真上哪一间屋子瞎窜,到处都是音乐声,你喊他没听见罢了。
别琢磨了。我再提醒你一遍,有今晚上的茬口儿,千万给你那不省事的同学说明白,别出什么笑话。哎,你说彭婉儿出了一档子意外,什么意外啊,说出来听听。
你不是不让我背后说人闲话吗,对彭婉儿怎么也这么上心?伪君子!
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她要不是你同学我闲得?你这个老同学你到底了解多少?
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高二那年她从别的学校转来我们班,对谁都爱搭不理的。她走读,每天到点来,放学到点走,功课却是顶呱呱,人又出奇地漂亮,舞也跳得好,音乐老师一下就相上了她,让她进校舞蹈班。有人想去都去不了,她却好像不大愿意。渐渐男同学们就给她戴上了校花的桂冠,不用说,暗恋她的男生大有人在。
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喜欢彭婉儿那真是明目张胆。特长班有个画画的便跟他较上了劲儿。他们都以彭婉儿的男友自居。这些彭婉儿也都知道,可她对他们的喜欢好像置若罔闻,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本来学生期间的这种喜欢再正常不过了。可有一天,特长班画画的那位同学竟抄了诗人顾城的诗《当我离去的时候》写上彭婉儿的名字贴在我们班的黑板上,到现在我还记得那首诗:
当我离去的时候
我不相信你会微笑
会用愉快的眼睛去看鸽子
会在那条小路上跳舞
一边想入非非地设计着未来
我不相信 不相信
那盏灯真的 灭了
星星和信 丢了
我的灵魂一片黑暗
不相信你那样看我
是真的让我走开
当天晚上,两个男同学就在操场上进行所谓的决斗,轰動了全校,连派出所都惊动了。这件事后,彭婉儿没法在学校待了,辍了学。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后来才听说,彭婉儿家在城关镇,是从县重点中学转来的,她之所以转学,是因为有一个高年级同学喜欢她喜欢得有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传言说,那个男同学把她当成准女朋友,天天黏着她。她的父母怕影响了她的学习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母亲为了她能安心学习,也是监督,专门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陪读。重点学校的升学率是百分之九十多,普通学校就差远了。没有迫不得已的原因谁愿意退而求其次!
照你这样说,彭婉儿够倒霉的。不过她也是个惹事精!真应了红颜祸水那句话。
说实话,我一直特别同情她,无辜地成为流言蜚语的牺牲品。以她的资质该有更好的人生。我也特别佩服她,她从没有因美貌而显示过优越,反而更为勤奋。因为她的高冷,别的女同学都远远地嫉妒着,可我却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写的东西。在不长的半学期里,我们俩应该是心离得最近的人。现在,我也真怕她在老秦家有麻烦事。不是不信任她,而是漂亮的女人是非多,很多时候人们不在乎真相,消遣的就是道听途说。
3
老秦媳妇还真争气,恢复得挺快。在彭婉儿当保姆的第二十天,虽还是歪肩斜胯,但已能走得有模有样了。
叶万峰晚上下班,路过老秦家果园,竟发现老秦媳妇猫在路边的树影里,吓了他一大跳。
他回来急急告诉我,赶紧给你同学打电话,哦,别打电话,发微信,老秦媳妇不懂微信。告诉她,她的主顾在外盯着呢,让她离老秦远点儿。又埋怨起老秦,喂狗白天不能喂?偏偏晚上彭婉儿在时往果园跑,这不明摆着招人嫌疑!
我被叶万峰的紧张也搞得神经兮兮。赶紧给小婉儿发了微信。小婉儿回了三个字:神经病!
叶万峰看了,一头雾水,问,彭婉儿这是骂谁呢?
我说实话,不知道。
叶万峰骂了一句:操!
我突然很心烦。
彭婉儿当保姆的第二十五天,早上八点多,她眼睛红红地来找我。我一惊,心跳也加了速。
你没去上班吗?出什么事了?
我去了,又回来了。
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彭婉儿吸了吸鼻子,说,烧炕的柴火昨晚就烧没了。我怕晚上回来看不见,今早起来先去果园里拣了些,比往常晚去了十分钟。老秦媳妇指着表说,你今天不用上班了,想干,明天早来,不想干就不用来了。我就回来了。
不去就不去,歇一天。反正快到月底了,等拿到了钱,求着咱们还不伺候她呢!
小梅,他们家我是实在待不下去了,这些天她老找茬。昨天早上,她说是我告诉老秦,她出外买早点故意不买我的份,不让我吃,害得老秦和她吵架,破坏他们的夫妻感情。骂我是第三者。我急了,要打电话找老秦对质,她却夺了电话说啥也不让。
我有些生气,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欺负咱外地的没人管!
我推开彭婉儿阻拦的手,拨通了老秦媳妇的电话号码:我是温小梅,你听清楚了,你那天早上出去买早点,你们家人都有份,唯独没有彭婉儿的。这话是我告诉你家老秦的。你想怎么着,我在家等着,别为难彭婉儿!都是女人,干吗呢这是?还让不让人活了?
电话那边传来软塌塌的声音:哦,小梅呀,没事的,说就说了,那天正好钱不够,下次多买点儿。
我不相信似的看了看手机,看了看彭婉儿,好似就要爆破的气球被人突然放了气。
彭婉儿骂了一句,真是个老妖婆!
还真是。你我加一块儿也不是她的对手,等你走了说啥我们也得离她远远的。不过招,不知其道行深。怪不得老秦持续几十年跟她斗智斗勇,却依然深陷“囹圄”。
囹圄?彭婉儿一下乐了,小梅,你可真会用词,还像学生时期那么有才,没有比这更确切的了。
4
冬天最適合早睡。彭婉儿和老秦媳妇在我们家跳舞,两个人眉飞色舞,拉着手不停地转圈,看得我头都晕了,我使劲眨巴了一下眼,人就没了影。原来是做梦,被我家的狗叫声吵醒了。
叶万峰潦草地裹了大衣去屋外稍做侦查,便回来告诉我,是老秦家果园有情况!他那边的狗一阵狂吠,引得这一片所有的狗都叫起来,不停不休。我一听,莫名地心慌,是不是小婉儿有什么事?
叶万峰看看表,说,十点了,不会吧,没准儿是KTV里有人喝酒闹事。
赶紧去看看,要是小婉儿的事,咱们一定要帮她啊。
老秦家果园院子亮如白昼,吵吵嚷嚷已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我急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叶万峰一把拽住我,把我拉进铁篱笆外的树影里。
呜——呜——有人在哭。
是小婉儿!
叶万峰一下捂住我的嘴。
老秦媳妇尖着嗓门:既然你都不打算干了,还赖在我们家干吗?今晚就不让你在这儿住。你一个保姆,不想着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竟勾搭主子又是唱歌又是跳舞,说什么不给你吃啦,什么让你吃剩的了,千方百计破坏我们夫妻感情。你不就是看上我家有楼房,有汽车,有这么一大块地。你就是一个小三!小三!小三!
院子里晃动着人影,好像是老秦还有别的什么人要拉老秦媳妇上车,老秦媳妇大嚷着,我不走!她不走我就不走!不知谁说,你想让她走把钱给她呀;是呀,这大冬天的,就是出去住店也得花钱呀。
现在没有,到月底让她来拿!老秦媳妇死不松口。
我气得要往里冲,叶万峰一边拖我往回走一边说,那么多人在场彭婉儿吃不了亏。你现在冲进去不但帮不了她,还要惹一身骚。就老秦媳妇那破嘴什么粪都能喷得出。要真想帮她,咱们现在赶快回家,收拾一间暖和的屋子,把电褥子调高档。彭婉儿一定冻坏了。
想想也是。
我和叶万峰紧锣密鼓地收拾房间。一切准备就绪,叶万峰看看表,说,估计现在闹腾完了。打电话让彭婉儿过来。
我拿出手机正要拨,彭婉儿却打过来。
小婉儿,快过来,屋子都给你收拾好了,特别暖和,我这就出去迎迎你。
小梅,我已经快到车站了。
你神经病呀,跑车站去,你要干吗?
我不在老秦家干了。
我都知道了。你在那儿别动,我们这就去接你。我一边说一边给叶万峰比划让他去准备车。
不不,小梅,你们在家千万别出来。我离开果园时,有几个好心的客人问我要去哪儿说送我,我拒绝了。去你家本来也就几分钟时间。可走到去你家的路口,我傻了眼,老秦正和他老婆在那撕扯得不可开交,看样子是老秦想把她往车上拽,她故意在那地方堵我。没办法我只好顺着大路一直往前走。
你去哪儿她管得着吗?她算哪门子王法!我气急败坏地嚷。
小梅,你不要生气,我知道你心脏不好。我也不气,跟这种人不值得。
钱给你了吗?
她一直不打算今晚给的。有个客人看不过,对老秦说,爷们,让人走你把工资给人结了啊。KTV老板从兜里掏出三千,说,我先给你垫上。老秦媳妇突然大声说,不用!说着解开裤带,抠抠搜搜从裤子内口袋里掏出一卷钱,粘上唾沫,一张一张地数,老秦见状一把夺过,点出三千来给我。我说,我干了二十四天,抽出六百还给了他。
见面再说,你快往回走,我们这就去接你。我一脚跨出门。
千万不要,小梅,出租车说话就到。我怕她找你们麻烦,才打电话给你们说一下,我来得清也去得明。以后有人嚼舌根,你也好说明白,我不是小三。他们肯定这会儿还在岔路口闹腾,既然已经这样了。我走了大家也都安心了。
小婉儿,你是成心让我着急是不,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呀?
我去昌平,在中介认识一姐妹,她表哥是开餐饮的,没准儿用人。你放心,安顿好我就跟你联系。我要关机了,省点电好联系那个姐妹。
小婉儿,小——
手机中传出客气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5
谢天谢地,老秦媳妇没来闹。
彭婉儿来电话说在昌平的一家餐饮店后厨帮忙。我们家恢复了安宁的日子。
天冷,没什么客人。白天叶万峰上班,我拾掇拾掇果园。晚上叶万峰上网全民K歌,我去学广场舞。
我对叶万峰说,我劝小婉儿把网名改了,她不听,咱俩合伙劝劝她呗,朋友圈老有人打听,“我不是小三”这是什么名呀。叶万峰看我嘴在动,摘下耳机。我就又说了一遍。
叶万峰有些生气,好不容易消停下来,你又找事,她不是小三,她就是小三关你我屁事!
我就悻悻地去找东院西院的媳妇们去跳舞。我找她们时,她们有的说忙,有的说不想去。可在广场角落里我明明见她们了呀。不到散场她们又集体走开了,要往常是一定会等我的,平时我们都结伴而行。
我把这个疑惑说给叶万峰听,叶万峰说,管她们呢,你想去,就自个儿去,都是一群头发长见识短的,不用理她们就是。
叶万峰又学了新歌,学了新歌的叶万峰像往常一样,休息天就找我邻居家的男人们来我们家狼嚎一阵,奇怪的是他们都说没空。刚打完电话的叶万峰看见篱笆那头的邻居男正在园里闲溜达,就问他,你这啥意思?平常一说来我家唱歌,个个兔子赛跑似的快,这是咋的了?
邻居男便尴尬地笑出一脸的内容。叶万峰递过一根好烟,盯着邻居男的眼睛,此男就不好意思了:老秦媳妇到处给人说你们两口子的人品有问题,仗着开“农家乐”,条件便利,净干不要脸的事,他家保姆和老秦就是你们给撮合一块儿的。我们肯定不信,可婆娘们耳根子软,管得严。你嫂子这会儿不在家,我这就去你家唱!
叶万峰回了一句,唱你个头!
叶万峰嚣张地在屋里抽烟,续了一根儿又一根儿,呛得我直咳嗽,平时他不敢这样。他让我把彭婉儿的电话和微信删掉,我小声嘟囔,又不是我的错,人家小婉儿又不是小三!我继续坚持着,叶万峰不再干涉。只是我不再回应她的任何消息。
叶万峰不再请邻居们唱歌,我也独自去广场上跳舞。
但我们一直在找机会为自己正名。
6
春节刚过完,叶万峰的一个同事二孩儿满月,我也被邀请去喝喜酒。我们的汽车刚进入昌平境内,因为我晕车,叶万峰便把车停在辅路边上让我稍作休息。老远就听见尖锐的喇叭声持续传来,随之一辆面包车呼啸而过,带起的风中传来一女子尖叫,紧跟着一辆小汽车也风驰电掣般尾随其后。这两辆车根本不听红绿灯的指挥,只顾见缝就窜,吓得沿途车辆纷纷让道,唯恐躲避不及,他们从主路飙上了辅路再插向去乡村的小道。
我看得瞠目结舌,惊心动魄。问叶万峰,这拍的是哪一出戏?
叶万峰冷冷地说,什么拍戏!活腻歪了,找死的!
果然,有两个协警骑着摩托车,也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一辆警车,都“呜哇呜哇”叫着围追堵截去了。
我們到了目的地,一杯茶还没喝完,就听有人院外喊,撞车了——撞车了——
因为这是相对偏僻的乡村,极少有交通事故,所以人们都很惊奇地被引入出事现场。
在临街一拐弯处,一辆面包车撞上了一家的山墙。我看到两只轮胎静静地躺在街路上,想象着这得多大的反弹力竟把车前轱辘撞飞!
叶万峰慌慌张张地过来,压低声音说,是老秦的车。
那尖叫声是——?
彭婉儿。
我一下子腿脚发软,脑子一片空白。叶万峰一边快速从我口袋里掏出速效救心丸倒出几粒塞进我嘴里,一边说,别怕别怕,没听说有人员伤亡。
有人在大声谈论:车一撞,小车上下来两个人,拽下面包车里的女人就打,脸都抓花了,头发也薅下好多,要不是警察来得及时,那小女人可吃大亏了;吃什么亏,小三就得打;这是一家什么人呀,为捉小三,命都不要了;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现今的社会有你想不到的,没有看不到的;不过那小女人真够倔的,说啥也不去派出所……
听到此,叶万峰拉着我绕过七嘴八舌的人,朝警车的背侧面找去——
小婉儿!我看到了彭婉儿!
她坐在冰冷的土地上,头发散乱着,一动不动,身上全是土。黑色的羽绒服左肩缝处被撕扯开线,露出雪白的羽毛,耷拉下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一个女民警用纸在擦拭她的下巴,纸上赫然浸着斑斑血迹。
我不自觉地向她走去,叶万峰扯住了我,低声道:你干吗?如果是你,在这种狼狈的场景下,你愿意让朋友看见你的难堪吗?你愿意让朋友见证你的尊严遭人践踏吗?
我怔住了,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小婉儿,又怜惜又痛恨。
第二天,老秦上我家来。看我和叶万峰不理他,自顾自地说,其实,我也是好意,小彭在朋友圈说,她压根儿没干过餐饮,哪儿哪儿都找不着头,想换个工作。我就留意着。正好歌房有一个客人开了一家快餐店,想找一个专门打饭卖饭的。他见过小彭,我看活儿也不累,就想带小彭去看看。
小彭弄明白我是真的在帮她找工作才上我的车的,我们刚上车,我就发现我儿子和他妈正在跟踪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早已忘了去干什么,只是机械地逃离,慌不择路,就出了事。
警察让我们给小彭治伤。她没要我给她的钱。我这次来就是求你们把这些钱转交给小彭。她拉黑了我,我找不到她。
老秦的嘴还在动,我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盯着老秦,我脑子里一会儿是惊险的香港警匪片追踪画面,一会儿是彭婉儿的尖叫、披头散发满脸伤痕的狼狈、被人唾骂的卑微的哭泣。
我大声骂出了口,彭婉儿,你这个傻货!害人精!
很长一段时间我沮丧极了,叶万峰也唉声叹气。老秦的撞车事件彻底摧毁了我和叶万峰一心想为自己挽救名誉的信念。
从此,叶万峰不再唱歌,我也不再跳舞,我们都默契地不提这个女人。我只得悄悄关注她的消息。她却像蝉儿蜕壳一样,只留个“我不是小三”灰色头像,硬扎扎地杵在我的微信里。
7
五月。老秦媳妇被确诊为肺癌,我们这一片承包果园的邻居们都去看她,叶万峰谄媚地绕着我东拉西扯了一番,说,要不,咱们也去看看?我瞪了他一眼,继续干自己的事。
邻居女人们又来找我一块儿去跳舞,说,去看看老秦媳妇吧,听说,她最长只有几个月活头了。我不说话,她们只好讪讪地走了。
老秦来了,一进屋就挤出几滴眼泪,说,她这些日子天天念叨你们的好,她伤害了你们,不能亲自来道歉,我替她说声,对不起!我歪着脑袋探究老秦的眼泪是真是假,叶万峰偷偷地踢了一下我的脚。我和叶万峰跟着老秦去看他媳妇。
卧在床上的老秦媳妇,费力地抬起皮包骨头的手,指指床边的椅子,示意我坐过去。她的嘴唇在动,嗓子发出虚弱的声音,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老秦把耳朵凑过去,说,她问,小彭现在在哪儿,怎样了?我心里突然厌恶起自己的心软和同情。都这样了,还不放过小婉儿!她好像是歇了歇,嘴唇又在动,老秦就又把耳朵凑上她的嘴唇,她说,还是小彭好,不嫌弃她。
老秦对我们说,其实,她一直知道小彭是冤枉的,只是气不过我对小彭好。病成这样了我没撂下她不管,她就突然明白了过去对小彭做了太多错事。
这时,老秦的老丈人颤颤巍巍地给闺女换头巾,原来一头乌黑的密发变成了毛鸡蛋,老秦媳妇被扶着坐起,我这才正眼看她。两只铜铃似的大眼掉进眼眶里,脸像一张死人皮裹在骷髅头上,我不禁身体打了一个寒战。叶万峰上前适时地挡住了我的视线。借口让大姐多休息,一把拽我出了屋。
老秦说,癌细胞已转移到淋巴上了,说不好话,也咽不下东西,每天靠打流食。老秦的母亲靠在沙发上不停地抹泪,叶万峰扫视整个屋子,怎么没见保姆?得有人帮着照看呀,这一家子老的老,病的病,你一个人怎么弄?
换了八个了,都说受不了。这几天她一阵阵连比带划地嘟囔,让我把小彭找来。我上哪儿找去,再说,即使找着了,小彭怎么可能会来?太对不起人家了!说到这里,老秦低了头,吸着鼻子,一遍一遍地用手去抹。一直沉默不语的老秦母亲突然大声缓缓地说,小彭多好的一个孩子啊,都是你们作的!
当晚,我忍不住在朋友圈感叹人生世事的无常。
第二天彭婉儿就出现在我们家。她说她看见了我发在朋友圈里的内容。她目光坚定地说,我要去老秦家当保姆。
你真是个神经病!
我指着彭婉儿下巴处的一道伤痕:有话说,好了伤疤忘了疼,你是伤疤还在,就忘了吃过的亏。上回差点儿连命都搭上,这又主动往枪口上撞。彭婉儿,你是怎么回事?是真有病怎么的?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儿心!
小梅,你也知道,上次老秦是为了给我找工作才和我一起遭了车祸,被在场的人唾沫星子一阵乱飞。我则是昨晚从你的微信圈里才得知他还托了你们给过我补偿。这些都说明他是一个有良心的人,这样的人是不是值得帮?再说,他老婆肯定已经后悔当初对我的做法,否则她不会想让我回去。她现在病成这样,我去好好照顾她,也许会出现“同病不同命”的奇迹。还有,其实这对我来说更重要,通过她的口为我和你们正名,不是最好不过了吗?你们还要继续在这儿做生意,不能让谣言毁了这个店。
你为什么非得要蹚这个浑水?老秦要真是有良心,他为什么不出面为你澄清?他一个男人让两个女人为他不得当的行为大打出手,他怎么不需要正名?社会对女人名声的要求如此之高,对于男人却为何那么宽容?再说,这次的病与上次不同,更累,会很辛苦的。连她儿子闺女都不愿伺候,你去?至于正名,算了吧!從上次你们撞车,我就缴械投降了!冤枉就冤枉吧,时间长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几乎向她吼起来。
彭婉儿忽地站起激动地说,温小梅,可你应该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然后,她低了下头,又抬起,平静地说,我必须去。
你要去是你的事,反正我是不想掺和了,听医生说老秦媳妇只有三个月了,她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温小梅,你是看着聪明,其实,真糊涂。老秦媳妇一死,你我这辈子这顶帽子就算扣定了,永远都摘不了。我感激她还活着,我还有机会。再说,我好好地伺候她,没准她还能多活几年呢。
你这破事搅得我脑仁儿疼。我就不明白了,你人走都走了,反正这里也没人真正认识你,你是不是小三有个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就这么在乎所谓的“名声”?干吗要把日子过得疙瘩成串呢?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嘛,不像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连我都不追究了你又何必苦苦执着呢!给老秦家这个电话,我是不会打的,你也别再缠着我,我要做饭去了,叶万峰就要下班了。
8
我沏了一大壶茶,先给我们三人满上,然后又给壶里添满,心说,彭婉儿,我看你今晚能说出什么花来?
叶万峰看我不说话,开了口:彭婉儿,如果你来玩几天,我们欢迎。打算去老秦家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现在不是在饭店挺好的嘛,这么短的时间就当上了领班。在这儿休息几天就回去上班,别再耽误了工作。好吧。
彭婉儿微微一笑,我料定你会这么说。咱们先不说这个了。她长叹一口气,仰头,闭上眼,沉默了一会儿,挺直了身子,咬了咬嘴唇,好似要破釜沉舟,说,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提当保姆的事。今晚咱们聊聊天,就聊我。咱们换一种聊法,我说个大概,小梅你再把它串成故事。这对你来说不难。
当年,我辍学不是因为受不了舆论的压力,而是学校要给我记过,通报全校,并写入档案。教导主任说,不管我冤不冤枉,事情因我而起,要整肃校风,给社会舆论一个交代。我不想到哪儿都背着一个有污点的履历,就这样悄悄离校。
为了养活自己,我去一个类似作坊的破烂造纸厂干最脏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钱。
到了结婚年龄,好不容易有人上门提亲,是县房管局局长的公子,父母以最快的速度把我嫁掉,结婚当晚,新郎醉醺醺地说,你在学校的那点丑事,我们都知道了,要不是你的长相撑门面,我会要你?我一耳光扇过去,疯了似的拳打脚踢,把积攒了几年的怨气都发泄在他身上。第二天我们便离了婚。
我回到娘家,父母闭门不见我,嫂子把一盆脏水泼到我脚下,骂我是扫把星,因为我退还了婆家的十万礼金,连自己辛苦打工几年的积蓄都全赔了进去。
一无所有的我在渭河岸上徘徊了好久好久。那时是夏天,连下几场暴雨,河水泛滥。站在石拱桥上,我想象着一闭眼跳下去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可是河水太脏了,我平生最怕脏。我犹豫着慢慢爬上了桥栏杆,就在我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倾时,一个男人粗鲁地把我扯拽下来。
他是西安人,来我们小县城考察生意。因为暴雨连连而滞留,邂逅了我。我跟着他去了西安,学做生意。后来我们成了一家人。我们开的是布店,知道口碑对于生意人来说就是财富,有这个理念支撑,我们的生活稳妥而幸福。
两年前,我的丈夫突患脑溢血去世了。他连生前心心念念的天安门和长城都没去过。我得替他看看。就这样我来到了北京,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城市。就想在这儿找个事做做权当散心,我听人说平谷有山有水风景不错,就来了。接下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彭婉儿平静地缓缓地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我和叶万峰听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唏嘘不已。这是我所不了解的彭婉儿。
看到我们的表情,彭婉儿努力地想要笑一下,但没有成功,她的这种刻意让我顿时难过起来。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丧失了先前的淡定和沉稳,我知道,她的情绪就要决堤:我隐瞒丧偶,是不想让人误会和同情。我也想过放弃为自己正名,可我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对我来说,名誉就是性命。如果我丈夫还活着,他一定会支持我……
一直强忍着的小婉儿终于哭出了声。我不敢再看她泪眼婆娑的脸,不由自主地站起,拥她入怀,流着泪,给了她一个紧紧长长的拥抱,同为女人,我的内心已是五味杂陈。
叶万峰已拿起手机,拨通了老秦家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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