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叹息

2023-04-29 00:44:03安勇
天津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李萍

安勇

如果一个人已经去世了,你还能接到他的电话,会是什么感觉?

那天傍晚,手机铃声响起来时,我正在外面喝酒。诗人华章的儿子结婚,几个当年一起写作的朋友都去贺喜,散场后大家觉得不尽兴,都说再找个地方接茬喝,于是就去了汉口街一家铁锅炖。从午后喝到晚上,所有人都喝高了,扔了满桌猪骨头和鹅骨头,不停地碰杯,咒骂时光如水人生如梦,眨眼之间就要当爷爷、奶奶了,同行的伙伴已经开始有人掉队,又想起很多不如意的事,感叹这个世界让人无法爱,也无法恨,还无法置之不理。这些事情都很费酒。喝到最后就亂套了,开始捉对倾诉,包房里挺吵闹,酒直上头,看到来电显示李萍的名字,开始我并没有在意,按下接听键后,才突然想起来,李萍已经去世一年多了。从前,李萍倒是经常给我们这几个朋友打电话询问裴国的情况,叮嘱我们帮助他共同进步,但在去世一年后还来电话,咋说都挺吓人的,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声音也是李萍的声音。我冷汗都冒出来了,酒立时醒了一半,硬着头皮离开包房,在走廊上又听一会儿,才搞清楚是裴欣欣用李萍遗留的手机打来的电话。这其实也很好理解,我们的号码一直保存在那部手机里。

欣欣是我看着长大的,比我儿子小几岁,正读高二。她属于那种很会长的孩子,成功绕开了爹妈身上的缺点,专挑优点继承,聪明漂亮成熟,嘴甜会说话。在电话里,欣欣声音哽咽,一口一个叔叔叫着,央求我帮帮她爸爸,把他从丧妻之痛中解救出来。我第一反应是有些发蒙,大家都知道李萍对裴国的人生至关重要,没有李萍,裴国现在八成还是个无业游民。时隔多年,李萍领着裴国去作协认门的情景仍然不时被人提起。但李萍去世后,裴国除了又开始用果实的笔名写诗不大参加我们的聚会之外,照常去史志办上班,待人接物也很正常,看不出有啥不对的地方,欣欣这样的反应,让我感觉有些奇怪。

欣欣轻轻叹息一声,让我再次产生了电话对面是李萍的错觉,母女俩的声音实在太像了,都低沉中性略带沙哑,连叹息也神似。

欣欣说:“我爸受的是内伤,外表看不出来,里面早就肝肠寸断了。我爸太依赖我妈了。我总觉得在他们那里,亚当和夏娃的故事要反过来讲才合理,我爸是用我妈的肋骨做成的。我妈去世后,他整个人就垮掉了。这一年多,每次吃饭他都会给我妈摆上碗筷,床上也始终是两只枕头,早晨出门时总在门口站一会儿,等着我妈和他同行。这些倒能理解,习惯成自然,他一时转不过弯来。但他总是半夜不睡觉,捧着我妈照片看,要不就没完没了地写诗,写完还声情并茂朗读,这就不正常了。那些诗您一定读过,隔三差五就在朋友圈刷屏。我看书房灯亮着,过去敲门,他冲着我喊出我妈的名字。开始我以为是他口误喊错了,这样的事情发生几次后我才搞明白,他是真以为半夜敲门的人是我妈。他们俩感情太好了,我总觉得自己和所有人一样被排斥在他们的二人世界之外。我爸实在太可怜了。我怀疑他已经有些精神恍惚了,他一直在等我妈并且相信她会回来,再这样下去,他迟早有一天会崩溃。”

我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回想一下裴国怀念亡妻的那些诗,确实弥漫着一种悲痛至极的不祥气息,大概正因为如此,才一次次把这座城市感动得一塌糊涂吧!看来,裴国真要被痛苦压垮了。作为朋友,理应伸出援助之手,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帮裴国才好。他是个不大合群的人,除了我们几个一起谈论文学的伙伴,再无别的朋友,认真说起来,我们也算不上他的知心朋友,他的知心朋友只有李萍一个。在我们这些人里,裴国不是写得最好的,但公认是最有诗人气质的一个。他当年留披肩发,光膀子,穿拖鞋大裤衩,手提两瓶啤酒走过街头的形象,仍然不时被我们拎出来嘲笑一番。现在头发短了,性格还是敏感脆弱阴晴不定,高兴时口若悬河自问自答,不定哪句话哪件事哪个念头触动了某根神经,转眼就一言不发面沉似水。我担心弄不好会适得其反,不但帮不到他,反而让他往悲伤的泥潭里陷得更深。

欣欣已经想好了主意:“我爸现在急需一个女朋友,别的办法都治标不治本,感情的空缺只能用感情填补,请您费心帮他介绍一个吧!”

“你爸这么难过,能同意找女朋友吗?”我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这一点请您放心,只要有了人选,我会想办法让他们见面的。”

于情于理,欣欣的恳求都让人无法拒绝。裴国今年五十五岁,如果有合适女人相伴,后半程人生还能过得有滋有味。酒桌上另外几个朋友也先后接到了裴欣欣的电话,这丫头像我们当年投稿一样在广种薄收。大家看到“李萍”来电都和我一样先吓了一跳,随后又一起夸欣欣懂事,为父续弦和替父从军一样令人感动,但这事办起来挺有难度。首先就是给裴国介绍个啥样的。裴国的情况我们一清二楚,条件实在很一般,在史志办混了这么多年,还是个副科虚职,除了会写几首诗,有旧楼三室之外,长相平常,工资不高,没车,没存款,人也没情趣,很快还要供女儿读大学。四十五岁往下,年轻漂亮的女人,想都不能想。四十五到五十五之间,老实本分的女人是首选。我们在酒桌上理了一下,身边的单身女人倒有几个,年龄也符合要求,但都是文艺女青年,不会过日子的居多,不太适合裴国。话说到这里,本来就该谈论如何动用各自的关系去圈外帮裴国找对象的事了,但一个朋友却借机调侃了几句,把话题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那些文艺女青年是标准的红颜祸水,只适合当情人,不适合当老婆,介绍给谁就是坑谁。如果不是和裴国有深仇大恨,绝对下不去手。”他是个戏剧爱好者,自称剧作家,写了几十部剧本一个没拍过,因为夫妻关系不太融洽,对爱情和女性都持批判态度,不过圈子里也有人认为他只是用贬低的方式来吸引异性的注意力。一双小眯缝眼儿,看女人看男人都色眯眯的。

坐在他对面的董小娜把酒杯墩在桌子上,指着他鼻子嚷:“你说谁是红颜祸水?你才是红颜祸水呢,你们全家都是红颜祸水!你又不是果实老师肚子里的蛔虫,咋就知道他喜欢啥类型的?通过他的诗我知道他是个感情丰富心思细腻的人,不会像你们说的那样木讷死板。”

大家都不言语,把笑硬往肚子里憋,剧作家这次撞枪口上了。董小娜在税务局工作,毕业于中文系,笔名叫“那样美丽”,是一个典型的女文青。喜欢电影、咖啡、叔本华的钟摆理论和脱口秀。经常在朋友圈发人生感悟,晒自己到处闲逛的照片,一律经过美颜,冲着斜上方45°露出甜美的微笑,让人怀疑她的爱人就在那个方向。每年春天都要寻找五瓣的丁香,五四和六一都要给自己过节。离婚多年,话里话外经常透露出有很多男人追求她的意思。董小娜长相漂亮,身材保持得也不错,性格里还有一种满不在乎的颓废劲,我们也都有点喜欢她。董小娜和裴国很少有交集,认识但不熟,连微信好友都不是。她确实喜欢裴国的诗,看到别的朋友转发的每一首她都配乐朗诵做成公众号,在自己的朋友圈里推送。裴国的诗能在我们这座城市那么火,董小娜功劳不小。

剧作家冷笑:“听你的话茬,我们用不着再四处寻摸对象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就是最适合裴国的人选。”

董小娜毫不退缩:“我不敢说最适合,但敢说我懂他,他对我啥看法无所谓,我愿意帮他从痛苦中走出来。还有,我们这些文艺女青年都有自己的眼光和标准,不管是当老婆还是当情人,你这种‘普信男都不在选择之列。”

包房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气氛一下热烈起来。服务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从外面探头进来。有人喊他往锅里添汤灶下加木头,再上一箱啤酒,来个大地回春和盐爆花生米。我们铆足了劲儿调侃,想不到裴欣欣交代的事这么快就有了眉目,董小娜简直就是英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大家抓住这个话题往下发挥,谈到了董小娜和裴国交往的很多细节。比如,小娜如何不露痕迹地接近裴国,让裴国愉快地接纳她,成为女性朋友及至女朋友。说到最后,在座的男人都有些羡慕嫉妒恨,他妈的,裴国这家伙哪辈子烧了高香,能让董小娜主动投怀送抱呢?女人们则开始谈论他们的婚礼,打算在哪里操办,给新郎新娘穿什么样的衣服,还有人说起该随多少份子钱……那晚的酒喝得非常快乐,包房里弥漫着文学中年兴奋迷醉的想象力,分别时,大家一致认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这是一个值得铭记的夜晚。

第二天酒醒后,大家就把这事忘在了脑后。人到中年,都看穿了人生的真相,再不会像年轻时那样幼稚,把一句玩笑当真了。给裴国介绍对象的事只能慢慢来,这个年龄的婚恋宁缺毋滥,否则容易引起后患。另外,我也担心裴国是否能接受这份好意。出自善意的冒犯也是冒犯,而且往往对人的伤害更大。虽然交往了二十多年,但我对他说不上有多了解。

我第一次见到裴国和李萍夫妇是在市文联。在那之前不久,我因为得了一个小说奖,从地质队调到了文联下属的作协工作。那天作协要开理事会,我正在办公室里准备会议材料,一个银盆大脸的女人走进屋。我以为是来开会的理事,正要打招呼,对方转头冲门外喊:“进来啊!”一个长发披肩身材瘦弱背微驼的男人走进来,怯生生地看我一眼,点了点头。女人在墙边的椅子上坐下,男人叉手站在她旁边。女人自我介绍名叫李萍,在团市委办公室工作,她的丈夫裴国酷爱诗歌,已经写了几大本,今天带他来作协认个门,希望以后能多向老师们学习。李萍谈吐自如落落大方,裴国则显得羞涩拘谨,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是不时冲我点头笑笑,给人的感觉就像家长带着犯错的孩子来见老师。一些来开会的理事陆续走进办公室,李萍主动打招呼,把裴国介绍给他们,让大家今后多关照。开会时间要到了,夫妻俩知趣地告辞,走出几步李萍又回头问:“各位老师,我还想请教一下,你们认为要当个好诗人第一步是什么?”这个问题过于宽泛,一时很难回答,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答:“要我说,首先得起个好笔名,艾青、舒婷、北岛、海子,光听名字就知道是好诗人,像华章这样的,一听就知道写不出好诗来。”大家都笑,华章正是他本人。

那之后不久,李萍和裴国请我们吃过一次饭。在酒桌上,李萍宣布了她给裴国起的笔名,果实,取“国”的谐音组词,随意自然,还有些象征性,问我们怎么样。我们自然都说好,毕竟是人家请客。诗人果实慢慢融入了我们的圈子里。我们知道了李萍比裴国大五岁,她不爱好文学,也不懂诗,却对裴国的诗情有独钟,每一首都喜欢。裴国第一次去作协时已经辞去街道工厂的工作,正全力以赴在家写诗,家里的所有开销都由李萍一个人承担。多年来,李萍不时给我们打电话,了解裴国的写作情况,希望我们帮助他进步。和大多数文学爱好者差不多,果实的诗偶有发表,但始终没有大起色。他最大的变化是在李萍奔走下到市史志办上班。李萍自己则不断变换工作岗位,从副科级一路提拔,直到胆囊癌去世之前,已经升到了副厅级领导干部。我们一直觉得李萍和裴国不太般配——裴国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不会选择,也不会拒绝;李萍理性又现实,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男人当丈夫呢?多年来,她带裴国到作协认门这事不时被人们拎出来嘲笑一番,裴国对此并不反感,总是配合地笑笑,如果在场有第一次听到这个段子的人,他还会主动证明:“他们说得没错,这是真的。”

裴欣欣打来电话后,我主动和裴国联系过两次,第一次是喊他出来吃饭,被他拒绝了,理由是要给女儿做饭。我试图和他聊几句,但没能成功,他胡乱应付一下,就挂断了电话。第二次也是喊他出来吃饭,仍然被他拒绝了,理由同样是给女儿做饭,不过,这次好歹聊了几句,裴国告诉我他写了首新诗,正试着自己朗诵,回头要做成公众号,让我和别的朋友帮忙转发。我答应下来。几天后,收到了他和董小娜分别发来的链接。那首诗仍然是献给李萍的。裴国声音沙哑,没有半点朗诵技巧,但充满了感情,用我妻子的话说:“就算石头听到也会落泪。”这首诗再次感动了全城,大家公认是他写得最好的一首,三天阅读量就达到十万多。有一天我接到裴国发来的微信,没头没脑地问:“这个阅读量算不算家喻户晓?”我告诉他没错:“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犄角旮旯都能听到你的声音,都被你感动了。”裴国沉默片刻说:“但愿李萍也能听到。”当时我和别的朋友一样都没听出他的话外音,以为他只是出于对李萍的怀念,顺着他的意思说:“放心吧,李萍一定能听到。”在那之后,裴国又朗诵了几首写给李萍的诗,虽然没有这首阅读量大,但同样在我们这座城市里产生了不小的轰动。

让大家更没想到的是,董小娜会把玩笑继续开下去,真的开始和裴国交往了。后来,我们一起回顾这件事,出于对裴国的某种愧疚,说成反思也可以,大家都觉得,董小娜对裴国是有一定感情的,虽然未必是爱情,那些匿名制作的公众号就是证明。两个人都是单身,年龄也相当,如果正儿八经相处,并非没有走到一起的可能性。当然了,董小娜肯定也有对男人的征服欲和玩笑成分。这些动机很无聊,但什么东西又不无聊呢?用她经常引用的叔本华的话说,人生不就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不停摇摆吗?我们所做的一切事情不都是对无聊的消解和对抗吗?正是这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出发点,让他们的交往始终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董小娜又说起这事那天,我们原本是去送别一位老评论家。他是我们这座城市文学界的标志性人物,曾经担任一所大学中文系主任,给包括我在内的好多人写过评论,向外面推介过。几年前散步时突发脑溢血,愈后右半边身子失去了知觉,仍然笔耕不辍,坐在轮椅上用左手写。他嫉恶如仇,眼里不揉沙子,去世前还在对破坏文学审美和文坛秩序的现象进行批评。参加完安葬仪式,有人张罗再找个地方坐一坐。于是就去了士英街一家烧烤店。原本大家是打算好好感慨一番的,开始也的确感慨了几句,但董小娜一开口就把话题引到了另一个方向。

董小娜把一支羊肉串撸进嘴里,仰头干掉一杯啤酒,用空杯子底“咣咣”敲几下桌面,说有件事要宣布。我们不约而同停住嘴,把眼睛望向她。董小娜说:“我要说的是,姐现在已经开始和果实交往了。”大家都愣了一会儿,随后才想起那晚酒桌上开的玩笑。董小娜说,铁锅炖后她就主动和裴国联系,借口查询某年的经济指标去了市政府。史志办在政府大楼五楼。裴国喊她董小姐,礼貌地接待了她,董小娜喊他果实老师。在雨前龙井淡淡的香气笼罩下,他们先加了微信,又聊起了几个共同的朋友,随后谈论喜欢的电影和诗人。董小娜说到了裴国的诗,但她没有透露自己就是朗诵者“那样美丽”,她打算以后揭开这个秘密。董小姐注意到果实老师的表情有些呆,眼睛不时盯住某个地方不动,就好像突然在那个方向发现了什么秘密。除此之外,他们的交流还算愉快。不知不觉,时间走得飞快,查询完那几个数据已经到了中午。董小娜早就计划好了,正是饭点,出于礼貌,一位男士也该表示出请女士吃饭的意思吧!如果裴国说了,她就会顺水推舟接受。市政府东边有一家日式料理店,安静又不过分私密,正适合两个人闲谈。裴国却毫无反应。董小娜只好主动出击,说为了感谢果实老师帮忙,请他出去吃个便饭。裴国对她的提议没有半点兴趣,说自己去食堂吃,站起来往外走,董小娜也只好告辞。

剧作家插话:“如果我没理解错,上面这个桥段的中心思想就是董小姐无功而返,用热脸贴了果实老师的冷屁股吧?”

董小娜没理他,接着往下讲。从裴国办公室走出来时,她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也激发出一股斗志。她一直觉得自己了解男人,知道他们是什么动物,没想到在裴国这里碰了壁。那之后,董小娜开始和裴国微信交流。每天晚上入睡前,都会和他聊几句。裴国也很乐意和她聊,不论什么话题,不出两句,就会转到李萍身上。他告诉董小娜,他和李萍的爱情开始于发表在晚报上的一首小诗。李萍无意中读到,被深深打动了,开始主动追求他,最终结为夫妻。认识李萍后,他才明白写诗的意义,给她读自己写的诗是最幸福的事。他们还一起看电影,开始是买碟片租碟片,后来就在网络上找资源。李萍一直相信裴国会成为最好的诗人,经常督促他帮助他。她亲自帮裴国投稿,给编辑部打电话,询问人家对果实习作的看法,恳求对方给他一个机会,裴国的大部分诗作都是这样发表的。每隔几年,李萍就会拿出家里的积蓄给裴国出一本诗集。但裴国却并不努力,他觉得自己的诗已经献给李萍了,发不发表意义不大。他把很多时间用在观看体育比赛和喝酒上面。在主席台上威风严肃的李萍从来不对裴国发脾气,最严厉的责备就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李萍的叹息我们亲耳听到过,在裴国的诗里也读到过:“你那温柔的叹息/像皮鞭一样抽在我脊梁上。”如今,这标志性的叹息被裴欣欣继承了。一天夜里,聊天结束之前,董小娜又一次约裴国见面,仍然遭到了拒绝——“谢谢你,董小姐,不用了。”裴国说。

董小娜明白他只是需要一个倾诉对象,把对李萍的思念说出来,男人女人无所谓,不见面更好。他们的关系毫无进展。每天在同一座城市的夜空下陪一个男人聊他早已去世的妻子,让董小娜非常不舒服。有一天夜里,她拍了一张照片发给裴国,画面正中,碧绿的藤蔓上开着两朵粉色的牵牛花,画面左下角,似乎不经意地闯入一块淡紫色的小花被,她的一只脚在被子底下翘起来。这个带有挑逗意味的画面令人浮想联翩,但裴国却无动于衷,像没看到一样,继续聊李萍。董小娜只得告诉裴国,她就是经常朗诵他诗的“那样美丽”。这是她的撒杀锏,轻易不想抛出来。按她的经验,有些男人需要知音,有些男人需要刺激,如果既是知音又能带来刺激,那就是男人心目中理想的红颜知己。裴国沉默片刻,似乎在把朗诵者和微信里的董小娜进行对比,随后礼貌地说:“辛苦了,董小姐,我和李萍都要谢谢你。”董小娜很失望,裴国的反应和她的期待南辕北辙。她回复说自己是因为喜欢才会这么做,但心里已经开始承认裴国是个没有情趣的男人了。

没想到,几天后裴国主动向她发出了邀请。

见面地点是裴国选定的,百货大楼旁边的半岛咖啡屋,董小娜以前也去过。她比约定时间晚到了十五分钟,精心修饰的妆容看上去不露痕迹。走进半开放的隔间时,裴国目光始终直直地看着她,好像在对她的身份进行确认。裴国说:“请坐,董小姐。”目光却仍然望向门口,似乎她身后还有什么人。裴国话很少,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对这次约会好像很不确定。不确定自己发出了邀请,不确定他请的是董小娜,也不确定他们正相向而坐。

裴国说:“这家咖啡屋我和李萍来过,一首诗在省报副刊发表,我们在这里庆祝。那天,她喝的是辣椒百香果汁,她说苦辣酸甜咸,五味俱全。董小姐喝什么?”董小娜觉得隔间里坐着三个人,除了她和裴国还有李萍,这让她感到既压抑又怪异,也有几分不甘心。点的东西陆续上来,董小娜喝一口自己要的美式冰咖啡说:“果实老师,你能不能别喊我董小姐?”裴国仿佛吃了一惊,瞪大眼睛问:“为什么?”董小娜说:“这个称呼总让我想起一首歌,脑袋里就会响起一句歌词:‘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喊董小娜或者小娜好吗?”裴国没有笑,满脸严肃地说:“好的,董小姐,那我叫你董小娜吧。今天请你来,是有件事想麻烦你。”按董小娜的性格,本该就董小姐的话题再调侃几句,想想还是算了:“果实老师,有事请讲,不用客气。”裴国说:“我写了一首新诗,想做成公众号,在朋友圈里推一下。”董小娜说:“没问题,回头把诗发给我,我先找找感觉,再正式朗诵。”裴国说:“这次我想自己读,李萍对我的声音更熟悉。”裴国低着头,看上去在努力思考:“我不会摆弄那些录音软件,请你帮帮忙,教教我好吗?”董小娜点点头说:“小事一桩。”她帮裴国安装好了一款读诗APP,又一步步教会他怎么使用。牛排和意面都凉了,两个人也没顾上吃。来之前,董小娜期待的约会场面自然也没有出现。他们在咖啡屋门前分手时,裴国向董小娜摆摆手说:“再见,董小姐,回头我把录好的音频发给你,公众号还得请你帮忙做一下,我和李萍都谢谢你。”

董小娜撕下一块盐焗鸡胗放进嘴里,又喝一口啤酒说:“他读的那些诗你们都听过了,比我读的效果好。他太用情了,不是朗诵,而是呼唤,我总觉得他是要把离开的爱人喊回来。”我们都认可她的说法,但同时也有些好奇,一次次碰壁后她还会不会继续尝试和裴国交往?董小娜把杯里的酒喝光,若有所思地说:“我知道你们想什么,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有情有义的男人。从前我认为爱情并不存在,所谓爱情只不过是一场游戏,就像一位女作家说的那样,谁要是认真,就死定了。果实让我明白了爱情确有其事。他真的感动我了。给大家交个底儿吧,姐绝对不会放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帮他从痛苦中走出来。”

我们彼此交换一下眼神,都心照不宣,虽然到目前为止董小娜和裴国的关系毫无进展,别说女朋友,连女性朋友也算不上,但董小娜已经不是前些天那个董小娜了,她开始变得认真起来。她已经被裴国吸引了,而吸引的理由就是裴国对李萍的怀念,我们无法判断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觉出一种荒诞意味。饭吃到一半时,董小娜忽然心血来潮建了一个微信群,把在座的人都拉了进去,她说以后会把和裴国的交往随时发到群里。群名叫“开心果”,意思是希望果实早日开心起来。我们七嘴八舌又鼓动她一气,希望她继续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无畏精神,把这件关于爱情的事进行到底。

董小娜说到做到,那以后果然不时在群里发一些关于裴国的消息。对这件事我们说不上有多关心,大家都有个人的烦恼,谁也不能拿别人的事情当自己的日子过。群里的女士还能和她互动,不时询问一句,表示出关心的意思。群里的男人则像典型的渣男,默契地保持着三不原则,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回应很不及时。董小娜满不在乎,依旧不时通报消息。

过了一段时间,她在群里说,裴国对写诗和朗诵突然失去了兴趣,情绪变得很低落。微信经常不回,要不然就没头没脑来一句:“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董小娜发去询问,裴国又没了下文。董小娜主动挑起话头聊李萍,裴国也不接茬儿。她在群里问我们:“该怎么办啊?我看他真要崩溃了。”我们告诉她:“用不着太担心,裴国就是这样情绪化的人,有时候乐马高望,有时候垂头丧气。不定性,但不会崩溃,没准儿哪天心血来潮还会主动约你吃饭呢!”这话说完不久,有一天晚上,董小娜忽然在群里说:“还是你们了解他,果实真的约我吃饭了,明晚六点机场路一品香。凭女人的第六感,我敢肯定这次和上次不一样。”大概是吸取了以前的教训,董小娜话说得挺保守,但我们都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次是她和裴国真正的约会。

董小娜强大的第六感很快有了佐证。第二天上午,我们几个朋友都接到了裴欣欣发来的微信:“感谢叔叔阿姨帮忙,给我爸介绍了女朋友,他们今天晚上见面。”后面跟着一个偷笑的表情。欣欣用的还是李萍遗留的那部手机,所以大家接到信息时先吃了一惊,随后才反应过来。为了以后免受惊吓,我在备注里加上了欣欣的名字,端详一下,感觉有些别扭,又在李萍和欣欣中间加了个点,手机通讯录也做了同样的修改。

我们也有些兴奋,都隐隐地在期待着什么。那家饭店我们也去过,除了名字有点俗气,菜品环境都还不错。董小娜似乎有意吊大家胃口,第二天晚上,往群里发了几张照片后就再没了动静,对我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置之不理。照片分别是饭店大门口、浅粉色小包房和一束红色的玫瑰花,看上去确实是一次正儿八经的约会。我们想知道更多的细节。直到第二天中午,董小娜才在群里现身,发来一串剪刀手和干杯表情后又失踪了,不论我们怎么喊都不回复。午后,大家等得不耐烦时,她才像摆谱的女明星一样正式上场。她说刚弄好一份急着要的报表,午饭都没顾上吃。在我们一再追问下,她总算聊起了昨晚见面的事。

董小娜说:“玫瑰花你们都看到了,咱就不说了。他主动和我握手,没喊董小姐,改口喊董小娜。我们一直在聊电影和诗歌,一句没提李萍。有点奇怪,他好像在有意避开她,有几次我把话题引过去,他都没有接茬儿。”我们帮着分析:“这很正常,或许他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觉得和你交往对不住李萍吧!再过些日子就好了。保守点说,你已经是他的女性朋友了。”董小娜说:“不过,我感觉他还是没有真的拿我当女人看待。他的眼神不太对。”我们说:“花送了,手握了,饭吃了,称呼也改了,还有啥不对的?”董小娜说:“男人这种动物,他们心里要是对你有想法,不论怎么掩饰,眼神都会变得不一样。”我们问:“怎么不一样呢?”董小娜说:“这得分几个阶段,如果交往时间不长,男人就像蹲在房檐下的蜘蛛,假装对你毫不在意,其实眼神已经变成黏糊糊的蜘蛛网,时刻想把你捕捉住。交往时间长点,男人就是骚公鸡,他们的眼神变成了两把利爪,假装在你身边迈着四方步,瞅冷不见就想把你抓到身子底下。要是再熟些,他们就是贪婪的狼,眼神变成一张血盆大口,口里还有锋利的牙齿,恨不得一下把你吞进肚子里去。”群里的女士一阵起哄,夸赞她分析得真对,男人就是这样的动物。群里的男人则纷纷表示不满,剧作家指责她搞性别歧视,污名化男同胞。董小娜回怼他:“这你还真误会了,到目前为止,在我眼里你还算不上男人呢!”剧作家反唇相讥:“在我眼里,你也算不上女人。”眼看要干起来了,群里一位写散文的大姐赶紧打圆场,转移话题问董小娜对这次约会总体印象如何。董小娜说:“我也说不太好,好像是在约会,又好像不是。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手冰凉,从头到尾没有笑,目光空洞,感觉像穿透了我盯着别处。说着话就会突然停下来,好像在侧耳倾听什么声音。为了吸引他注意力,我把头发散开垂下来,他也像没看到似的毫不在意。”董小娜养了一捧瀑布般的好头发,华章曾经专门赞颂过。我们问:“裴国有没有约下次?”董小娜说:“下周五晚上六点,凤凰小镇。”我们说:“既然已经约了,就足以看出他的诚意,放心交往就是了。毕竟是诗人,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凤凰小镇比一品香环境好,更适合约会。

下个周五晚上,他们如期见面。董小娜这次没有卖关子,当天晚上就在群里说了约会的情况。这次除了玫瑰花之外,裴国还送了她一只精美的头花。一朵三层九瓣莲花,最外面一层银灰色,第二层浅粉色,里面一层乳白色,正中的花蕊是一颗圆润的珍珠。这份礼物董小娜并不喜欢,但还是有点感动,裴国把它从盒子里拿出来时,她有些夸张地说了声谢谢。她以为裴国能帮她戴上,如果那样,她会顺势给他一个浅浅的拥抱。但他把头花重新放回盒子里,从红木桌面上推到她面前。董小娜对这次见面的评价和上次差不多,裴国正努力进入角色,但好像还隔着一层什么。我们认为她太多疑,所谓女性直觉未必真靠得住:“送头花说明裴国上次已经注意到你的头发,这样的关心还不能证明他对你有意思吗?”董小娜说:“什么时候他给我写首诗,才证明心里有我。”这就摆明是在和李萍较劲了。我们认为这样的情绪不太可取,活在当下是啥意思,不就是珍惜眼前,不计较过去,也不奢望未来吗?董小娜显然不太认可我们的话,但也没再说什么,宣布裴国又约了下周六晚上北门口一家名叫彭厨的私人菜馆。我们说:“从一品香到凤凰小镇再到彭厨,抛开菜品不论,环境越来越私密了,这足以看出裴国的用心。不出意外的话,这次见面,他还会有更进一步的表达。”

这时,群里写散文的大姐找我私聊:“老弟,你有没有觉得这件事已经越来越偏离初衷了?”我问:“怎么偏离初衷呢?”她说:“原本我们答应欣欣帮裴国找对象,让他摆脱丧妻之痛,但现在离承诺越来越远了。董小娜不是真喜欢裴国,她和他交往有感动、赌气、好奇也有较劲,但就是没有爱情。假如裴国放下李萍爱上她,她也不会和他在一起,那样裴国就会再次受到伤害。如果最后裴国没有爱上她,两个人只是玩一玩,那就让人对爱情太绝望了。”我说:“还有另一种可能性,随着不断交往,他们真的能彼此相爱,那样就能成为一段佳话。”我和她争论了一阵,谁也无法说服谁,干脆建了一个新群,把“开心果”群里几个相处多年的老朋友也拉进来。大家有支持散文大姐的,也有支持我的,无法达成一致意见。但有一点意见倒很统一,董小娜和裴国的事发展到现在,与其说是在帮裴国,不如说是在做一个关于爱情的实验。人到中年,活过了大半辈子,变得越来越现实,知道很多东西都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爱情尤其如此。但越是这样,越让人保留着某种期待。如果裴国真的爱李萍,他就不会被董小娜诱惑,及时迷途知返,那就证明爱情真的存在。反之则证明爱情只是一个美丽的谎言。我们既是实验的设计者,也是实验的参与者和观察者。在内心深处,我们都觉得有点对不住裴国。就好像古老的摸瞎子游戏,大家都隐藏在一个房间里,无声地看着蒙上眼睛的裴国四处摸来摸去。但我们都克制不住玩下去的冲动。大家自然而然分成两派,一派相信爱情,认为裴国最终会拒绝董小娜。另一派不相信爱情,认定裴国会被董小娜征服。相信派以散文大姐为主,多数都是女性,不信派多是男人。散文大姐把群名改成了“爱情实验”。我们经常在这个群里讨论这场实验的结果。

我们的判断没有错,下次见面除了鲜花,裴国又送了董小娜一枚镶钻胸针,借着握手之势还浅浅地抱了她,称呼也改成了小娜。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我们认为董小娜已经变成裴国的女朋友了。虽然她还没有真的爱上裴国——否则她就不会把见面的细节告诉我们,还和我们一起分析裴国的心理活动,猜测他们下次约会将有何进展了——但他们的关系已经变得非常微妙。“爱情实验”群里争得不可开交,我们这些不信派认为结果已经很明显了,裴国放下李萍开始寻找新的幸福了。相信派则说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只要他们没发生实质关系,裴国随时都可能迷途知返。作为男人,其实我挺羡慕那些女人的,活到这个岁数还能相信点什么,怎么说都是件幸福的事。严格说来,我们这些男人也不是不相信爱情,而是觉得新欢可以代替旧爱,爱情可以重新再来。女人们谴责我们喜新厌旧,我们则批评她们固步自封不会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剧作家不知出于什么用心,把关于爱情的话题发到了开心果群里。有意思的是,董小娜也相信爱情,不过,她对自己的魅力同样充满信心。我们问董小娜:“如果最后裴国真的爱上了你,你会怎么做?”董小娜答:“不知道,到时候再说。但我觉得现在他还没有。他的眼神没有变,一举一动都有些奇怪。”我们问:“怎么奇怪?”她说:“我也说不太好,感觉他就像一个蹩脚的演员,在按照剧本进行表演。”我们觉得她这么说只是一个铺垫,在有意为将来抽身而退寻找借口。但仔细想想,面对这件事,我们大家同样也口是心非充满了矛盾。我们问她裴国有没有约下次。董小娜说:“还没有,但我觉得他会约的。”

两天后,她在“开心果”群里说裴国约她下周末在塞纳左岸见。

当天晚上,剧作家在“爱情实验”群里发了一张高德地图截屏,图上用红心标出了一品香、凤凰小镇、彭厨、塞纳左岸和幸福家园。剧作家问:“你们看出什么端倪没有?”我们看到前面四个红心都是裴国和董小娜见面的地方,最后一个不明所以,没看出有啥玄机。剧作家批评:“各位还是搞文学的呢,实在太不敏感了,裴国不就住在幸福家园吗?从一品香到塞纳左岸,他们约会的地方是不是越来越私密,离裴国家也越来越近了?”在他的提示下,我们发现还真是这样,一品香在机场路上离裴国家最远,然后就渐渐向他的家靠近,塞纳左岸就在紧挨他家的小凌河边。剧作家说:“如果我猜得不错,下次裴国就会约董小娜去家里。那意味着什么,相信大家都心知肚明。”群里大多数人都认为他分析得有道理,

事实印证了剧作家的判断,塞纳左岸见面三天后,裴国真的约董小娜去他家里了。我们先从裴欣欣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欣欣说她爸爸这阵子变化很大,虽然还是整晚待在书房里,但情绪已经和从前不同了。她盼望爸爸能和那位董阿姨走到一起:“如果他们真能成,我妈肯定会很高兴,我也一点都不介意喊她董妈妈。”随后,董小娜也在群里说了这件事,她说:“我还在考虑中,没有答应他呢!”我们觉得她是在故作姿态,表明自己并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和男人回家的女人,当然也有吊裴国胃口的意思,她从来都不缺乏这类小心机。最后她肯定会答应的。“爱情实验”群里呈现出一边倒的状态,大部分人都认为这场实验已经结束了,结果不言自明。几个原本相信爱情的也改变立场,加入了不信派。只有散文大姐和另外两个人认为事情不到最后一刻就不能先下结论。

董小娜答应了裴国去赴约。她把几件衣服照片发到“开心果”群里,让大家帮忙看看穿哪件好。她是个衣品不错的女人,未必真的想听别人意见,这么做无非是在炫耀她终于把裴国拿下了。剧作家在“爱情实验”群里说:“我们是不是该问问她,会不会和裴国发生实质性关系?”结果遭到我们一致攻击:“大家都是成年人,这个问题太低能,太幼稚。”剧作家没了词,好一会儿说了句:“你们猜,裴国会不会向董小娜求婚?”大家有说会,有说不会,只有散文大姐说:“我总觉得这事还会有别的变化。”

约会当天傍晚,董小娜从家门口打了一辆出租车去裴国家。上车后,她往“开心果”群里发了张自拍照片。一身乳黄色的西装套裙,看上去端庄大方,手里捧着一束鲜花。“爱情实验”群里懂花的朋友解读:“扶郎花、向日葵、香水百合,代表生活如意、事业成功、前途光明,都是送给普通男性朋友的花,董小娜挺会把握分寸。”董小娜家和裴国家一东一西,相隔大半座城市。我们在心里计算时间,如果不赶上堵车,半小时之内就能到达。二十分钟后,董小娜果然又把一张照片发到了群里。照片是她在出租车上拍的,画面有些模糊,但透过前挡风玻璃还是能看到裴国正叉着双手等在小区大门口。董小娜飞快地用语音说:“回头再聊。”这是关于那场约会我们听到她发布的最后一次消息。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大家一直在等待结果,想知道他们约会的细节。可是直到午夜时分,董小娜仍然没在“开心果”群里说话。剧作家在“爱情实验”群里说:“他们肯定已经发生了实质性关系,所以董小娜才不好意思再出场。”诗人华章说:“我看未必,按董小娜的性格这事没啥好避讳的。”写散文的大姐说:“我还是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大家议论猜测一番后,无可奈何地就寝,等待第二天消息能和朝阳一起到来。让大家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早晨醒来大家发现“开心果”群已经解散了,我们都被群主董小娜移出了群聊。这太莫名其妙了。有人给董小娜发私信,她不回复,打电话过去,也不接听。当事人董小娜人间蒸发,这场约会就像遭遇了雷击的木头,“咔嚓”一声就断掉了,再无半点消息。我们无从猜测发生了什么,为这样一件事又不好找上门去向董小娜求证,悬着的心就始终卡在喉咙口,无法安稳地落回肚子里。不过,生活节奏如此之快,网络上一个事件紧跟着另一个事件,热搜榜单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让人很难长时间对一件事保持专注度,几天后大家也就把这事忘在脑后了。

大约两周后,一个周六的下午,我们分别接到了裴欣欣的电话。尽管已经进行了修改,但来电显示跳出李萍的名字时我还是愣了一下,看到后面跟着的“点”和“欣欣”才恍然大悟。结束通话后,我犹豫片刻,在通讯录里把李萍去掉只保留欣欣的名字,微信里也做了同样的修改。这么做时不知为什么我恍惚有种感觉,就好像母女俩在我的手机上完成了一个奇妙的交接仪式。

我以为欣欣会提到裴国和董小娜的约会,没想到她是向我们求助的。欣欣先做检讨,说自己很羞愧,因为急着帮助爸爸,结果把事情搞砸了。欣欣说:“一切都是从打开我妈那部手机开始的。我是无意之中找到的手机。那天学校让交一张免冠照片。如果我妈还活着,只要说一声她就会把照片拿给我。我爸那天刚好不在家,就算他在也没用,我爸从来不会经管东西,我还是只能自己去抽屉里找。结果照片没有找到,却看到了我妈曾经用过的那部手机。它躺在我家客厅五斗柜右边那只抽屉最底层,上面压着几本杂志,都是我爸发表过诗歌的刊物。我想我爸早就把手机忘在脑后了,自从我妈去世后他怕是连那只抽屉都没有打开过。我把它拿在手里,下意识地按了开机键。为什么要那样做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如今回想起来只能说是鬼使神差。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一年多没用,手机竟然还有余电,但只坚持了一小会儿就关机了。不过,在关机之前我听到了微信提示音,看到了未读的红色数字。我的好奇心一下上来了,我妈已经去世那么久,谁还会给她发消息呢?我连接上充电器后再次按了开机键。所有的信息都是我爸发给我妈的,有电影链接,有我爸写给我妈的诗,还有我爸对我妈说的话。有些是对我妈的思念,有些是向我妈发出的询问。就像他们从前生活在一起时那样,我爸这人随遇而安,衣服鞋帽不知放在哪里,从来不会自己拿什么主意,遇到事情就习惯性地问我妈。有些信息很短,只有几个字,有些很长,像一篇文章似的。从我妈去世那天起,有些天没有,有些天发了好几条,一共是三百三十五条。我一条一条地读下去,越读就越担心我爸,在他心目中我妈压根就没有死,只是改变了一种存在的方式。他始终相信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把我妈召唤回来。我把那部手机藏在我写字台的抽屉里,不时就开机看看我爸又对我妈说了什么。为了帮助我爸,我给您和别的叔叔阿姨打了电话。我当时以为给我爸介绍个女朋友就能让他从失去我妈的伤痛中走出来。他和董阿姨交往的那段时间里,情绪也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我没想到那只是一种假象。为了促成他们的交往,在我爸向我妈发送询问信息时,我代替我妈进行了回复,鼓励他和董阿姨见面。结果却适得其反,把事情搞砸了。我不知道他们在家里约会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几天我爸的情绪明显变得更加低落了。每天都发微信向我妈道歉检讨,说对不起。我爸在微信上说,他知道我妈就在身边,因为他时刻都能听到她温柔的叹息声,感受到那声音里的责备、迁就、无奈和难过。我爸真的要崩溃了。请叔叔帮我拿个主意,下一步我该怎么做呢,该不该再给我爸回复,告诉他‘没关系?”

听完欣欣的述说后,我和别的朋友一样好一会儿沉默无语,我们都没想到这件事背后还有隐情,谁都无法轻易给她拿主意,告诉她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只能空洞地安慰她先别急着做决定,一切都会好起来。大家在“爱情实验”群里商量了一番,认为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搞清楚裴国和董小娜在家里约会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导致如今这个局面的主要原因。写散文的大姐说,她家离董小娜家不远,她上班的交通局离税务局也很近,由她出面和董小娜联系,搞清楚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们一致表示赞同。大姐是个沉稳老练的人,办事一向很靠谱。我说:“大姐联系董小娜,我去联系裴国,分头行动,双管齐下。”剧作家说:“这个方案不错,我们不是想探听隐私,而是为了治病救人。”这话说得就像扯掉了一块堂皇的遮羞布,让人感觉很不自在。群里谁也没接茬儿,都想把他从手机屏幕里揪过来踹几脚。剧作家不知怎么想的,又把矛头对准我:“大姐办事大家放心,说说看,你有啥具体方案?”我不理他,他就圈起来没完,我说:“方案还没制订,计划没有变化快,但我有个兜底的办法,实在不行就买上酒菜去幸福家园找裴国,他还能把咱撵出去咋的?”

我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一刻,又想了想,拨通了裴国的电话。这件事他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自然不能直奔主题。我先简单寒暄了几句,问他最近情况咋样,有没有写新诗,心里期待他能主动提起和董小娜交往的事。听声音就知道,裴国的情绪很不好,很勉强地敷衍着,似乎随时都会挂断电话。我只得按想好的套路问他明天有没有时间,几个老朋友在一起聚一聚。裴国是个简单直接的人,如果能坐在饭桌上,喝着小酒,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聊起来,他很可能会把心底的秘密说出来。裴国不假思索地拒绝了,理由仍然是要给裴欣欣做饭。我心里一阵失望,嘴上却说让他做好准备,不定哪天我们就会带上酒菜去他家。就在我打算说“再见”时,裴国却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你说,一个关系非常亲近的人,会知道你内心的初衷而不去计较你做了什么吗?”我一时没搞清楚他话里的意思,按着自己的想法回答:“再亲近的关系也是两个人,既然是两个人,就很难有人真正了解另一个人,所以,人们判断一件事情的标准只能是依据对方做了什么,而不是看他在想什么。”电话里的裴国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问:“如果一方已经离开了人世呢,会不会什么都能知道,包括对方隐秘的内心世界?”我这才意识到裴国的问题应该和李萍以及董小娜有关,再联想到裴欣欣的电话,猜测裴国心头积压着对李萍的负疚感,自己无法化解,才来向我请教。但他没有把话说到明处,我也不便再往下深问。我赶忙转变话锋说:“那就不一样了,离开人世就有了上帝那样的全知视角,对人间的一切洞若观火。古人说‘头顶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就是最好的诠释。”裴国又沉默下来,半天说:“有时候我也这么想,但有时候又觉得是在自欺欺人。”我以为他后面还有话要说,裴国却只说了两个字“再见”,就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我在裴国那里没得到啥有价值的消息。剧作家先发个呵呵的表情嘲讽,接着又说:“已经没必要再追问下去了,那场约会的真相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他们什么都做了,二是他们什么都没做。裴国的态度已经说明他们做了,所以他才会觉得对不起李萍。”“爱情实验”群里有人提出质疑:“如果那样的话,他们为什么不继续交往下去,而是突然就断绝了来往?董小娜也躲起来不见人了。”剧作家说:“也许裴国是在做完之后才突然醒悟的呢?就像叔本华说的,欲望无法满足时痛苦,满足后就空虚无聊。在空虚无聊的巨大空白里,裴国最可能对李萍产生一种负疚感,就此断绝和董小娜的联系。”他说话虽然一向不中听,但这几句似乎不无道理。写散文的大姐说:“咱还是不要急着下结论,我今晚就联系董小娜,先发微信,后打电话,要是还不回不接,就直接上门。”

那天晚些时候,写散文的大姐带来了有关董小娜的消息。大姐按自己说的先发微信后打电话,结果董小娜既不回也不接。大姐又发去微信,说马上就上门。这次董小娜终于回复了,她恳求大姐不要去,她说自己目前还没做好见朋友的准备。董小娜说:“我不是故意卖关子玩失踪,而是真的没脸见人,尤其是不敢见你们几个。我知道你们想知道什么,但那天的事我实在说不出口。我只能告诉你,从小长到大,从女孩变成女人,我还没受过那样的羞辱呢!裴国就是个混蛋,是个病人。”大姐问:“是不是裴国对你做了什么?”董小娜说:“如果他真做什么倒没啥了不起,大家都是成年人,你情我愿水到渠成做点什么谁都能理解。这个混蛋干的事,才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羞辱呢!”大姐感觉到董小娜是真的受到了羞辱和伤害,在这种情况下显然不适合再继续刨根问底,只能无可奈何地安慰两句。

大家在群里一阵讨论。听董小娜话里的意思,裴国和她应该是没有越界,但他显然对她做了什么比越界更伤人的事。那会是什么事呢?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剧作家又将我一军:“你不是说不行就买上酒菜去幸福家园找裴国吗,这话还算不算数?”我说:“怎么不算数?哪天得空就去,谁想同行先举手报名。”剧作家说:“还啥哪天啊,明天是星期日,就挺合适的,我第一个报名。家里还有两瓶好酒,我也带上。”有人跟着他报名,还有几个在群里起哄。原本我没把这事当真,但话说到这里,也不好再往后退了。群里都是搞写作的,也都是裴国多年的朋友,最后大家决定统一行动,都去。大家商定明天午饭前在幸福家园门前集合,诗人华章说光有白酒不中,主动提出买啤酒,菜也都安排好了。我给裴欣欣发微信,确认裴国明天不会外出,告诉她我们打算集体上门去做她爸爸的思想工作。欣欣自然很高兴:“实在太感谢叔叔、阿姨们了,咱里应外合,到时候我负责把房门打开,我爸就算想拒客也没辙了。”

第二天中午,我们准时聚集在幸福家园门前。这个小区邻近市郊,开发已经有些年头了。

我们手里拎着装酒菜的方便袋,就像是要去进行一次愉快的郊游和采风。我们沿着小区里的人行道向前走,春天已经来了,道两边紫丁香开得正好,香气一缕缕进入鼻孔里。裴国家住在小区最里面的西北角上,以前我们都来过。李萍在世时不止一次邀请我们来做客。李萍不会做菜,裴国在厨房忙活时,她就陪我们在书房聊天。在我们面前她没有一点儿官架子,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从来不聊方针政策,都是聊文学,聊裴国的写作。我们一向认为她是个挺好的人,可惜寿命实在太短了。她发病非常突然,年前还好好的,过完年就开始吃不进东西,吃什么就吐什么。开始以为只是消化不良,吃了些健胃消食片不见效才去了医院。谁也没有想到检查后的结论是胆囊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半年后人就去世了,刚满六十岁,据说要去政协或人大任职了。她说过,闲下来后就专心帮助裴国成为诗人,可惜这个愿望永远无法实现了。

欣欣一直等在门口,我刚敲两下,她就把房门打开了。

裴国手上捧着一本书走出来,见到我们很吃惊,他是个不会掩饰自己情绪的人,连说了三遍“你们怎么来了”。他看上去很憔悴,脸色惨白无光。我们把酒菜放在餐桌上,厚着脸皮说:“没办法,聚会你从来不参加,我们就只能上门找你喝酒了。”他叉着两手呆立在客厅中间的地上,像一个局外人似的看着我们去橱柜里找盘子、碗筷和酒杯。

熟食和凉菜装进盘子里,酒也倒好了,大家把裴国拉到餐桌边坐好。欣欣很有眼力见,怕我们当着她面放不开,捡了几样吃食进了自己的房间。裴国显得有些不安,目光空洞,身体和脸上的表情都很僵硬,不摸筷子和酒杯,不时转头向身后看,似乎在等着什么人过来就座。我们只能反客为主劝他多吃多喝。裴国忽然站起身,去书房搬来一只圆凳放在我和他中间,又找来一副碗筷放到桌子上。我们默默地看着他这么做,知道他是为李萍准备的。他的长发早已经不见了,后脑勺露出圆形的秃顶,两鬓斑驳,满脸皱纹。两杯啤酒喝下去,裴国脸上有了一丝红晕,人也开始放松下来,他主动端起酒杯说:“咱们再干一杯,我,还有李萍,共同欢迎大家来做客,这几天我还真想喝酒了。”我们把酒干掉,心里有一种怪异的不自在,似乎李萍真的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坐在那只空着的凳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如果真是那样,李萍一定会对我们说:“要多帮助裴国,大家共同进步。”我们又能对李萍说什么呢?似乎什么都说不出口。

两瓶啤酒喝完,裴国变得兴奋起来,彻底找回了自己的主人身份,主动开酒给大家倒上,话也明显增多。裴国说:“我和李萍再敬大家一杯,再次欢迎大家到来。”看到我们都把酒喝了,裴国也把酒喝干,抹掉下巴上的啤酒沫说:“所有人都认为我和李萍不般配。她是正经八百的大学毕业生,又身居高位。我呢,只有高中毕业,出身于普通农民家庭,当年连正经工作都没有,人也不上进,一辈子都没混出名堂来。可你们知道李萍为什么要嫁给我吗?”我们都不说话,知道这时候他已经进入自问自答模式。裴国拿起一根黄瓜,也不蘸酱,“咔嚓”咬一口,嚼几下咽下去说:“因为我的诗让她变成了不一样的人。‘你的诗给了我光和翅膀,让我可以站在地面上飞翔。——她第一次就是这样评价我那首小诗的。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她是我的知音和人生目标,我所有的诗都只能写给她,因为只有她才能真正地懂我。她让我在人生的迷梦中看到了方向。我们谁也没有异性朋友,都全心全意地爱着对方,拥有着对方。”

裴国说:“你们有没有觉得人生就像一场梦?”我们说:“当然觉得了。何止我们,千古文人都这样觉得啊,读读那些感叹人生的诗句就知道了。所以才要写诗和喝酒啊!”裴国说:“写诗能起点儿作用,但治标不治本。喝酒只能醉一时,醒了更空虚。有时候我觉得啊,我们小时候玩的摸瞎子游戏充满了悲壮的象征和寓意。人这辈子始终都在持续着这个游戏,蒙起双眼,在一间屋子里无助地搜索。无法预料接下来摸到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找的人躲藏在哪里。即便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也如同相隔千里万里。我们盲目地寻找人生意义,但所谓的意义却一次次从我们的手指前面狡猾地逃掉。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每个人最后毫无例外摸到的都是死神。”我们觉得话题有些沉重,想起他和董小娜的事又心存愧疚,正试图调节气氛,裴国摆摆手说:“我认识李萍之前是这样认为的,但认识她之后,我终于找到了人生目标,明白除了写诗喝酒之外,人这辈子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比如爱一个人。”说到这里,裴国忽然停了下来,挨个看一圈儿围坐在桌边的我们,压低了声音又接着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李萍其实并没有死,她就在我身边坐着呢,我一直都能听到她温柔的叹息声,她也能看到我们大家的一举一动。”在这之前,我们已经从裴欣欣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多少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裴国郑重其事地说出这句话,大家还是吃了一惊,后背一阵阵发凉。

裴国说:“在李萍刚去世那段日子里,我确实感受不到她的存在。我非常痛苦,没有她我无法活下去,即便活也毫无意义。我知道她并没有真正离开,因为临终前她拉着我的手说会一直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她还告诉我要像从前一样给她写诗、读诗,陪她看电影。从安葬她那天开始,我就在千方百计想把她召唤回来。我相信她仍然在我身边,只是改变了一种存在方式,就好像进入了沉睡状态,只要我足够耐心一直努力就能把她喊醒。我给她写诗,夜深人静时在书房里读给她听,抱着她的照片看电影,把诗和电影链接发到她微信上。我相信她会收到。我像从前一样对她发出各种询问,让她告诉我该穿哪件衣服哪双鞋东西都放在哪里。问她想吃什么饭菜,单位里的某件事该怎么处理。她去世后,我的生活没有丝毫变化,我相信自己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她希望我做的。而我做那些事的唯一目的就是把她找回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感觉到她的存在了,比如从女儿的言谈举止里,从一阵迎面吹来的风里,从家里的某件器物的反光上,我似乎都看到了她的影子。但那影子转瞬即逝,让我无法真正地确认她回来了。前一段时间我忽然意识到,她是个领导,除了家庭、我和女儿之外还要想着更多的东西,所以,她可能存在于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为了把她找回来,我向董小娜求助,请她帮忙把写给李萍的诗录制成朗诵音频,在公众号和朋友圈里传播。我盼望李萍不管在哪里都能听到我的声音,接收到我对她的感情,回到我的身边。但这些努力都失败了,我仍然找不到她真实存在的证据,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窗外,一块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阴云遮挡住阳光。裴国家的餐厅是暗厅,没有窗户,一下子变得更暗。等了一会儿,阴云仍然没有散去的意思,隐约又打起闪电。我站起身打开头顶的吊灯,灯光亮起的瞬间,恍惚觉得李萍真的坐在那只空着的圆凳上。我明白了裴国为什么要写诗并且亲自读诗,搞清了他为什么要不断给李萍发微信,但仍然觉得一切都透着一股莫名的怪异。看大家脸上的表情,想法应该和我一样。

裴国说:“我已经无计可施,但又非常不甘心,挖空心思想了几天,只有一个办法能让她现身,那就是我假装和另一个女人交往。李萍那么在乎我爱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我和别的女人来往的。我要用激怒她的方式把她召唤回来。现在回过头来再看,这件事其实从一开始就错了。我选定的对象是董小娜,那段时间她刚好进入了我的生活,我感觉她善解人意,经常向她述说对李萍的思念。在决定和董小娜约会之前,我把这件事用微信告诉了李萍。时间地点都说了,我还告诉她要给董小娜买玫瑰花。表面上我是征求她意见,但实际上却是要把她逼出来。如果她能立刻出现,我就不必再和董小娜见面了。这次她终于回复了我,告诉我可以和董小娜见面。看到她的微信我会心地笑了。这正是我熟悉的她啊,她处事一向深沉稳重不让别人知道内心真实的想法。我确信她已经生气了。只要再加把劲,一定就能让她重新回到我身边。约会时我始终留意周围的动静,调动所有的器官去感受她给我的启示和征兆,但第一次约会她没有出现。我又安排了第二次约会。正是从第二次和董小娜见面时起,我发现自己心里开始有了不一样的感觉。那天见面的地方是凤凰小镇,我给董小娜买了一只莲花形状的头花。这事我同样询问过李萍,那只头花正是她喜欢的样式。在把头花从盒子里拿出来时,我发现自己竟然有一种想亲手给董小娜戴上的冲动。这原本并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心里充满了恐慌,一方面觉得已经对不起李萍了,另一方面又在给自己寻找借口在心里说这么做也是为了逼迫李萍现身。我的两只手不停地发抖,两种念头就像两头野兽一样激烈地撕咬争斗,我矛盾重重,身体变成了斗兽场。那种可怕的冲动非常强烈,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把它压制下去。晚上回到家里,我仔细把事情想了一遍,又想了一遍,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灵光,我心里的矛盾正是李萍归来的证据啊。搏斗撕咬的两头野兽其实正是我和李萍,如果我胜利了,李萍就会归来,如果李萍胜利了,我就将永远失去她。我的办法已经见效了,开始感受到她的存在了,只需要再加把劲,她就会从虚空中显现出来。第三次约会在彭厨私人菜馆。我送给董小娜一只钻石胸针,也是按照李萍的喜好买的。我给了董小娜一个浅浅的拥抱,两头野兽仍然在内心厮杀,但我没有过多去判别是自己想那样做还是为了唤回李萍而做的。因为不管我做什么,都是为了李萍,也都是李萍让我那么做的。我能感觉到李萍离我更近了,似乎随时都会从房间的某个角落里跳出来制止我。我选的约会地点不断靠近我家,让约会的环境变得越来越私密,对董小娜的称呼也变得更加亲热。我感觉到了李萍的醋意和怒火,预感到自己就要成功地把她唤醒了。为了把她伪装的沉稳和淡定彻底击破,我决定孤注一掷,约董小娜来家里。”

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沉闷的雷声,就像有架战车从空中碾过,一道弧形闪电把暗灰色的天空撕成两半。风起来了,随后,大颗大颗的雨点砸到玻璃窗上。这种雷雨往往出现在盛夏之季,而此时却是春天。我们悄悄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不安。裴国的讲述终于接近了我们想要探究的真相,但却似乎离我们想知道的也越来越远了。

裴国仰头喝掉一杯啤酒,愣愣地盯着空杯子看一会儿,叹息一声说:“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房子是李萍买的,家里的一切也都是她一手布置的,这个空间里她的信息最强烈。约董小娜来家里之前,我给李萍发微信时感觉自己是给她下战书,这里是她最后坚守的堡垒,只要我能够攻破它,就能把李萍彻底打败,她就会现身和我相见。其实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只是当时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罢了。和董小娜约会那天傍晚,我先下厨房做好了饭菜。三个热菜一个凉菜,都是李萍平时爱吃的东西——干煽豆角、清蒸鲈鱼、油焖大虾,还有一个凉拌干豆腐——把这些东西摆上餐桌时,我一直在留意身边的动静,期待能捕捉到李萍的声音和气息。只要感受到李萍的存在,我就会立刻向董小娜说对不起,请她从这里离开。我在完成一个奇异的招魂仪式。饭吃完了,李萍仍然没有出现,我知道她在,但她就是不肯出来。她还在固执地保守着自尊和威严,不肯显露出她的女人本性。我心里升起一股对李萍的怨恨。正是在这样的心理驱使下,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后,我拉着董小娜走进了卧室。那是我和李萍最私密的空间,墙上始终挂着我和她的结婚照,床头柜上摆着李萍的单人照。我要把她逼到角落里,让她无处可逃,除了现身别无选择。我咬牙切齿地命令董小娜脱衣服,心像撕裂一般地疼。这时我才意识到,互相撕咬的两头野兽一头是我,另一头也是我,我正在和自己搏斗,打败李萍,其实也是打败我自己。董小娜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开始在我面前慢慢地褪去衣服。先是一件淡黄色的羊绒衫,接着是一只藕荷色的蕾丝文胸,最后她身上只剩下一条小巧的淡紫色内裤。我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就好像有一双手正掐紧我的脖子,董小娜的酮体刺痛了我的眼睛。她慢慢把内裤脱下去,紫色花瓣渐次打开,露出白色的花托和黑色的花蕊。我眼前一片漆黑,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脖子上的双手已经掐进肉里。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李萍的叹息声,那声音清晰地响在我的耳边,像过去好多次一样,像皮鞭一样抽打在我的脊梁上,表达出对我的失望、无奈和埋怨。我确信她回来了。那样温柔又含义复杂的叹息,只有她才能发出来。我脸上露出久违的微笑,一把推开董小娜,命令她穿好衣服,立刻从这里离开。”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雨点被风摔打到玻璃窗上。我们终于知道了那场约会的真相,也搞清楚了董小娜所说的羞辱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女人来讲,还有什么比赤身裸体站在一个男人面前等待着被他占有,而对方却让她穿上衣服立刻离开更大的羞辱呢?难怪她玩起失踪不愿面对我们。这场关于爱情的实验终于结束了,相信爱情的人胜利了,但又似乎胜得并不光明正大。

写散文的大姐说:“既然你拒绝了董小娜,守住了对李萍的爱情,又如愿以偿把她召唤了回来,为什么还会痛苦难过觉得对不起李萍呢?”裴国摇了摇头,似乎要把犯下的错误甩開:“因为我发现从一开始就已经错了。我想用激怒李萍的方法把她召唤回来,但却没有想到这样做会让她失望和伤心,如今她虽然回来了,但却终日对我充满了怨恨。我试图对她进行解释,告诉她我的初衷只是为了把她从沉睡中唤醒,但却突然发现,这两者之间本身就是一对矛盾。如果能理解我的初衷她就不会被激怒,也就不会从虚空中显现出来。如果她已经被激怒了,我再如何解释都已经无济于事。还有另外一点,那天我的身体有了反应。董小娜从这里跑出去后,我才突然发现了这件事。这是我从来都没有预料到的情况。我的身体摆脱了我的控制,背叛了我,也背叛了李萍,把我钉在了耻辱柱上。我无法原谅自己。比起对董小娜的所作所为,这件事让我更加无法原谅自己。李萍一定也注意到了我身体的变化。现在她就在我身边,再也没有离开过,一直在用她的叹息责怪我埋怨我。如果你们认为我因为思念过度造成了幻听,我也不想过多争论。因为我还有一个重要证据,我收到了她发来的微信。一共两条。第一条说她同意我和董小娜交往。第二条说她同意我把董小娜约到家里来。”

裴欣欣就是这时候从房间里跑出来的。她满脸泪痕,披散着头发,手里握着一只手机,显然一直在留意客厅里的动静。她说:“爸爸,请您醒醒吧,妈妈真的已经去世了,永远离开了。那两条微信都是我发给您的,妈妈的手机就在这里。我之所以发那两条信息,是盼望您能和董阿姨认真地交往。妈妈虽然不在了,但我们照样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只有那样才对得起她的在天之灵啊!”裴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女儿,似乎不认识自己的孩子,又把手机拿过来攥在手里,忽然把头低下去轻声说:“我知道是你回复的,但我相信是你妈妈借用你的手回复的。她虽然不在了,但却无处不在。不仅是微信,她还存在于你的眉毛眼睛五官里,存在于你的一颦一笑和叹息里。也不仅是你,她也存在于我的所有感官里,这家里的一切都有她的影子,都留着与她有关的记忆。”裴欣欣看了看裴国,又看了看我们,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轻轻叹息一声,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小巧纤细的背影酷似李萍,温柔的叹息也和李萍毫无二致。

大家一下都变得沉默,屋子里静得出奇,所有人似乎都在一场未知的审判上检讨自己。裴欣欣的叹息声仍然回响在耳边,那酷似李萍的声音开始还能辨清来源,后来就彻底纠缠到周围的空气中,我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叹息声只能发自李萍,而裴欣欣也和李萍合二为一。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光亮起来,一道残阳从西南方向照进客厅里,把地板、沙发、柜子和墙壁染成血红色,从餐厅望过去,就像是打开了一扇奇异的门,让人有一种想要走进去的冲动。

裴国忽然开口说:“你们也都听到李萍的叹息了吧?她就在这里,在听我们说话,笑眯眯地注视着我们。”

责任编辑:崔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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